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095字
- 2020-08-07 17:43:17
第二章
將近一星期以來,我總是在和一個驅使我再去那個地方的念頭作戰(我離開那里的情形,上面已經詳細交代過了),但是最后我屈服了。我決定這次要在白天去,因此一過正午我便動身出發。
我在那座房子前面走了過去,又在街上繞了幾個圈子,心情猶豫不定,這實在也是常情,因為我唯恐這次訪問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不見得會受歡迎。但是,鋪門關閉著,如果我老是這樣在門口走來走去,看樣子不大會讓里面的人發覺的,因此我馬上就克服了這種遲疑,走到古玩商人貨棧里面去了。
老人同另外一個人正在屋子后部,好像正在爭吵似的,他們的喉嚨喊得正響,我一進去就停止了,老人隨即匆忙地向我迎過來,用顫抖的聲調說我來了他很高興。
“在緊要關頭上你把我們岔開了,”他說,手指著同他在一起的那個人,“這小子有一天會把我暗殺了的。如果他有膽量,他早就那樣辦了。”
“呸!如果你辦得到,你早把我咒死了,”另外那個人滿面怒容地對我注視一下,這樣說,“這情形我們完全知道!”
“我真希望我辦得到,”老人喊道,軟弱地轉過頭對著他,“如果咒罵、祈禱,或者誓語能夠把你除掉,它們早把你弄死了。我要同你斷絕關系,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倒輕松了。”
“我知道你的心,”另外那一位答道,“我早就這樣說過了,不是嗎?但是我不是什么咒罵、祈禱或者誓語能夠殺死的,因此我還活著,還打算活下去。”
“他的母親倒死了!”老人喊著,激動地緊握著雙手,向上望著,“這是天國的公道嗎!”
另外那一位立在旁邊,一只腳蹺到椅子上,鄙夷地冷笑著注視老人。他是一個二十一二歲光景的青年;身體各部分都很勻稱,長得的確還算漂亮,雖然他的面部表情和他的態度一樣不夠討人歡喜,甚至他的衣服也帶著一種放蕩驕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氣。
“什么公道不公道,”那個年輕人說道,“反正我來到了這里,什么時候想走我才走,除非你找人把我趕出去——你不會這樣做的,我知道。我重新對你說一遍,我要見我的妹妹。”
“你的妹妹!”老人尖刻地說。
“啊!你總不能改變我和她的關系呀,”另外那一位答道,“如果你辦得到,你老早就那樣辦了。我要看我妹妹,是你把她關在這里,用你那狡猾的秘密方法毒害她的心,你假裝十分愛她,為的是把她支使一輩子,這樣每星期你又可以多刮幾個先令,加在你那數不清的金錢堆里。我要看她;我一定要。”
“這兒有一位道德家,居然大談毒害人心來了!這兒有一位慷慨豪爽人物,居然看不起收集先令來了!”老人高聲說,從他轉向我。“閣下,他是一個敗家子,沒有資格向任何人提什么要求,不只不能向那些不幸和他有血統關系的人有所要求,甚至也不能向社會有所要求,誰都知道他那些不正當的行為。他還是一個撒謊的人呢,”他接下去,放低了聲音,一面湊近我,“他了解我多么寶貝我的外孫女,甚至因為看到客人在場,想在這一點上打擊我。”
“客人同我是沒有關系的,外公,”那個年輕人說,抓住這句話,“我想我同他們也沒關系。他們最好去管他們自己的事,讓我來管我自己的事。我還有一位朋友等在外面,看樣子我還要耽擱一些時候,請你準許我把他叫進來。”
說完,他走到門口,望著大街,向一個看不到的人招了幾次手;從他招手時流露出來的那種著急神氣,好像要叫那人過來,必須費很大的力氣來說服似的。最后,馬路對面走出——假裝偶然經過,但是裝得又很不像——一位不整潔的漂亮人物,為了表示不愿意接受邀請,拿腔作勢地皺了一陣眉、搖了一陣頭,結果還是穿過馬路,來到鋪子里面。
“哪,這位是狄克·斯威夫勒,”那個年輕人說,把他推了進來,“坐下,斯威夫勒。”
“但是老透兒[1]說得來嗎?”斯威夫勒先生低聲說道。
“坐下。”他的同伴重復說。
斯威夫勒先生依從了,四下里望著,帶著討好的笑容,他說上星期是鴨子的舒服星期,這星期是灰塵的舒服星期[2]。他又說當他立在轉角燈柱旁邊的時候,他看到有一條豬嘴里銜著一根草從煙紙店里竄出,他針對這一個現象預言,說另一個鴨子的舒服星期將要來到,雨一定要落。然后他又乘機替自己辯護,他的衣裝看來或許有些不整齊,原因是前一個晚上“太陽光在他的眼睛里太強了”,他是想借著這種說法,盡可能地巧妙地使聽話的人明白,昨晚他酩酊大醉了。
“但是這算,”斯威夫勒先生說道,嘆了一口氣——“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靈魂的火焰在親睦的小蠟燭上燃著,友誼的翅膀就不會脫落一根羽毛!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精神是靠著玫瑰色的酒來煥發,管它當前的一刻是不是一生頂頂幸福的時光!”
“你用不著在這里當主席呀,”他的朋友說道,一半是自言自語。
“福來德!”斯威夫勒先生叫道,戳著他的鼻子,“對明白人講一個字就夠了——沒有財富我們也可以很好很幸福,福來德。不要再講半個字。我有我的意見;話越少越妙。不過我要小聲問你一句,福來德——老透兒還講交情嗎?”
“不用你管。”他的朋友答道。
“這一點又對了,十分對,”斯威夫勒先生說,“說話要謹慎,做事也要謹慎[3]。”說著,他眨眨眼睛,好像暗藏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然后抱著手靠住椅子,很嚴肅地望著天花板。
從上面的情形看來,如果你要懷疑這位斯威夫勒先生還沒有完全擺脫他所暗示的強烈陽光的影響,不能說沒有理由;要是你聽了他的談吐還疑心不到這上面去,那么他那直挺挺的頭發、沉重的眼睛,和那蒼白的面容也可以成為不利于他的強有力的證據。正如他自己指出來的,他的服裝的確沒有好好整理過,全部凌亂不堪,很容易使人想到他曾和衣而睡。這服裝包含著一件棕黃色緊身上衣[4],前面綴滿了銅紐,后面卻只剩下了一個;一條彩色鮮明的棋盤格領巾,一件呢背心,臟污了的白色褲子,一頂直不起腰來的禮帽,前后顛倒,為的是隱藏帽邊上的一個破洞。上衣的胸部裝飾著一只縫在外面的口袋,一條又大又不討人喜歡的手巾從那里露出了最干凈的一角。齷齪了的襯衫袖子盡量向下拉,顯然是想把它卷在袖頭的外面。他沒有手套好展覽,卻拿著一根直頭的黃色手杖,杖頂嵌著一只骨雕的手,小指頭上還套著一個類似指環的東西,掌內又握著一個黑球。本身具備了這么多的優越條件(在這些條件上面還可以加上一股濃厚的煙味,和外表上那種永遠要保持下去的油膩),斯威夫勒先生很得意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盯住了天花板,為了配合必要的琴鍵,他偶然也提高喉嚨,款待在座的人一兩段凄慘的小調,然后又在歌聲中間,突然回到他先前的沉默里。
老人也坐在椅子里,抱起雙手,一下看看他的外孫,一下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同伴,好像他毫無辦法,只好隨他們鬧去似的。那個年輕人斜靠在一張距離他朋友不遠的一張桌子上,對于這里所發生的一切顯然滿不在乎。而我呢——我感到怎樣也不容易插進一句話來,雖然老人用話和表情向我呼吁——只好竭力假裝全心全意地審查一些打算出賣的貨品,對于眼前那些人不去理會。
沉默的時間并不長久,因為斯威夫勒先生先又款待了我們幾段音節和諧的言語,說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5],他只希望他能騎著一匹阿拉伯駿馬,作為一些又英武又忠勇的事業的開端,詩句朗誦完了就把眼睛從天花板上移下,重新沉入到散文里。
“福來德,”斯威夫勒先生說,但又立即停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似的,然后又用先前那種可以聽到的低聲說道,“老透兒還講交情嗎?”
“那有什么關系呢?”他的朋友暴躁地答道。
“沒有,但是他講不講呢?”狄克說。
“是,當然。我管他講不講呢!”
這一個回答好像給了他可以隨便談談的勇氣似的,于是斯威夫勒先生便公然設法吸引我們的注意了。他先由蘇打水開端,說在理論上它雖然是一種好東西,卻很容易冰冷地停在胃里,除非你摻上姜汁或者加上少量白蘭地,他認為白蘭地用場更大,只是想到價錢就不對了。沒人膽敢去爭辯這種宏論,于是他進一步發表意見,說人的頭發乃是最能保留煙味的東西,威斯明斯特和伊頓[6]兩個學校的青年紳士,為了不使急于要見到他們的朋友嗅到口里的雪茄味道,常是先嚼食大量的蘋果,但是結果還是由于他們的頭上保留著這種氣味,仍然被人發覺出來;因此他下結論說,如果皇家學會[7]肯注意到這些現象,根據科學的道理,尋求一個方法,阻止這種難以防范的露餡兒,他們一定被尊為造福人群的恩人。這些意見也同上面他所宣布的意見一樣,不容誰去反駁;所以他又接著告訴我們,牙買加蔗酒[8]雖然無疑地是一種醇郁可口的飲料,但有一種缺點,就是第二天嘴里往往還保留著它的味道;這一點也沒人膽敢提什么意見,于是他增加了信心,變得更和人親近更饒舌了。
“這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先生們,”斯威夫勒先生說,“一家人不和睦,合不來。如果友誼的翅膀不會脫落一根羽毛,那么親戚情分的翅膀就永遠不能把它剪短,相反地要讓它不斷擴展并保持平靜。一切本來都可以幸福和諧,為什么祖孫兩人一定要這樣奇烈地[9]相持不下?為什么不勒勒手把這些事職情放掉呢[10]?”
“住嘴。”他的朋友說了。
“閣下,”斯威夫勒先生說,“不許你打擾主席。先生們,目前這個問題怎么解決?這面是一位老透兒外祖父——我這樣說是表示絕對尊敬的意思——那面是一位野小子外孫子。老透兒外祖父對野小子外孫子說了,‘我把你撫養大,還讓你受了教育,福來德;我教你走立身處世的路子;你卻有一點跳出了正軌,像一般年輕人那等作風;今后你不能再有什么機會了,連半個鬼影子的機會也不會有了。’年輕的野小子外孫子聽了不大服氣,他說了,‘你已經富得不能再富;你在我身上也沒有破費過什么;你正在為我的小妹妹積累金錢,她同你一道過著一種秘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生活,什么享受都沒份——為什么你不能對你那成年的親戚稍微幫幫忙呢?’老透兒外祖父對于這種抗議的答復是,他不只不肯效法他那個時代的紳士們的大方作風,很痛快地拿出錢來,而且一碰頭就發脾氣、信口謾罵、算舊賬。那么問題就很清楚了,這情形長此繼續下去,豈不是一件憾事?如果老先生肯拿出一個合理數目的爛銅,把事情弄得又平穩又舒服,豈不是好辦得多了?”
在斯威夫勒先生發表議論的時候,他的手不斷上下左右地揮舞,說完了話,他突然把手杖頭塞到嘴里,好像再加一個字便會破壞了這篇演說的效果似的。
“上帝鑒臨,為什么你要逼著我不放,對我橫加迫害呢?”老人說,轉過頭對著他的外孫,“為什么你要把你那些酒肉朋友帶到這里來呢?我不是常常對你講,我過的是一種又操心又克己的生活,并沒有多少錢嗎?”
“我不是常常對你講,”另外那一位答道,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得比你還清楚嗎?”
“你已經選擇了你自己的道路,”老人說,“向前走好了。讓耐兒同我一道辛苦,一道工作。”
“耐兒不久就要長成大人了,”另外那一位答道,“按照你的信條教養,她會把她哥哥忘個干凈,除非她哥哥有一天真的出人頭地。”
“小心,”老人說,眼睛閃閃發光,“如果你能常常麻煩她,她不會把你忘個干凈的。小心,可不要有這樣的一天,你赤著腳在街上走,她卻坐著自己的華麗車子跑過。”
“你是說在她拿到你的金錢以后的情形吧?”另外那一位反唇相譏,“瞧他說話多么像一位窮人呀!”
“但是在目前,”老人說,沉下他的聲音,好像自言自語似的,“我們多么窮,過的又是什么生活呀!原因就是為了一個年幼的孩子,沒有害過人也沒有做過錯事;但是一切都不順利!希望和忍耐,希望和忍耐!”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放得很低,傳不到兩個年輕人的耳朵里面。斯威夫勒先生好像以為,這些話暗含著一種思想斗爭,正是他那一段演說所發生的有力效果:因為他用手杖戳著他的朋友,低聲說他深信他這番話說得老透兒啞口無言,希望如果有什么收獲的話,他要抽傭金的。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發覺自己的估計錯誤,于是顯出想要睡覺和不滿意的樣子,不止一次建議要馬上離開。這時門打開,女孩子出來了。
[1] “老透兒”(old min),系“老頭兒”(old man)的訛音。
[2] “鴨子的舒服星期”(a fine week for the ducks),是脫胎于a fine day for young ducks(小鴨子的舒服日子)那句諺語,意為“雨天”。“灰塵的舒服星期”系杜撰,意思是“干燥的日子”。
[3] “說話要謹慎,做事也要謹慎”(caution is the word,and caution is the act),和上面他那一段話里的“話越少越妙”(smart is the word)同為一種構造,都難直譯,也難譯成一律。
[4] 緊身上衣(body-coat),一種小禮服形式的上衣。
[5] “他的心早到了高原上”,原系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一首詩,題為《我的心呀在高原》(“My Heart’s in the Highlands”),起句為:“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呀不在這里。”“高原”指蘇格蘭。
[6] 威斯明斯特(Westminster)和伊頓(Eton),全在倫敦,兩校歷史都很悠久,都是貴族學校,許多英國名流都在這里讀過書。
[7] 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英國的最高學術研究機構,成立于1662年。
[8] 牙買加蔗酒(Jamaica rum),一種甜酒。牙買加在中美西印度群島,英國屬土,盛產甘蔗。
[9] “奇烈地”(wiolence),系“劇烈地”(violence)的訛音。
[10] “為什么不勒勒手把這些事情放掉呢”(Why not jine hands and forgit it?),這句話里面的jine系join的訛音,意為“拉拉手”,forgit系forget的訛音,意為“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