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匹克威克外傳(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9930字
- 2020-08-07 17:36:11
第二章 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結(jié)果
太陽,各行各業(yè)最守時的仆人,剛剛興起,開始照亮一千八百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這時,匹克威克先生也像另一輪太陽一樣,從睡眠中醒來了,他推開臥室的窗戶,開始俯視外面的世界。高斯維爾街就在他的腳下,在他的右手邊——再放眼遠(yuǎn)望,高斯維爾街延伸到了他的左手邊;高斯維爾街的另一面則隱在了道路那邊。“這便是那些哲學(xué)家的狹隘視野啊,”匹克威克先生想,“他們滿足于觀察擺在他們眼前的東西,卻忽略了隱藏在視界之外的真理。至于我嘛,恐怕也未能免俗,也會滿足于永遠(yuǎn)盯著高斯維爾街,絲毫不努力讓目光穿過街道,深入到環(huán)繞在四周的無邊鄉(xiāng)野去。”在發(fā)了如此一番妙想之后,匹克威克先生開始把自己的身子塞進(jìn)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進(jìn)皮箱。偉大人物在這方面是很少拘于小節(jié)的;刮胡子、穿衣服和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一個鐘頭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著旅行箱,大衣口袋里放著望遠(yuǎn)鏡,背心里揣著隨時準(zhǔn)備記下值得一記的發(fā)現(xiàn)的筆記本,來到了位于圣馬丁廣場的驛馬車停車場。
“馬車!”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來啦,先生。”一個模樣古怪的人叫道。他穿著粗麻布上衣,系著同樣料子的圍裙,脖子上掛著一個帶號碼的銅牌,仿佛他是一件被分類收藏的什么稀罕之物似的。這是一個飲馬的人。“來啦,先生。瞧,有了,第一輛車!”那第一輛馬車被飲馬人從他剛才抽這一天的第一袋煙的酒店里叫了過來,于是匹克威克和他的皮箱一股腦進(jìn)了馬車。
“去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說。
“不過一個子兒的小買賣,湯米。”在馬車開動的時候,馬車夫悻悻然地叫道,是說給他的朋友——那個飲馬人聽的。
“這匹馬有幾歲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問道,同時把他準(zhǔn)備用來付車費的那個先令在鼻子上蹭來蹭去。
“四十二歲。”車夫一邊回答,一邊斜眼瞟了他一下。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脫口驚叫道,同時伸手去摸他的筆記本。車夫把他的答復(fù)重復(fù)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緊盯著那個人的臉,可那是一副堅定不移的樣子,于是他立即記下了車夫的話。
“你每一次讓這馬出來拉多長時間的車呢?”匹克威克先生問道,想了解更多的情況。
“兩三個星期。”車夫回答說。
“幾個星期!”匹克威克先生驚叫道——筆記本再次掏了出來。
“它要是回家,就是到它住的潘頓維爾去。”車夫冷冰冰地說道,“但我們很少拉它回去,因為它太虛弱了。”
“因為它太虛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復(fù)道。
“把它從馬車上解下來時,它總是跌倒在地上,”車夫繼續(xù)說,“但只要把它套上車,我們就把它拴得牢牢的,拉得緊緊的,這樣它就不大容易跌下去了。另外我們還有一對很大很大的輪子,只要它真的走動起來了,輪子就在后面趕著它,它就得往前跑——它不得不跑。”
匹克威克先生把聽到的情況一字不差地記在了筆記本上,打算把它匯報給俱樂部,作為馬兒在惡劣條件下倔強堅忍的一個非凡例證。記錄剛好做完,他們已到達(dá)金十字。車夫跑下馬車,匹克威克先生也鉆出了座廂。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杰出領(lǐng)袖的圖普曼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一齊擁上來接駕。
“給你車費。”匹克威克先生說,把那一先令遞給車夫。
令這位飽學(xué)之士大感驚訝的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把錢扔在人行道上,而且還暗示希望能有幸向他(匹克威克先生)討教幾招,誰決斗獲勝,錢就歸誰。
“你瘋了吧。”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要不就是喝多了。”溫克爾先生說。
“或者兼而有之。”圖普曼先生說。
“來呀!”馬車夫說著,揮開雙拳,樣子有如一座機械鐘,“上呀——你們四個一齊上。”
“有好戲啦!”五六個馬車夫喊道,“動手呀,山姆,”——他們懷著極大的興致圍住了較量的雙方。
“吵什么呀,山姆?”一個戴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紳士問道。
“吵什么!”馬車夫回答說,“他要我的號碼干什么?”
“我沒要你的號碼呀。”吃驚的匹克威克先生說。
“你記下我的號碼干什么,嗯?”車夫問道。
“我沒有記。”匹克威克先生憤慨地說。
“誰會相信呢?”車夫繼續(xù)向圍觀的人申斥,“誰會相信呢?明明是一個告密者,坐上人家的車子,一路上不只記下人家的號碼,還記下人家所說的一字一句。”(匹克威克先生臉上閃過一縷亮光——原來與筆記本有關(guān)。)
“他到底記了沒有?”另一個車夫問道。
“記了,沒錯,”第一個車夫說,“在激怒我和他決斗之后,他又找來三個人替他作證。但我也豁出去了,哪怕蹲上六個月局子。上呀!”馬車夫一點也不顧惜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接著一拳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鏡,緊接著又朝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打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諾格拉斯的一只眼睛上,第四拳則變了花樣,擊中的是圖普曼先生的腰部,然后他蹦到馬路上,接著又跳回人行道,最后把溫克爾先生體內(nèi)暫存的一點士氣打了個煙消云散;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五六秒鐘之內(nèi)完成的。
“警官在哪兒?”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
“把他們弄到水龍頭下澆一澆。”一個賣熱餅的人提議說。
“你們會受罰的。”匹克威克先生氣喘吁吁地說。
“告密的家伙!”圍觀的人們在大喊。
“來呀。”那個始終在舞拳弄腳的車夫叫道。
迄今為止,圍觀的群眾還只是一些看熱鬧的被動看客,但隨著匹克威克一干人是告密者的消息傳開,眾人已開始熱烈地討論把那個已來勁的賣餅人的提議付諸實施是否適當(dāng)?shù)膯栴}了。若不是半路殺出一個人來調(diào)停,致使騷亂出人意外地告終的話,眾人會造成什么樣的人身侵害就難說了。
“什么好事?”一個個子很高、穿綠色外套的瘦瘦的年輕人開了腔,他從停車場突然冒出頭來。
“是些告密的家伙!”群眾再次喊道。
“我們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說,他那種語調(diào)在任何一個冷靜的人聽來都是令人信服的。
“不是,嗯——到底是不是?”年輕人看著匹克威克先生說,一邊指揮若定似的用手肘支開圍觀者們的臉龐擠了進(jìn)來。
那位飽學(xué)之士以匆匆數(shù)語說清了事實真相。
“那么跟我來,”那個穿綠上衣的人說,他用力拖著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一邊不停地往下說,“喂,九百二十四號,把車錢拿去,走你的路——可敬的紳士——我和他很熟——你們別胡扯——這邊走,老爺——您的朋友們在哪兒?——純屬誤會,我知道——別在意——意外是難免的——最有教養(yǎng)的家庭——不要喪氣——倒霉唄——拉他起來——給他煙斗里塞點兒——喜歡那種味兒——那些該死的惡棍。”那個陌生人一邊口若懸河似的說著諸如此類的一長串不連貫的短句,一邊領(lǐng)著路向候車室走去,匹克威克先生及其信徒緊跟在后面。
“喂,招待!”陌生人叫道,一面使勁打鈴,“每人來一杯——對水的白蘭地,要熱的,濃的,要甜,要滿——先生,眼睛傷著了?招待,拿生牛排來給這位老爺治眼睛——治淤傷沒有比生牛排更好的啦,先生;冰冷的路燈柱子固然也很好,只是怪不方便的——在空蕩蕩的街上站他半個小時,把眼睛貼在路燈柱子上。真是怪別扭的——啊——太好了——哈!哈!”緊接著,陌生人連氣都沒歇一口,就一口灌下了半品脫熱氣騰騰的對水白蘭地,然后他一屁股坐進(jìn)椅子愜意無比地靠著,好像沒發(fā)生過任何不尋常的事兒似的。
在三位伙伴忙于向他們的新相識大致其謝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偷閑觀察了一下那位新相識的外貌與打扮。
他大概是中等身材,但瘦削的身體和長長的雙腿使他看上去比實際高度高得多。他那件綠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歲月是一件漂亮?xí)r髦的禮服,但在當(dāng)時顯然是由一個比陌生人矮得多的人穿的,因為那對已弄臟并褪色的衣袖幾乎夠不著他的手腕。他的衣服扣得緊緊的,一直扣到下巴,繃得那么緊,簡直有馬上從背后裂開的危險;領(lǐng)口處看不見襯衣領(lǐng)的蹤影,只圍著一條舊的寬領(lǐng)帶。他窄小的黑褲子到處是磨得發(fā)亮的補丁,表明褲子很有些年月了;褲管緊扎在一雙帶補丁的鞋子上方,仿佛想攔住臟兮兮的白襪子,但襪子還是清楚地露出來。他的長發(fā)從皺巴巴的舊高頂帽兩邊蓬亂地逸出,有如濁浪!在手套口和衣袖口之間,還可以瞥見他光光的手腕。他臉龐瘦削,一臉滄桑,但卻有某種難以言傳的神氣貫穿全身——生氣勃勃的厚顏莽撞加不折不扣的泰然自若。
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透過眼鏡凝視的那個人(匹克威克先生幸運地找回了他的眼鏡),在他的朋友們傾盡了感激之辭之后,他接著又以精心選擇的措辭對這個人剛才的援救表達(dá)最熱忱的謝意。
“別在意,”陌生人說道,有點唐突地打斷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話,“說夠了——別再說了;那個車夫可真不賴,五拳打得真漂亮;可我要是你那位穿綠大衣的朋友——見鬼——捶他的腦袋瓜子好了——毫不客氣——只要出一口氣的工夫,——還有那個賣餅的——不是瞎吹的。”
這有條有理的講話被開往羅徹斯特的馬車的車夫突然打斷了,車夫宣布說“海軍司令號”馬上就要開了。
“海軍司令號!”陌生人說著跳了起來,“我的車——座位訂好了——外面的位置——只好讓你們付酒賬——得有五塊零錢——冒牌銀子——假幣——沒用——不走吧——呃?”他極其世故地?fù)u了搖頭。
說來也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個伙伴也決定把羅徹斯特作為他們的第一站。在向新相識說明了他們也要前往同一個城市之后,大家都同意坐馬車背后的座位,這樣就可以坐到一起了。
“上吧,”陌生人說著,毛手毛腳地幫助匹克威克登上車頂,動作是那么莽撞,大大損害了那位紳士的莊重舉止。
“有行李嗎,先生?”車夫問道。
“誰——我嗎?就這個棕色紙包,沒別的——其他行李走水路,——幾個箱子,釘好的——像屋子那么大,很重,很重,重得要命。”陌生人回答道,一面把棕色紙包盡可能往口袋里塞,這足以讓人疑心里面不過裝了一件襯衫和一塊手絹而已。
“腦袋,腦袋,當(dāng)心腦袋。”在他們從低矮的拱門下經(jīng)過時,那個喋喋不休的陌生人叫道。在那年月,停車場的入口便是那種小拱門。“可怕的地方——危險買賣——幾天前——五個孩子——母親——高個兒的女人,在吃三明治——忘了拱門——咔嚓——撞擊聲——孩子們回頭一看——媽媽的頭沒了——三明治還在她手里——只是沒嘴可吃它了——一個家庭的腦袋沒啦——嚇人,嚇?biāo)廊死玻≡诳窗讖d嗎,先生——好地方——小窗戶——那兒另一個人的腦袋搬了家,是嗎,先生?——他也不夠留神兒——是嗎,先生,呃?”
“我在沉思,”匹克威克先生說,“在想人間世事的變幻無常。”
“啊,我明白了——頭一天從王宮的大門進(jìn)去,第二天從窗戶出來。你是哲學(xué)家吧,先生?”
“是人性的觀察者,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噢,我也是。多數(shù)人在沒啥可做也沒啥可獲時都是這樣的。是詩人嗎,先生?”
“我的朋友斯諾格拉斯先生倒是頗有詩才。”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也有,”陌生人說,“史詩——一萬行——七月革命——當(dāng)場寫成的——白天是馬爾斯,晚上是阿波羅,[1]——野戰(zhàn)炮轟響,七弦琴高唱。”
“你親自參與了那個壯烈場面嗎,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
“親臨其境!那當(dāng)然。[2]拿著滑膛槍開火——心中也閃出火花——立即沖進(jìn)酒館——把靈感寫下——再回去開火——嘶,砰——又有新的靈感——再回酒館——筆呀墨呀——再回去——連殺帶砍——高貴的時代,先生。是游獵家嗎,先生?”他突兀地轉(zhuǎn)頭對溫克爾先生。
“虛有其名,先生。”那位紳士回答說。
“好的消遣,先生——好消遣——養(yǎng)了狗嗎,先生?”
“目前還沒有。”溫克爾先生說。
“噢!你該養(yǎng)幾條狗——挺好的動物——伶俐極了——我從前有條狗——短毛獵狗——本能驚人——有一天圍獵——進(jìn)入圍場——哨子吹響——狗立定不動——再吹——龐托——還是不動;木頭似的僵立著——喊它——龐托,龐托——照樣不動,一副驚呆樣兒——狗盯著一塊牌子——我抬頭一看,見上面寫有告示——‘獵場看守奉令行事,凡入本獵場之狗格殺勿論。’——去不得呀——多棒的狗——多可貴的狗——太可貴啦。”
“非同尋常的事兒,”匹克威克先生說,“能允許我把它記錄下來嗎?”
“當(dāng)然,先生,當(dāng)然——這同一動物的趣事還有百多件哩。——漂亮姑娘啊,先生。”這是對屈賽·圖普曼先生說的,他正朝路邊的一位年輕女士投去各種各樣的非匹克威克做派的目光。
“非常漂亮。”圖普曼先生說。
“英國姑娘不如西班牙姑娘漂亮——高貴的尤物——黑玉般的頭發(fā)——烏黑的眸子——可愛的身段——甜蜜的可人兒——真漂亮。”
“你在西班牙住過嗎,先生?”屈賽·圖普曼先生說。
“住過——很長時間。”
“韻事不少吧,先生?”圖普曼先生問道。
“韻事!數(shù)以千計。博拉諾·費茨基格老爺——大公爵——獨生女兒——克里斯蒂娜小姐——絕色美人——愛我愛得神魂顛倒——嫉妒的父親——靈魂高貴的小姐——英俊的英國男子——克里斯蒂娜小姐陷入絕望——喝了氫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做了手術(shù)——老博拉諾神志恍惚——同意我們結(jié)合——握手言和,淚如泉涌——好浪漫的故事——太浪漫了。”
“那位女士現(xiàn)在在英國嗎,先生?”圖普曼先生問道,有關(guān)那位女士的魅力的描繪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說,一邊掏出一塊殘缺不全的舊麻紗手絹擦拭右眼。“洗胃也沒用,再沒有康復(fù)——毀了體質(zhì)——成了犧牲品。”
“她父親呢?”充滿詩意的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
“后悔不迭,悲痛萬分,”陌生人回答說。“他突然失蹤——轟動了全城——到處找遍了——白費力——大廣場的噴泉突然不噴了——九個星期過去——還是堵著——請來工人通管道——抽干水——發(fā)現(xiàn)了岳父,他的頭塞在大水管里,右邊的靴子里有一份完整的懺悔書——把他拉了出來,水管又噴水了,與往常一樣。”
“允許我把這小小的浪漫事情記錄下來嗎,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說,他已深受感動。
“當(dāng)然,先生,當(dāng)然——你要是想聽,還有五十多個哩——我的生活可奇啦——夠奇的——不是說了不得,只是說少有。”
陌生人以這種口氣侃了一路,只是在換馬的時候來上一杯啤酒作插曲,等馬車到達(dá)羅徹斯特橋時,匹克威克先生和斯諾格拉斯先生兩個人的筆記本,都已記滿了有關(guān)他的奇遇的精彩選段。
“多棒啊!”當(dāng)羅徹斯特古堡進(jìn)入視野的時候,奧古斯都·斯諾格拉斯先生帶著他不同凡俗的盎然詩興說道。
“考古學(xué)家的好課題!”匹克威克先生在把望遠(yuǎn)鏡罩到眼睛上時這樣說。
“啊!多好的地方,”陌生人說,“榮耀——皺著眉頭的墻壁——搖搖欲墜的拱門——幽黑的角落——崩潰的樓梯——還有古老的教堂——泥土氣味——被香客們的腳磨損的臺階——撒克遜風(fēng)格的小門——懺悔室像戲院的售票房——僧侶就是古怪的顧客——教皇們,財政大臣們,以及各種各樣的老家伙們,紅紅的寬臉,殘缺的鼻子,每天都來露面——還有軟皮短上衣——火繩槍——雕花石棺——好地方啊——還有古老的傳說——稀奇的故事,第一流的。”陌生人就這樣不停地自言自語,直到馬車到達(dá)高街,在公牛旅館門前停下。
“你住這兒嗎,先生?”納撒尼爾·溫克爾先生問道。
“這兒嘛——我不住——不過你們住這兒倒最好——房間不錯——床鋪挺棒——僅次于賴特旅館,可貴啦——非常貴——光叫一叫招待就要你半克朗[3]——你要是在朋友家用餐而不在咖啡間,宰的錢還要多——全是些要命的家伙——真要命。”
溫克爾先生轉(zhuǎn)向匹克威克先生,嘟噥了幾句;匹克威克先生又和斯諾格拉斯耳語,后者又和圖普曼先生說悄悄話,然后大家相互點了點頭。接著匹克威克先生對陌生人開了腔:
“今天早上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先生,”他說,“為聊表謝意,我們懇請你與我們共進(jìn)晚餐,能賞臉嗎?”
“非常樂意——不敢冒昧點菜,不過烤雞和香菇嘛——好極了!什么時候?”
“讓我想想,”匹克威克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差不多三點。五點鐘怎么樣?”
“正合我意。”陌生人說,“五點整吧——回頭見——多保重。”陌生人把他那頂皺巴巴的高頂帽抬起幾英寸,又把它隨意地歪戴在頭的一邊,然后匆匆走出院子上了大街,他那個棕色紙包有半截露在口袋外面。
“顯然是一個周游列國見過世面的人,對人類和世事觀察入微。”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真想讀讀他的詩。”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我要是能見到那條狗多好。”溫克爾先生說。
圖普曼先生沒有吭聲,但他念念難忘克里斯蒂娜小姐,那個洗胃器,還有那個噴泉;他的雙眼盛滿了淚水。
在訂了一間專用的會客室、看了房間并點了晚餐之后,他們一行人走出旅館,開始在市區(qū)和附近郊區(qū)散步觀光。
細(xì)讀匹克威克先生有關(guān)斯特勞德、羅徹斯特、查特姆和布朗頓這四個市鎮(zhèn)的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他對它們的印象與其他到過這些地方的人的印象沒有多大區(qū)別。他的概括性描述可以輕而易舉地摘錄如下。
“這些市鎮(zhèn)的主要產(chǎn)品,”匹克威克先生說,“好像是士兵、水手、猶太人、白堊、蝦米、官吏和船塢工人。在鬧市出售的主要商品有船舶用品、杏仁糖、蘋果、比目魚和牡蠣。街上顯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主要是軍人們的飲酒歡宴所致。這些英勇的男兒在自身的火氣與烈酒的作用下踉蹌行走在街上,這在一個慈愛厚道的人看來實在是賞心悅目;追隨他們、和他們打趣給男孩子們提供了廉價而無邪的娛樂,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尤其感到開心。無論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補充說)都掃不了他們的興。就在我們到達(dá)的前一天,他們中的一員在一個酒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酒吧女招待執(zhí)意拒絕再給他添酒,為此,他掏出刺刀(僅僅為好玩兒)并扎傷了那個姑娘的肩膀。而第二天早上,這位好漢照常又去了那家酒店,而且是頭一個到的,他表示他是不計前嫌的,已經(jīng)忘記頭晚發(fā)生的事兒。
“這些市鎮(zhèn)的煙草消耗量(匹克威克先生補充說)一定非常之巨,彌漫于大街小巷的那種煙味對極其好煙的人來說一定極其沁人心脾。這些市鎮(zhèn)最令人注目的特點是塵土飛揚,這或許會令一個走馬觀花的游客感到討厭,但在那些視它為交通繁忙、生意興隆的人來說,那的確是妙不可言的。”
快到五點的時候陌生人來了,不久晚飯也來了。他已卸掉那個棕色紙包,但是衣服沒換;另外,他的話比先前更多了——如果還有這種可能的話。
“那是什么?”當(dāng)侍者揭開一道菜的蓋子的時候,他問道。
“鰈魚,先生。”
“鰈魚——啊!——好魚呀——可都是倫敦貨啊——馬車公司的股東們舉行政治宴會——一車一車地裝鰈魚——簍子幾十個——這些家伙夠精的。來杯酒吧,先生?”
“樂意奉陪。”匹克威克先生說。于是陌生人喝起酒來,先是和匹克威克先生干杯,接著和斯諾格拉斯先生,然后和圖普曼先生,再往后是和溫克爾先生,最后是和大家。他喝酒的速度幾乎和他說話的速度一樣。
“樓梯間亂哄哄的,招待,”陌生人說,“人影上去——木匠下來——燈呀,玻璃杯呀,豎琴呀。準(zhǔn)備干什么?”
“舞會,先生,”招待說。
“集會,呃?”
“不,先生,不是集會,先生。是為慈善目的舉辦的舞會,先生。”
“這個城市有很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嗎,先生?”圖普曼先生問道,表現(xiàn)了十足的興趣。
“絕色——太棒了。肯特郡,先生——人人都知道肯特郡——蘋果、櫻桃、蛇麻和娘兒們。喝一杯嗎,先生?”
“樂意奉陪。”圖普曼先生回答說。陌生人倒?jié)M酒,一飲而盡。
“我很想?yún)⒓樱眻D普曼再次回到舞臺的話題,“非常想去。”
“票在吧臺有售,先生,”招待插話說,“每位半個畿尼[4],先生。”
圖普曼先生再一次表示渴望參加,但由于從斯諾格拉斯先生曖昧的目光或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的凝視中找不到回應(yīng),他只好把極大的興趣傾注到紅葡萄和剛上桌的餐末甜點心上。招待退下了,留下這群食客飽享餐后的愜意時光。
“勞駕,先生,”陌生人說,“酒瓶不動了——轉(zhuǎn)一圈——太陽的線路——一口悶——別留尾巴。”他一口喝完了大約兩分鐘前才倒的酒,接著又倒了一杯,整個兒一副老于此道的派頭。
酒喝完了,又上了一瓶新的。來客神侃,匹克威克們傾聽。圖普曼先生越來越渴望參加舞會了。匹克威克先生滿臉閃耀著博愛的仁慈之光,而溫克爾和斯諾格拉斯先生則不勝酒力沉睡過去了。
“他們在樓上開始了,”陌生人說,“你聽聽樂隊——小提琴在調(diào)音——現(xiàn)在是豎琴——跳舞開始了。”傳至樓下的各種聲音宣告了第一輪四對舞的開始。
“我好想?yún)⒓印!眻D普曼先生說。
“我也是,”陌生人說,“該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沒有禮服參加——別扭,不是嗎?”
廣泛行善本是匹克威克信條的主要特征之一,而圖普曼先生遵循這一高貴信條的熱忱更是誰也無法攀比的。這位杰出人物指引施舍的對象去別的會友家弄舊衣服或救濟金的例子,在通訊社的記事錄中多得簡直不可思議。
“我倒很樂意借一套衣服給你去參加舞會,”屈賽·圖普曼先生說,“只可惜你那么瘦,而我——”
“太胖——長大的巴庫斯——摘了葉冠——跌下酒桶,穿了粗衣[5],呃?——不是蒸餾了兩次,倒是稀釋成了兩倍——哈!哈!——遞酒來。”
到底圖普曼先生是為陌生人叫他遞酒時所用的專橫口氣感到有些憤慨——陌生人喝酒夠快的,還是作為匹克威克俱樂部要員被可恥地比作跌下寶座的巴庫斯使他理所當(dāng)然感到受了侮辱,其中的真相不能完全肯定。他把酒遞過去,干咳兩聲,嚴(yán)厲地盯了陌生人幾秒鐘,但由于那位先生泰然無事,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非常鎮(zhèn)靜,因此他也漸漸心平氣和了,重回到舞會的話題上。
“我剛才想告訴你,先生,”他說,“雖然我的衣服太大了,不過我的朋友溫克爾的衣服或許能合你的身。”
陌生人瞟了一眼溫克爾先生的身材,臉上閃耀出滿意的亮光,當(dāng)即說“妙極了!”。
圖普曼先生看了看周圍,此前已在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身上顯示其催眠作用的酒,如今已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感官上悄然生效。這位先生已逐步經(jīng)歷了由飽餐而產(chǎn)生的昏睡的各個先期階段,經(jīng)歷了那常見的沉浮——從歡樂的頂峰墜入不幸的深淵,再由不幸的深淵飛升到歡樂的頂峰。就像街邊的一盞煤氣燈,管子里冒著氣,這會兒閃出一陣不自然的光輝,接著又暗下去了,弱得簡直看不見,而過一會兒,又會再次照耀片刻,然后隨著一陣搖晃不定的閃爍,最后以徹底熄滅告終——匹克威克先生的頭垂在胸口,表明這位偉人的生命存在的惟一可聽見的跡象,便是他那持續(xù)不斷的鼾聲以及偶爾夾雜其中的局部哽咽。
參加舞會并一睹肯特郡美人們的芳容,這對圖普曼先生是極具誘惑力的。而帶陌生人一道去赴會也具有同樣的誘惑力。他對這個地方及其居民完全不熟悉,而那個陌生人好像對這兩者都了如指掌,仿佛他從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長。溫克爾先生在沉睡著,圖普曼先生憑其豐富經(jīng)驗斷定,一旦他醒過來,按很自然的規(guī)律,他會昏昏沉沉往床上一滾便蒙頭睡去。他在猶豫不決。“你自個兒斟滿,再把酒遞過來。”那位不屈不撓的來客說。
圖普曼先生照辦了,追加的最后一杯興奮劑使他下定了決心。
“溫克爾的臥室在我的里間,”圖普曼先生說,“我要是現(xiàn)在喊醒他,沒法讓他明白我需要什么。我知道他有一套禮服,放在一個氈呢旅行箱里,你要是穿著它去參加舞會,回來時再脫下來,我可以把它放回原處,根本不用麻煩他。”
“棒極了,”陌生人說,“妙計——該死的別扭處境——十四件上衣鎖在那些箱子里,不得不穿另一個人的衣服——倒是一個好想法,是的——好極了。”
“我們得去買票。”圖普曼先生說。
“犯不著把一個畿尼兌開,”陌生人說,“依我看,猜硬幣決定誰做東好了。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幣停了下來,“龍”在上(“龍”是對女人的恭維叫法)。
圖普曼先生打了鈴,買了票,還要了臥室的燭臺。不出一刻鐘,陌生人已用納撒尼爾·溫克爾的整套禮服全副武裝起來了。
“嶄新的衣服,”當(dāng)陌生人在一面穿衣鏡前洋洋自得地自我欣賞時,圖普曼先生說,“是第一件釘上本會特制紐扣的衣服。”他叫他的伙伴注意那顆大大的鍍金紐扣,扣子中央是匹克威克的半身像,兩邊都有“P.C.”兩個字母。
“P.C.,”陌生人說,“古怪圖案——老人頭,還有P.C.——P.C.代表什么——特制上衣嗎[6],呃?”
圖普曼先生帶著越來越強的憤慨和很大的自豪對紐扣的神秘設(shè)計做了解釋。
“腰身短了些,不是嗎?”陌生人說著,旋了旋身子,以便從鏡中瞥見腰帶處的紐扣——它們在他后背的中間部位。“多像郵差服啊——那些郵差服怪模怪樣的——承包制作的——根本不量尺寸——老天的安排真是神秘難測——所有的矮個子都穿著長衣服——所有的高個子都穿著短衣服。”就這樣,圖普曼先生的新伙伴一邊不停地嘮叨,一邊調(diào)整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說溫克爾先生的衣服,然后在圖普曼先生的陪同下走上了去舞廳的樓梯。
“尊姓大名,先生?”門口的仆人問道。屈賽·圖普曼正準(zhǔn)備上前亮出名號,陌生人突然阻止了他。
“無需通名報姓,”說完他便對圖普曼先生耳語起來——“姓名報不得——不夠出名——雖說名號挺不錯,可畢竟不是大名鼎鼎——在小圈子里頂呱呱的名字,在公共集會卻留不下什么印象——隱名埋姓倒還好些——就說倫敦來的紳士——尊貴的外賓——怎么說都行。”門被打開了,圖普曼先生和陌生人進(jìn)了舞廳。
那是一個長長的房間,擺著些帶深紅色椅套的長椅子,還吊著一盞點有蠟燭的枝形玻璃吊燈。樂師們安穩(wěn)地集中在一個比舞池高的凹處。舞池里有兩三對跳舞者在有板有眼地跳著四對舞。隔壁的牌室里有兩個牌局,兩對老太太和兩對胖紳士在玩“惠斯特”牌戲。
舞曲的最后一節(jié)結(jié)束,舞客們在房間里散步,圖普曼先生和他的伙伴待在一個角落里,好觀察場上的人們。
“等一會兒,”陌生人說,“好戲待會兒才上場——貴人還沒駕到哩——奇怪的地方——同是造船廠的人,地位高的不認(rèn)識地位低的——造船廠地位低的人,又不認(rèn)識一般的鄉(xiāng)紳,一般鄉(xiāng)紳又不認(rèn)識生意人——地方長官則不認(rèn)識任何人。”
“那個淺色頭發(fā)、粉紅眼睛、穿奇裝異服的小男孩是誰?”圖普曼先生問道。
“噓,別出聲——什么粉紅眼睛——奇裝異服——小男孩——胡說八道——是第九十七團(tuán)旗手——威爾莫特·斯耐普大人——出身名門——斯耐普家族——非常——”
“托馬斯·克拉伯爵士、克拉伯夫人、克拉伯小姐到!”守門的仆人以洪亮的聲音叫道。一陣巨大的轟動傳遍全場,因為進(jìn)來了一位高大紳士,穿著釘有亮閃閃的扣子的藍(lán)衣服,還有一位穿藍(lán)緞子的塊頭可觀的太太以及兩位塊頭相似、穿同樣顏色時髦服裝的小姐。
“是長官大人——造船廠的頭兒——大人物——了不得的大人物。”在慈善委員會把托馬斯·克拉伯爵士及其家人引領(lǐng)到房間的首席時,陌生人湊在圖普曼先生的耳邊低聲說道。威爾莫特·斯耐普大人和其他顯貴們簇?fù)碓诳死〗銈冎車硎揪匆猓旭R斯·克拉伯爵士則筆直地站立著,從他的黑領(lǐng)帶上方威嚴(yán)地看著與會的眾人。
“史密西先生、史密西夫人和史密西小姐們到。”這是第二項宣告。
“史密西先生是什么人?”屈賽·圖普曼先生問道。
“造船廠的一個什么官。”陌生人回答。史密西先生謙恭地向托馬斯·克拉伯爵士鞠躬致敬,托馬斯·克拉伯爵士故作謙和地接受了敬意。克拉伯夫人通過望遠(yuǎn)鏡對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了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則對另一位某某太太瞪眼盯了幾眼,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造船廠的。
“布爾德上校、布爾德上校夫人和布爾德小姐到。”這是接下來的宣布。
“要塞駐軍的頭兒。”陌生人說,以回應(yīng)圖普曼先生詢問的目光。
布爾德小姐受到了兩位克拉伯小姐的熱情歡迎;布爾德上校夫人和克拉伯夫人之間也互致了最親切的問候;布爾德上校和克拉伯爵相互遞了鼻煙壺,他們倆活像一對亞歷山大·塞爾科克[7]——“他們所視察的一切的君王”。
當(dāng)?shù)氐馁F族——布爾德一家、克拉伯一家以及斯耐普一家——在房間的首席區(qū)域如此這般地維持他們的尊嚴(yán)的同時,其他階層的人們也在房間的其他區(qū)域?qū)W著他們的樣兒。九十七團(tuán)那些相對不夠尊貴的軍官們在對造船廠那些不很重要的官吏們的家眷大獻(xiàn)殷勤。律師們的妻子和酒販的妻子領(lǐng)導(dǎo)著另一階層(釀酒商的妻子拜訪布爾德一家去了);湯姆林森太太,郵局代辦,看來是經(jīng)雙方同意被選作了生意人一行的領(lǐng)頭人。
還有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頗受歡迎的人物,一個小胖子,他腦袋周圍直豎著一圈黑發(fā),中間是一大片光禿的平原——這就是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團(tuán)的軍醫(yī)。這位大夫與每個人都共享鼻煙,跟每個人都交談,他大笑呀,跳舞呀,說笑話呀,玩惠斯特牌戲呀,可謂無所不做,無處不在。這一切本來已花樣夠多的了,可是這位小個子醫(yī)生還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向一位矮小的老寡婦奉獻(xiàn)他最堅決、最熱烈的殷勤;這位寡婦的富麗衣著和堂皇飾物,表明她對有限的收入來說是一個極其中意的補助。
圖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都盯了醫(yī)生和寡婦好一陣子,然后是陌生人打破了沉默。
“有的是錢——老姑娘——嘩眾取寵的醫(yī)生——主意不錯——不樂白不樂。”這些話清清楚楚從他嘴里說了出來。圖普曼先生以探詢的目光看著他的臉。
“我要和那個寡婦跳舞。”陌生人說。
“她是誰呀?”圖普曼先生問道。
“不知道——這輩子從沒見過——趕走醫(yī)生——這就干。”于是陌生人走到房間的那一邊,靠在壁爐臺上,開始帶著飽含敬意與憂郁的仰慕神情盯著那位小個子老婦人的胖臉。圖普曼先生看在眼里,目瞪口呆。陌生人進(jìn)展神速;小個子大夫在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寡婦把扇子跌落在地,陌生人把它撿起來并呈了上去——一個微笑——一個鞠躬——一個行禮——幾句交談。陌生人大膽地走向司儀,然后和他一起走了回來;幾個介紹的手勢之后,陌生人就和布吉爾太太進(jìn)入了四組舞的行列。
如此的速戰(zhàn)速決固然令圖普曼先生大感驚訝,然而它與那位大夫的驚恐相比就不足掛齒了。陌生人年紀(jì)輕輕,寡婦頗感得意。大夫的所有殷勤都沒被寡婦看在眼里,而他的滿腔憤慨對他那位泰然自若的情敵來說整個兒是徒勞而已。斯拉默大夫呆若木雞了。他,第九十七團(tuán)的斯拉默軍醫(yī),頃刻之間居然敗在一個無名小輩手下,這個人不僅以前無人見過,而且到現(xiàn)在都還沒人知道他姓甚名誰!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團(tuán)的斯拉默大夫被遺棄了!不可能!怎么能這樣!然而這是事實。他們正在那兒起舞。什么!還介紹給他的朋友!簡直難以相信他的眼睛!他再次定睛細(xì)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認(rèn)他的視覺的準(zhǔn)確性;布吉爾太太正在和圖普曼跳舞,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寡婦就在他面前,她蹦過來蹦過去,那股活潑勁兒非比尋常;而圖普曼先生也在跳來跳去,他一臉的莊嚴(yán)肅穆(像很多跳舞的人一樣),仿佛四組舞根本不是什么可笑可樂之事,而是一種對情感的嚴(yán)峻考驗,非有不屈不撓的決心才能勝任。
大夫沉默而堅忍地忍受了這一切,以及隨后所有的端飲料、斟酒、找餅干和獻(xiàn)殷勤;但是當(dāng)陌生人走出去送布吉爾太太上馬車的時候,他等了幾秒鐘就迫不及待地沖出了房間,壓抑至今的所有憤懣從他臉上的各個部位迸發(fā)出來,并且他還激動得渾身是汗。
陌生人正往回走,圖普曼先生跟在他身旁,他在低聲說話,而且有說有笑哩。小個子軍醫(yī)真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呀。他勝利了。
“先生!”大夫以嚴(yán)厲的聲音說道,一邊遞上一張名片并退到過道的一個角落里,“我叫斯拉默,斯拉默軍醫(yī),先生——第九十七團(tuán)——查特姆兵營——我的名片,先生,我的名片。”他本想再說些什么,可是憤懣哽住了他的喉嚨。
“啊!”陌生人冷漠地答道,“斯拉默——多謝——承蒙關(guān)照——可我現(xiàn)在沒病,斯拉默——等我什么時候有病了——再找你討教[8]。”
“你——你是一個瞎攪和的家伙,先生!”氣瘋了的大夫氣喘吁吁地說,“一個膽小鬼——一個懦夫——一個說謊的騙子——一個——一個——難道什么都不能使你把名片給我嗎,先生?”
“噢!我明白了,”陌生人說道,側(cè)目而視,“這兒的飲料太沖——慷慨的東家——真愚蠢——太蠢了——檸檬汁好得多——悶熱的房間——上年紀(jì)的老夫子——明兒早上可有罪受——殘酷——殘酷。”他往前走了一兩步。
“你就住在這家店里,先生,”那個憤懣的矮個子說,“你現(xiàn)在喝多了,先生;明早等我的信好了,先生。我會把你找出來的,先生,我會把你找出來的。”
“你會發(fā)現(xiàn)我出門了,沒在屋里呆著。[9]”
斯拉默大夫一臉難以名狀的兇相,憤然地把帽子扣在頭上。陌生人和圖普曼先生一道上樓去后者的臥室,以便把借來的“羽毛”還給毫無所知的溫克爾先生。
那位紳士睡得很沉,衣服很快就放回了原處。陌生人極其詼諧有趣;被葡萄酒、混合飲料、燈光和女人們弄得神魂顛倒的屈賽·圖普曼先生覺得整個事件便是一個妙不可言的笑話。新朋友告辭之后,圖普曼先生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睡帽的開口,他本想把腦袋套進(jìn)去,卻在折騰的過程中打翻了燭臺。戴上睡帽之后,他又經(jīng)歷了一番繁復(fù)的手續(xù)才得以上床,過了不久便沉入了睡鄉(xiāng)。
第二天清早七點的鐘聲剛落,便有響亮的敲門聲響起,把匹克威克先生博大的心靈從睡眠使之陷入的無意識狀態(tài)中喚醒了。
“誰呀?”匹克威克先生問,從床上驚坐起來。
“擦靴子的,先生。”
“你要干嗎?”
“打攪了,先生,請問你們之中穿鮮艷藍(lán)禮服、上面釘著P.C.字母的鍍金紐扣的先生是哪一位呀?”
“想必是拿衣服去刷灰塵,”匹克威克先生心想,大概那人忘記是誰的衣服了——“是溫克爾先生,”他叫道,“過去第二間,右邊。”
“謝謝您,先生。”擦靴子的仆人說,然后走開了。
“什么事呀?”當(dāng)響亮的敲門聲把圖普曼先生從他忘卻一切的安眠中驚醒時,他大聲喊道。
“我能和溫克爾先生說幾句話嗎,先生?”擦靴子的仆人在門外說。
“溫克爾——溫克爾!”圖普曼先生對里間臥房大叫道。
“哎!”一個從被窩里發(fā)出的微弱聲音答道。
“有人找你——在門口。”在勉強說完這么多話之后,圖普曼先生一翻身又再次沉睡過去。
“有人找!”溫克爾先生說著,匆匆跳下床,胡亂穿上幾件衣服,“有人找!在如此偏遠(yuǎn)之地——到底會有誰找我呢?”
“有位紳士在咖啡屋等你,先生,”溫克爾打開門與仆人照面的時候,仆人說,“他說費不了你多少工夫,但是他非見你不可。”
“這就怪了!”溫克爾先生說,“我馬上就下樓。”
他趕緊用一條旅行圍巾和一件晨衣把自己包裹起來,然后就下了樓。一個老婦和兩位招待正在清掃咖啡室,一個穿軍用便服的軍官正在看著窗外。當(dāng)溫克爾先生進(jìn)去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來,動作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在吩咐仆人們離去,并很小心地把門關(guān)上之后,他開了腔:“我想,是溫克爾先生吧?”
“你不會感到意外吧,先生,告訴你,我今早來拜訪你是為了我的朋友,第九十七團(tuán)的斯拉默大夫。”
“斯拉默大夫!”溫克爾先生說。
“斯拉默大夫。他請我轉(zhuǎn)達(dá),你昨晚的行為遠(yuǎn)非任何紳士所能忍受,而且(他還說)也絕非任何紳士對另一位紳士的行為。”
溫克爾先生的驚訝是如此真切,如此明顯,逃不過斯拉默大夫的朋友的眼睛,因此他繼續(xù)說:“我的朋友,斯拉默大夫,還要我告訴你,他深信你昨晚是喝過了頭,可能沒有意識到你對別人的侮辱到了何等地步。他托我轉(zhuǎn)達(dá),假如醉酒能成為替你的所作所為辯解的理由,那么他同意接受你的書面道歉,由我口授,你親筆寫下。”
“書面道歉!”溫克爾先生重復(fù)道,語氣是如此之重,足見驚訝到了極點。
“你當(dāng)然知道另一種選擇。”來客冷漠地說。
“你是受人之托把這一信息指名道姓傳給我嗎?”溫克爾先生詢問道,他的頭腦已被這場莫名其妙的對話徹底弄糊涂了。
“我本人當(dāng)時不在場,”來客回答說,“由于你堅決拒絕把你的名片給斯拉默先生,因此這位紳士請我找出那個穿著很不尋常的上衣的人——一件鮮藍(lán)色禮服,上面釘著一顆帶半身像的鍍金紐扣,紐扣上還有P.C.字樣。”
聽到他本人的衣服被如此精確地描繪出來,溫克爾先生的確驚訝到了張口結(jié)舌的地步。斯拉默大夫的朋友繼續(xù)說:“根據(jù)我剛才在酒吧做的詢問,我深信穿上述衣服的人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紳士一塊兒入住這里的。我馬上叫人去找那位據(jù)描述是這幾人的頭兒的人,而他馬上就叫我找你。”
即使是羅徹斯特城堡的主塔突然離開其基腳,而到咖啡室的窗戶前聳立著,它在溫克爾心中引起的驚訝也根本無法與他聽到這一席話時感到的驚愕相比。他的第一感覺是他的上衣被人偷了。“你能不能等我一會兒呢?”他說。
“當(dāng)然。”那位不受歡迎的來客說。
溫克爾先生急忙奔上樓去,用顫抖的手打開了旅行袋。那件衣服依然在老地方,但是仔細(xì)查看可發(fā)現(xiàn),上面留有它頭天晚上被穿過的明顯痕跡。
“一定是這樣,”溫克爾先生說,任由衣服從他手中滑落在地。“我飯后喝酒太多了,很模糊地記得后來還抽著雪茄在街上亂走一氣。事實是,我喝得太醉了——我一定換掉了衣服——去了某個地方——還侮辱了某一個人——毫無疑問;而送來的口信便是其可怕的后果。”溫克爾先生說著這些話,轉(zhuǎn)身向咖啡室方向走去。他抱定了陰郁可怕的決心,準(zhǔn)備接受好斗的斯拉默大夫的挑戰(zhàn),并承受可能發(fā)生的最壞的后果。
溫克爾先生做此決定是基于多種考慮。首先是他在俱樂部里的名聲。在所有娛樂和競技活動中——無論是進(jìn)攻性的,還是防御性的,或是無傷大雅的——他歷來都被視為至高權(quán)威;倘若在這第一個一決雌雄的場合臨陣而逃,就在他的領(lǐng)袖的眼皮子底下退縮的話,那么他的名聲和地位也就永遠(yuǎn)喪失了。再說,他記得常常聽到一些在決斗方面其實是門外漢的人的猜測之辭,說由于副手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安排,手槍極少是真的上了子彈的。更何況他還想到了一點,假如他請斯諾格拉斯先生當(dāng)他的副手,并以火爆之辭對危險渲染一番,這位紳士有可能把情況匯報給匹克威克先生,而后者準(zhǔn)會立即向地方當(dāng)局報告,從而阻止他的信徒被殺害或傷成殘廢。
他這樣想著回到咖啡廳,表明了他愿意接受醫(yī)生的挑戰(zhàn)。
“你可以委托一位朋友來商量會面的時間和地點嗎?”
“完全犯不著,”溫克爾先生回答說,“你先把時間和地點告訴我,然后我找個朋友奉陪就是了。”
“我們可不可以定在——今天日落的時候?”那位軍官以隨意的語氣問道。
“很好。”溫克爾先生說。而在內(nèi)心里,他卻覺得糟透了。
“你知道皮特堡壘嗎?”
“知道。我昨天見到了。”
“那就請你上那兒去,到達(dá)堡壘一角的時候就拐進(jìn)沿戰(zhàn)壕的田地,再走左邊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直到找到我,我會把你帶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在那里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辦事兒,不用擔(dān)心被人打斷。”
“擔(dān)心被人打斷!”溫克爾在心里想。
“沒有別的什么需要安排了,我想。”那位軍官說。
“我想不起還有什么不妥。”溫克爾先生回答。“早上好運。”
“早上好運。”軍官大步離去的時候口中吹起了輕快的小曲。
那天早上的早餐吃得很沉悶,圖普曼先生在經(jīng)歷了頭天晚上不尋常的放縱之后顯出一副老大不愿起床的樣子;斯諾格拉斯看來也處在一種富于詩意的精神壓抑之中;就連匹克威克先生都表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對沉默和蘇打水的依戀。溫克爾先生心情急切地等待著機會,不久它便來了。斯諾格拉斯先生提議去城堡一游,由于溫克爾先生是大伙中惟一愿去散步的人,因此他們倆就結(jié)伴出行了。
“斯諾格拉斯,”當(dāng)他們走出熱鬧的大街之后,溫克爾先生說,“斯諾格拉斯,我親愛的伙伴,你能夠替我保守秘密嗎?”說這話的時候,他極其熱切而誠摯地希望對方不能夠。
“能夠,”斯諾格拉斯先生答道,“我可以發(fā)誓——”
“不,不用,”溫克爾先生急忙打斷,生怕他的朋友因一句無意間說出的誓言而真的保守秘密,“不用發(fā)誓,不用發(fā)誓,根本沒有必要嘛。”
在聲言要發(fā)誓的時候,斯諾格拉斯先生已詩意盎然地把一只手舉向了云天,這會兒他把手放下來,擺出了傾聽的架式。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親愛的朋友,事關(guān)本人的榮譽。”溫克爾先生說。
“你放心吧。”斯諾格拉斯先生說著,緊握住朋友的手。
“是和一個醫(yī)生——第九十七團(tuán)的斯拉默軍醫(yī)。”溫克爾先生說,一心想使事態(tài)盡可能顯得嚴(yán)重,“跟一個軍官決斗,他的副手也是一個軍官,今天日落時分,在皮特堡壘那邊的荒郊野地。”
“我愿陪你去。”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他感到意外,但絲毫沒有驚慌。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除了決斗者本人,任何別的人都會異常冷靜的。溫克爾先生忘了這一點,滿以為他的朋友也像他一樣惶恐。
“后果也許會很可怕。”溫克爾先生說。
“但愿不會。”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我相信那個軍醫(yī)槍法很好。”溫克爾先生說。
“軍隊里的人一般槍法都好。”斯諾格拉斯先生鎮(zhèn)靜地說,“不過你的也不錯,不是嗎?”
溫克爾先生做了肯定的回答;由于發(fā)覺沒有引起他的伙伴足夠的警覺,他改變了策略。
“斯諾格拉斯,”他用因激動而顫抖的聲音說,“假如我倒地身亡,你會在我準(zhǔn)備交托給你的一個包里找到一封信,是留給我的——我的父親的。”
這一招同樣以失敗告終。斯諾格拉斯先生受了感動,但是他欣然答應(yīng)轉(zhuǎn)交那封信的架勢無異于一個普通郵差。
“要是我死了,”溫克爾先生說,“或者那個醫(yī)生死了,你,我親愛的朋友,將會被當(dāng)做同案犯受審。我豈不是要連累好友遭流放之災(zāi)——說不定還是終生流放哩!”
這話使斯諾格拉斯先生稍微畏怯了一點點。但是他的英雄主義精神是不可戰(zhàn)勝的。“為了友誼的緣故,”他慷慨激昂地宣告說,“無論什么危險我都在所不辭。”
他們倆肩并肩默默無聲地走了幾分鐘,各自在想自己的心事,此時溫克爾內(nèi)心里是多么憎恨他的同伴那忠誠的友誼啊!早晨的時光在逝去,他開始感到失望了。
“斯諾格拉斯,”他說,突然停住了腳步,“不要阻止我做這件事——不要去報告地方當(dāng)局——不要叫治安官什么的來把我或斯拉默大夫——現(xiàn)駐扎在查特姆兵營的第九十七團(tuán)的軍醫(yī)——扣留起來,從而阻止這場決斗——喂,可不要那樣啊!”
斯諾格拉斯先生熱烈地握住朋友的一只手,熱情地說:“無論如何都不會的!”
一陣震顫掠過溫克爾先生全身,令他難以招架,因為他確信已無法指望讓他的朋友害怕,而他注定要成為一個活靶子。
在對斯諾格拉斯正式說明了事態(tài)之后,他們又向羅徹斯特的一個制造商租借了一套中意的手槍,以及火藥、子彈、火帽等中意的配件,然后兩位朋友返回了旅館。溫克爾先生開始為將臨的決斗做思想準(zhǔn)備,斯諾格拉斯先生則在擺弄決斗用的武器,以便它們隨時可用。
沉悶的黃昏時分,他們再次走出旅館,去履行那倒霉的差事。溫克爾先生用一件大大的披風(fēng)裹著身子,以免被人認(rèn)出,斯諾格拉斯先生也把那些殺人器械藏在他的披風(fēng)下面。
“你什么都帶齊了嗎?”溫克爾先生問道,聲音很激動。
“帶齊了。”斯諾格拉斯先生回答說,“有足夠的火彈,萬一碰到臭彈也沒事兒;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火藥,我口袋里還帶了兩張報紙,可以用來灌火藥。”
這些可都是友誼的例證,任何人都會理所當(dāng)然打心底里感激的。溫克爾先生的感激大概是太強烈了,到了難以言傳的地步,因此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xù)往前走——走得相當(dāng)慢。
“我們來的時機真好,”翻過第一片田地的籬笆時斯諾格拉斯先生說,“太陽剛好落下去。”溫克爾先生抬頭看著落日,悲苦地想到過不了多久他本人也有“落下去”的可能。
“軍官就在那兒。”走了幾分鐘之后,溫克爾叫道。
“在哪兒?”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那兒——那個穿藍(lán)披風(fēng)的紳士。”斯諾格拉斯先生朝他的朋友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如朋友所說裹著披風(fēng)的人。那位軍官微微招了招手,表示他看見他們了。軍官轉(zhuǎn)身向前走,那兩位朋友隔著一小段距離跟在后面。
黃昏越來越暗,憂郁的風(fēng)呼嘯著掠過荒涼的田野,有如一個遠(yuǎn)處的巨人在吹口哨呼喚他的看門狗。景色的凄涼給溫克爾先生的心緒抹上了陰郁的色彩。越過戰(zhàn)壕拐角的時候他心寒膽戰(zhàn)——那就像一個巨大的墳?zāi)埂?/p>
軍官突然偏離小路,爬過一道柵欄,越過一道籬笆,進(jìn)入一片隱秘的田地。有兩位紳士正等在那兒:一個是個子很矮的胖子,長著黑頭發(fā);另一個——一個穿著緊身長外套的大個子——非常安然地坐在一個野營凳上。
“那就是對手,還是個外科醫(yī)生吧,我想,”斯諾格拉斯先生說,“喝一口白蘭地吧。”溫克爾先生抓住他朋友遞過來的有柳條花紋的酒瓶,把那興奮飲料大大喝了一口。
“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斯諾格拉斯先生,”那位軍官走來時溫克爾先生介紹說。斯拉默大夫的朋友鞠了一躬,亮出一個與斯諾格拉斯先生所帶的相似的箱子。
“我想我們沒什么多話要說了,先生,”他冷冰冰地論述道,一邊打開了那只箱子,“抱歉已被堅決拒絕。”
“沒什么要說的,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說,他開始感到很不自在。
“請你走過來好嗎?”
“當(dāng)然。”斯諾格拉斯先生答道。距離測量好了,所有準(zhǔn)備都做好了。
“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玩意兒比你自己的好。”對方的副手一邊說,一邊拿出兩支手槍來。“你們看見我裝彈藥的。你反對用它們嗎?”
“當(dāng)然不。”斯諾格拉斯先生回答說。這一提議省去了他許多尷尬,因為他以前對裝彈藥只有一個非常模糊不清的概念。
“那么,我想,就讓各自的人各就各位吧。”那位軍官說。聽他那漠然的口氣,仿佛決斗雙方不過是棋子,兩位副手才是玩棋者似的。
“我想是可以了。”斯諾格拉斯先生回應(yīng)道;他對任何提議都會同意的,因為他對決斗這種事一無所知。軍官走向斯拉默軍醫(yī),斯諾格拉斯先生則走向溫克爾先生。
“全準(zhǔn)備好了。”他說,一邊把槍遞給溫克爾,“把你的披風(fēng)給我。”
“小包就托付給你了,我親愛的朋友。”可憐的溫克爾說。
“沒問題,”斯諾格拉斯先生說,“堅定一點,打敗他。”
在溫克爾先生聽來,這很像旁觀街頭斗毆的人們對最小的男孩說的千篇一律的話——“上呀,打他個勝仗!”打勝仗固然值得稱道,只是你得知道怎樣取勝才行。不過,他還是默默地脫掉了披風(fēng)——這件披風(fēng)總是要花好長時間才能脫掉——并且接過了手槍。兩位副手退到了一邊,那位坐在野營凳上的紳士也一樣,決斗的雙方彼此走近。
溫克爾先生向來以極其仁慈著稱。據(jù)估計,他走到那個致命的地點時雙眼緊閉,那是因為他不忍心故意傷害自己的同類;而且由于雙眼緊閉,他沒有看到斯拉默大夫那極其不同尋常而且不可思議的舉動。那位紳士先是一驚,瞪大了眼睛,后退幾步,揉揉眼睛,瞪大雙眼細(xì)看,最后大叫起來:“停止,停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拉默大夫說,同時他的朋友和斯諾格拉斯先生跑了上去,“不是他!”
“不是他!”斯拉默大夫的副手說。
“不是他!”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不是他!”手拿野營凳的那位紳士說。
“當(dāng)然不是。”小個子醫(yī)生回答說,“這不是昨晚侮辱我的那個人。”
“太奇怪了!”軍官叫道。“是奇怪。”拿野營凳的紳士說。“不管眼下這位紳士是否真的是昨天晚上侮辱我們的朋友斯拉默大夫的那個人,現(xiàn)在惟一的問題是,是否不該把這位紳士認(rèn)定為那個人,即便是作為一種形式。”帶著睿智而神秘的神氣發(fā)表了這一高見之后,拿野營凳的人吸了一大撮鼻煙,高深莫測地環(huán)視四周,露出一副精于此道的權(quán)威的派頭。
聽到對手喊停止交手,溫克爾先生睜開了雙眼,也張開了耳朵;從對手后來說的話他覺察出一定有某種誤會,于是他馬上預(yù)見到,假如他把前來決斗的真正動機隱瞞起來,那他必定會獲得更大的聲譽,因此他勇敢地走上前去,說:
“那人不是我,我知道。”
“那么,這就是一種侮辱。”拿野營凳的人說,“是對斯拉默大夫的侮辱,光憑這一點就有足夠的理由讓決斗立即繼續(xù)下去。”
“請別說了,佩恩,”軍醫(yī)的副手說。“你今天早上為什么不把這一事實告訴我呢,先生?”
“是呀——是呀。”拿野營凳的人憤慨地說。
“我請你別說話,佩恩。”另一個說,“要我把問題再重復(fù)一遍嗎,先生?”
“因為,先生,”溫克爾先生回答道,他已抓緊時間對他的答案進(jìn)行了審慎的考慮,“因為,先生,您描述有一個有失紳士體統(tǒng)的醉漢穿了一件特別的衣服,而這種衣服,我本人不僅有幸穿用它,而且還創(chuàng)造了它——準(zhǔn)備用來做倫敦的匹克威克俱樂部的會員服哩,先生。我覺得維護(hù)這一制服的榮譽乃是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正因為如此,我問都不問便接受了您提出的挑戰(zhàn)。”
“我親愛的先生,”善良的小個子軍醫(yī)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走上前來,“我敬慕您的豪俠精神,請允許我說一聲,先生,我欽佩您的行為;而且,這么莫名其妙地麻煩您來這兒,我為此深感抱歉。”
“懇請您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先生。”溫克爾先生說。
“要是能夠與您交朋友,我會感到莫大的自豪,先生。”小個子軍醫(yī)說。
“與您相識我也是求之不得啊,先生。”溫克爾先生回答說。于是軍醫(yī)和溫克爾先生握手,接著溫克爾先生和泰普爾頓中尉(軍醫(yī)的決斗副手)握手,然后是溫克爾先生和那個拿野營凳的人也握手,最后是溫克爾先生和斯諾格拉斯先生握手——最后提到的這位紳士對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貴行為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
“我想幸會可以告一段落了。”泰普爾頓中尉說。
“當(dāng)然。”軍醫(yī)說。
“除非,”拿野營凳的人說,“除非溫克爾先生仍然對挑戰(zhàn)耿耿于懷;若是那樣,我認(rèn)為,他有權(quán)滿足自己的心愿。”
溫克爾先生以極大的克己精神表白說他已心滿意足。
“或者,也有可能,”拿野營凳的人說,“這位紳士的副手為我先前說過的什么話感到受了侮辱,假如是這樣,我很樂意馬上讓他得到滿足。”
斯諾格拉斯先生連忙表白說,他對最后說話的紳士的慷慨提議深表感激,但是他只能謝絕了,因為他已對整個事態(tài)感到完全滿意。兩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大伙兒開始打道回府,神情比來時活潑得多。
“您在這兒逗留的時間長嗎?”斯拉默大夫問溫克爾先生,他們倆非常友善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們后天要離開這里。”溫克爾先生回答道。
“我希望能請您和您這位朋友光臨寒舍,在犯了令人如此尷尬的錯誤之后,我希望能有幸陪伴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小個子醫(yī)生說,“你們今晚沒什么事吧?”
“我們還有些朋友在這里。”溫克爾先生回答,“今晚我不想拋下他們,也許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公牛旅館來看我們。”
“太好了,”小個子醫(yī)生說,“十點鐘去拜訪半個鐘頭,不算太晚吧?”
“噢,不晚。”溫克爾先生說,“我非常高興把您介紹給我的朋友們,匹克威克先生和圖普曼先生。”
“那會帶給我莫大的快慰,真的。”小個子醫(yī)生說道,根本不去猜疑圖普曼先生是誰。
“你們肯定會來嗎?”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噢,當(dāng)然。”
這時他們已到達(dá)大路,在相互熱忱地道別之后,大家分了手。斯拉默大夫和他的朋友們奔營房而去,溫克爾先生則在他的朋友斯諾格拉斯的陪伴下返回旅館。
[1] 馬爾斯(Mars)是希臘神話中的戰(zhàn)神。阿波羅(Apollo)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司音樂和詩歌等。陌生人以此兩人自比,意思是他白天是戰(zhàn)士,晚上是詩人。
[2] 這是金格爾先生的想象極具預(yù)言力的突出例證,因為這段對話發(fā)生在1827年,而那場革命發(fā)生在1930年。——原注
[3] 克朗,舊時英國貨幣單位,一克朗約值五先令。
[4] 畿尼,1663年英國發(fā)行的一種金幣,一畿尼相當(dāng)于二十一先令,1813年停止流通。
[5] 巴庫斯,羅馬神話中的酒神,相當(dāng)于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頭戴葡萄藤葉冠,以酒桶為寶座。此處謔稱圖普曼像失去尊位并發(fā)了胖的酒神。
[6] P.C.是匹克威克俱樂部的英文簡寫,而“特制上衣”的英文縮寫恰恰也是P.C.。
[7] 亞歷山大·塞爾科克(1676—1721),蘇格蘭水手,曾在海難后漂流到一荒島上,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后來獲救。后來笛福以他的經(jīng)歷為原型寫成了名著《魯濱孫飄流記》。
[8] 原文為Knock you up,有“敲門拜訪你”之義,但也可解做“敲你一頓”,此語有弦外之音。
[9] “我會把你找出來”,原文為“I shall find you out”,此英文又可解做“我會發(fā)現(xiàn)你已出門”,醫(yī)生用的是第一種意思,而陌生人用的是后一種意思,這是故意曲解醫(yī)生的意思,其嘲弄意味不言自明,只可惜譯成漢語無法曲盡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