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6799字
- 2020-08-07 17:43:17
第四章
奎爾普先生和奎爾普太太是住在塔山[1]上的;當(dāng)她的老爺離開她去辦理上文所交代過的事情時,奎爾普太太留在塔山的閨房里寂寞地傷心著。
奎爾普先生說不上是屬于固定的哪一行或者哪一業(yè),雖然他的經(jīng)營五花八門,業(yè)務(wù)也難以統(tǒng)計。他經(jīng)收河濱上整個地區(qū)里污穢的大街小巷的租金,貸款給商船上的水手和小職員,參加航駛東印度的商輪高級船員的投機(jī)生意,在海關(guān)大樓[2]底下吸食走私來的雪茄,并且?guī)缀趺刻於己痛髦线^光的帽子、穿著圓胖夾克的人們在交易所約會。在河對岸的薩瑞區(qū)[3]有一小片多鼠的荒地,取名為“奎爾普碼頭”,上面有一座木造的小辦公室,歪斜地埋在塵土里,好像是從天上墜落下來,陷在泥地里似的;還有一些銹錨的碎鐵,幾個大鐵環(huán),幾垛朽木;此外還有兩三堆皺折了的、裂了縫的和打碎了的舊銅板子。在奎爾普碼頭,丹尼爾·奎爾普的身份是拆賣舊船商[4];但是從這些外表看來,他不是一個小規(guī)模的拆賣商,但是他所拆的船全是很小的。而且這地方也看不出有什么生氣或者行動的特殊跡象,住在這里的唯一高等動物是一個穿著帆布衣服陰陽怪氣的小廝,他的業(yè)務(wù)也沒有什么花樣,只是當(dāng)潮落的時候,坐在一堆東西上面,向泥水里拋擲石頭,當(dāng)潮水漲滿的時候,又立在河邊,雙手插在袋里,無精打采地注視著河水的滾滾流動和沸騰。
矮子在塔山的住所,除了他本人和奎爾普太太的必需房間之外,還包括一間給那位太太的母親住的小臥室,她和小兩口兒同居,老是不停地和丹尼爾開火;但是對于他,她是深所畏懼的。老實(shí)說,那個丑東西總是設(shè)法運(yùn)用一些手段——不論是用他的丑陋,還是用他的兇殘,或是用他本性的狡詐來嚇人,都不關(guān)緊要——使那些日常與他接觸和來往的人,對他的憤怒深切地感到害怕。他對什么人也不像對奎爾普太太那樣百分之百地有辦法,她是一位俊俏、嬌小、談吐斯文、蔚藍(lán)眼睛的女人,在一次奇怪的迷戀中(這類例子是不缺乏的)她和矮子結(jié)成了配偶,從此每天都在為她的愚蠢實(shí)行一種認(rèn)真的實(shí)際的懺悔。
上面說過,奎爾普太太正在她的閨房里度著愁苦的歲月。她的確是在她的閨房里,但不是一個人,因?yàn)槌四俏焕咸ň褪强鼱柶仗哪赣H,我們剛才提起過了),還有五六位鄰居,她們都是剛好在下午用茶點(diǎn)的時間不約而同(同時也是經(jīng)過一番小小的協(xié)商的)一個一個地溜了進(jìn)來。這時正是一個適合談話的時間,房間里面又是一個又涼爽又陰森又令人感到懶洋洋的所在,窗口上長著一些植物,不只能夠擋住灰塵,而且把介乎室內(nèi)的餐桌和窗外的古塔[5]中間地方,點(diǎn)綴得分外有趣,就難怪這些女人們愿意在這里閑談,流連不去,何況還有鮮牛油、新出爐的面包、蝦和水堇的誘惑呢?
這些女人既然是在這樣情況下聚到一起,自然她們的談鋒會轉(zhuǎn)到男女問題上面,男人既然有壓迫婦女的傾向,婦女就應(yīng)該有反抗暴政、維持權(quán)利和尊嚴(yán)的義務(wù)。為什么說是自然,這是有四種理由的:第一,因?yàn)榭鼱柶仗且晃荒贻p的女人,誰都知道她不體面地受丈夫支配,應(yīng)該鼓動她造反;第二,因?yàn)檎每鼱柶仗哪赣H素有潑悍的美德,很有反抗男子特權(quán)的傾向;第三,因?yàn)槊恳晃粊砜投枷氡硎舅谶@方面的本領(lǐng)是如何與眾不同;第四,因?yàn)檫@個集團(tuán)慣于兩人一伙地互相詆毀,今天她們親親密密地聚在一起,失去了平常談話的題材,當(dāng)前的工作當(dāng)然最好是對付共同的敵人了。
基于這些理由,一位胖太太主持控訴會的開幕式,帶著十分關(guān)切和同情的神氣發(fā)問,奎爾普先生怎樣了;于是奎爾普太太的母親尖刻地答道:“唔,他好得很呢——他從來就沒有什么——莠草總是容易滋長的。”于是在座的女人們一齊嘆氣,嚴(yán)肅地?fù)u頭,注視著奎爾普太太,把她當(dāng)作一個殉道者。
“啊!”那位代言人說,“我希望你能給她出點(diǎn)兒主意,金尼溫太太,”——這里應(yīng)該說明,奎爾普太太以前是金尼溫小姐——“沒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太太,我們女人家應(yīng)該做些什么。”
“的確是的,太太!”金尼溫太太說,“當(dāng)我的丈夫,就是她那親愛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如果他膽敢對我說一句暴躁話,我會把——”這位善良的老太婆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但是她捏住一個蝦,報仇般地把蝦頭扭下,好像這動作能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語言似的。這意思很清楚地為對方所了解,那人表示絕對擁護(hù),立即回答道:“你說到我心眼里來了,太太,這成是[6]我自己要做的。”
“但是你沒有這樣做的必要,”金尼溫太太說,“你很幸運(yùn),你同我都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如果誰也是該怎樣就怎樣,任何女人都無須這樣的理由了。”胖太太答道。
“你聽見了沒有,伯特西[7]?”金尼溫太太帶著一種警告的聲音說,“我不是常常對你說這樣的話,而且每次我不是說得很誠懇嗎?”
可憐的奎爾普太太,她帶著毫無辦法的神情從一個充滿傷悼的面孔望到另外一個面孔,臉上泛紅,露著笑容,懷疑地?fù)u搖頭。這是招引普遍叫囂的信號,最初是竊竊私語,逐漸增強(qiáng)為一種宏大的聲音,每個人立即發(fā)言,全都這樣說,她是一個年輕婦人,沒有資格拿自己的意見來反對比她懂得更多事理的人們的經(jīng)驗(yàn);她不聽那些一心為她著想的人的忠告,是非常錯誤的;如果她照這個樣子做下去,簡直等于徹頭徹尾的忘恩負(fù)義;即便她不尊重自己,也該尊重別的女人,由于她的軟弱無能,別的女人的面子被她丟盡了;如果她不尊重別的女人,將來會有一天,別的女人也會不尊重她;那時她一定要懊悔的,她們可以告訴她。這些宏論發(fā)表了以后,她們更兇猛地向著加了糖和牛奶的茶、新面包、鮮牛油、蝦和水堇進(jìn)攻,并且說,看到她像這個樣子生活著,簡直把她們氣得一口東西也吃不下了。
“說起來很中聽,”奎爾普太太很天真地說,“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明天死了,奎爾普想娶誰就能娶誰——現(xiàn)在他就能,我知道!”
這個意見引起了憤慨的尖叫。想娶誰就娶誰!她們倒愿意看看他膽敢向她們?nèi)魏我晃淮蜻@個主意;她們愿意看看他敢不敢存一點(diǎn)點(diǎn)這種念頭。一個女人(她是一位寡婦)說,如果他真的膽敢暗示一下,她保險要把他宰了。
“很好,”奎爾普太太說,點(diǎn)點(diǎn)頭,“像我方才說的,說話是容易的,但是我再講一遍,我知道——我很相信——奎爾普是很有辦法的,只要他高興,在座的最好看的女人也不能拒絕他,如果我死了,她是沒拘束的,而他又向她求愛的話。走著瞧吧!”
每個人聽了這話都驕傲地?fù)P起頭來,好像在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指我說的。那么就讓他試試——也就算了。”但是為了某種藏在背后的理由,她們都很氣恨那個寡婦,每位女人都在同她的鄰座耳語,說,顯然,那位寡婦自己以為她是被指的人,瞧她裝得多么像一個小姑娘呀!
“媽媽是知道的,”奎爾普太太說,“我說的話一點(diǎn)也不錯,因?yàn)樵谖覀兘Y(jié)婚以前她就常常這樣說。你不是說過這話嗎,媽?”
這一問使那位受尊敬的女人陷入了一種相當(dāng)微妙的處境中,因?yàn)樗拇_是使女兒成為奎爾普太太的積極促成者,而且,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一個誰也不要的男人,說起來對于家庭面子并不光彩。在另一方面,要是夸張女婿的迷人本領(lǐng)又會削弱了反抗的道理,何況她的腦子里又是裝滿了反抗的情緒呢?兩種相反的意思糾纏著她,于是金尼溫太太便承認(rèn)他有獻(xiàn)媚的力量,但是不承認(rèn)他的統(tǒng)治權(quán),然后她又適時地稱贊胖太太,就把扯得很遠(yuǎn)的討論拉回到本題上來。
“唔!真的,喬治太太說的話又有見識又正當(dāng)!”老太婆高聲說,“如果女人能夠?qū)Φ闷鹚齻冏约海〉遣匚骶筒皇沁@樣,說起來真是又可羞又可憐!”
“在我讓一個人命令我像奎爾普命令她那樣之前,”喬治太太說道,“在我同意畏懼一個人像她畏懼她丈夫那樣之前,我寧可殺了我自己,并先把遺書寫好,說是他把我殺死的!”
這種說法博得極大的稱贊和同意,另一位住在明諾利[8]的女士插話了。
“奎爾普先生也許是一位可意的人,”這位女士說,“我推想無疑地他是這樣,因?yàn)榭鼱柶仗f他是的,金尼溫太太也說他是的,她們應(yīng)該知道,不然就不會有人知道了。但是他并不是一位——一般人稱之為漂亮的人,而且也不是一位年輕人,如果兩者他居其一,那倒還有可說;但是他的太太卻很年輕,長得又好看,又是一個女人——這倒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最后一句話說得異常悲憤,引起了聽眾的低語,這樣一來那位太太更興奮了,便繼續(xù)說道:“如果那樣一位丈夫敢對那樣一位太太蠻不講理,那么——”
“如果他敢!”母親插嘴說,放下她的茶杯,抖了一下膝頭上的面包屑,準(zhǔn)備來一個莊嚴(yán)的聲明,“如果他敢!他呀,他是一個亙古未有的最大暴君;在他面前她不敢說她的靈魂是屬于她的;他說一個字就使她發(fā)抖,甚至看她一眼就把她嚇得要死;她沒有還擊一個字的勇氣,不,一個字也不敢。”
縱然那一事實(shí)早已臭名遠(yuǎn)揚(yáng),為這些茶客所周知,而且在過去十二個月中成為附近地區(qū)每次茶聚上討論和夸大敘述的資料,但是這個正式的傳達(dá)一經(jīng)發(fā)出,她們立即又展開談鋒,看看誰更兇猛,誰更有辯才。喬治夫人說人們常常談;人們也常把這情形告訴她;在座的西芒斯太太就對她講過二十次;她總是這樣說:“不對,亨麗艾塔·西芒斯,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我是絕對不相信的。”西芒斯太太證實(shí)了這個陳述,又加上了她自己的見證。那位住在明諾利的太太敘述了一個馴夫的有效辦法,在結(jié)婚一月之內(nèi),她能把她那兇猛得像一只老虎的丈夫鎮(zhèn)壓得完全像一只綿羊。另外一位太太也講出她自己的斗爭和最后勝利的經(jīng)過,在這個過程中,她認(rèn)為必須把她母親和兩位姨母請來,日以繼夜地連哭了六個星期。另有第三位太太也想發(fā)言,在紛囂中竟找不到聽她說話的人,便捉牢一位恰好同她們在一起的還沒有結(jié)過婚的小姐,懇求她,說如果她愿意重視自己的和平和幸福,就應(yīng)該在這個嚴(yán)肅的場合中學(xué)乖點(diǎn),必須以奎爾普太太的軟弱為借鑒,從今天起,要把她的整個思想用在如何馴服和鎮(zhèn)壓有反抗精神的男人上面。喧叫達(dá)到最高潮,一半的座客把聲音提得很尖,為的是把另外一半人的聲音壓下去,這時她們突然看到金尼溫太太的臉色變了,偷偷地?fù)u著食指,好像是勸大家沉默似的。恰在此時,她們發(fā)現(xiàn)丹尼爾·奎爾普本人——就是造成這場喧囂的根源——正在房間里全心全意地觀察和傾聽著。
“談下去,女士們,談下去,”丹尼爾說,“奎爾普太太,希望你留她們晚餐,吃幾對龍蝦和一些清淡可口的菜。”
“我——我沒有邀她們吃茶呀,奎爾普,”他太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完全是偶然呀。”
“那更好了,奎爾普太太;偶然的聚會永遠(yuǎn)是最愉快的聚會,”矮子說,用力搓著手,好像他正在利用搓下來的泥污,制造氣槍的子彈似的,“怎么啦!別走呀,太太們?你們一定不要走呀!”
他那些美麗的敵人略微搖了搖頭,一面分別找尋各人的帽子和圍巾,讓金尼溫太太去同他口頭爭論,她發(fā)覺自己是斗士的身份后,也只好硬著頭皮擔(dān)任起這個角色來了。
“奎爾普,如果我女兒有這個意思,”老太婆說,“為什么不可以留下來晚餐呢?”
“當(dāng)然可以,”丹尼爾答道,“為什么不可以呢?”
“我想,一頓晚餐不會有什么對不起誰或者什么不正當(dāng)吧?”金尼溫太太說。
“當(dāng)然沒有,”矮子答道,“為什么一定有?同時也沒有什么東西不衛(wèi)生,除了一些龍蝦沙拉或者咸水大蝦,這東西我倒聽說是不大容易消化的。”
“你不希望你的太太害那種病吧?也不會希望任何事情使她不舒服吧?是嗎?”金尼溫太太說。
“就是拿出二十個世界來我也不會那樣[9],”矮子答道,苦笑著,“甚至同時有上二十個丈母娘我也不——有那么多的丈母娘倒幸福呢!”
“我的女兒是你的太太,奎爾普先生,這是實(shí)在的,”老太婆說,癡戇地笑著,是想表示諷刺,但也含有提醒他必須注意這個事實(shí)的意思——“同你行過婚禮的太太。”
“她是的,當(dāng)然啦。她是的。”矮子說。
“那么,我希望,奎爾普,她有權(quán)做她想做的事。”老太婆說,顫抖著,一部分是由于氣憤,一部分也是由于她對這個小鬼般的女婿暗暗懷著一種恐懼。
“希望她有權(quán)!”他答道,“唔,原來你還不知道她有權(quán)嗎?你不知道她有權(quán)嗎,金尼溫太太?”
“我知道她應(yīng)該有,奎爾普,如果她有我的想法,她早有了權(quán)了。”
“你為什么不能有你母親的想法呢,親愛的?”矮子說,轉(zhuǎn)過身去對他太太講話,“為什么你不能永遠(yuǎn)效法你母親呢,親愛的?她是女性的光榮;你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天都這樣說,我相信他常說的。”
“她父親才是一個有福氣的家火[10]呢,奎爾普,抵得上平常兩萬人,”金尼溫太太說——“甚至兩萬萬人。”
“我真應(yīng)該認(rèn)識他,”矮子說,“我敢說在當(dāng)時他是一個有福氣的家伙;但是我認(rèn)為現(xiàn)在他才享福呢。真是一個幸福的解脫。我相信他受苦的時間太長了。”
老太婆喘口氣,但沒有發(fā)出聲音;奎爾普重新說話了,眼睛里照舊含著惡意,舌尖上同樣帶著諷刺性的謙恭。
“你的面色很難看,金尼溫太太;我知道你太激動了——也許是談話過多了的緣故,因?yàn)檫@正是你的弱點(diǎn)。睡覺去。一定要睡覺去。”
“在我高興的時候我才去,奎爾普,不能提前。”
“但是請你現(xiàn)在去。一定請你現(xiàn)在去。”矮子說道。
老太婆憤憤地看著他,但是隨著他的前進(jìn)而向后退,在他的面前倒退著走了,聽著他把她關(guān)在門外客人們中間,這時她們正在擁擠著下樓。房間里只剩下他同他的老婆,她坐在旮旯里顫抖,眼睛死盯著地板,那小個子在她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站定,抱著胳臂,堅定地注視著她,很長的時間沒有說話。
“唔,你這個可意的人兒!”他用這話打破了沉寂,嘴唇咂咂著響,好像這不是比喻,而她真的是一塊蜜餞糖果似的,“唔,你這寶貝的乖乖!唔,你這個美妙的迷人精!”
奎爾普太太嗚咽著;她了解她那位快人老爺?shù)男愿瘢虼诉@些稱贊使她受寵若驚,比受了極端兇惡的暴行還要難過些。
“她是那樣,”矮子說,露著鬼一般的苦笑——“那樣一顆寶石,那樣一顆金剛石,那樣一顆珍珠,那樣一塊紅玉,又是那樣一個鑲著各式各樣寶石的金匣!她是那樣一個寶物!我真是說不上來地喜歡她!”
可憐的小婦人從頭抖到腳,抬起眼睛帶著哀求的神氣望著他的臉,然后又把它們垂下,重新嗚咽起來。
“她的最大優(yōu)點(diǎn)是,”矮子說,像是跳蹦似的向前進(jìn),這樣一來,加上他固有的羅圈腿,丑惡的面孔,和嘲弄人的神情,使他完全變成一個妖魔樣子的東西了——“她的最大優(yōu)點(diǎn)是,她是那么恭順,那么柔和,她從來沒有自己的意志,而且她還有那樣一位善于教導(dǎo)的媽媽!”
奎爾普先生說這句話時含著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惡意,深到一百度,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夠摸到底,然后他把兩手放在膝頭上,兩條腿叉得很寬,身子慢慢地向下低,頭也扭到一邊,這樣他的地位便介乎到他太太的眼睛和地板中間了。
“奎爾普太太!”
“是,奎爾普。”
“我長得還夠可人意嗎?如果我留了短須,不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美男子嗎?我不是一位最能伺候女人的人嗎?——我是不是,奎爾普太太?”
奎爾普太太順從地答道,“是,奎爾普,”好像被他的眼睛盯得著了魔似的,她一直怯生生地注視著他,而他卻繼續(xù)使用只有他本人和夢魔才能扮得出來的那種令人恐怖的鬼臉對付她。在這個表演的全部過程中,時間是很夠長的,他保持著一種死的沉默,除了有時候他來一次出人不意的跳蹦,把他太太嚇得倒退幾步,發(fā)出制止不住的尖叫聲。然后他便咯咯地笑了。
“奎爾普太太。”最后他說道。
“是,奎爾普。”她恭順地回答。
奎爾普沒有接著把心里的話題說出,他立了起來,重新抱起胳臂,比先前更嚴(yán)厲地瞪著她,她卻趕快把眼睛避開,望著地板。
“奎爾普太太。”
“是,奎爾普。”
“如果你再聽這群老乞婆的話,我要咬死你。”
奎爾普先生發(fā)出這個簡明的恫嚇時,還在咆哮著,臉上顯出特別認(rèn)真的樣子,然后吩咐她把茶桌上的東西清走,把蔗酒拿來。酒盛在一個大號的方瓶里(那原是從船上的櫥子里拿回來的),放在他的面前,他再要了冷水和雪茄煙盒子。這些東西供應(yīng)齊備之后,他便坐在一只扶手椅中,把大頭和臉緊緊壓住椅背,兩條短腿搭到桌子上。
“奎爾普太太,”他說,“現(xiàn)在我很想吸煙,可能燒它一個晚上。不過最好還是請你坐在原來的地方,也許我隨時需要你。”
除了用慣了的一句“是,奎爾普”,他老婆回不出別的話來,于是這位小小的萬物之靈取出他的第一支雪茄,兌好他的第一杯酒。太陽下山了,繁星隱約出現(xiàn),古塔在改變它原來的顏色,先是灰的,又由灰的變成黑的,這時房間里完全黑暗了,雪茄煙頭閃出深紅的火光;但是奎爾普先生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繼續(xù)吸煙飲酒,無精打采地望著窗子外面,臉上一直掛著頑強(qiáng)的笑容,只是當(dāng)奎爾普太太不自主地表示出什么不安或者疲倦的動作時,笑容才擴(kuò)展成一個內(nèi)心喜悅的苦笑。
[1] 塔山(Tower Hill),在倫敦塔的西北方,靠近泰晤士河,從前是處決叛國犯的刑場。
[2] 海關(guān)大樓(Custom House),也靠近海濱,在塔山之西,兩地相距甚近。交易所就在它的北面。
[3] 薩瑞區(qū)(Surrey Side),泰晤士河南岸的船塢區(qū)。
[4] 拆賣舊船商(Shipbreaker),即收買舊船拆賣零件的人。
[5] 古塔(Old Tower),指倫敦塔。
[6] “成是”(jist),系“正是”(just)的訛音。
[7] 伯特西,奎爾普太太的小名。
[8] 明諾利(The Minories)和獵犬溝(Houndsditch)銜接,都在倫敦塔附近,系猶太住宅區(qū)。這位住在明諾利的女人可能是一位猶太人。
[9] “就是拿出二十個世界來我也不會那樣”(not for a score of worlds),意思是“無論如何我也不肯”。因?yàn)橄挛挠小岸畟€丈母娘”一句話,才把它直譯。再下面一句是反話,意思是“有一個丈母娘就夠了,二十個可真吃不消”。照西方的習(xí)慣,丈母娘是很可厭的人。
[10] “有福氣的家火”(blessed creetur),系“有福氣的家伙”(creature)的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