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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文獻學

在19世紀中期,自由技藝的某些方面開始變得更像科學了。為了了解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我們必須回到很遠的過去,來審視自由技藝內部分支學科的專業化。我們需要回顧一下文獻學的歷史,[3]文獻學這個名詞從馬蒂納斯·卡佩拉的《墨丘利與文獻學的聯姻》中就被熟知了。在書中,馬蒂納斯所使用的“文獻學”意指通過閱讀和寫作習得的知識,但“文獻學”一詞本身的意思只是“對詞語的愛”,詞語的確是自由技藝內被稱為“文獻學”這一分支學科的研究重心,其最終進化成文學學科,以及之后的語言學。

文獻學之所以能夠作為一個學科崛起,是因為有太多的文本要研究,偉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在一個地方就收集了大量的書卷,托勒密家族(那個統治埃及的家族)購買、偷竊并強行借走了一些手稿。據說,每艘拜訪亞歷山大的船只都被要求交出船上的書卷,隨后書卷會被謄寫下來,書卷的主人拿到的是復制的,圖書館保留的卻是原稿。把大量的知識寶藏組織起來,這就產生了一系列新的知識方面的問題。手抄本的文獻難免會有錯誤,文本謄寫的次數越多,累積的問題就越多,尤其是在謄寫者匆忙草率,或者不能充分理解謄寫的文本時,情況就更加糟糕。

以弗所的澤諾多托斯,作為亞力山大圖書館的第一位館員,發明了一種新的做法,把書卷根據作者姓名的首字母進行排序。這一安排使得圖書館館員能夠把現有文獻的不同版本進行對比。很快,他們就發現了大量自相矛盾和省略的內容,這些錯誤和變體已經積攢了數百年。圖書館館員們開始從中理出頭緒,他們從荷馬的作品開始整理,因為其對于希臘人來說在文化上有著重要的意義。通過對比多種手抄本,澤諾多托斯寫出了荷馬作品的第一個校對本。他利用自己的語言和文化知識,從美學的角度確定眾多版本中哪個才是被反復誤抄的最初版本,由此,文獻學誕生了。

文獻學家的目的是從留傳的雜亂文本中產出最準確的版本,最初其僅被稱為“校對”:對所有不同的版本進行逐行對比,看看哪個版本最合理。然而,沒過多久,現實表明,單單校對是遠遠不夠的。有時,現存篇章中沒有一篇是合理的,這是因為語言和文化變化程度之大,使抄寫員根本不明白他們謄寫的是什么。為此,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館員們發明了一系列新方法。澤諾多托斯想出的方法就是在他認為可能有誤或者不能完全理解的那處畫一條橫線,這條線被稱為“疑問記號”。后來的學者們又發明了星號等其他記號,星號今天仍在作為重音符號使用,幫助我們正確地讀單詞。他們還發明了用來標記在朗讀時該停頓多久的圖標:逗號、冒號和句號。然而,雖然有了這些發明,在文化上有著重要意義的文本(比如《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在許多地方仍然晦澀難懂,所以文獻學家又開始收集文本外的信息,用來澄清那些與歷史、社會習俗、宗教和藝術相關的混淆的參考文獻。有些文獻學家開始把一個文本的參考文獻與其他文本的文獻和歷史記錄中的文獻進行匹配,最終產生了絕對規模而非相對規模的年表,這些工作就是歷史學科的基礎。

雖然荷馬的作品對亞歷山大城的學者來說非常重要,卻不及希伯來律法書《摩西五經》對生活在那座城市的猶太人那么重要,許多猶太人講希臘語,而不是希伯來語,并把希臘語作為本族語。大約公元前300年,為了讓這些人也能接觸到《摩西五經》,有人將《摩西五經》翻譯成了希臘語。翻譯文本出現了一系列新的錯誤、變體和不明確的地方,這不僅僅是翻譯過程本身出現的,還因為翻譯是基于《摩西五經》各種不完美的文本進行的。雖然猶太學者本可以把混亂的地方找出來(他們最終做到了),但在文本確定之前,新出現的基督教就已經把那個漏洞百出的希臘語譯本傳遍了整個羅馬帝國,這大大增加了瑕疵文本的數量,也給文本引入了各種各樣的新錯誤。基督教的《圣經》并非直接譯自希伯來經文,而是從某個希臘語譯本翻譯過來,這個希臘語譯本被稱為《七十士譯本》(Septuagint)(之所以說“七十”,是因為據說這個譯本是七十二個譯者僅用了七十二天完成的)。翻譯中的變體給文本造成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對許多人來說在情感和政治上都有著重要的意義。讓人困惑且難以理解的段落不僅對文學批評家而言是個難題,對人們理解什么才是基督徒所認為的上帝的圣言也是個問題,基督教的學者們因此完全有理由任意使用所有可能的文獻學方法來產出《圣經》的正確文本。這些方法中用途最大的還是老式的校對,即對比多種不同的文本。俄利根,亞歷山大大帝時期的一位學者,編纂了《六經合編》(Hexapla),這個文本有六欄,六種不同版本的圣經文本同時出現并可以逐字逐詞進行對比(這六欄包括希伯來文、被音譯成希臘字母的希伯來文、七十士譯本和另外三種希臘語文本)。圣杰羅姆在俄利根工作的基礎上,首先使用希伯來文本來糾正最早的拉丁語本《圣經》的,隨后創作出他自己的拉丁文圣經《武加大譯本》(Vulgate),一千多年來,這個譯本一直都是圣經的標準版本。[4]

圣經文本最終固定下來之后,學者不再那么關注文本說了什么,而是更關注那些話傳達了什么意思,這種方法雖然在傳統上沒有其他方法重要,但一直以來都是文獻學研究的一部分。如果某個段落意思不明確,也許是語言文字有錯誤,也可能是你的理解出了問題。文本的寓言式閱讀就解決了這樣的問題:如果某一頁的語句表達的意思與讀者認為其理應表達的意思有出入,那么語句就會被重新解讀,使其意義與作者對文本的整體性解讀一致。這種方法一直延續了數百年,成為整個中世紀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實踐。

文本層面的文獻學研究方法雖然被重新啟用,然而,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們還需要一些策略來理解那些被破壞了的和難以理解的手稿,手稿保留并傳承了他們想要復興的世俗希臘拉丁文化。與此同時,基督教內部對寓言式閱讀法解讀《圣經》的爭論已經陷入僵局。學者們為了在論證中獲得優勢(或者為了給出不同于數百年來爭論不休的論證),他們回到了文本本身。宗教改革、反宗教改革和宗教戰爭加大了解讀《圣經》的賭注,學者們努力把《圣經》翻譯成本土語言,這讓文獻學又一次變得重要起來。

這一工作轉而也為19世紀文獻學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在19世紀,包括雅各布·格林、拉斯馬斯·拉斯克和弗朗茲·博普在內的學者們進一步把這些方法系統化,進而創建了語言對比與文學(文獻學對比研究)這門學科,這門學科當時和其他科學類學科一樣“具有科學性”。格林發現了聲音變化的“規則”,這些“規則”說明了古代語言是如何進化成現代語言的。后來的學者完善并擴展了這些“規則”,然后用它們重構了古代語言(并且延伸到各個國家和文化已經遺失的歷史中)。雖然現在看來其中的推理有一些明顯的瑕疵,而且早期的文獻學家很可能有太多斷言,但在讀他們的著作時,你不難發現語言對比與文學已經變得至少與拉瓦錫時代的化學、達爾文之前的生物學,甚至柯西之前的數學一樣算得上一門科學了。我們不難證明文獻學對比研究(Vergleichende Philologie)相對于尚未完全數學化的自然科學的分支學科更有邏輯性,更加嚴謹。格林思想的繼承者們自認為是科學家,把他們的學科也視為一門科學,因此相信這一學科將會得到進一步發展和拓寬,不僅能科學地解釋語言現象,還能解釋神話和文學。

一百年來,文學研究就其本質而言主要是文獻學層面的研究,那些最著名的學者就是文獻學學者,而這些文獻學學者中聲望最高的就在德國的大學里,那里是知識進步的頂峰和文學研究的權威。文獻學被非常肯定地認定是一門德國的學科,這就是為什么在一戰之后這個學科不再那么有聲望的原因,甚至有些英國學者暗示,德國在文獻學上的文化主導地位直接導致了德國人的無知,進而帶來了那場戰爭。在二戰之后,文獻學完全失去了其往日的輝煌,不僅德國眾多大學砍掉了這一學科,就連文獻學本身也因其對中世紀日耳曼語言和文學的重點關注而趁機被套上了欲加之罪,認為是它造成了德國國家社會主義者的野蠻行徑。由此,文獻學很大程度上從文學研究的課程體系中被驅逐出來,進而被各種各樣的寓言式解讀(對政治、性別、性和種族的解讀而不是對宗教的解讀)所取代,同樣基督教的寓言式解讀也取代了中世紀的文本文獻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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