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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右二代”的“革命”經歷

1957年我九歲,上小學三年級。那時正當反右運動高潮,學校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了一首歌:

右派右派,像個妖怪,當面說好,背面破壞。見到太陽,他說黑暗;幸福生活,他叫悲慘。社會主義對他不利,提起美國心里歡喜:這是什么?是壞東西!他要是不改,把他扔進垃圾箱里,把他扔——進——垃圾箱——里!

再就是整天喇叭里放的那首《社會主義好》,其中最有力的一句是:“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但過了幾天,聽說這位教音樂的廖老師自己也成了右派。我心里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廖老師樣子那么可怕,眼睛鼓得好大,唱歌總是惡聲惡氣的,大家都怕他。可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又過了幾天,聽說我們班的年輕的班主任、一位非常美麗和藹的黃老師,也變成了右派。那一段她已經不上我們的語文課了,整天躲在她的小房間里以淚洗面,一些頑皮的男同學就趴在她的窗口看她,喊一句:“大右派!”就笑嘻嘻地跑掉了。我心里很是不忍。

我家住在新湖南報宿舍區。一到星期天,我就拿個蒼蠅拍到處打蒼蠅,完成學校布置的“滅四害”任務。打到辦公大樓附近,就去看一陣子大字報。大字報太多了,看也看不完,我就看漫畫。有一天看到一幅漫畫,是一條盤起來的大毒蛇,旁邊寫了我母親的名字。還有一幅漫畫,題為《主帥的主帥》,畫一干部模樣的人在指揮一群嘍啰,在他上面還有一位坐著高凳子的人在俯視著,寫的是我父親的名字,我嚇了一大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忙忙跑回家,一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對。父母親房間的門關得緊緊的,里面隱約傳出壓低了的爭吵聲。有時來了客人,也是神神秘秘地閃進房間里,嘀嘀咕咕一陣子又輕輕地走了。我不敢問什么,只是涌上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恐慌。但馬上又過去了,然后該玩還是照樣玩。大人吵架,不關我們的事。

這已經是1958年春天,運動后期了。那時已經又在宣傳“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了,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哪里吃飯喲不——要——錢?哪里老少喲笑呀——開顏?走遍了天下找不見,人民公社喲,吃飯就是那個不要錢,嘿!吃飯不要錢!

傳說農村馬上要公社化了,城市里也要辦公社,我就非常羨慕農村,盼望我們也搞人民公社。在學校,我熱心地投入了班級組織的宣傳活動。我畫的宣傳畫貼滿了一走廊,有肥豬大如牛、稻子成大樹等;還有示意圖,表明到共產主義每人每天有多少雞蛋、多少牛奶、多少水果、多少糖;“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耕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機械化、電氣化、水利化、化學化等;還有鋼鐵、糧食、煤炭、棉花的增長圖,塑料(當時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以前只知道叫“化學”)和橡膠的廣泛用途。總之是一派熱鬧歡騰的氣氛。學校的美術老師特別寵我,給我的任務也特別多,每天放學后都要搞到天黑。后來又是大煉鋼鐵,學校操場成了工地,大家用老糠、粗鹽、黃泥加少量煤粉按某種比例和在一起做成“人造煤球”,說是用來煉鋼的。天氣還非常冷,我們的赤腳和手都凍得通紅。老糠放多了,怎么用力也捏不攏,但放少了又會燒不著。有的同學就偷工減料,故意多放黃泥少放老糠,一個個做得圓溜溜的,看是蠻好看,也省力不少,但我很瞧不起這種做法。他們純粹是為了好玩,我卻是真誠地相信共產主義馬上就要到來了,應當為此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當時我很關心報紙上登的“放衛星”的消息,如每天都有糧食畝產多少萬斤的報道,我就講給外婆聽。外婆老家是農村的,怎么說她也不相信,說她知道一畝田有多大。我那時覺得年紀老了就是頑固不化,真是為她的不開竅而嘆息。

到了1958年夏天,父母的右派已經定了案,我們兄弟姐妹就此成了鐵定的“右派崽子”。不過,那時還不像后來的“文革”,這些情況并沒有在學校同學中公開,就連老師也未必清楚。記得四年級有一次上語文課,新來的語文老師布置我們寫一篇作文《我的媽媽》。我在課堂上紅著臉舉手,告知說“我的媽媽是右派”。老師愣了一下,說:“那你就寫《我的爸爸》。”我幾乎要哭出來了,說:“我爸爸也是右派。”全班同學一時間鴉雀無聲。老師沉默良久,最后說:“那就寫你的哥哥吧,有哥哥嗎?”我點點頭,坐下了。但語文老師還是很喜歡我。因為好多次老師在黑板上寫出一個很難認的字或詞來問大家,如“邋遢”,全班都只有我一個人回答得出來。還有一次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意思,大家都不舉手,我舉手答道:要做好一件事情,先要把工具準備好。老師大為驚異。我與班上的同學關系也很融洽,那個時候還沒有像后來貫徹“階級路線”那樣形成“人吃人”的局面。我的弟弟、妹妹們可就沒有我這么幸運了,他們上小學時正逢“文革”,在加入少先隊(那一段叫“紅小兵”)、佩戴紅領巾等一系列事情上都受到歧視,給他們帶來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一年以后的1959年夏,我們全家大小九口人正式被掃地出門,從新湖南報社的社長單棟住宅搬到了河西岳麓山的湖南師院兩間房間里,母親下放衡山勞動改造,父親被貶為一般職工。在此之前,保衛科的人來我家,把父親放在壁柜里的一支長槍和一把手槍取走了。我從來不知道家里還有這種東西,這時竟然有一種自豪感。但面對空蕩蕩的、變得陌生了的房間和一地的玻璃碎片,又有些悵然若失。不過當我背著一包行李跟著大人過了河,走到以前只有在過隊日才去過一回的岳麓山下時,心情是愉快的。我們的宿舍在半山腰,快到達時,大人們都走累了,曾在三棵巨大的松樹下休息。我從沒見過這么高、這么大的松樹,仰頭看得頭都暈眩起來。去年我還特意去看過它們,卻只剩下一株了,而且四十多年里似乎并沒有長大一點,反而變矮小了,在周圍新蓋的樓房擠壓下奄奄一息、瀕臨枯死。但那時它們是多么雄壯!從那里過一條溪,再上一個坡就是我們家了。我非常喜歡這個新家,雖然除了媽媽下放、姐姐在中學寄宿外,我們仍有三代七口人住在兩間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用的是公共的廁所和廚房,但周圍可都是山啊!我們的學校就是師院附小,正好位于岳麓書院里面,當時頹敗得連圍墻都倒塌了。豎立著朱熹老先生所題“忠孝廉節”四個大字的石碑的大殿,是我們下雨天上體育課和打鬧的地方,校內和校外根本沒有界線。那真是一種精神的解放!我們一下了課就在山上瘋跑,到山澗里去捉小蝦和螃蟹,捉到就放嘴里生吃了。那時糧食定量開始一減再減,我外婆減到只剩下一個月16斤大米,最后竟然只有9斤,而我們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外婆拖著患水腫病的身子,每天帶著我們一群孩子上山撿柴、挖蕨根、采野菜、找野果子和蘑菇,使我們獲得了不少山上的知識。但外婆終于沒有能夠熬過1961年的冬天,她死之前一個星期還在山上勞作。有一段時間學校講“勞逸結合”,每天只上半天學。又有一陣子搞“大種大養”“瓜菜代”,星期六的勞動課就是上山挖菜土。大家餓得路都走不動,哪里還挖得了什么土?那鋤頭覺得重如千斤,大家只是拄著工具談吃的。那時我心中的“共產主義”就是有一天吃飯可以不限量,盡肚子吃——那就是共產主義了。所以后來我可以看不起任何人,就是不敢看不起農民;可以倒掉吃剩下的魚肉,就是不敢倒掉米飯。父親在家門口開了一小塊生荒土種菜,沒有肥料,只有一點煤灰和尿。長出的南瓜葉子很茂盛,卻從不結南瓜。紅薯也是只長葉子不長根。只有冬莧萊和蕹菜長得好。父親雖然出身于農家,不過從小全家供他讀書,并沒有做過多少農活,但農民觀念是有的。記得第一次和姐姐去十里外的后阜河碼頭挑煤,父親為我準備一副扁擔、畚箕,說這是對我的一次“鍛煉”。姐姐挑60斤,我只挑30斤。那是我11歲的肩膀第一次壓上擔子,樣子肯定難看極了。后半段路是數著電線桿子過來的,每根電線桿歇一氣,肩膀都磨破了皮。從此以后,“鍛煉”兩個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海里。

1962年母親“摘帽”回家,與孩子們合影

那時班上幾個成績好的同學幾乎都是右派子女,大概因為師范學院也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在這里不足為奇,子女就更無所謂了,我們都很受老師器重,也很認真地當著班干部。當然,這些同學數年以后也一個個都下了農村。1962年,母親摘了右派“帽子”,回報社工作,家也就搬回了報社,分了兩間宿舍,我進了長沙市三中念初中。初中三年我一直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除了成績優秀外,主要是“思想進步”。那幾年全國都在宣傳“支援農業”,學校也很強調勞動觀念,我們每學期都要去周邊的工廠和農村搞勞動,有一次還步行到60里外的洞井公社“支農”一個星期,幫農民干活。我的勞動表現是無可挑剔的,回來后所寫的作文也被當作范文在班上宣讀。初二的時候,開始宣傳邢燕子、董加耕扎根農村的優秀事跡,我真的很佩服他們。當時我哥哥已從零陵師范畢業,由于家庭的政治問題沒有分配工作,在長沙做臨時工,后來報名去了洞庭湖的千山紅農場。他臨走前和我談了他的理想,他要像高爾基那樣讀社會這本大書,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我非常激動,認為他一定能夠成功。他從湖區給我寄來的信也更使我相信這一點,我覺得他寫得好極了——他現在就是一名偉大的作家了,只是還沒有寫完、成書而已。有時他從湖區回來,就滔滔不絕地和我談他所經歷的有趣的事情,我看著他由于充足的糧食而長胖了的臉、由于強烈的陽光而曬黑了的皮膚和由于高強度的勞動而壯實了的體魄,心中無限地羨慕,覺得農村比城市有味得多,我將來如果要去農村,就去千山紅——這是一個充滿詩意和誘惑的名字!所以初三時學校動員我們“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即準備升不了學就下農村,我是班上第一個表態的,態度最堅定。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全國有80%的人口都是農民,我們家祖輩也是農民,對于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一點兒也沒覺得不平衡。當然,按照我小時候的理想,我是想過要當科學家的,但那個時候到處都在狠批“成名成家”的思想,那種想法也就變得很遙遠而模糊了。何況我由于家庭問題本來就有一種“原罪”感,覺得自己應當到農村去進行一番切實的“思想改造”,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初中時與鄉下回來的老兄唐復華合影

1964年中考,按照成績本來升高中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的,我父親擔心的是能否考取長沙最好的一中。志愿是他幫我填的:第一志愿一中,第二志愿三中,為此還與三中的班主任王老師有過爭執。可是到了要發榜的前夕,政策突然變了,凡是家庭有政治問題的一律不予升學。于是全部考試成績作廢,“階級路線”貫徹到底,我和一大批成績拔尖的同學失去了升學的機會。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是由于劉少奇和王光美的“桃園經驗”導致我們失學的,而這條“左”的路線還只限于湖南,其他省份并沒有如此實行。不過我當時并沒有絲毫沮喪,而是頓時升起了一股年輕人的蓬勃之氣,幾乎可說是躍躍欲試,決心實踐自己的“第二種準備”,并第一批遞上了下農村的志愿書。對于那些沒有考上高中又不愿意下農村,寧可進一個街道工廠干一點敲敲打打的工作的同學,我真的有些看不起。王老師特意來我家看望我和我的父母,連連說:“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還流了淚,也有表示歉意的意思。

五十一年后,回母校看望班主任王服里老師
長沙三中1964年全體下放知青送行照,后排左三為作者,左六為劉培沛

我雖然有些感動,但也覺得大可不必,一切不是都“準備”好了的嗎?有點遺憾的是,我本來想去的地方是千山紅,但那一年全市的下放地點是江永縣,不過聽說江永也是一個好地方,我就積極報了名。只有我母親還想不通,把戶口本偷偷藏了起來,但最后還是沒有辦法,在我的說服下交出來了。父親則幫我打點行裝,找出外婆留下的一口破皮箱,自己動手修理了一番,放進幾件平時穿的爛衣服,說到了那里以后再給我寄東西。我自己則帶上幾本課本,《幾何》《代數》《俄語》《物理》《語文》就不帶了,帶上一本《辯證唯物主義》、一個日記本,準備像哥哥一樣一邊勞動一邊學習。就這樣,1964年9月,我和三千多名主動報名的長沙知識青年(絕大部分是應屆的初、高中畢業生)一起下放到了千里之外與廣西交界的江永縣。我們班唯一一個與我一起去江永的是我的好朋友劉培沛,外號叫“劉備”。這大約是“文革”前全國首次大規模的集體知青下放,據說周總理都很關心。

江永位于都龐嶺地區。屬于喀斯特地貌,風景的確秀麗。但這里的人好像屬于另一個人種,個子特別矮,平均只有一米五左右,而且老人一般都比年輕人高半個頭。后來知道這是三年困難時期留下的后遺癥,現在的年輕人正是當時的小孩子,那幾年能保住條命就不錯了,根本沒有長個兒。我們長沙市三中和四中共六十余名男女知青插隊在白水公社的三個大隊,分成一些知青小組,每個生產隊一組,作為隊上的一戶。“劉備”在第一知青組。我和喻力、黃樹成、董穎秀、姜慧云、曹明憲六個人是第二知青組,住在二隊的一棟公房。樓下是廳屋、廚房和雜物間,樓上是一邊一大間臥室,男女各一邊。黃樹成年齡最小(不滿十六歲),但家庭出身最好,所以成了我們的小組長。我們每人發了兩塊床板,拼起來成一張床,兩條長凳(用來架床板),一張稻草編的墊子。我把床單鋪在上面,再放上我帶來的4斤小棉被,心想這就是我們未來的“家”了。長沙市派下來的帶隊干部是七中的楊校長,那時四十來歲,據說也是犯過錯誤的,要陪我們生活、勞動一年。他就住在我們這個六人知青小組屋里。開始我還挺高興的,但后來發現這絕不是什么好事。楊校長管我們的生活有一條原則,叫作“細水長流”。第一年國家撥給我們每人每月35斤大米,再以后就讓我們自立,楊校長就叫我們每月節約5斤,只準吃30斤,即每天1斤,早上3兩,中午4兩,晚上3兩。那時我們十六七歲,進行高強度的農業勞動,又沒有什么油水,每頓至少需要半斤才勉強能過,那一年直餓得我們兩眼發綠,見東西就要吃。家里有錢寄來的就去小賣部買餅干和炒花生吃,我家里沒有錢寄,就去偷菜地里的生豆角充饑。有時農民看我們餓得可憐,也送給我們蒸熟了的紅薯,那感覺就像是遇到救命恩人了。那是我生平第二次嘗到長期饑餓的滋味,直到第二年楊校長調回長沙才結束,那時我們開始吃我們自己從生產隊分的稻谷了。

由于是集體插隊,我們干的是農民的活,但感覺上仍然像是在學校里一樣,每天都要學習毛主席語錄,輪流談心得體會,每周開一次“民主生活會”,互相提意見。還經常要到大隊部和公社去聽上面來人給知青做報告——有公社干部,還有縣里、專區甚至省里的官員。據說上面對我們這批知青非常重視,周總理說過要“省省有江永”。北京的某個電影制片廠還來組織我們拍過一次“紀錄片”,其實就是要我們演一回戲,折騰了好幾天,隊里工分照記。我們雖然覺得拍電影很虛假,實際情況根本不是那樣的,但卻感到十分榮耀。在1999年江永知青下放35周年紀念的時候,曾和我同在一組的喻力和其他一些老知青回到江永尋夢,對我們原來知青點的舊房子拍了一卷錄像,居然在廳堂里拍到了我當年用粉筆寫在正面墻上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八個大字,以及用毛筆抄在白紙上貼在板壁上的大半張“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的五個條件”,字跡都清晰可見(那房子在我們離開后一直沒有人住,所以各種痕跡還保存完好)。在農民眼里,我們不過是一批下放鍛煉的干部,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們只有十六七歲,稱呼我們都是“老鄧”“老黃”等等,后來接觸多了,才慢慢改稱外號,親切地叫我“貓仔”,叫喻力“鳥仔”,叫黃樹成“老鼠”(對女生不好起外號,就把“老”什么換成了“小”什么),但仍然相信我們過不多久就要“上調”去當官。農民心目中并沒有什么“政治面貌”的概念,也不關心我們的出身成分,他們只看你做事是不是舍得出力,是不是躲奸,因為出集體工時你偷懶就意味著他要吃虧。我當時懷著一種急于“改造”自己,盡快成為“新型農民”的心情,干起活來十分拼命,但畢竟技術不行,總是落后于農民一截。我的潛在的優勢是耐力較好,尤其是走長路挑擔子,到后來我居然可以挑180斤擔子走十里路都不休息。我往往一開始讓別人在前面沖,但由于我不休息,所以最先到家的總是我。如果是知青組出外砍柴,每次都是我到家后返身回去接其他人。有次生產隊去五十多里外的廣西麥嶺府用豆子換稻種,去時每人挑80斤豆子,回來挑50斤稻種,來回一百一十里。全隊的強勞力都去了,早上5點鐘出發,晚上我和隊上耐力最好的三仔最先到家。第二天好幾個壯勞力都喊腳痛未出工,我卻照樣出工。這一仗使我獲得了農民發自內心的尊重,他們都說看不出我還有這種能耐。后來隊上有這類事,隊長總是點我去。自此我相信一個人在社會上總要有一門突出的本事,才能立得住腳。

1965年,“四清”運動開始了,我們知青被當作“四清”的骨干力量,專門清理大隊和生產隊干部的貪污和“多吃多占”的問題。由于知青有文化,又不講情面,所以清賬和退賠這些事情,上面來的干部都要我們來做。記得當時生產隊長王成德因為賬目不清要退賠,我們在干部的帶領下去他家的豬欄里抓他養的架子豬,他和他女人站在門邊暗暗垂淚,我們都很同情他。但因為是“政治任務”,是沒有價錢可講的,我們只有私下里嘀咕說,成德不過是沒有什么文化,其實是個好人。后來成德死活不肯再當隊長,就把村里歷來受排擠的外來戶、年近60的李新友任命為隊長了。現在想來,“四清”運動就像一場平均主義的鬧劇,誰家生活過得好一點,誰家就是遭妒忌的對象,少數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卻充當了運動的急先鋒,得到重用。大隊有一位外號叫“馬虎”(意思是“臟”)的赤貧戶,是個有名的懶漢,卻被推舉為“貧協”主席,還辦了他的展覽,把他家的爛棉絮、爛蚊帳和大隊干部的新家具、絲綢被子放到一起對比,說是“新的兩極分化”。運動最后以“分浮財”結束,就像“土改”斗地主一樣。還有一個項目是“清思想”,主要是強調思想上的階級斗爭。聽說蔣介石1962年叫喊“反攻大陸”時,村里不少干部都搞了“雙保險”,善待“四類分子”(指地、富、反、壞。這里農村落后,沒有“右派”),指望將來變天了可以互相庇護。還說他們私藏了槍支準備接應。后來辦了一個“階級斗爭新動向”的展覽,把大隊基干民兵的幾支老套筒和“七九式”步槍算作階級敵人的,還拿到省里去展覽過。其實所謂“四類分子”都是些最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們生產隊的唯一一個“地主”(其實是地主的兒子)叫“德德”,整天都難得說話,說一句都是細聲細氣地,只是埋頭做事,活做得漂亮,手又巧,手上不停地有東西在織著,不是一只籃子,就是一只魚笱。聽說后來“文革”時道縣殺人風刮來,他全家都被殺掉了。

“四清”其實就是“文革”的預演,指導思想和觀念都是一脈相承的。1966年夏天“文革”開始了,江永縣委派工作組來到知青點,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動員我們每個人肅清自己心里的資產階級思想,“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上面把這場運動稱之為“自覺革命”。那時由于我的思想、勞動都表現積極,更由于我的“右派”出身比起其他許多知青來并不算最糟糕的(如有的父親被鎮壓,有的父母都在臺灣或美國),我剛剛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再加上歷來養成的一種思想自虐的習慣,所以我積極地投身于這場“自覺革命”的運動,沉痛地檢討自己的“私字一閃念”,向組織上交心、交日記。在我的帶動下,好幾個知青都在大會上公開對自己作了深刻檢討,有的還說得痛哭流涕,基本上每個人在挖思想根源時都涉及了自己的家庭出身。我們一下子發現,原來我們其實都不純潔,而且靈魂深處骯臟得很,我們都是必須懺悔的有罪的人,而罪惡的根源都要追溯到家庭出身,思想改造的道路多么漫長啊!懺悔完以后,我們感到自己確實輕松了許多,也純潔了許多。工作組還組織我們吃“憶苦餐”,以加深我們對貧下中農解放前苦難生活的印象,強化我們這些非貧下中農的罪惡感。其實我私下里倒覺得這“憶苦餐”比起1960年我們吃過的伙食來并不差,只是我不說而已。但請來給我們訴苦的貧農大娘卻沒有這一套顧慮,她說著說著就說走了嘴,說:“最苦的還是1960年……”工作組的干部不得不打斷她。這后來成了我們一個經典的笑話。然后就是運動的第二階段,叫作“互相幫助”,也就是挑動我們互相斗爭。知青大組的組長與工作組的干部策劃于幕后,操縱一些人把火力集中于一兩個歷來不聽話、不買賬的知青,寫他們的大字報,開他們的批判會,力圖使他們就范,要么就把他們孤立起來,搞垮搞臭。但這種做法激起了一些知青的反感,那位姓趙的大組長沒想到后來真正被孤立起來的是她自己。“自覺革命”進行了一個多月,結果是不了了之,沒有人來做一個最后的總結報告,只是按照領導的意圖把各個知青小組的人員又調整了一下,工作組的人就撤走了。據后來的分析,這也許與“中央文革小組”下令撤走進駐北大等高校的工作組有關,只是江永縣地處偏僻,消息傳來幾乎需要整整一個月時間,所以這邊的動作比起大城市來慢了半拍。工作組的人走了后,我們都處于思想上的一片茫然的狀態,因為經過“自覺革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壞,至少在別人眼中很壞。既然如此,將來的前途就不容樂觀。我是打定主意在農村干一輩子的了,像我這么堅定的知青真正說來恐怕沒有幾個,但就連在我眼中,未來也不再是一片玫瑰色,而是布滿了陷阱和險惡的烏云。

正當我們各個知青組彌漫著沉悶的情緒時,1966年8月底,有幾個知青收到了家人或朋友從長沙寄來的書信,還有從街頭抄來的大字報和油印傳單,反映了當時在北京和各大城市“文革”的情況。當我們傳看這些傳單和書信時,那種內心的激動不亞于當年進步青年傳播延安的消息。記得那一天下午,風聞北京寄來了一大捆傳單,其中有一封受到過毛主席接見的北京大學張超群同學的來信,在報告了北京“文化大革命”“造反”的熱烈場景之外,還向我們提出了幾個問題,諸如當地縣委的條條框框多不多?是否壓制不同意見?群眾發動起來了沒有?這封信如同在干柴堆中點起了一把火,大家的情緒一下子就爆炸了。我們紛紛自發地會集到一隊知青組的廳屋里,一邊看一邊議論:原來“文化革命”是這么回事!原來根本不是什么“自覺革命”,而是要揪出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原來“自覺革命”是江永縣委的大陰謀,他們為了保自己,采取了“先發制人”的伎倆,挑起群眾斗群眾!這時的心情,就像撥開烏云見太陽,我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一時間覺得毛主席才是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芋頭”“劉備”等幾位在“自覺革命”中挨過整的知青首先把議論的矛頭指向了江永縣委,幾個月來的冤屈和壓抑一下子全都找到了發泄的渠道。我那時的感覺,簡直就像一場精神的“斷奶”,尤其是“芋頭”對上級領導的那種激烈的批判態度使我感到心靈的震撼。我覺得自己做“馴服工具”做得太久了,聽聽毛主席怎么說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我終于明白,什么叫“觸及靈魂”!這就是觸及靈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有私心雜念的靠邊站!于是,當天晚上我們就在廳屋里的毛主席像下莊嚴宣誓:“我誓死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并宣布成立“紅衛兵”,自制了“紅衛兵”袖章,還寫出了我們的第一份質問江永縣委的大字報,十幾個人連夜步行十里路去縣城“造反”。當時縣里正在開知識青年學習毛主席著作代表大會,我們排著隊、唱著歌、喊著口號來到會場門口,被人攔住了。爭執之間,縣委謝書記出來了,他同意將我們的發言和宣讀大字報作為會議的最后一個議程。這時我們中有人發現會議是在縣法院“審判庭”開的,就說一個學習毛著的代表大會上怎么能夠沒有一張毛主席像,要求謝書記取下“審判庭”的牌子換上毛主席像。謝書記說牌子不能取,你們可以把毛主席像蓋在牌子上。可是,當我們試圖把毛主席像覆蓋在“審判庭”的牌子上時,臺下的人發出了怒吼,說:你們怎么可以審判毛主席?于是事情就此作罷,而我們那股氣焰也就此消掉了一大半。等到我們宣讀了大字報后,謝書記不等到會的代表們表達自己的觀點,就帶頭鼓掌要大家歡送我們回去,并說縣委會鄭重考慮我們的意見的。多年以后,我們回憶起這一幕,還對謝書記巧妙化解突發事件的能力備極贊賞。

但當時我們確實是窩了一肚子火,從縣城回來后,我們連夜又就江永縣委的態度和做法趕寫了一批大字報,徹夜未眠。第二天送往縣城去張貼,只見滿城都是大字報了,有其他公社知青貼的,也有縣城機關干部貼的。以后的幾天,我們還自己組織了“白水大隊紅衛兵宣傳隊”,排練了幾個節目去縣城街頭演出,什么合唱、群舞、對口詞、三句半之類,主要是發動群眾、營造氣氛的意思。前幾年知青懷舊升溫,許多當年的老知青又把那時的節目拿出來上演。看著那些已經夠當爺爺、奶奶的老頑童們在臺上蹦來蹦去,心中真有“慘不忍睹”之慨。實際上,我在當時就深深感到了這些節目和口號的空洞無力,除了表明我們自己的一腔熱血之外不會起任何作用,從現場圍觀的那些農民的困惑的眼神中我已斷定,他們永遠也不會像我們這樣狂熱地擁護一條僅僅存在于觀念中的“革命路線”。在我內心深處有一個劇烈的矛盾在沖突著:是跟上革命形勢、做“文化革命”的急先鋒呢,還是老老實實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向農民學習,好好改造世界觀?我覺得這兩者應當是一致的,但事實是前一條路顯然是一條脫離群眾的路。毛主席不是說過,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只有一個標準,就是看他是不是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起?當我們不出工,整天跑到江永縣城去“造反”時,貧下中農都小心翼翼地和我們保持了距離,并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們。然而,中央出了“修正主義”,我們不可能不聞不問。9月,中央指示說農村的“文化革命”暫時不搞,我們懷疑這條指示的真實性,因為現在除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誰的話也不可信了。但張平化“九二四報告”(又稱“九二四黑風”)使湖南的“文化革命”徹底降了溫,江永的知青也重新回到了生產崗位上來,但卻帶著壓抑的心情。二隊的知青楊駿蓀因為和貧下中農打架,被定性為“階級報復”而遭縣公安局逮捕,關進了縣看守所。這一事件對我們心理上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知青大隊的組長趙某這一段卻很興奮,她又祭起了“思想改造”的緊箍咒,在一次知青會上舉例說,一盆紅薯擺在桌上,誰走上來都是揀一個好吃的、自己滿意的,沒有人會考慮別人,這充分說明我們腦子里沒有樹立牢固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思想。她的講話博得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知青的共鳴。我一想:是啊,我每次吃飯都是只顧自己吃飽,從未考慮過別人,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呢?怪不得上次謝書記給我們知青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群體”啊!我痛下決心:要改造自己一輩子!

但這已經是我最后一次的思想自虐了。12月中旬,縣委謝書記專程來到我們白水大隊知青中,肅清以張平化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流毒了。謝書記說,江永縣委在前段“文化革命”中執行了一條反動的資產階級路線,對知識青年的造反行動橫加指責和壓制,使一些真正的革命者受到了打擊,他特地來表示道歉。縣委向知青作檢討,這可是破天荒的事,萎靡了兩個多月的知青們一下子又振作起來了,開了兩個晚上的會,大家向謝書記提了無數的問題,并且要求為楊駿蓀平反。楊馬上被放了出來。謝書記的“引火燒身”獲得了一些知青的諒解和贊賞,但大部分知青卻仍然不依不饒,認為他實際上是在以守為攻,作出檢討的姿態,以保護從縣委到大隊的一大批“走資派”,其中以“芋頭”和“劉備”的看法最為尖銳。在江永縣城,一度沉寂下來的大字報區又開始熱鬧起來了。白水大隊的知青由于離縣城較近,貼出的大字報也最多、最及時。那些天,我幾乎成了白水知青寫大字報的專門寫手,由于我下筆快,思路清晰,言辭鋒利,通常都由我去和那些“保皇派”的大字報搏殺。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還有這方面的才干,更沒想到在農村還能找到發揮自己這種才干的機會,簡直是如癡如醉,全身心投入。到了1967年元月,我們白水知青成立了“炮打司令部戰斗隊”,后來改名為“湘江風雷反到底戰團”。“湘江風雷”當時是長沙的一個聲勢最為浩大的群眾造反派組織,后來全省各地的造反派只要與之傾向接近的都打“湘江風雷”的招牌。然而,到了二月,湘江風雷被中央定為“反動組織”,一大批頭目被抓,這就是我們所經歷的“二月逆流”。當時我們還沒有打出“湘江風雷”的招牌,但也感受到極大的壓力。有次在縣城貼大字報,我和三個來江永串聯的長沙井岡山紅衛兵以及三個杉木沖農場的知青被一群“保皇派”圍攻、辯論,最后以“包庇反動組織‘湘江風雷’”的罪名被捆綁和踢打,送進公安局。然后,他們一哄而散。公安局內無人“執法”,看門的等人走散了,為我們松綁,然后就放我們出來了。我對那位叫劉斌的井岡山紅衛兵頭目崇拜得五體投地,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頭腦里還不時浮現出他在被反綁住雙手時面不改色地和那些人辯論、口若懸河地背誦一套套的中央文件、把對手殺得落花流水的形象。

“二月逆流”期間,上面的精神一個是“抓革命,促生產”,一個是“備戰”。聽說要和蘇聯打仗了,軍隊絕對不能亂。又聽說越南的仗正打得火熱,有不少中國人過去幫助打美國佬。“芋頭”有一段消失了,后來又回到隊上,說是去了趟越南邊境,本來準備參加抗美援越——有不少懷有這種抱負的知青都被堵在那里過不去,最后都被勸說回來了。其他的知青從“顧全大局”出發,回生產隊老老實實地忙了一段生產。但有許多知青內心只盼望能夠打仗,打大仗,那時就可以表現自己的英雄主義,擺脫這種毫無意義和前途的簡單勞動了。

“湘江風雷”平反大概是在5月份。與此同時,全國的造反運動又掀起了一個新高潮,劉少奇已被徹底打倒,白水的公路沿線都塑了好幾尊劉少奇跪在路邊的泥塑,江永縣城主要的“保皇派”組織“紅衛兵團”的總部也自動解散了。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成了“造反派”。“首都三司”下屬的北京醫學院“八一八”紅衛兵有幾位同學串聯到了江永,公開打出了“揪軍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口號。其中一位叫王昆成的小伙子留在了白水,他帶來了北京“文化革命”的新鮮氣息。我們都為他那一口地道的普通話、一身貨真價實的軍服和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態所傾倒,他很快成了我們運動的顧問。正在形勢對我們有利、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刻,我收到母親的來信,說我13歲的大弟弟因游泳而溺水身亡。悲痛之余,我不得不趕回長沙看望母親和家人。

在長沙住了一個多月,眼見長沙的“揪軍內一小撮”已有“戰果”,湖南軍區司令龍書金被造反派揪斗了。江青又發出了“造反派要掌握武裝”的號召,長沙的造反派搶了馬坡嶺軍火庫的槍。于是,“文斗”變成了“武斗”,槍炮取代了棍棒和梭鏢。6月6號,長沙“青年近衛軍”和“工聯”大火并,還打死了人,這就是所謂“六六慘案”。街上時常有流彈飛舞,母親囑咐我少出門。時常傳來江永縣的消息,據說那里的一些“保皇派”正在挑起農民斗知識青年,運動已進入白熱化階段。這些消息每每讓我怦然心動、熱血沸騰。到了8月初,我在長沙再也待不下去了,渴望投身于火熱的斗爭中去,和朋友們在一起經歷大風大浪的考驗。于是我買了車票準備回江永。由于這時各地的武斗也開始升級,母親非常擔心我這時回去會遇到不測,把我的車票藏了起來,但最后還是拗不過我的決心,含著淚送我上了火車。但火車到了零陵,下車后要轉汽車時卻斷了交通,那時道縣已組織了“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在各交通要道上設立關卡盤查過往人等,經道縣去江永的班車已停開多日了。我找到零陵地區安置辦,他們安排了我的食宿,要我等待。這一等就是11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等待期間結識了同樣要去江永的銅山嶺農場的周大麻子一行七八人,他們閑得無聊,想弄幾桿槍玩玩,于是我也跟著他們闖進了零陵軍分區,找到了軍分區的司令員要槍。司令員說造反派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槍都被人家拿光了。周大麻子不信,到處去搜,終于搜出一支五四手槍和兩個彈匣,我則撿到了一把用來安在日本三八大蓋上的帶鞘的刺刀。他們又與軍分區商量,讓他們派軍車送我們回江永。軍分區就與駐當地的海軍陸戰隊聯系了一部軍車,我們終于在第11天頂著8月的烈日乘坐軍用大卡車向江永縣城風馳電掣而去。到達江永縣時正是下午三點,周大麻子讓車停在縣武裝部門前,我們紛紛跳下車,直往武裝部里面闖,見人就說要找武裝部長。我當時渴得喉嚨里冒出火來,只顧找杯子和開水桶,沒有注意周圍漸漸已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忽然眼前一亮,看見了白水的“劉備”和陳利蓀。他們兩位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手里還拿把日本刺刀!我來不及和他們細說,只告訴他們銅山嶺農場的人正和武裝部交涉發給造反派槍支的事。

我與“劉備”(攝于1966年)

“劉備”一下子來勁了,也加入了談判。比起周大麻子來,“劉備”當然能說會道得多。他引用了一系列的中央文件和社論,證明武裝造反派完全合乎中央精神,是大勢所趨。他很快便取代周成了與武裝部談判的主要人員。這時白水知青聞訊趕來了十幾個人,馬河知青也來了五六個,但武裝部長就是不松口,說沒有上級的正式命令,他不能違例。軟磨硬泡到天都快黑了,仍然沒有結果。銅山嶺的幾位知青已經不在了,不知是不耐煩了,還是肚子餓得受不了,去吃飯了。到天完全黑下來時,武裝部長終于讓步了。他拿鑰匙打開了武器庫,大家一擁而入,一箱箱往外搬武器,都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到搬出來一清點,有七八條半自動步槍、幾條“七九式”、幾條湯姆槍、一支“小口徑”、六支“五四式”,都配有足夠的子彈;更嚇人的是11挺捷克式輕機槍,兩箱機槍子彈,外加一箱手榴彈。大家又興奮又緊張。但是當我們準備把武器往外搬時,發現我們已被大批的農民堵在門口出不去了。

原來,正在我們與武裝部交涉的時候,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周圍保守派組織的農民們手拿鋤頭扁擔和棍棒把武裝部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借著武裝部門口昏暗的燈光看見一大群黑壓壓的人在激動不已地大聲喊叫:“滾出來!把槍交出來!”有一兩百人,不敢沖進來,只是吼叫。這時,馬河的劉必成指揮大家把武裝部里面的燈火全部熄滅,將機槍架在二樓的回廊上,上了膛的槍口對準門口。“劉備”和我則到門口去與外面的人交涉,要他們派一個代表進來談判,地點選在傳達室。農民派了兩個代表進來了,一進來就占據了電話機。“劉備”則和他們講中央文件精神,講我們的意圖絕不是對貧下中農來的,苦口婆心地解釋了有半個小時。我時刻擔心萬一農民沖進來怎么辦,開槍是絕對不能開的,但也不能眼睜睜地把武器交出去,緊張得頭上的汗珠像下雨一樣往下滴。農民們已經開始踢門了。正在危急的時刻,電話鈴響起來,談判的農民代表連忙搶過電話:“喂,哪里?銅山嶺農場?什么?你們要來一千人……”他臉色一下子白了,扔下聽筒就往外跑,邊跑邊說:“一千人,一千人!”外面的農民也立刻散去了。其實我們聽得很清楚,是銅山嶺農場周大麻子他們打來的,說他們有一車人要來武裝部接應,農民把“一車人”聽成“一千人”了。

看到門口已空無一人,我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銅山嶺農場的車并沒有來,倒是附近的鳳亭農場來了一輛大卡車,把我們連人帶武器一起開到了鳳亭農場的場部,那時已是晚上10點多鐘了。弄了點飯吃過后,大家都在興奮地分發武器,那幾支“五四式”手槍是搶手貨,幾個頭頭都在鉤心斗角,每人都弄到了一把。我其實對擁有槍并不感興趣,也沒有去爭,分到的是一支湯姆槍。據了解武器的人說,湯姆槍裝的是開花子彈,打在人身上就爆炸,國際上是禁止的。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我會使用它,因此也沒有學習使用的方法。第二天一群人到山上去試槍,我只是跟著去看,也沒有試自己的槍。現在有槍了,我反倒困惑起來。這槍是對誰的呢?肯定不是對貧下中農的。那么是對縣城的老保?也不像,他們還沒有壞到該用槍來對付的程度。有了槍卻找不到敵人,但沒有敵人卻引來了敵意,四周圍的農民都知道我們搶了武裝部的槍,不知已經恐慌到了何種地步!我們在鳳亭農場住了兩天,天天開會討論下一步怎么辦,如何處理這批槍。討論來討論去沒有個結果,最后決定暫把槍藏起來,大家先回生產隊出工。至于藏到什么地方,有人說他知道山上有一個廢棄了的炭窯,那兒很安全。于是我們等天黑以后,偷偷地扛著分到的武器彈藥,走山路找到了那處隱蔽的地方,把用油紙包好的槍支彈藥一件一件地像擺放炭材一樣擺進去,然后封好窯門。只有幾支短槍由持槍人隨身帶著,沒有放進去。離開藏槍地點后,我們都感到一身輕松。我們分散回到自己的生產隊,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那樣。但農民大約都已經風聞到了什么,就連在出工時也對我們敬而遠之。過了幾天,我們又趁著夜色把槍起出來,讓馬河的知青坐鳳亭農場的拖拉機把槍帶到駐湘桂邊境的6950部隊,在那里伺機而動。這時,道縣屠殺“四類分子”的消息已經傳到江永來了,知青中人心惶惶,因為“文革”中我們知青的家庭成分都已經暴露無遺,按照農民的算法我們都算“四類分子”。“芋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打算盡快離開江永。于是他和另外三位知青帶上四支短槍,試圖走小路繞過關卡去零陵,到零陵就安全了。可是沒想到連小路都有人在把守,他們四人在道縣還是被農民聯防隊抓住了,從身上搜出了槍支,并被打了個半死。消息傳來,我們都焦急萬分。我和“劉備”去江永縣武裝部請求派人去營救,縣武裝部長派了一名連指導員和“劉備”一起去道縣,找到了“芋頭”他們曾被關押的地點,但沒有找到人。后來聽說是當地公社一位同情知青的干部把他們偷偷地放跑了。那名連指導員讓“劉備”先跟車回來,他留在那里協助處理當地的武斗糾紛,但這位指導員就是那次被武斗雙方的子彈誤擊身亡的。與此幾乎同時,8月17日,知青王伯明在江永飯店門口莫名其妙地被農民用鳥銃打死。

這件事以后,留下的白水知青開始逃亡,取道廣西麥嶺,往全州,再坐火車回長沙。最后只剩下我和“劉備”、蔣胖子、溫清江四人沒有走。我們自恃群眾關系好,覺得當時正是“雙搶”農忙時節,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出工,農民不會把我們怎么樣的。我甚至認為這是個原則問題,如果我在此時從江永逃回長沙,似乎就說明了我所選擇的畢生道路的徹底失敗。生產隊的農民也安慰我們,說搞生產總沒有錯。所以后來縣武裝部派人來白水察看是否還有知青沒有離開,準備勸我們暫時避一避,卻沒有找到人,因為我們正全身曬得黝黑地在田里扮禾,與農民根本區分不出來。然而,風聲越來越緊了。一天上午,一群其他生產隊的基干民兵在貧協主席運福的率領下手持七九式步槍和大刀、扁擔、梭鏢包圍了我們的住宅,將我們四人五花大綁,逼問我們交出槍支。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沒有槍,槍支都被“芋頭”他們以及馬河知青帶走了,我們是留下來“抓革命促生產”的。但農民們不相信,四隊的一個農民一扁擔戳在我的腮幫子上,臉頰一下子就腫起來了,運福連忙制止了那個農民。民兵們在我們的住處搜了個底兒朝天,一無所獲,于是把我們帶往山上的小路,把我們四個人隔離開來盤問,我還是說我們沒有槍。這時一隊的何林清從山坳那邊轉過來說:“前面已經槍斃一個了。”馬上又改口說:“是用刀砍的。”大概他覺得說槍斃卻沒有聽見槍響,無法自圓其說吧。但我心里卻大致有了底。當他說:“最后一次問你:究竟有沒有槍?否則就不要怪我們貧下中農不客氣了!”我已經猜到他其實是在恐嚇我,我說:“我們確確實實是沒有槍。”民兵們沒有辦法,只好又把我們解回住處。當我和“劉備”他們重新相遇時,各人眼里都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運福親自給我們松綁,說你們堅持抓革命促生產還是好的,希望今后繼續發揚,然后就率領民兵們走了。

晚上我們回想今天的事,四個人都笑得在地上打滾。但形勢是嚴峻的,今天是一個警告,如果再不想辦法,說不定真的會把命送掉。我們計議了一晚,決定還是到支持造反派的6950部隊去避一避。為了不引起注意,我們打算分兩撥走。第二天上午,我們把知青點的東西清點整理了一下,把四只仔雞宰了,中午美美地吃了一頓。下午蔣胖子和溫清江先裝作去縣城買菜,就從縣城開溜。我和“劉備”第三天一大清早出發,在路邊茅廁的棚頂上取下未被搜到的、唯一剩下的一支五四手槍揣在懷里,在蒙蒙細雨中戴著斗笠、披著蓑衣,趁著天還未大亮悄悄地走了。沿途遇上一隊打著黑色的龍旗、背著鳥銃去什么地方械斗的農民,我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頭也不抬地匆匆趕路,幸好他們并沒有注意我們這兩個行路人。

我與“劉備”(1977年攝于長沙)

到了6950團部,我們才發現好幾個地方的知青,主要是馬河和白水的,都聚集到了那里,有三四十人,那批武器也帶到了那里。部隊的首長和士兵對我們都非常之好,我們和他們一起參加他們軍墾地上的勞動,他們則帶領我們出操、打靶,教給我們各種武器的性能,晚上甚至在我們睡覺的房子門口幫我們站崗放哨。我們都很感動。但那時外面謠言風起,有一種說法是,江永和道縣、江華、東安、祁陽的貧下中農組織已結成“五縣連環”,最近就要來包圍和攻打6950團部,主要矛頭是針對知識青年,因為他們知道解放軍是不能開槍的。我們頓時感到一種恐慌,覺得6950團部也不是久留之地,必須另想辦法。大家反復商量的結果,決定女知青先由解放軍用車送到廣西全州,讓她們坐上火車返回長沙。她們不帶武器,問題比較好辦。男知青帶著武器去找廣西的造反派幫忙。離6950團部不遠就是廣西麥嶺,附近有一個平桂有色金屬礦務局,是造反派的天下,其中有一萬多產業工人都是廣西“四二二”的。我們與他們聯系上后,他們主動派車來接我們去平桂。平桂礦區是一個很大的礦區,不少職工都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復員軍人。礦上把我們安排住下,互相交流各自省份的“文化革命”情況,結交了一些很有義氣的造反派朋友。當他們得知我們想把武器帶回長沙、加入長沙的“湘江風雷”時,立刻為我們準備了兩部解放牌汽車,配備了兩名從朝鮮戰場復員的最熟練的汽車兵。我們把槍支彈藥用麻袋包起來放在車上,人上車把麻袋當坐墊坐在上面,外面看不出車上有武器。當我們在汽車開動的轟鳴聲中向相處了兩天的礦區朋友們揮手告別時,真有些依依不舍。

兩部汽車一前一后,載著我們二十多個知青向前飛馳。預定路線是經鐘山、富川、平樂到陽朔,最后到桂林。那里的造反派勢力很大,可以幫我們返回長沙。這一帶的地形地貌與桂林陽朔一脈相承,風光綺麗。公路兩旁的石山十分險峻,從急駛的車上看,如排山倒海般向后面倒去,我們禁不住豪情滿懷,齊聲唱起歌來。但是司機提醒我們這是“保皇派”的地面,不可掉以輕心。果然,車行至平樂境內,前面公路的轉彎處出現了巨石壘起的路障,車子慢慢地停了下來。這時,從公路兩邊的山上,密密麻麻的農民漫山遍野地吶喊著沖了下來,手拿棍棒、梭鏢甚至石頭,大都赤膊,有的腰間只系一塊臟布,一直逼近到離車子只有幾米遠的地方。這時,北醫“八一八”的王昆成和馬河的程保羅、章汀跳下車,要求對方派人來談判。對方來了幾個公社干部模樣的人,問我們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想干什么,我們的代表說我們是湖南“湘江風雷”,是“中央文革”支持的造反派,要回長沙湘江風雷總部去。他們說車上有什么?我們說有一批武器,是屬于“湘江風雷”的。他們說要上車檢查,我們不讓。他們說不讓檢查就不許通過。雙方就這樣僵持著,反復談判達一個多小時,我們車上的人也就在正午的烈日下生生地曬了一個多小時,身上都冒出了油。焦躁的情緒逐漸在我們心里滋長,兩位司機眼看談判無望,就發動了汽車。公社干部和周圍的農民想來制止開車,這時,后一輛汽車上馬河的劉必成和胡承揚暴怒地從座位底下把機槍拖出來架在了車頂篷上。周圍農民一看架了機槍,“呼啦啦”一陣風似的往山上逃去,就像一大群麻雀忽然一齊飛走了一般。有幾塊大石頭砸在了汽車擋板上,司機只把頭略為一偏,三下兩下就把車倒過來了。王昆成他們連忙跳上車,車子在公路上高速飛馳。公路兩旁埋伏的民兵開始射擊:“叭!叭!”我們都緊緊趴在車上,行道樹上的葉子都被擊落下來,飄在我們身上。右邊的后輪胎被擊穿了一個,幸好是雙輪胎,并無大礙。汽車以瘋狂的速度往回開,但再快也快不過電話。車行至富川,不久前還暢通無阻的公路上已攔起了一堆滾木,還有幾個農民正在搬木頭。司機并不減速,直朝那堆木頭沖過去,只聽“嘩”的一聲,滾木被沖得四散,只來得及看到站在路邊驚呆了的農民。然而,當車子開到鐘山時,遠遠地我們看見公路當中停了兩輛大客車,把公路堵了個嚴實。我們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汽車極不情愿地停了下來,這時從兩邊棉花地里,幾百名公檢法的人手持短槍站起身來朝我們逼近,口里喊著“繳槍!繳槍!”向我們包圍過來。我感到這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了。王昆成臉色煞白地跳下車,向我們后面這輛車上大喊:“大家下車,都不要帶武器!”劉必成卻說:“不帶武器?那怎么行!”他指揮前一輛車把所有的武器全都搬下來,人員就地臥倒,把四挺輕機槍朝四個方向架起來。我最初腦子里一片空白,近乎本能地聽從王昆成的指揮,什么也沒有帶就跳下了車。下車后看見劉備抱著一條七九式步槍,我又返身上車拿了一個手榴彈別在腰上。事實證明劉必成是對的。對方一看四挺機槍的槍口黑洞洞地對著他們,還有長槍和手榴彈,立刻就停住了腳步,不敢靠近,因為他們手里只有短火。雙方僵持了許久,開始互相喊話,對方同意談判。

談判地點在鐘山縣武裝部,我們排著隊,手中緊緊地握著武器,走到武裝部前面的院子里停下來。王昆成和劉必成他們進去談判,其他的人原地休息。大家喝著滾燙的開水,濕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眼睛卻警惕地向四周巡視。周圍有好幾百農民圍觀,還有好奇的小孩子。忽然有一陣子,農民們“呼啦”一聲向四面退去,小孩跌倒了又爬起來奔逃。我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各自都劍拔弩張。我把手榴彈的蓋子揭開,把拉環套在小拇指上,隨時準備朝某個方向扔出去,然后就像狗一樣逃跑。我的眼睛昏亂,腦子疲乏得要死,失去了作任何判斷的能力。但過了會兒,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農民們重又聚攏來,而且氣氛越來越輕松了。一個小時以后,王昆成他們終于出來了,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他們說,已經與鐘山縣武裝部達成談判結果,允許我們帶上自己的武器,但不能從這里通過,只能打道回去。大家臉上頓時顯出了笑容,我們重新排隊集合,整理好我們的武器,朝汽車走去。這時武裝部的人在后面帶領農民群眾振臂高呼:“向革命造反派學習!向革命造反派致敬!”我們則回應:“向革命戰友學習!向革命戰友致敬!”當我們坐上汽車,奔馳在返回的路上時,大家還在對剛才的一幕議論個不休。劉必成說,要是剛才沒有帶武器下車,那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說不定會讓我們排起隊來用機槍掃。我很懷疑他的推測,但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見識和果斷。

車子回到平桂礦區已是晚上8點鐘了,我們匆匆吃過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廣西朋友說,由西面去桂林已不可能,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朝東面去坪石,再由京廣線返回長沙;但武器是不能再帶了,這么遠的路程,遲早會出事。我們考慮再三,也只好同意了他們的建議。第二天早上天剛剛亮,我們把所有的武器都留下,與廣西的戰友們熱烈地告別,仍然乘坐兩部汽車,沿一條連接桂粵兩省的戰備公路出發了。卸下了武器的知青們就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恢復了自己的本色,開始指點起路邊郁郁蔥蔥的黃麻和蔬菜來。車子經賀縣、連藍入廣東,一直開了9個小時,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最后到達了廣東坪石車站。我們跳下車,與兩位藝高膽大的司機握手道別。劉必成用馬河知青湊集的錢買了車票和一大堆饅頭,我們每人拿了幾個饅頭,上了從廣州開來的16次特快列車。但“文革”期間,火車從來就不正常,由于到處都在武斗,火車一停就是幾天,停得久的如在衡陽3天,在株洲5天,到達長沙時已經是第9天了,特快變成了特慢。但好歹總算回來了。我回到家時只有一個黃書包,鞋也弄丟了,只穿了雙拖鞋,全身汗臭。見著母親,喜極而泣。原來她聽說我們四個在白水已經被農民活埋了,她當然是不信的,但也不能不擔心掛慮。

當時我父母正在積極投入“新湖南報右派集團”的翻案工作,報社的造反派“紅色新聞兵”開始是支持他們翻案的,但后來又不支持了,反過來壓制他們。我這時對政治已經有了一點概念了,覺得他們確實是冤枉的,但要翻過案來,談何容易!政治就是這么回事,一切都服從臨時的需要,哪里有什么公道可言。但“上山下鄉”的理想在我眼里還是神圣的,那是消滅三大差別(工農差別、城鄉差別、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差別)、實現共產主義或世界大同的必由之路。至于為什么現在會搞成這樣,我不明白,也很想弄個清楚。哥哥也從千山紅農場回來了,他和我的想法很一致,我們經常談論這個話題。和我們一起討論的還有江永杉木沖農場的魯平,他在“二月逆流”時曾和我一起挨過捆。我們成立了一個小小的組織——“中學畢業生紅旗聯絡站”(簡稱“中畢紅旗”),總部設在十六中一間教室里,“劉備”和幾個下放郴縣的知青都加入進來了。我們把我們對上山下鄉的看法用大字報貼到大街上,主要是批判所謂的“安置辦”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變成了安置城鎮剩余勞動力的一種權宜之計,知青成了城市的棄兒。但我們觀點的影響不大。倒是我們每天刷在街頭的大標語使人們對我們有些印象。如中央安置辦下發的“十八通知”力圖將知青逐出城鎮,遣回農村,據說還得到了毛主席的批示,我們便在火車站對面高達二十多米的鐵塔上掛下一條巨幅標語:“把騙取‘十八通知’的混蛋揪出來示眾!”還貼出了多幅宣傳畫表達我們的觀點。但不論是大字報還是標語、宣傳畫,只能維持幾天,即使不被覆蓋,一下雨就沒有了。當時在觀點上對市民影響較大的有兩張知青報紙《紅一線》和《反迫害》,但基本都停留在“訴苦”的水平,沒有什么理論性。魯平提議說,我們與其私下里這樣討論,不如也辦一份報紙來宣傳我們的觀點。我說辦報需要的錢從哪里來?他說,我們募捐!我和我哥哥為這個大膽的設想擊節贊賞。說干就干,我們做了一個募捐箱,寫了一張十分煽情的募捐詞,抬了一張桌子,就擺在中山路人來人往最擁擠的路口邊。在1968年以前,長沙市可能是全國下鄉知青人數最多的城市,光是江永縣就陸續下放了六千多人,許多家庭都有子女下放農村,加上親戚朋友和熟人關系,影響面就更大了。知青的悲慘遭遇盡人皆知,同情的人很多。我們第一天募捐就募到了二十多元,有人丟5元的大票(當時最大的鈔票),有人捐了錢還舍不得離去,站在旁邊圍觀和當義務宣傳員。接下來,我們每天都有可觀的收獲。我每次回家吃過飯又去接替魯平時,看到他穿著單薄的衣服瑟縮在寒風中,都為我們自己的這種精神而深深地感動。不久我們就募集到了120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辦一張小報的錢足夠了。請長沙市的一位書法家為我們的報紙題寫報頭“中畢紅旗”,他沒有收我們一分錢。然后我們聯系到了一家叫“湘中”的印刷廠,排字工小鄒家里也有知青下放,她加班加點地為我們排版,我們則輪流守在旁邊給她幫忙(后來聽說她為此而遭到了開除)。第一期報紙6000份很快出來了,有我哥哥的長篇社論《上山下鄉萬歲》,有我的評論《知青運動的歷史使命》《論梁春陽必須上山下鄉》(梁當時是“省革籌”主任),有魯平的詩和論文《知識青年的命運》,還有各地的知青信息等。我們全體人員上陣賣報,除了在電影院門口擺攤外,還大街小巷地去吆喝。報紙不幾天就賣光了,收回了140元,于是我們趕著籌備第二期。

但正當我們的第二期報紙印出來還未來得及拿到街上賣時,形勢驟然緊張起來了。隨著“省無聯”被中央定為“反動組織”,“湘江風雷”的頭目葉衛東被抓起來了;人氣最高的青年理論家楊曦光在潛逃數日后也被捕了;回流城市的知青被限令在某月某日以前必須返回原地,否則就進班房。各下放地的公社干部也派人來長沙接知青返回農村,說明農村的情況已經平靜,貧下中農歡迎知識青年打回農村鬧革命,以此進行安撫。在軟硬兼施之下,絕大部分知青都回到了下放地。報紙是不能賣了,但思想上的結還未解開。我們一直堅信毛主席提出的上山下鄉具有偉大的戰略眼光,他老人家是在我們知青身上進行共產主義理想的實驗。這也是我們當初滿懷激情下農村的初衷。但如今看來,“十八通知”確實是毛主席批示的。難道真是我們錯了?是我們一廂情愿地猜測了領袖的意圖?我和魯平多次談論這個問題,但他始終堅持我們沒有錯,主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知道我們的觀點,只要我們的意見能被他聽到,他一定會支持我們的。我不下十遍地問他:“假如有一天,毛主席接見了你,聽了你的意見后說:‘你錯了!’你怎么辦?”他根本不回答我的問題,一個勁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我說,“萬一有這一天,你怎么想?”問到最后他沒有辦法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那……我的政治生命就完了……”我們相對無語。數年以后,魯平在一個陰雨天里臥軌自殺,表面上是由于失戀,其實我知道,他內心早就死了,政治生命就是他的全部生命。

我與楊小凱(楊曦光),1983年攝于武漢大學他的宿舍

我和我哥哥在四處逃匿多天后,見風聲平靜,便各自返回了千山紅和江永。我走的那天是1968年4月7日,正好是我20歲生日,母親送我去車站,我告訴她這件事,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這次回江永,情形與以前大不相同。國家發給我們每月50斤谷(相當于35斤米)、6元錢,因此大家都不怎么出工,整天不是在家里看書、唱歌、打撲克,就是到別的知青組去玩。“芋頭”和陳利蓀組織了一個毛澤東主義學習小組,經常把我們聚集起來學習社論和中央文件,學習馬列主義經典著作也在計劃中,但沒有搞起來,倒是不知從哪里獲得了一份楊曦光的“反動文章”《中國向何處去》,大家興趣很濃。我讀了這篇文章后如當頭棒喝、大夢初醒,倒不是覺得他的分析多么正確,而是深深地為他看待政治事件和歷史進程的獨特眼光而震驚。他完全是站在一個置身事外的客觀的立場上來分析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這些政治人物之間的關系,沒有任何預設的前提。在我以前的思維方式中,毛主席是只能信仰,不能懷疑,更不能評點和分析的,他老人家是一切分析的前提和標準。記得“文革”初期有一種理論說,一切都可以批判,唯有毛澤東思想不能批判,因為,你用什么來批判毛澤東思想呢?那只能是反毛澤東思想。我曾深信這一說法的正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批判并不是由某種思想產生的,一種思想倒是由批判產生的;任何思想都是暫時的,只有批判是永恒的。

這位19歲的中學生寫的文章一下子把我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思維層次,不過當時我沒法把這種感覺說出來,我的理論素質太差了。我特別佩服那些能夠引用馬列主義理論來討論問題的人,當時除了“芋頭”和他的哥哥巴立外,就是韓少立、韓少和(韓剛)兄妹,再就是大遠公社的知青張某。這些人有一段時間川流不息地在白水知青點出現,有時爆發激烈的爭論,各自都有一幫追隨者。我佩服他們每個人,并且為他們中的一些無謂的爭吵感到惋惜。但接下來,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把大家的心又團結到了一起。

五月初的一天,我和“劉備”過瀟江河去白嶺打柴,發現白嶺山下原屬小農場的一大片土地都荒蕪了,人去樓空,只有兩排房子空蕩蕩地立在那里,中間的籃球場都長了草。“劉備”突發奇想,說我們不如把這個小農場開辟為我們自己的家園。我們回去和大家一說,所有在場的知青都激動起來,二十幾個人一致同意我們的想法。顯然,大家無所事事得太久了,經過“文革”武斗一幕,與農民的關系也疏遠了,不少人甚至有在生產隊待不下去之勢。現在有一件正經事擺在面前,大家自然像找到了一艘挪亞方舟。我和“劉備”則把這看作實現我們的“真正的”上山下鄉理想的一次絕好的機會,我們要改天換地,憑自己從農民那里學到的一點本事創造出一個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來。說干就干,我們當天就清點東西,第二天派幾個人過河去打掃房間,第三天大家就挑著行李、家具和農具到了小農場。安頓好以后,大家開會到深夜,討論我們的“共產主義”藍圖。大家一致同意,既然我們自愿到了這里,一切都要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各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盡自己的力。我們推選“劉備”為場長,“芋頭”負責思想理論,陳利蓀負責后勤,魯庸負責抓生產。我們從周圍農民那里把小農場原先寄托在他們那里的一頭耕牛牽了回來,外帶幾件農具。大家憑著一股熱情,在短時間內就整理出了二十幾畝地,造好了紅薯壟,并冒著傾盆大雨插下了紅薯秧,還燒荒撒上了十幾畝芝麻種。休息時,大家就討論“芋頭”和“劉備”設計的未來規劃,如“一年自給,兩年有余,三年做貢獻”,什么地方種經濟作物,什么地方栽樹、種竹,未來的宿舍什么樣,都畫出了藍圖,并拿到縣城去請人曬了圖。為了取得合法性,我們還趁江永縣委召開全縣三級干部的“學五七指示走五七道路動員大會”時,擬了一份“決心書”,敲鑼打鼓地到會場上去表決心,縣委謝書記帶頭為我們鼓掌叫好,承認了我們的“革命行動”。在干部們看來,這批最不安分的知青突然“改邪歸正”了,那片生荒地夠他們對付幾年的,總比在生產隊和農民打架鬧事好。事后謝書記讓縣糧食局和“劉備”簽訂了合同,等到我們種的紅薯出來,答應將用細糧換我們的紅薯。我們還將謝書記請到小農場視察,他叮囑我們要與周邊的群眾搞好關系。

小農場的知青有幾對已經建立了戀愛關系,有的還在暗戀之中,但剛開始大家還是以“共產主義”原則要求自己,這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并沒有明顯地分出彼此。魯庸每天喊工,大家出工還比較自覺,也比較賣力,有的女知青還拿出自己的牙膏、肥皂來“共產”,男知青家里寄了錢來就叫上大家一起去縣城打“牙祭”。但紅薯秧插下去以后,天氣熱起來了,人們也開始懶散起來。有時只有幾個人出工,其他的人要么睡懶覺,要么去其他知青點玩兒。相互之間過去的不和加上新的不和在知青中彌漫開來。“劉備”和魯庸都有些著急。不過總的來說,大家還是維持了一個比較團結的集體,畢竟這是每個人選擇的一個安身之地。每到傍晚,我們一起到瀟江河里去洗澡,看夕陽照著我們曬成紅銅色的皮膚。吹著涼爽的晚風回來,就在地坪上點起篝火,坐在一起唱歌和談笑。雖然前途仍然渺茫,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和愜意,曾對朋友們說:這可能是我們這一生最為快樂的時候了。只是生活一直都沒有什么改善,國家撥給知青的糧食早已停發,我們地里的紅薯還要等三四個月才能接上來,農場里幾次“彈盡糧絕”,都是靠向別的知青點臨時挪借才渡過難關。還有油、鹽、蔬菜,要什么缺什么,更不用說肉類了。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有的人經常外出串聯,到處蹭飯吃,還有的偷偷地開起小灶來。但到了八月份,共同面臨的外來壓力使我們又抱成了團。縣治安指揮部在縣城以“莫須有”的罪名抓了一名桃川農場知青,我們聞訊出動了十幾名男知青去營救。指揮部的人在我們到達前已逃得不知去向,我們救出人后,黃樹成盛怒之下將縣治安指揮部的牌子取下來砸了。時值中午,大家去江永縣餐館吃飯,我跟“芋頭”說,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必須趕快離開,但他大大咧咧地不聽我勸,還在餐館里和大家高談闊論。我只好一個人挑著一擔買好的菜先走一步了。走到半道不放心,我把擔子放到茅草叢里藏好,返身回去看他們的情況,遠遠地看到他們被一大群治安指揮部的人攔住了。我心想:“不好!”,轉身跑回來,找出擔子一口氣挑回小農場,向留在農場的人通報這個兇訊。家里除了蔣胖子和陳文遠外,只有幾個女知青,我們只好帶上紅藥水和藥棉、紗布去縣城。找到他們時他們已經被打得慘不忍睹了。一同挨打的還有桃川農場趕來營救的韓剛等一行五六人,其中韓剛傷得最重。

9月,形勢越來越嚴峻,全國性的“清理階級隊伍”正在聲勢浩大地展開,我們這些出身有問題的人正是清理的對象。終于有一天,小農場被縣治安指揮部組織的二三百名荷槍實彈的民兵包圍了,說是小農場藏有槍支,奉命搜查。所有的地方都搜遍了,連我們挖的紅薯窖都被再深挖三尺,挖出了水來,最終一無所獲。于是就把“芋頭”和陳利蓀抓走了,臨走時宣布:白水小農場立即解散,全體人員回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監督改造!第二天“劉備”去探監,也一起被關進了治安指揮部,直到三個月后才被放出來。

這時正是挖紅薯的時候,我們一邊把東西搬回生產隊,一邊把紅薯從土里挖出來、一擔擔挑回知青組。收獲還不錯,但想和縣糧食局換細糧是沒門兒了。于是我們那一段天天吃紅薯:蒸紅薯、煮紅薯、紅薯湯、紅薯片、紅薯絲、紅薯干、炒紅薯葉、腌紅薯條……一直吃了八個月紅薯。只有過春節時生產隊每人分了五斤米,才換了一下口。但畢竟可以不餓肚子,而且可以放開肚子吃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吃壞了胃口,只有我長胖了,紅光滿面地發了“紅薯體”。從小農場回來,大家都變“水”了。本來白水知青是江永縣有名的“板鴨”,即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本正經,以正統自居,按原則和大道理辦事,從不亂來。但現在似乎再也沒有什么能夠使我們相信的了,大家都在故意地破壞一切禁忌和規矩。偷菜、偷雞摸狗已是家常便飯。歷來手腳不干凈、從知青這里占了不少便宜的房東老頭現在碰上了真正的對頭,他家里過年的油炸果子和臘肉頻頻失竊,有次甚至叫了隊上的民兵來我們的住處搜查,沒有得手,卻被我們反咬一口,鬧了個沸沸揚揚、不亦樂乎。我們自己覺得成了農民們的“禍害”,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我心里其實非常空虛,不知道將來這樣如何收場。我們吃飽了就練舉重和摔跤,一到天黑就出去行動,糟蹋農民的菜地,抱著“游戲人生”的態度享受一回本色的生活。

許多知青知道我們這里吃紅薯不限量,便經常來這里“打秋風”。有一次張某來了,這是我在知青領袖人物中最佩服的一個。他在很多方面都與眾不同,他寫得一手好字,唱起歌來嗓音雄渾,能游漂亮的蝶泳,摔跤、拳擊樣樣在行,還看過不少理論書。但他在人多的場合不大說話,只是盯著那些說話的人,從旁觀察。這次他和我們三四個朋友一起去上江圩趕圩,回來的路上和我們談起了人生。他說我們現在還很年輕,正是學習的大好時光,應當多學些知識,多懂得些理論,錯過了這個時機將來會后悔。我們都覺得他這些都是肺腑之言,他正在身體力行地這樣做,雖然只比我們大兩歲,但已經遠遠地走在我們前面了。所以回來以后,我和幾個朋友議論了很久,覺得我們的確應當從現在開始換一種活法。我給自己規定了兩條任務,一是讀書,學習理論;二是閱讀社會這本大書,像高爾基那樣深入民間。于是在張某的鼓勵下,我開始從知青組里現有的幾本馬列主義著作讀起,用它們來磨礪自己那粗糙笨拙的思維。在此之前,我除了看過報紙上的社論之外,從來沒有接觸過理論,所以最初一看到那些長句子,眼睛就發花,眼皮就要打架。但我堅持下來了,我用作眉批、作筆記來克服自己看書“飄”的毛病,一本書反復要看五六遍甚至十幾遍,直到搞懂為止。個別實在搞不懂的地方,我留下來問張某、問“芋頭”,但他們也回答不出來,我只好存疑,留著以后慢慢思考,有些后來就自己想通了。1969年夏天,我決心自己去闖一闖世界,和兩個朋友一起打算到千山紅農場去當“扮禾佬”。臨行前去邀張某,他原先答應過一起去的,但臨時又不想去了,他說他正在看《資本論》,沒有時間。我對他極為失望。

我們一人一個黃書包,混在滿身臭汗的鄉下民工里坐船到了草尾,步行幾十里到了千山紅,我哥哥高興極了。但當時正是酷暑,洞庭湖發大水,稻子全都淹了,一片汪洋,要從水底下把稻子撈出來放到打稻機上,實在很辛苦。哥哥得知場部機磚廠要一名小工,就把我安插進去了。我的朋友們想來想去,決定打道回府,權當來玩了一趟。我在機磚廠干了十來天,廠里清理無證人員,我被清退了,于是真正當起了“扮禾佬”。這一年由于淹水,扮禾的工價漲到了七毛錢一百斤,我與另外兩個也是江永來的知青共用一臺打稻機,玩命地干起來。我們從曬得滾燙的水中把稻子割下、撈起來,送到人力打稻機上去踩,踏板在水中“啪嗒啪嗒”響,濺起的水花像下雨一樣落在我們身上,倒是涼爽,只是腿子累得受不了。最令人發怵的是挑谷。湖區的一丘田至少是二十畝,甚至還有一百畝一丘的,從田中央挑一擔水淋淋的谷走到田埂上真是要命。從水中起肩的那一下至少有兩百斤,得在深深的泥腳中走上一百多米才能到達田埂,這時卻只剩下不到一百五十斤了。我們就像所有的人一樣,挑到禾場邊先到水渠里再浸透一下才去過磅。旁邊一丘田里有父女兩個,是老資格的“扮禾佬”。我想我們三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總不能輸給他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看起來做事慢條斯理,但不論我們多么努力,他們每天出的谷總比我們三個人多。我仔細觀察他們的程序,發現他們有兩個訣竅。一是他們善于節省體力,不像我們拼命。他們挑擔一般只是百來斤,我們則不上一百五十斤不挑,這樣挑上兩擔就沒有力氣了,因為在田里挑擔不比平地。一腳下去拔都拔不出來。二是他們的工作時間比我們長得多。我們每天早上都要太陽出來了(六點多鐘)才出工,這時他們卻已經打了兩擔谷了,我們始終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時候起來干活的。由于太陽毒辣,中午我們要午睡到三點鐘才做事,他們吃過午飯只歇一會兒就開工了。我們是光頭打赤膊干活,他們卻戴草帽穿長袖衣、不怕曬。每當聽到那位父親一邊有節奏地踩著打稻機,一邊唱著慢悠悠的山歌時,我都有一種感動。這就是中國農民日常的生活方式,他們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也不想為了什么目的而“鍛煉”自己,但他們有一種天生的韌性,以及建立在世世代代的經驗之上的生活信心。

從湖區回來后,我的確想更深入一步地了解農民。我覺得我以前在農村雖然也和農民打交道,但以知青的身份,始終與農民隔著一層,其實還是在學生群體中生活。當時我大妹已下放到老家耒陽縣,希望我也能轉到那里好互相有個照顧。于是我就在1970年初轉回了老家。老家有大伯、二伯、三位堂兄和一大群親戚,附近幾個村子也都是遠親。我這次是以“某某的崽”的身份在他們中間生活,知根知底,感覺自然大不一樣。對我父親的“右派”問題,鄉親們只認為是受到了官場的排擠,時運不濟,就像歷代被罷官和遭貶的士子一樣。這種樸素的看法反倒切合事情的真相。我那時一邊在隊上賣力地出工,一邊按照自己制訂的“五年計劃”按部就班地讀書,主要是哲學書,也包括當時能夠借到手的不少文學作品。那幾年,我讀完了當時出版的所有馬列主義哲學經典著作的單行本,還讀了我父親藏書中的一本賀麟先生譯的黑格爾《小邏輯》,一本王造時先生譯的黑格爾《歷史哲學》,作了一本又一本的筆記。我還經常與我們家唯一沒下農村的二妹通信討論讀書心得和哲學問題,有時一封信能寫上十幾頁。后來她主動中止了這種討論,她更關注的是文學方面。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如果她當時鉆到哲學中拔不出來的話,也許她就不會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了。現在她是很有名氣的作家殘雪,有大量的作品被翻譯為英、法、德、日、意、瑞典等好幾種外文。不過那一段哲學訓練對她的文學寫作無疑也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的小說里哲學味很濃。也是在這個時期,我與我大妹的一位同班同學談起了“戀愛”,實際上是一種非常精神性的戀愛,主要是通過通信。但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及處境,她的工人階級的父母堅決反對這件事。我后來主動提出了分手,倒不是因為她父母反對,而是因為她自己在父母面前太逆來順受。我無法忍受她的無主見和軟弱,覺得對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

在耒陽的三年我真切地體會到了農民生活的原生態,包括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和那些親戚的孩子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其中一個名叫春元的20歲的青年與我最談得來,他的哥哥是大隊的民辦教師,在村子里就是知識分子了,他自己也經常看《參考消息》,喜歡談論國家大事。但后來他得了重病,半身癱瘓,他父親請我幫忙從耒陽搭車把他一直背到長沙的湖南醫學院看病。記得那一天我從醫院拿到診斷書,看到確診為癌癥時,內心十分震驚,馬上想到該如何告訴他父親,不要讓春元知道真相。回到旅社,我把他父親叫到門口,悄悄告訴他這個壞消息,正在叮囑他不要告訴春元,沒想到他一聽到“癌癥”兩個字,不等我把話說完,返身沖進屋里,一把揪住春元的前襟拼命地搖晃,一邊惡狠狠地喊道:“你這個孽種啊!我前世欠了你的啊!你為嘛事要得這個病啊!你得的是癌癥,你曉不曉得!你長這么大,你曉不曉得我費了幾多擔谷啊!幾多的錢啊!……”春元臉色慘白,呆呆地像一段木頭一樣任他搖晃。我連忙插進去把他們拉開了。我覺得這位平時看來慈眉善目、只是有一點小氣的老頭,在那一刻顯得異常的兇惡可怕。在回程的路上,我們在郴州停了兩天,春元父親去找他的一個懂點中醫的老庚,想通過吃中藥把春元的病治好。那一天下大雨,他提著老庚從山上挖來的兩大捆濕漉漉帶泥的樹根回來,往旅館的鋪著白被單的床上重重地一放,說聲:“走!”我連忙把樹根提起來放到地上,說不要把床單弄臟了。他說:“怕什么!我們又不在這里住了。”大有“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之慨。此時已有七年“農齡”的我,對“貧下中農”這個概念早已沒有了神圣的光環,但還是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發生。這促使我對中國農民的內心作近距離的思考,也成了我以后力圖深化由魯迅開始的“國民性批判”的最生動的素材。春元回去后沒多久就過世了。

1994年在武漢大學宿舍與老兄唐復華合影

1973年我和大妹又轉點到了瀏陽縣大圍山下的一個偏僻村子,為的是更廣泛地接觸中國的農村社會。我深信要了解中國,就要了解中國的農村和農民。那時我開始讀馬克思的《資本論》,深深地為馬克思分析一個社會結構的那種方法和步驟所震撼。我由此生出一種沖動,想試一試我自己能不能也用類似的方法來分析一下中國社會的結構。當然這種結構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是截然不同的,但深入一個結構去分析其矛盾的方法是一樣的。為此我還讀了一些中國哲學和歷史的書,對老莊哲學有自己的體會。那一年,我幫我哥哥一家也從千山紅農場轉到了瀏陽,插隊在我們附近的一個山沖里。這里的勞動強度比千山紅小多了,農閑時間竟占全年的一半以上。他們一家住在生產隊的一個廢棄了的紙坊里,門前有一條長年不斷的溪水,出門過橋就是進山的小路,門口還有一個原是用來漚紙的兩三米見方的小水池。他把山泉引到池里,在里面養了幾尾金色鯉魚,每天空閑時間就搬張竹躺椅放在池邊,一邊觀魚,一邊看書,有時還在廳屋的墻上作巨幅油畫,臨摹當時剛發表的《魯迅在海邊》,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后來知青大返城時他竟舍不得走,1979年經過我的動員,并用省圖書館的大量圖書開放來誘惑他,他才回來。那時他下放已經17年了。

我是1974年10月“病退”回到長沙的,在農村整整待了10年。回城后,我在西區勞動服務大隊當民工,拿計時或計件工資,接觸了大量底層的落魄者和社會渣滓,有失學青年、長期失業者、盜墓者、開除公職者、“右派”、歷史反革命、四類分子、勞改釋放犯、扒手……三教九流,應有盡有。我憑自己優等的勞動力混跡于其間,混得還不錯,有時一個月能賺100多元。我為自己買了手表、自行車、的確良的衣服等,還存下了好幾百元。1976年底,我通過招工進了長沙市水電安裝公司當搬運工。工資雖然少多了,一月只有35元,但工作穩定,勞動強度也不算大,最主要的是勞動時間短。有時整天沒有事,有事通常也只是一陣子,搬完東西就可以休息,有大量的時間看書。1977年恢復高考,我當時也想去報名,但據說湖南省招生辦有一條土規定,超過25歲的不得報名,而我已經29歲了,也就沒有去試。1978年恢復招研究生,我倒是去試了一試,報考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專業。憑我多年自學的功力,我輕松地上了分數線,就連丟了十四年的俄語都得了60分,并去北京參加了復試。在錄取前,從北京來長沙“外調”的人到了我的單位,單位給我開出的證明簡直就像勞動模范一樣;但到我父母的單位調查,父母單位開出的鑒定證明寫的卻是“頑固堅持右派立場”“表現極壞”。最終政審沒有過,未能錄取。這是我作為“右派子女”所受到的最后一次嚴重的“政治牽連”。1979年我又報考了武漢大學哲學系的西方哲學史專業研究生,這時父母當了21年的“右派”終于“改正”了,我順利地來到了資深的西方哲學史專家陳修齋、楊祖陶先生門下,專攻我心儀已久的德國古典哲學。碩士畢業后留校任教。

赴武漢大學前與水電安裝公司同事合影(1979年)

攝于2010年

如今我在武漢大學教書又有20多年了。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命運雖然受到條件的限制,但從本質上說是自己走出來的。人在命運面前絕不是無所作為的,只要他勇于探索、敢于行動,不管他最初多么幼稚,也不管他會有怎樣的失誤,他最終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貝多芬語)。

(2004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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