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054字
- 2020-08-07 17:43:17
第三章
女孩子后面緊跟著一位年紀不算小的男人,一副難看的面貌和可憎的神情,個子小得活像一個侏儒,頭和臉倒大得配得上一個巨人的身體。他的黑眼睛表現出不安、奸詐和狡猾;嘴和下巴上面聳豎著粗硬的須根;他的氣色好像從來沒有干凈過或者清潔過似的。但是因為一個可怖的笑容使得他面上的表情更滑稽了,這種笑容似乎是習慣成了自然,和輕松或者愉快的感情并不發生關系,一笑露出滿口變了色的不整齊的獠牙,活像一條吐著舌頭喘氣的狗。他的裝束包括一頂大尖帽,一套穿舊了的深色衣服,一雙容積很大的鞋子,一條齷齪的白圍巾又皺又癟,把他那青筋暴露的脖子大部分拋在外面。他的頭發是灰黑色的,上額部分剪得很短很直,在耳朵周圍像穗子一般地垂著。又粗糙又難看的雙手污穢不堪;指甲又長又彎,顏色是黃的。
我用了很多的時間注意這些小節,因為除此之外,其余的不必仔細觀察便能一目了然。過了好一會兒還沒有人打破沉默。女孩子怯生生地走向他的哥哥,握住他的手。矮子(假設我們可以這樣稱呼他的話)銳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很清楚地,古玩商人沒有料到這位丑陋客人的來訪,因此他顯得很張皇很不自然。
“啊!”矮子說,伸出手來遮在眼睛上面,很注意地觀察那個年輕人,“鄰居,那該是你的外孫吧!”
“寧愿他不是,”老人答道,“但不幸他是。”
“那一位呢?”矮子說,指著狄克·斯威夫勒。
“他的一位朋友,到這里也和他一樣受歡迎的。”老人說。
“還有那一位呢?”矮子問,身子轉了個圈子直指著我。
“前一天晚上耐兒從你府上出來迷了路,就是這位先生好心好意地把她送回家來。”
小個子轉身對著女孩子,好像是譴責她,又像是表示詫異似的,但是因為她正在和那個年輕人談話,也就保持沉默,并且欠著身子傾聽。
“那么,耐麗,”那個年輕人說,聲音很高,“他們教你恨我吧,咦?”
“沒有,沒有。說這話多可恥!唔,沒有!”女孩子叫道。
“那么是教你愛我吧?”哥哥追上一句,冷笑著。
“也沒有,”她答道,“他們從來不對我談起你的。真的,他們從來沒有談起過。”
“他們不會談我的,”他說,狠狠地注視著外祖父,“他們不會談我的,耐兒。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你的。”
“但是我很愛你呢,福來德。”女孩子說道。
“當然啦!”
“我愛你,真的,我要永遠愛你,”女孩子重復說,表現出很重的感情,“但是,唔,如果你不再讓他生氣并且不再使他不高興,我還要更加愛你。”
“我明白!”年輕人說,漫不經心地彎下腰,吻了她一下,又把她推開,“好了——你已經背完了你的教條,去你的吧。你用不著哭呀。說來說去,我看我們還是好離好散才是。”
他沉默下來,眼睛送著她走,直到最后她走到那間小屋子里,把門關上;然后他轉過身對著矮子,唐突地說道——
“喂,密斯特——”
“你是說我嗎?”矮子答道,“我叫奎爾普。你會記得住的。我的名字不長——丹尼爾·奎爾普。”
“那么,喂,奎爾普先生,”另外那一位接下去,“你對我外公像是有一些辦法呢。”
“有一些。”奎爾普先生強調地說道。
“也略微知道他的一些花頭經和鬼把戲吧?”
“知道一些。”奎爾普說,還是很冷淡。
“那么讓我通過你告訴他,只限這一次,只要他把耐兒關在這里,我要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要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如果他想斷絕我,他必須先放棄她。為什么把我當作妖怪,躲我,怕我,好像我帶來了瘟神?他會告訴你我沒有天賦的感情,他也會說,我關心我的妹妹,不比我關心他更多一些。隨他說去好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常來常往,讓我妹妹曉得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多會兒我高興,我就來看她。這是我的主要意思。今天我來這里聲明一下,以后我還要為了這一個目的來五十次,也會得到同樣的成功。我說,不達到目的我是絕不停止的。我的任務完了,現在我的拜訪結束。狄克,來呀。”
“停一下!”斯威夫勒先生看到他的同伴向著門口走,叫了起來,“閣下!”
“閣下,聽候吩咐。”奎爾普先生說,因為那個稱呼是對他叫的。
“在我離開這個有趣、熱鬧場面和這些光明炫目的大廳之前,閣下。”斯威夫勒先生說,“請你準許我提出一個小意見。今天我到這里來,閣下,總認為老透兒還講交情。”
“說下去呀,閣下。”丹尼爾·奎爾普說,因為那位演說家突然住口了。
“我心里存著這種意思,還有這種意思所喚起的感情,閣下,我感覺彼此既然是朋友,那么虐待、逼迫和威脅并不是擴展靈魂和促使爭論雙方和諧共處的辦法呀,因此我愿提出一個辦法,它很適合于目前這種場合。閣下,你允許我在你耳邊說句話嗎?”
并沒有等待對方許可了他,斯威夫勒先生走到矮子跟前,緊靠著他的肩膀,彎下身子湊到他的耳邊,使用一種在場的人們完全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
“對這個老透兒的口號是——叉出他的錢來[1]。”
“是什么?”奎爾普問。
“是叉出他的錢來,閣下,叉出他的錢來,”斯威夫勒答道,拍拍他的口袋,“你醒著嗎,閣下?”
矮子點點頭。斯威夫勒先生后退,也照樣點點頭,然后再向后退,再點頭。這樣一面后退,一面點頭,一下子便到了門口,在那里他大聲咳嗽,是要引起矮子的注意,抓住個機會打手勢,表示那是知己的談話,也是不容破壞的秘密。他把適合傳達這種意思的嚴肅啞劇演完,便跟在他的朋友后面消失了。
“哼!”矮子說,愁眉苦臉地聳聳肩膀,“這就是至親的下場。謝上帝,我沒有一個親戚!”他轉過頭對著老人,接下去說道,“如果你不是軟弱得像一根蘆葦,又不是到了那種不省人事的程度,你也不需要什么親戚。”
“你叫我怎么辦呢?”他反問道,陷入一種像是沒有辦法的絕望里,“說話和嘲笑是容易的。你叫我怎么辦呢?”
“如果易地而處,我該怎么辦呢?”矮子說。
“不用說,可能很兇呢。”
“這一點你對了,”小個子說,對這種恭維極端滿意,因為他認為這是恭維,像一個魔鬼露著牙齒,一面搓著他那齷齪的手,“去問奎爾普太太,美麗的奎爾普太太,又恭順又膽小又可愛的奎爾普太太。但是我想起來了——我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她一定很著急,我幾時不到家,她幾時不會安心的。我知道我每次出門,她總是這種樣子,雖然她不敢明講,除非我引逗她,告訴她她可以隨便說話,我絕不會怪罪她。唔,訓練成功了的奎爾普太太!”
那樣子非常可怖,大頭小身,他的手搓了又搓,慢慢地搓過來搓過去——甚至在表演這個小動作的時候神氣也怪里怪氣的——然后垂下濃重的眉毛,把下巴翹到半空,趾高氣揚地帶著一種賊頭賊腦的樣子向上瞥了一下,這副樣兒只有一只猴子可能模仿得來,做得像。
“這里,”他說,一只手伸到懷里,蟹行到老人身邊,“我唯恐發生意外,所以親身把它帶了來,因為全是現金,又大又重,耐兒的手袋裝不了,也提不動。不過她倒應該趁早練練,因為,鄰居,你死了以后她就要提很沉重的東西了[2]。”
“上帝保佑她!我希望如此。”老人說,好像在呻吟。
“希望如此!”矮子重復了老人的話,湊到他的耳邊,“鄰居,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把這些錢存放到哪里去了。但是你是一位深沉的人,很會保守秘密呢。”
“我的秘密!”另外那一位答道,帶著一種憔悴的面容,“是,你說對了——我——保守秘密——守得很嚴。”
他不再說什么了,但是拿了錢,跨著慢而不穩定的步子,轉過身,像一個疲倦了的失意人,緊緊抱住頭。矮子銳利地注視著老人走進小客廳,把錢鎖在壁爐架上的保險箱中;然后他沉思了一下,準備告辭,說如果不趕快走,奎爾普太太會等得發瘋了。
“那么好吧,鄰居,”他接著說,“我要回家轉了,向耐麗致愛,希望她不再迷路,雖然她這一來倒使我得到一個不曾料到的光榮。”說完向著我鞠躬,眼睛斜斜地望了望我,然后又敏銳地掃射四周,這一來好像把每一種事物,不論多么小,也不論多么細微,都包羅在他的視線以內了。最后才走了出去。
我也幾次試著要走,但是老人一直不肯,懇求我多留一會兒。屋子里現在只剩下我們兩人了,他又重申他的懇求,并且感謝上次造成我們認識的機會,我也只好欣然聽從他的勸告,坐了下來,假裝審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他放在我面前的幾顆古老的徽章。說實話,想讓我留下用不著費很大力氣的,因為如果我的好奇心是被第一次訪問所引起的,現在更是有增無減了。
不久耐兒也來到一起,把一些針線活計放在桌上,坐在老人旁邊。看了屋內的鮮花,綠枝掩蓋著愛鳥的小籠,清爽和青春的氣味好像窸窣地流過沉悶的老屋,回旋在女孩子的頂上,真使你感到愉快。看了女孩子的美麗和溫婉,再看老人那個彎曲了的身子、憂郁侵蝕透了的面容以及疲倦了的神情,很夠新奇,但是不怎樣愉快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這位孤苦伶仃的小人兒將來要落個什么結果呢?盡管他是一位不大高明的保護人,但是假如他一旦死了——那時候她的命運又是怎樣呢?
老人差不多回答了我的想法,因為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高聲說了。
“我的興致會好一些的,耐兒,”他說,“好運道一定在等著你——我不替我自己要求,但是替你。要不然,那些不幸將來會落在你那無罪的頭上的,因此我不禁相信,一經引導,最后好運道一定要來的!”
她快活地望著他的臉,但是沒有答話。
“當我想到,”他說,“想到那許多歲月——在你短短生命中的那些歲月——你一直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想到你那單調的生活,沒有和你年齡相仿的同伴,沒有任何孩子們應有的玩樂;想到你是在這樣一種枯寂的環境中長大的,這里沒有別人,你只能和一位老頭子過日子;耐兒,想到這里,我就常常覺得對不起你。”
“外公!”女孩叫道,并沒有隱藏她的驚愕。
“不是有意這樣;不是,不是,”他說,“我一向期待著那一天,使你能夠和那些又華貴又美麗的人物在一起,在上等社會里立腳。但是我還在期待著,耐兒,我還在期待著。如果我被迫離開你,我替你安排了些什么使你能夠掙扎著在世界上活下去呢?那邊的小鳥兒是很有資格和世界交戰的,結果還不是隨世浮沉。——聽!我聽到吉特在外面,接他去,耐兒,接他去。”
她站立起來,匆匆地走開,停下,轉回來,雙手抱住老人的脖子;然后又離開他,慌慌張張地走了——這次動作很快,是要隱藏她臉上滾下來的淚珠。
“在你耳邊說一句話,閣下,”老人慌慌張張地低聲說,“那天晚上聽了你說的話心里很不安定,我也只能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來替自己辯護;回頭已經太遲,如果我能的話(雖然我辦不到);而且我還是希望勝利。一切都是為了她。我本人已經為極度的貧困所拖累,卻不愿意她也遭受到貧窮的痛苦。我不希望她也受到使她母親,我的親生女兒,早進墳墓的不幸。我要留給她的不是輕易就能花去或浪費掉的資財,而要使她永遠不會陷入貧乏。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吧,閣下?我要她有的不是一點兒周濟金,而是一筆財富——噓!現在或者以后,我對這問題不能再說什么了。她要回來了!”
他對我說話時語氣懇切,抓住我胳臂上的那只手一直在顫抖,眼睛緊張地盯牢我不放,態度又狂熱又激動,這一切使我充滿了驚異。我所看到的和所聽到的,再加上他自己講的那一大部分話,使我猜想他是一位富有的人。我對他的性格不夠了解,只認為他也是一位可憐的倒霉鬼,把賺錢當作一生中唯一目的,等到發了一筆大財,卻又不斷因為害怕貧窮而苦惱,經常為賠錢和破產的恐懼所侵襲。他所說的許多事情我不大懂,但是它們同我剛才想到的意思十分一致,因此最后我毅然斷定,他是屬于這種不幸福的人。
這個意見并不是倉促考慮的結論,實在說,在當時并沒有考慮的機會,因為女孩子很快地就回來了,而且立即準備替吉特上寫字課,這功課好像他一星期要上兩次,那天晚上正趕上一個規定日期,他和他的女教師都高興得不得了。要想把上課情形詳細描述一番,必須占很大的不必要的篇幅和時間:他如何一直不肯當著一位陌生的紳士的面在客廳里落座,好說歹說才把他的禮貌收回去了——就座之后,他如何把袖子挽起,張開兩臂,面孔湊近練習簿,獰惡地斜著眼睛瞪著那一行一行的字——如何從他把鋼筆拿到手里那一分鐘起,他就開始在墨水中打滾,甚至把墨水涂到頭發根上——如何偶然寫正確了一個字母,但在準備寫另一個字母時,他的手腕早把前一個弄模糊了——如何每一次發生新的錯誤,女孩子便爆發出新的高興的笑,聲音很高而且和吉特的笑一樣是從內心發出的——盡管這樣,在整個過程中,她是如何循循善誘地教,他是如何急切地學習,這些也就不必細談了。現在只講功課上完;黃昏已過,黑夜到來;老人又變得不安定和耐不住了;他又在和先前同樣的時間秘密地離開家;又是把女孩子一個人留在陰沉沉的墻壁里;只講這些就夠了。
現在我已經由我自己把故事講了這么許多,并且把這些人物介紹給讀者,為了便于敘述,今后我將退出舞臺,讓那些在故事里面擔任重要角色的人們自說自演去吧。
[1] “叉出他的錢來”,原文作fork,是fork out(要他拿出錢來)的省略。
[2] “要提很沉重的東西了”(carry weight),雙關語,另一種意思是說在老人死后耐兒的生活便不會輕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