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家的聲譽之起,有的是走運,有的是成功。
成功者少數(shù),而多數(shù)是走運者。
走運者會脫運,一脫運,就湮沒了。運亦長短不等,長的運,看起來是永存的樣子,其實是看的人自己年命短,不及見走運者的脫運。
即便是成功者,作品也將以能量的多寡而決定它們的存在期,有歷千年猶俊杰者,有維持百年遂趨晦黯者,有因時尚而褒而貶,貶而復(fù)褒者,有始終薄明欲絕不絕者——人們把這些連起來,叫做“美術(shù)史”。(好像美術(shù)自己會做成歷史似的,真是便宜了多少美術(shù)史家呵)
每個時代(時代是劃不清的,哪有頭尾分明的時代),每個時代的社會各處,皆為走運者的藝術(shù)所充滿,不是“街上除了藝術(shù)什么都有了”,是“街上除了藝術(shù)什么都沒有了”,大眾所賴以認知的便是這種走運者的藝術(shù),因為,哦,藝術(shù)家的“運”,的種種“運”,是由大眾構(gòu)成的,沒有這樣大的大眾,何走運之有?成功者呢,既為大眾所無視,為何竟能肯定哪些藝術(shù)是成功的?而且差不多沒有錯,幾乎還都是對了的?
古代,中世,近季,每個國族總有幾許精明的人,所謂高尚其事的人,在朝的,在野的,朝野混然的,結(jié)成有形無形的集團,便是權(quán)威性的評價中心(僅僅是一個人,一兩個人,就可以是這樣的中心)。那有形無形的集團里的成員,往往本身就是藝術(shù)家,先從成員間互相認同認知開始,再擴大到集團之外,再擴大到別國別族的集團,再擴大到偶然發(fā)現(xiàn)的某個人身上,成功的藝術(shù)就此定位。
大眾,先承諾這類集團,然后承諾由集團首肯的藝術(shù)。
然而大眾的價值判斷,還是付之走運的藝術(shù)的,大眾以為被少數(shù)精明人肯定的藝術(shù)與自己喜歡的藝術(shù)是一樣的東西,他們?nèi)徊恢约合矚g的是不成功卻走了運的東西,相比之下,他們更喜歡他們喜歡的了,于是,那不成功而走了運的藝術(shù)就大走其運了。
“成功”而不“走運”,為什么?
這可原因多了。最大的原因是:當時的那種少數(shù)人的集團執(zhí)著幾則自以為是的信條,信條轉(zhuǎn)化為刑法,刑法可制裁與信條有異、稍有異、似有異、仿佛若有異的藝術(shù),一律處以殛刑。另一個最大的原因是:那少數(shù)人的集團竟不是由“成功”者組成,倒是些“走運”者之流,一旦看到“成功”的作品,那可不得了,肯定它,豈非否定自己,這種“成功”的東西萬萬不能讓它走運的,它走運,自己勢必要脫運,于是把它掐死在搖籃里,最好連搖籃也掐死。
還有另一個最大的原因是當時的那種少數(shù)人的有形無形的集團,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不知藝術(shù)是怎么回事,幾十年中只見一浪一浪的“走運”的藝術(shù)滾滾而過,“成功”的藝術(shù)就談也無從談起。(談?wù)勔廊说模徽劊谛睦锵胂耄惨廊说模覃湢柧S爾說的,思想會出聲,出聲的思想被捉住,就死人了。而且那談?wù)劦南胂氲乃赖袅说幕蛘邇e幸活下來的人,也不就是可望“成功”的人哪)
還是看看其他地方的大師、巨匠、桂冠詩人,最高象征獎獲主,又是怎么回事。
他們很簡單明了:多半是既成功又走運,他們那邊還有像剛才講的少數(shù)精明人,所謂高尚其事的有形無形的集團,他們沒有把埃菲爾鐵塔淹死在塞納河里。構(gòu)成這些集團的,“成功”者是多數(shù),“走運”者是少數(shù)。(哦,“走運”者實在多,任何隙縫都有“走運”者)
要說桂冠詩人之類,那是皇家的家務(wù)事,心血來潮,弄一項桂冠給寵物戴戴。
還有呢,還有生前窮困潦倒,死后大放光明,如西班牙乞丐塞萬提斯者,那算什么?那也簡單明了,成功而不走運,死后哀榮,還算什么“走運”。不“走運”也許只是平平而過,“倒霉”則想平平而過也過不了,塞萬提斯是“成功”而“倒霉”。然而還有比“倒霉”更糟的,叫“惡運”,交了“惡運”的藝術(shù)家,就連《堂吉訶德傳》也會遭劫,已經(jīng)“成功”的藝術(shù)被毀滅了,至少西班牙乞丐塞萬提斯還不致這樣。交“惡運”,最可怕。(怕也沒有用,不怕也沒有用)
那么,先得準備不走運,然后準備倒霉,更需準備交惡運,準備好了沒有?準備好了,就可以去希望走運,去希望成功,既成功又走運,或者既走運又成功——那是差不多的,雖然畢竟不一樣。
“道”,要人“殉”,凡是要人“殉”的道,實在不好,實在說不過去。
老是要人“殉”的“道”,要人“殉”不完地“殉”的“道”,實在不行,實在不值得“殉”。
只有那種不要人“殉”的“道”,那種無論如何也不要人“殉”的“道”,才使人著迷,迷得一定要去“殉”——真有這樣的“道”嗎?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