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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荒涼山莊(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7065字
  • 2020-08-07 17:35:33

第八章 遮掩起了許多的罪[1]

天還沒有亮,我就起身,穿好衣服,朝窗外窺視,看到蠟燭像兩座燈塔似的反映在漆黑的窗玻璃上,隨后看到窗外的一切還籠罩在過去一晚的茫茫夜色中,于是注視著黎明到來時,天色如何變化,這確實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天色逐漸使窗外的景色顯露出來,把昨夜的風在黑暗中掠過上面的場地也展現無遺,猶如我緬懷自己的身世那樣。這時我欣然地發現了在我睡著時就環繞在我四周的那些陌生景物。起初,這些景物在薄霧里很難辨別出來,而在它們上面,最后的幾顆星星也還在閃閃爍爍。等朦朧的曙色過去以后,景物開始迅速擴大,而且如此迅速地充實起來。我每看上一眼,總會發現夠我細看上一小時的景物。不知不覺中,我的蠟燭成了唯一和清晨不能協調的東西,我房里的那些黑暗的角落全都明亮起來。晨光暄亮地照在一片歡快的景色上,其中那座古老的修道院顯得最為突出。這座教堂的巍峨的尖塔在那片景色上投下了一長串較為柔和的陰影,似乎和它那嚴峻的外表不大相稱。但是就從這嚴峻的外表上(希望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時常也產生出種種令人心地平和的影響來。

房子里各處地方全都井井有條,所有的人對我都如此殷勤體貼,以致那兩串鑰匙并沒有給我帶來什么麻煩,盡管我得設法記住每一個小貯藏室的抽屜和碗柜里裝著些什么,還在石板上記下有多少果醬、酸菜、蜜餞水果和多少瓶子、玻璃杯、瓷器,以及許多其他的東西。再說,我這個人總的說來,盡管年輕無知,卻是個拘謹守舊、辦事有條不紊的人。我一天如此忙碌,因此聽見鈴聲簡直無法相信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候。然而我還是趕緊跑去沏茶,因為我已經被指定負責掌管茶壺了。接下去,由于他們都起得相當晚,還沒有人下樓來,于是我想,趁機到花園里去看看,也熟悉一下那兒的情況。我發現那是一個非常討人歡喜的地方。前面,是我們來的時候馬車駛過的那條美麗的林蔭道和馬車道(順帶提一句,我們的車子把車道上的石子壓得亂七八糟,我只好叫園丁去把路碾平);后面是花圃。我那位寶貝兒當時正在樓上推開窗子,站在窗前向我微笑,仿佛她從那么遠的地方想吻我一下似的。在花圃的另一邊有一片菜圃,再往后是一個馴馬場,然后有一片整齊的小草料場,最后是一片可愛的小曬谷場。至于正房本身,屋頂上有三個尖頂,看起來舒服、樸實,令人愉快。窗子是各色各樣的,有大有小,而且全都十分精致;朝南的墻外,有些擺玫瑰花和杜鵑花的格子棚架。這所房子正像艾達所說的那樣——她正挽著房主人的胳膊走出來迎接我——是配得上她的約翰表哥的。她這句話說得很大膽,雖然房主人聽了后,只捏了一下她那可愛的臉蛋兒。

早餐的時候,斯金波爾先生還跟前一晚一樣殷勤和藹。因為桌上有蜂蜜,他于是大談起蜜蜂來了。他說他并不反對吃點兒蜂蜜(我得說他確實并不反對,因為他似乎很喜歡吃蜂蜜),可是他對蜜蜂那種自命不凡的神氣很有反感。他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么忙碌的蜜蜂該提出來作為他學習的榜樣;他認為,蜜蜂是自己喜歡釀蜜的,要不然蜜蜂就不會釀蜜了——誰也沒有叫它釀蜜,因此蜜蜂大可不必以自己的愛好來大加吹噓。要是世界上所有的糖果商都嗡嗡叫個不停,對著所有擋住他們道的一切全直往上撞,還自尊自大,叫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們要去干活兒,不要打攪他們,那么這個世界就要叫人忍受不了啦。而且,說到頭,每當你積攢起了一點兒家產來,你就給人家用硫黃熏跑[2],那不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嗎?如果一個曼徹斯特人為了紡棉花而紡棉花[3],你一定會很瞧不起他。斯金波爾先生必然是說,他認為雄蜂體現出了一種較為愉快的和明智的觀念。雄蜂單純地說:“請原諒,我實在不會照料自己的行當!我發現這個世界上該看的東西太多了,而能夠去觀賞的時間又太短暫,因此我只好十分隨便地去觀賞一下周圍的景色,并請求一位不打算去觀賞的人來養活我。”在斯金波爾先生看來,這番話似乎就代表雄蜂的哲學,而且他還認為這是很精深的哲學。他總認為雄蜂是愿意和蜜蜂保持友好關系的。據他所知,性情隨和的雄蜂總是愿意這樣做的,只要自高自大的蜜蜂同意雄蜂這么做,并且不把自己的蜂蜜看得如此了不起就成!

他讓自己的想象以最為輕盈的步法掠過形形色色的境地,惹得大伙兒全歡樂起來,不過他又裝得一本正經,好像他說的話里具有什么嚴肅的意義似的。當我抽身離開他們去照料自己的新職務時,他們還在聽他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把那些事務安排好。等我挽著盛鑰匙的籃子,穿過走道走回去時,賈戴斯先生把我叫到他寢室旁邊的一間小房里去。我發現那間房既是存放書籍與文件的小型圖書室,又是他的靴子、鞋和帽盒的小型陳列室。

“請坐,親愛的,”賈戴斯先生說,“你該知道,這房間叫‘咆哮軒’。我心頭不快的時候,就上這兒來發泄發泄。”

“這么說,您一定難得上這兒來啰,先生?”我說。

“噢,你不知道我!”他回答說,“遇到我受了騙或是因為——因為刮風,刮東風而感到失望時,我就藏到這兒來。在這屋子里,我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咆哮軒’。我的脾氣你連一半還不知道呢。親愛的,你怎么哆嗦起來啦!”

盡管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我還是禁不住直哆嗦。但是想到自己單獨和這位心地善良的人待在一塊兒,望著他那慈祥的眼睛,心里感到十分高興,又因為受到這樣的重視而感到如此激動,我怎么能不哆嗦呢!

我吻了吻他的手,不知道自己當時說了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否說了什么。他顯得很窘,走到窗子前邊去。我幾乎認為他打算跳出窗子去。后來,他轉過身。我從他那雙眼睛里,看出了他方才走到那兒去想遮掩起來的眼神,這才放下心來。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我坐下了。

“得啦!得啦!”他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嗐!別那么傻氣。”

“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的,先生,”我回答,“但是開始的時候很難——”

“胡說啦!”他說,“這很容易,很容易。為什么不是很容易呢?我聽說有一個沒有保護人的很好的小孤兒,我就想著來當她的保護人。她長大了,而且完全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就繼續當她的監護人和朋友。這里又有什么了不起?得啦,得啦!我們現在已經把舊賬全部結清了。你在我面前應該重新顯得高興、誠實、坦率才對呀。”

我暗自說道:“埃絲特,親愛的,你真叫我驚訝!我實在沒有料到你會是這樣!”這番話產生了異常好的效果,我把兩手合起來,放在籃子上,完全恢復了鎮定。賈戴斯先生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神情,和我親密地談了起來,仿佛我早就有每天早晨和他談話的習慣似的。我自己也幾乎感到我確實是這樣。

“埃絲特,”他說,“你當然不理解大法官法庭的這場官司吧?”

我當然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有誰理解這場官司,”他說,“律師們已經把這場官司弄得這么亂七八糟,原來的是非曲直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這場官司涉及某一份遺囑以及遺囑中的信托財產——或者可以說,這場官司一度是涉及這樣一個內容。可現在這場官司卻只涉及訴訟費了。為了訴訟費,我們總是出庭,退庭,宣誓,訊問,提交文書,提交反駁文書,進行辯論,加蓋圖章,提出動議,援引證明,作出報告,繞著大法官和他的那幫隨從團團轉,然后根據衡平法,一直轉到自己那灰塵覆蓋的棺材里去。訴訟費就是最大的問題。其他的一切問題,通過某些特殊的方法,全都消失了。”

“可是,先生,這場官司本來是涉及某一份遺囑的,是嗎?”我試著把他引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因為他已經開始搔頭了。

“噢,不錯!這場官司開始的時候是涉及某一份遺囑的,”他回答,“有一個姓賈戴斯的人在一個不幸的時刻發了一筆大財,立下了一份有大宗遺產的遺囑。為了解決應該如何處理遺囑中的信托財產這樣一個問題,這筆遺產竟然完全給花光了;遺囑中規定的遺產承受人,落到了非常倒霉的境況里,仿佛他們繼承下那筆錢就犯了一項大罪,因而就要受到相當的懲罰似的。遺囑本身于是成了一紙空文。在這場令人悲嘆的官司的整個過程中,每一個當事人都必須知道每一件事,要是有一個人不知道,那就得讓他弄清楚;在這場令人悲嘆的官司的整個過程中,每一個當事人都必須一再收到有關這個案子的每一件事情的抄本,而這些逐漸累積起來的事情,已經寫成了一車一車的文件(你不拿抄本也成,但是非得付錢,一般人通常總是不拿,因為誰也不要那些抄本);每一個當事人都必須兜過來轉過去,為了訴訟費、手續費,愚蠢胡鬧的行為和貪污行賄的事情,忙得像在地獄里跳一場土風舞,即便在巫婆宴會[4]最放肆的幻象中也想象不到那種場面。大法官法庭向一般法院提出問題;一般法院又向大法官法庭提出問題。一般法院發現自己不能辦這件事,大法官法庭發現自己不能辦那件事;雙方全都無法說,自己能做什么,要是沒有這個初級律師和這個辯護律師分別指點甲方,為甲方出庭,沒有那個初級律師和那個辯護律師分別指點乙方,為乙方出庭的話;這樣一直排下去,從甲乙一直排到壬癸,猶如那個‘蘋果餡餅’的故事[5]。全部事情就這樣一年年、一代代地延續下去,周而復始,不停地進行。我們隨便怎樣也擺脫不了這場官司,因為我們已經成為這場官司的當事人,而且不管我們愿不愿意,都必須是這場官司的當事人。可是多去想這件事是無益的!我的可憐的叔祖湯姆·賈戴斯開始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就開始走上了死亡的道路!”

“先生,您提到的這位賈戴斯先生就是我聽說過的那位嗎?”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就是他的繼承人,這本來是他的房子,埃絲特。我上這兒來的時候,這所房子確實很荒涼。他把自己受到苦難的種種痕跡全留在了這所房子里。”

“不過這所房子現在一定有了一些很大的變化!”我說。

“在他以前的日子里,這所房子叫‘頂峰’。他給這所房子起了現在這個名字,他住在這兒,閉門謝客:日日夜夜地鉆研這場官司的那一堆堆惡劣的文件,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解開這件案子那種令人大惑不解的情況,好了結掉這場官司。同時,這地方變得破舊不堪,風從裂了縫的墻壁上呼嘯著吹了進來,雨水從破敗的屋頂上流下來,野草從通道上一直長到腐朽的房門口,把通道也給遮住了。我把他的遺體搬回家來的時候,覺得這所房子好像也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殼,因為它已經破敗不堪、歪斜傾圮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完這一番話后,打了一陣寒戰,然后踱來踱去踱了一會兒,又望著我,突然一下子高興起來,走到我身旁坐下,再次把兩手放在口袋里。

“我剛才告訴過你這就是我的‘咆哮軒’,親愛的。我說到哪兒啦?”

我提醒他,他剛才說到他給荒涼山莊帶來了充滿希望的變化。

“不錯,我剛才談到荒涼山莊啦。現在,在倫敦城里還有一些我們的產業。這些產業現在的情形和荒涼山莊當初的情形一樣。我說我們的產業,意思是說這場官司擁有的產業,不過我該把它說成是訴訟費擁有的產業,因為訴訟費是眼下唯一能從這些產業里榨取出點兒東西來,或是確信它不是什么令人觸目驚心的東西的權力。那是一條盡是破敗房屋的街道,窗玻璃全都被石子砸碎了,就像瞎了眼那樣,甚至連窗框也沒有,油漆剝落的散開的百葉窗,從鉸鏈上掉了下來,東歪西倒;鐵欄桿全生了銹,鐵皮一片片剝落下來;煙囪塌陷進去;每一個門口(每一個門口都可能是鬼門關)的石頭臺階上全都長滿了青苔,顯得冷落寂寞;甚至支撐著那些破敗房屋的柱子也日見腐朽。雖然荒涼山莊當時和大法官法庭毫無關系,但是荒涼山莊的主人卻和大法官法庭有關系,所以荒涼山莊也就被蓋上了大法官的印章。這些破敗不堪的景象就是大法官的印章在英國各地留下的痕跡,親愛的——這一點連孩子們全都知道!”

“荒涼山莊現在大變了樣嘛!”我又說。

“噢,可不是嗎,”他這么回答,比方才愉快多了,“你總使我朝這片景象樂觀的一面去想,這可真聰明(他竟然認為我聰明!),這些事情,我除了在‘咆哮軒’這兒,從來不談,甚至連想也不去想。要是你認為該把這些事情告訴理克和艾達,”他嚴肅地望著我,“你可以這么做。這件事完全由你自己決定,埃絲特。”

“我希望,先生——”我說。

“我想你最好管我叫監護人,親愛的。”

我覺得自己又哽噎起來——我責備自己怎么這樣。我說:“埃絲特,嗐,你知道他是你的監護人嘛!”——當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他裝著仿佛這只是他一時想到的一件事,并不是存心要表示什么慈祥親切的意思。我輕輕地晃了晃管家的鑰匙,提醒自己,然后更為堅決地把兩手手指交叉起來,放在籃子上面,平靜地望著他。

“我希望,監護人,”我說,“您不會過分相信我的判斷力。希望您不要把我這個人看錯了。我恐怕您慢慢知道我并不聰明后,也許會感到失望的——不過說真的,這是事實,要是我不老老實實地承認這一點,您也會很快就覺察出來的。”

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失望;恰恰相反,他滿臉帶笑地對我說,他實在非常知道我,而且就他來說,我是相當聰明的。

“希望我將來有一天真會相當聰明,”我說,“不過我很擔心眼下不是這樣,監護人。”

“你挺聰明,完全可以做咱們這兒的一位心地善良的小老太太,照料我們的生活,親愛的,”他玩笑地回答,“就像童謠(我不是說斯金波爾先生那樣的兒童)里的那位小老太太那樣:

‘小老太太,您飛這么高,要上哪兒去?’

‘我要上天去,把蜘蛛網全掃個干凈。’

在你管家的時期,你一定會把我們天空中的蜘蛛網打掃得一干二凈,埃絲特,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拋棄掉這間‘咆哮軒’,用釘子把門釘上的。”

從這時候起,他們就開始管我叫老太太、小老太太、蜘蛛網、希普頓太太、哈伯德媽媽、德登女士[6],以及諸如此類的名稱;我自己的名字于是很快就在這些名稱中消失了。

“不論怎么說,”賈戴斯先生說,“回到咱們的閑聊上去。拿理克來說吧,他是個前程遠大的優秀青年。對他該怎么辦呢?”

噢,我的天哪,怎么想到拿這樣一個問題來要我提意見!

“瞧瞧他,埃絲特,”賈戴斯先生說,一面舒舒服服地把兩手插進口袋去,伸直了腿,“他該有個職業,得自己作個選擇。我猜,這一定又要引起大量的‘文牘主義事例’,但是非這么辦不可。”

“引起一番什么,監護人?”我說。

“引起更多的‘文牘主義事例’,”他說,“我對這類事情只知道這一個名稱。理查德是大法官法庭的一個被監護人,親愛的。關于這一點,肯奇和卡博伊有一番話可說;法官助理——那是個可笑的教堂司事之流的人物,在法院胡同名士大院盡頭一間后屋里,葬送法律案件的種種事實真相[7]——也有一番話說;辯護律師也有一番話可說;大法官更有一番話說;大法官的隨從們也有話要說;為了理查德的事情,他們所有的人一個個肯定會得到不少好處;整個兒事情一定會弄得十分隆重,啰唆冗長,令人不滿,而且鋪張浪費,所以我管這些事統統稱為‘文牘主義事例’。我真不知道人們怎么會受盡了文牘主義的害處,而這些年輕人為了文牘主義的罪孽竟然也落到了它的火坑里去。事實就是這樣。”

他又搔起頭來,同時暗示他覺得風向又變了。不過令人高興的是,這一點表明他對我十分親切體貼。不論他搔頭也好,踱來踱去也好,或者又搔頭又踱來踱去,每次他一看到我的臉,他臉上肯定頓時就恢復了原來那種親切寬厚的表情,而且一定又會顯得舒舒服服,把兩手放到口袋里,伸直了兩腿。

“也許,首先最好還是問問理查德先生,他自己喜歡干什么。”

“正是這樣,”他回答,“我也是這意思!你知道,憑著你的乖巧機智和文靜的態度,平時多跟他和艾達談談,瞧瞧你們大伙兒對這問題有個什么想法。通過你的手腕,我們相信,我們一定能知道這個問題的實質的,小老太太。”

我想到自身承擔下這樣一個重要的責任,并且知道了這么許多事情,心頭實在有點兒驚慌。我壓根兒就沒想到會這樣;我原想到他該去跟理查德談談。不過我當然沒有這樣回答,只說,我一定盡力去做,盡管我擔心(我當真覺得有必要再說一次),他把我看得太精明了,而我實際上并不是這樣。我的監護人聽到這話,只是笑了一聲,是我從沒有聽見過的最最愉快的笑聲。

“就這樣吧!”他說,一邊站起身來,把椅子往后推去,“我想,咱們這一天就可以離開‘咆哮軒’啦!只是最后還有一句話。埃絲特,親愛的,你有什么事情要問問我嗎?”

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我,因此我也就全神貫注地望著他。我心里肯定我很理解他的意思。

“先生,是關于我自己的事情嗎?”我說。

“不錯。”

“監護人,”我說,一邊斗膽把我那只手(盡管我很不樂意,我的手還是忽然一下變得冰涼)放到了他的手里,“我沒有什么事情要問!我完全相信,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該知道,或是必須知道,那么我用不著問,您也會告訴我。我要是不是全心全意地依仗您,信任您,那我管保是鐵石心腸了。我沒有什么事情要問您,什么事情也沒有。”

他拉起我的手,讓我挽著他的胳臂。這樣,我們就走出房找艾達去了。從那時刻起,我在他面前就感到很自在,一點兒也不拘束,心滿意足地并不想多知道點兒什么,同時也十分快樂。

我們初到荒涼山莊時,一天到晚總是忙忙碌碌,因為我們必須跟附近的許多認識賈戴斯先生的人熟悉起來。在我和艾達看來,凡是想利用別人的錢來干什么事的人全都認識他。有天早晨,當我們在“咆哮軒”里開始替他整理信件,并替他答復幾封的時候,我們驚訝地發現,差不多所有和他通信的人,似乎都有這樣一個重大的生活目標:為了籌款和投資而組成一些委員會。在這方面,女士們和先生們同樣奮不顧身;說真的,我想女士們甚至還要更為奮不顧身。她們以最為激昂的態度投身到委員會里去,并以異常熱切的激情收集捐款。在我們看來,她們有些人一定花費了畢生的精力,按照郵局的姓名地址簿,把認捐款單分發出去——有先令認捐單,兩個半先令認捐單,十先令認捐單,便士認捐單。她們什么東西都需要。她們需要衣服,需要破爛的衣褲,需要錢,需要燃煤,需要湯水,需要關懷,需要親筆的簽名,需要法蘭絨,需要賈戴斯先生所有的一切——或是沒有的東西。她們的目的和她們的要求一樣,是五花八門的。她們要興建新樓房,要償付建造舊樓房欠下的債務,要給“中世紀瑪麗亞婦女協會”造一所別致的樓房(附有擬議中的西樓的正面雕版圖),她們要送給杰利比太太一張獎狀,她們要請人給她們的秘書畫一幅肖像,再把肖像送給他的岳母,因為他的岳母對他的熱忱是大伙兒全都知道的。我確實相信,她們什么事情都打算做:從五十萬本小冊子到每年的年金,從云石紀念碑到銀制的茶壺。她們接受了各種各樣的頭銜。她們是“英國婦女”“大不列顛女兒”,各個基本道德[8]協會的“姊妹”“美洲婦女”,以及多達上百種名目的“女士”。她們對游說和選舉似乎總很熱心。按照我們這些笨拙的人的看法,同時也按照她們自己的說法,她們投的票常常數以萬計,可是從來沒有使她們的候選人獲得什么好處。總的說來,想到她們必然過的那種狂熱的生活,我們就禁不住要頭痛。

在這類貪得無厭的慈善事業中(如果我可以使用這個字眼的話),最為聲名卓著的女士里,有一位帕迪格爾太太;從她寫給賈戴斯先生信件的數目來看,我可以斷定,她和杰利比太太本人一樣,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寫信能手。我們注意到,在談天的時候,一提起帕迪格爾太太,風向總是立刻改變,賈戴斯先生總是中斷談話,不再說下去,因為他曾經說過,從事慈善事業的人有兩類:一類是叫得很響,光叫不做的人;另一類是做得很多,根本不說的人。因此,我們對帕迪格爾太太很好奇,想見見她,疑心她是第一類人。有一天,她帶著五個年紀不大的兒子前來訪問,我們感到非常高興。

帕迪格爾太太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女士,戴著眼鏡,鼻子很高,嗓音響亮,給人的印象是,她需要據有一大片活動空間。而且她也確實據有,因為她的裙子常把幾張離她很遠的小椅子都掀翻了。當時只有我和艾達在家。我們怯生生地接待了她,因為她走進來時好像是一股寒流,使那幾個跟在她后面的小帕迪格爾全凍得臉色發青。

“年輕的小姐們,”初次見面寒暄過以后,帕迪格爾太太就口若懸河地說了下去,“這是我的五個兒子。你們從我們可尊敬的朋友賈戴斯先生那兒,可能已經看到了那張鉛印的認捐單(也許有不止一張),上面就有他們的名字。我的大兒子埃格帕特(今年十二歲),他把零用錢五先令三便士全匯給托卡胡波的印第安人了;我的二兒子奧斯瓦德(十歲半)捐了兩先令九便士去為國家重大鍛工們頒發獎狀;三兒子弗朗西斯(九歲)捐了一先令六個半便士;四兒子費利克斯(七歲)把八便士捐給了領養老金的寡婦們;小兒子艾爾弗雷德(五歲)自動參加了‘幼兒歡樂團體’,宣誓終身不抽煙。”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心懷不滿的孩子。他們不僅形容枯槁——盡管他們確實也是這樣——而且還由于心懷不滿而顯得兇神惡煞一般。一提到托卡胡波印第安人,埃格帕特便皺起眉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幾乎當真以為他是那個部落中最為剽悍的一員了。每個孩子聽到自己捐款的數目時,臉色馬上就陰沉下去,露出一種特殊的要報仇雪恨的樣子,不過埃格帕特的臉色卻是最難看的。然而我必須把“幼兒歡樂團體”的那個小小的成員排除在外;他自始至終帶著一副呆頭呆腦的可憐神情。

“聽說,”帕迪格爾太太說,“你們到杰利比太太家去過,是嗎?”

我們說是的,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夜。

“杰利比太太,”這位太太繼續說下去,聲調總是那么激動,那么響亮、刺耳,使我感到,她的聲音仿佛也戴上了一副什么眼鏡似的——我不妨趁這個機會說一下,她那副眼鏡并沒有使她的眼睛顯得更為迷人,因為她那雙眼睛如同艾達所說的那樣,看了“令人窒息”,也就是說,很凸出,“杰利比太太是為社會造福的人,很值得人去幫忙。我這些孩子都為那項非洲規劃捐過錢:埃格帕特捐了一先令六便士,是他九個星期的全部零用錢;奧斯瓦德捐了一先令一個半便士,也是他九星期的全部零用錢;其余幾個都根據自己的那點兒小資財捐了款。雖然如此,我并不是在件件事情上全都同意杰利比太太的做法。杰利比太太對待孩子們的那種做法,我就不贊同。這一點是大伙兒都看到的。大伙兒都注意到,她可不讓她那些孩子參加她專心致志的那些目標。她可能是對的,也可能錯了,但是不管她是對是錯,這可不是我教育我的孩子們的方法。我上哪兒就把他們帶到哪兒。”

我后來深信(艾達也相信),那個壞脾氣的大孩子聽了這番話后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盡管他立即把尖叫改成了打哈欠,但是開頭的時候確實是一聲尖叫。

“一年到頭,當然也包括寒冬臘月在內,每天清晨六點半,他們就跟著我一塊兒做早禱(早禱做得很認真),”帕迪格爾太太快速地說,“我辦理每天的例行公事時,他們也跟著我。我參與學校事務,四處參觀訪問,朗誦讀書,分配救濟金;我是本地舊衣濟貧委員會和許多一般性委員會的成員;單拿募款來說,我的活動就非常廣泛——或許沒有人比得上我。不過,不論我上哪兒去,我的這幾個孩子總陪著我。通過這樣,他們全熟悉窮人家的疾苦,能夠從事一般的慈善事業。總而言之,就是對這類事情有了愛好——這在往后會使他們為鄰居們謀福利,同時也使自己心滿意足。我的這幾個孩子都不輕浮;他們在我的指導下,把自己的全部零用錢都捐出去;他們還參加了許多公共集會,聽過了許多講話、演說和討論,而這些,一般只有少數成年人才會去聽。艾爾弗雷德(五歲),像我方才提到的那樣,自愿參加了‘幼兒歡樂團體’。那天晚上開會的時候,主席熱情洋溢地講了兩小時,當時只有艾爾弗雷德和少數幾個孩子一直保持得很清醒。”

艾爾弗雷德沉下臉望著我們,仿佛他永遠不能,也不會原諒那天晚上受到的傷害似的。

“薩默森小姐,你可能注意到,”帕迪格爾太太說,“在我們可尊敬的朋友賈戴斯先生那兒,有一張我已經提到的捐款單,單子上,我孩子的名字后面還有英國皇家學會會員[9]奧·阿·帕迪格爾捐款一英鎊的記錄。那就是孩子們的父親。我們通常總遵照慣常的做法:先寫上我那筆少量的捐款,然后是我的孩子們根據他們的年齡和小小的資財,寫下他們的捐款,最后是帕迪格爾先生。在我的指點下,帕迪格爾先生欣然地寫下了他那筆有限的捐款。事情就這樣辦成了,不僅使我們自己感到高興,而且,我們相信,對別人也起了促進作用。”

假如帕迪格爾先生和杰利比先生一塊兒吃飯,假如飯后杰利比先生向帕迪格爾先生把內心的想法全發泄出來,那么帕迪格爾先生會不會反過來也向杰利比先生推心置腹地講上一些衷腸話呢?我發覺自己這樣想入非非,感到心慌意亂,不過這樣想本來也是很自然的。

“你們待在這兒,周圍的環境真不錯!”帕迪格爾太太說。

話題這樣一變,我們很高興,于是走到窗前去,指點出窗外幽美的景色來,但是,說來也奇怪,我覺得帕迪格爾太太通過那副眼鏡望出去,卻似乎漠然毫不在意。

“你們認識格謝先生嗎?”我們的客人說。

我們不得不說,我們沒有機會結識格謝先生。

“我告訴你們,這可是你們的損失,”帕迪格爾太太主觀而自信地說,“他是個熱情洋溢的演講人——滿腔熱火!這會兒,他要是站在這片草地上的一輛運貨馬車上——這片草地從地形上看,天生適合在上面舉行一次公共集會——他肯定會對你們所能提出的任何事情,如何促進改善,一談就是幾小時!這會兒,年輕的小姐們,”帕迪格爾太太說,一邊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同時仿佛憑借一種根本看不見的力量把離她相當遠的一張小圓桌掀翻(桌上還放著我的針線籃),“這會兒,我猜,你們大概知道我是怎么樣一個人了。”

這真是一個叫人非常難回答的問題,艾達不安地望著我。我為了方才那樣想入非非,正感到慚愧,臉上一定也流露出那種神色來。

“我的意思是說,”帕迪格爾太太說,“知道我性格方面突出的地方。我很清楚,我的性格有些地方太突出了,人們一眼就瞧得出來。我知道,人家一眼就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嘿!老實說,我是一個務實的女人。我喜歡艱苦的工作;我欣賞艱苦的工作。那股子興奮勁兒對我大有好處。我已經非常習慣做艱苦的工作啦,壓根兒不知道疲勞是什么。”

我們小聲咕噥說,這是很令人驚奇的,也是很叫人高興的,或是這類意義的話。我想,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么,不過那一番話完全是出于禮貌的需要。

“我不知道疲倦是什么;誰也無法叫我感到疲倦,你們不妨來試試看!”帕迪格爾太太說,“我作出的巨大努力(在我看來那并不算什么努力),我干的大量工作(在我看來那也算不了什么工作),有時候使我自己也感到驚奇。有一次,我看到我的孩子和帕迪格爾先生注視著我那樣忙,自身都覺得很累,而我,說實在的,卻還是像云雀那樣精神抖擻!”

要是那個大孩子陰沉的臉色,還能顯得比當時更為惡毒一點兒,這正是他這么做的時候。我看見他攥緊右拳,朝著左胳膊下面夾著的帽子的帽頂,暗暗地打上一拳。

“當我出去四處訪問時,這給了我很大的好處。”帕迪格爾太太說,“如果我發現有人不樂意聽我非說不可的話時,我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我是不會疲倦的,我的好朋友,我從來也不會覺得累,而且我要繼續說下去,直到把話說完為止。’這種辦法的效果非常好!我希望,薩默森小姐,你今兒能夠幫我個忙,立刻和我一塊兒去訪問,也希望克萊爾小姐很快也能和我一塊兒去訪問。”

起初,我設法謝絕這次邀請,籠統地借口說我眼下有事情要做,不能放下不管。但是由于這個推托毫無效果,我就著重地說,我覺得自己不大有資格做這樣的事。我說,我沒有經驗,對于那些處境大不相同的人,我不會設身處地地去替他們設想,也不會從合適的觀點出發去和他們談話。我說,我缺乏做這項工作所必需的對人們心理的細致了解。我說,在我可以去教導人家以前,我自己還有不少東西需要學習,又說我可不能光憑著自己的好心好意。由于這種種原因,我認為我眼下最好是盡可能幫助我身邊的人們,盡可能為他們效勞出力;往后再設法使服務的范圍逐漸地、自然地擴大開來。我說這一席話的時候,自己一點兒信心也沒有,因為帕迪格爾太太年齡比我大,經驗比我多,而且態度方面又很武斷。

“你錯了,薩默森小姐,”她說,“不過也許你干不了艱苦的工作,或者經不起那種緊張興奮,這倒沒有多大關系。要是你樂意瞧瞧我是怎樣進行工作的,那么我很樂意領你一塊兒去。我現在正打算——帶著我的孩子們——到附近去訪問一個燒磚工人(一個不大好應付的人)。倘若克萊爾小姐肯賞臉的話,那也請一塊兒去,怎么樣?”

艾達和我互相遞了個眼色。由于我們本來就預備出去走走,所以就接受了這個邀請,等我們戴上帽子,匆匆回來的時候,我們發現那幾個孩子縮在一個房角里,一副困乏疲倦的樣子,只有帕迪格爾太太在房里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幾乎把房里所有分量不重的家具全都掀倒了。帕迪格爾太太拉著艾達,我和那幾個孩子跟在后面。

后來,艾達告訴我,在到燒磚工人家去的路上,帕迪格爾太太一路都用那種響亮的嗓音說話(說真的,我也聽見了)。她說有一次她和另外一位女士為了想使她們各自的候選人爭到某處地方的一筆養老金,展開了一場持續兩三年之久的激烈競爭。她們為此印了大量印刷品,作了許多諾言,委托了許多代理人,投了許多次票。這一切似乎使有關的人全感到非常熱鬧,只有領養老金的候選人是例外——他們并沒有被選上。

我是喜歡受到孩子們信任的,看見孩子們信任我,通常我總很高興,不過這一回,我卻感到非常不安。我們剛一走出大門,埃格帕特就像一個小攔路強盜那樣,跟我要一先令,理由是他的零用錢被“偷走了”。在我指出他這個詞用得很不恰當[10],特別是用在他母親的身上時(他繃著臉,又加一句道,“被她偷走了”),他竟然捏了我一下,說道:“哼!你教訓我!你算老幾!我看,你也不樂意讓人把你的錢偷走吧?她假裝把錢給了我,接著又要回去,這算是一場什么騙局?她從不讓我把錢花掉,可是干嗎要說這是我的零用錢呢?”這些惹人氣惱的問題如此激怒了他,也激怒了奧斯瓦德和弗朗西斯,于是他們三人一起來捏我,而且捏得極為高明,把我胳膊上的肉一小塊一小塊擰起來,以致我險些兒忍不住叫出聲來。同時,菲利克斯還踩我的腳趾。而那個“幼兒歡樂團體”的會員由于自己的那一丁點兒收入常被挪用,事實上不但發誓戒煙,還發誓不吃蛋糕,所以當我們經過一家糕點鋪時,他顯得那么傷心,那么氣憤,臉色都變得發紫,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跟孩子們一塊兒散步時,身心方面從沒有吃過這么大的苦。這些假裝很聽話的孩子這次總算賞光,向我露出了他們原來的真面目。

當我們來到那個燒磚工人的屋子時,我感到很高興。那是燒磚場上許多簡陋的小屋中的一間,豬圈就在破爛的窗子附近,門前有一片不太像樣的小園子,園里除了一潭潭的死水外,什么東西也不種。四處有些舊木桶,用來承接屋檐滴下來的雨水,要不然雨水就由泥土筑起來的土溝流進一個像大泥餅似的小水坑里去。在門口和窗口外邊,有些男男女女不是懶洋洋地閑逛,就是踱來踱去,壓根兒不來注意我們,只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彼此笑笑,或是說點兒什么,說有身份的人最好還是自顧自,不要傷腦筋,弄臟了鞋來照料別人。

帕迪格爾太太道貌岸然、意志堅決地走在前面,一邊滔滔不絕地指責著這里的居民沒有清潔的習慣(雖然我很懷疑我們之中最講清潔的人在這樣一個地方能否講究清潔衛生)。她領著我們走到最遠那個角落里一個小房子前面;樓下的那間房幾乎被我們擠滿了。除了我們外,這間又潮濕又骯臟的房里,還有一個一只眼睛青腫的女人,在爐火旁給一個喘息著的可憐的毛娃子喂奶;一個男人渾身都是黏土和爛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著煙斗,顯得很放肆;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正給一只狗套上頸圈;還有一個不怕生人的女孩子正在一盆臟水里洗衣服。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都抬起頭來望望;那個女人把臉轉過去對著爐火,好像不愿意讓我們看見她那只青腫的眼睛;誰也沒對我們表示歡迎。

“早,朋友們,”帕迪格爾太太說,不過我認為她的嗓音聽起來并不親切友好,只是實事求是、一本正經,“你們大伙兒全好嗎?我又來啦。我跟你們說過,你們是沒法使我感到疲乏的,這一點你們知道。我喜歡艱苦的工作,而且我一貫說話算話。”

“你把所有的人全都帶來了嗎?”那個躺在地上、腦袋枕在一條胳膊上的人咆哮著問,一面睜大眼睛瞪視著我們,“還有人要來嗎?”

“沒有了,朋友,”帕迪格爾太太說,同時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把另一張凳子也打翻了,“我們的人都來了。”

“我以為你們來的人或許還不夠呢,是嗎?”那個人叼著煙斗說,一邊掃了我們大伙兒一眼。

那個小伙子和那個女孩兒都大笑起來。小伙子有兩個朋友給我們吸引了來,站在門口,兩手插在口袋里,也跟著哄笑起來。

“心地善良的人們,你們沒法使我感到疲乏,”帕迪格爾太太對門口那兩個人說,“我喜歡艱苦的工作;你們把我的工作弄得越艱苦,我就越喜歡。”

“那就把她的工作弄得輕松點兒得啦!”躺在地上的那人咆哮著說,“我要結束掉這件工作。我不要人家隨便闖進我的家里來。我可不要像一只獾那樣給人家擺弄。現在你又要來按著你那老一套,打聽這打聽那,問這問那啦——我知道你打算干點兒什么。嗯!這回你可沒這種機會啦。我可以叫你不來操這份心。我閨女在洗衣服嗎?不錯,她是在洗衣服。瞧瞧那盆水。再聞一聞!我們喝的就是這種水。你喜歡嗎?你肯定覺得金酒比這好喝!我這地方挺骯臟,是不是?不錯,是挺骯臟——自然挺骯臟啦,自然不衛生;可我們有五個又骯臟又不衛生的孩子,還是毛娃子的時候,就都死啦,這樣對他們只有更好,對我們也有好處。我有沒有看過你留下來的那本小書呢?沒有,我沒有看你留下來的那本小書。這兒沒有人認識字;就算有人認識,那書對我也不合適。那本小書是給小孩兒看的,可我又不是小孩兒。要是你給我留下了一個布娃娃,我也不會喂它吃奶。我這些日子過得怎么樣呢?喲,我已經喝酒喝醉了三天啦;要是我有錢,第四天我還會喝個爛醉。我這一輩子全不打算上教堂嗎?不,我并不是一輩子全不打算上教堂。不過就算我要去,那也沒有人指望我去;那位教區執事太有教養啦,我可受不了!還有,我媳婦的眼睛怎么青腫了?嗐,是我打腫的;要是她說不是我打的,那她就是撒謊!”

他為了說這一席話,曾經把煙斗從嘴里拿出來。這時候,他翻過身去,又抽起煙來。帕迪格爾太太強作鎮靜,正透過眼鏡注視著他。我禁不住認為,她是在盤算著怎樣進一步激起他的反感。她掏出一本《圣經》,仿佛那是一根警棍似的,把這一家人全都拘留起來。我的意思當然是說,從宗教方面把他們拘留起來,不過她確實這么做了,就仿佛她是個毫不容情的德育警察,要把他們全體都帶到警察局去似的。

艾達和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倆都覺得闖到人家這兒來很不合適。我們倆都認為,帕迪格爾太太倘使不這樣機械般地來糾纏人家,她一定會把工作反而進行得順利上許多。帕迪格爾太太的孩子們全繃著臉,睜大眼睛瞪視著。每逢帕迪格爾太太特別著力地念著時,那個小伙子就讓那只狗叫一聲。除了這種時刻外,那一家人壓根兒就不理會我們。我們倆都痛苦地意識到,在我們和這些人之間,有一種鋼鐵般的隔閡;可我們這位新朋友根本就無法把這層隔閡打消掉。我們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夠或怎樣才可以把這層隔閡打消掉。不過我們知道她是毫無辦法的。就連她念的《圣經》章節和說的話,在我們看來,似乎也不適合這種聽眾,盡管她在念《圣經》和說話的時候,態度全很謙虛,技巧全很老練。至于那個躺在地上的人提到的那本小書,我們后來總算知道了。賈戴斯先生說,他很懷疑,魯濱孫[11]當年在孤島上會不會看那本小書,盡管他一本其他的書也沒有的話。

等帕迪格爾太太停下不念以后,我們在那種情況下感到大為輕松。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再一次回過頭來,乖僻地說道:

“好!你的工作辦完了,是嗎?”

“今天的工作算是辦完了,朋友。不過我是絕對不會疲憊的。到了規定的時候,我還要上你這兒來的。”帕迪格爾太太露出十分欣然的神氣回答。

“只要你現在走路,”他合抱起兩條胳膊,閉上眼睛,咒罵了一聲,說,“你樂意干什么都成!”

帕迪格爾太太于是站起身,在那間逼仄的房間里掀起了一陣小旋風,連那個男人的煙斗也險些兒給刮落下。她一手拉著一個兒子,吩咐其他的幾個緊跟在身后,同時表示,希望下一回來見到燒磚工人和他這一家子的時候,他們會大有改進,說完就朝另一所小屋走去了。在這件事情上,就和在一切其他的事情上一樣,她的確炫耀了一番自己正在批發慈善事業和廣泛推銷慈善事業,盡管她那副嘴臉看起來并不令人感到快慰。我希望我這么說她并不是十分刻薄的。

她以為我們一定也跟著她離開,但是等她一走,屋子里一空下來,我們就走到坐在爐火旁邊的那個女人身旁,問她那個毛娃子是不是病了。

她只看了一眼躺在她懷里的那個毛娃子。我們早先就注意到,她每次看那個毛娃子時,總用一手遮住青腫的眼睛,好像希望人家不會把吵鬧、毆打和虐待跟那個可憐的毛娃子聯系到一起似的。

艾達看到那個毛娃子的樣子,和善的心很受感動。她彎下身,想去摸摸那個小臉蛋兒。就在她彎下腰時,我看出來是怎么回事,忙拉住了她。那個毛娃子已經死了。

“啊,埃絲特!”艾達喊了一聲,便在那個毛娃子前面跪下,“瞧呀!啊,親愛的埃絲特,瞧瞧這小東西!這個受盡痛苦、默不作聲的可愛的小東西啊!我真為他難受。我真為他母親難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可憐的一幕情景!噢,孩子啊,孩子!”

她彎下腰,握著那位母親的手,淌眼抹淚,同時流露出那么豐富的同情心、那么和藹體貼,因此任何母親的心都會深受感動的。那個女人起初驚訝地注視著她,后來也哭出聲來。

不一會兒,我把那個輕輕的負擔從她懷里接過來,盡可能讓那個毛娃子較為體面、較為平靜地安息。我把他放在一塊閣板上,用自己的手絹覆蓋著他。我們設法安慰那位母親,把救世主講到孩子時所說的話低聲告訴了她[12]。她什么都沒有說,只坐在那兒哭泣——很傷心地哭泣。

當我回過身來時,我發現那個小伙子已經把狗牽出去了,這時候正站在門口,探進頭來望著我們。他兩眼沒有落淚,只是默不作聲。那個女孩兒也默不作聲;她坐在一個角落里,低頭望著地面。那個男人已經站起來了,帶著一副蔑視的神氣依然在抽著煙斗,不過他什么話也沒說。

我正瞥視著他們時,一個衣著寒磣、容貌丑陋的女人,匆匆地走進來,徑直走到那位母親面前,說道:“珍妮!珍妮!”那位母親聽見有人這么叫她,忙站起身來,一下撲到了那個女人的肩上。

那個女人的臉上和胳膊上也有受到虐待的痕跡。除了同情心這一美德外,她并沒有什么其他的長處,不過當她一邊慰問那位母親,一邊自己流淚的時候,她并不需要什么其他的優美之處。我說慰問,其實她所說的話只是喊了兩聲:“珍妮!珍妮!”其余的慰問全都包含在她那種語調里了。

看到這兩個粗俗普通、衣衫襤褸、受氣挨打的女人這樣相互扶持,看到她們如何互相照顧,看到她們怎樣互相關懷,以及她們彼此的心由于各自生活中蒙受的艱苦考驗而溫柔下來,我認為這實在很感動人。我想到這種人的優良的一面,我們幾乎是看不大見的。窮人和窮人之間的關系,除了他們自己和上帝以外,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我們覺得最好還是走開,撇下她們不受人來打擾。我們悄悄地走出去,除了那個男人外,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那個男人正站在門里邊,靠著墻。他發現我們幾乎走不出去,先走出門去。他似乎不愿意讓我們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們,可是我們看出了他的用意,謝過了他。他沒有搭理。

回家的路上,艾達一直十分傷心。我們發現理查德待在家里。他看見艾達滿臉淚水,也感到非常難受(雖然艾達不在場的時候,他對我說,她那淚流滿面的樣子實在也十分嫵媚!)。于是我們安排好當天晚上帶一些小慰問品,再去訪問那個燒磚工人。我們對賈戴斯先生盡可能沒去多談這件事,但是風向還是立即變了。

晚上,理查德陪著我們一塊兒到我們早晨去訪問的那地方。路上,我們經過了一家嘈雜吵鬧的酒館,有好幾個男人聚集在門口。內中,在一場爭吵中吵得最厲害的,就是那個小嬰兒的父親。再向前一點兒,我們經過了那個小伙子和他的狗,待在一伙志趣相投的朋友中。他妹妹站在那排小屋的屋角那兒,正和幾個其他的年輕女人有說有笑。我們經過時,她似乎感到害臊,把頭扭過去了。

等我們看見那個燒磚工人的住房后,我們就和護送的人分手,獨自向前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們發現那個曾經帶來莫大安慰的女人站在那兒,急切地朝外邊張望。

“小姐,是你們啊?”她悄聲說,“我在留神注意著我們家的那口子。你們可真把我嚇壞了。要是他發現我不待在家里,他管保會把我打個半死。”

“你是說你丈夫嗎?”我問。

“對,小姐,就是我們家的那口子。珍妮睡著了,她簡直累得要命。這七天七夜,她一直摟著那孩子,摟著那個可憐的小家伙;偶爾,我也跑過來幫她抱上一會兒。”

她為了讓我們好進去,輕輕退進房去,把我們帶去的東西放在一張破舊的床旁,那個母親就睡在那張床上。沒有誰操心,打掃過那間房——看來,那間房實際上幾乎沒有希望給打掃干凈了,不過那具令人肅然起敬的蠟黃的小尸體,已經重新好好安頓了一番,洗得干干凈凈,用一些破碎的白亞麻布裹得齊齊整整。我的手絹仍舊覆蓋在那個可憐的毛娃子身上,一小束芳香的草花大概是由那雙粗糙的、傷痕累累的手,輕輕地、溫柔地放在一旁的!

“愿上帝降福給你!”我們對她說,“你是一個好女人。”

“我嗎,小姐們?”她驚奇地回答說,“噓,珍妮,珍妮!”

那個母親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翻了個身。那個熟悉的嗓音似乎使她又安靜下去。她又不出聲了。

當我掀起我那條手絹,想看看下面那個長眠的小嬰兒時,我透過艾達散披下的頭發——她由于感到可憐,正朝他低下頭來——似乎看見孩子的周圍閃現著一圈光輪。那時候,我簡直沒怎么想到,那條手絹遮蓋住這個一動不動的、平靜的胸膛后,慢慢還會覆蓋著誰的焦慮不安的胸膛呢!我只是想到:保護這孩子的天使,也許多少會意識到,那個用一只憐憫的手重新把手絹覆蓋上的女人,同時多少也會意識到,當我們不一會兒告辭離開,和她在門口分手時,她一面望著我們,一面提心吊膽地為自己細聽,并用先前那種安慰的方式說道:“珍妮,珍妮!”


[1] 《圣經·新約·彼得前書》第四章第八節:“最要緊的是彼此切實相愛,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

[2] 指人們采蜜時,先用煙把蜜蜂熏跑。

[3] 曼徹斯特:英國英格蘭西北部港口城市,是紡織工業中心。

[4] 指中世紀巫婆、術士等每年一次的縱酒狂歡夜半集會。

[5] 1781年,英國倫敦出版的童謠集《鵝大媽搖籃曲》中有一篇《蘋果餡餅》,是教孩子們認識字母的。原文開頭是A was an apple pie,B bit it,C cut it,D dealt it,E eat it……直到XYZ。

[6] 埃絲特的愛稱,用的多為一些善于照料別人或具有預言能力的人物的名稱。“蜘蛛網”是《仲夏夜之夢》中仙后泰坦尼亞的侍女之一;“希普頓太太”根據英國傳說,是十五世紀末生活在約克郡的一名女巫;“哈伯德媽媽”是英國童話中常見的一個人物;“德登女士”是當時流行歌曲中的人物。

[7] 教堂司事除看守教堂、敲鐘、送殯外,往往還在墓地上掘墳坑,葬死人。作者在這兒是諷刺法官助理們像教堂小職員埋葬死人那樣葬送法律方面的事實真相。

[8] 基本道德:指的是古代哲學和經院哲學提倡的四德,即審慎、堅毅、節制、公正,再加上神學提倡的三德,即信、望、愛。

[9] 作者這兒用的是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的縮寫F.F.S.;該縮寫又代表“賑濟之友協會”。帕迪格爾太太希望人家以為她丈夫是皇家協會會員。

[10] 原文為boned,是英國俚語,意思是“搜刮”“盜劫”。

[11] 指十八世紀英國小說家笛福名著《魯濱孫飄流記》中的主人公。

[12] 《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四節:“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里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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