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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幽靈之路

埃絲特睡著的時候也好,醒來的時候也好,林肯郡宅子那邊總在下雨。雨不停地下著,不分晝夜地淅瀝、淅瀝、淅瀝,打在寬闊的石板道上,這條石板道就叫幽靈之路。林肯郡這兒的天氣實在糟糕,就連想象力最豐富的人也很難期望,天氣有一天會再次放晴。這倒并不是說,當地這時候有一個想象力特別豐富的人,因為萊斯特爵士不在這兒(而且說實在的,就算他當時在這兒,他在這件事上也毫無辦法);當時,他和夫人都在巴黎,于是寂靜仿佛張開兩只黑黝黝的翅膀,盤踞在切斯尼高地之上。

切斯尼高地的低級動物中,可能有一些想象活動。馬廄里的馬——那些長長的馬廄全都造在一片紅磚圍墻的空院落里。那兒有一個塔樓,塔樓上又有一口大鐘和一個鐘面很大的時鐘。附近的鴿子喜歡棲息在時鐘的兩邊,似乎老在互相商議——馬廄里的馬也許有時心里也構思出一些天氣晴朗的畫面來。它們和那些馬夫相比,也許是較為出色的畫家。那匹毛色黑白相間的老馬,一向以擅長越野馳騁而出名,這時候正轉動它的大眼睛,朝馬槽旁邊的格子窗望去。它可能想起其他時期在那兒閃閃爍爍的那些嫩葉子,香氣從那兒吹拂進來;它可能想和獵狗們好好奔跑一回。這當兒,馬夫正在隔壁馬房里打掃,老對著那把干草叉和樺木掃帚發愣。再說,那匹大灰馬待的地方正對著門。門打開時,它有點兒煩躁地把籠頭搖得嘎嘎作響,還如此渴望地豎起耳朵,轉過頭來。開門的人對它說道:“嘿,老灰,穩著!今兒誰也不要你!”大灰馬可能跟馬夫一樣,完全知道這一點。馬廄里一共拴著六匹馬,看樣子馬兒都感到寂寞無聊,但是在陰雨的日子里,馬房的門一關上后,它們可能會比下房里或是“戴德洛克紋章”酒館這兩個地方的人們彼此交談得還要熱鬧;再不然甚至會到角落上那個單間里去陪伴一下(或許是寵寵)那匹小馬來消磨光陰。

那頭大獵犬也在院子里的狗窩內打盹兒,把那只大腦袋伏在前掌上;它也許想起了炎熱的陽光。當時,馬房的陰影不斷地移動,使它感到很不耐煩,而且在白天的某一段時間里,還使它壓根兒沒有一個藏身之地,只好躲到自己屋子那一小片陰影里去,筆直地坐在那兒,喘著粗氣,不耐煩地咆哮著,除了自身和那條鏈子外,非常想有件什么東西來撕咬撕咬。這時候,它半睡半醒,不住眨眼,也許是回想起從前宅子里高朋滿座,車房里停滿了馬車,馬廄里拴滿了馬,外屋里擠滿了馬夫,后來它對眼前的情況發生了懷疑,于是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接著,它不耐煩地抖了抖身子,精神上也許在咆哮說:“雨、雨、雨!老是下雨——這兒家里連一個人也沒有!”它隨即又走進去,悶悶不樂地打了個哈欠,又伏下身去。

獵園那邊狗屋里的狗也是一樣。它們一陣陣坐立不安;遇到風刮得很猛的時候,它們悲哀的吠聲甚至連宅子里都可以聽見。樓上、樓下或是夫人的寢室里都可以聽見。盡管滴滴答答的雨點限制了它們的活動,但它們可能想象到自身在野外四處尋找獵物。那些拖著容易暴露出自身的尾巴的野兔,在樹根旁的洞里鉆出鉆進;它們也許正十分活潑地想到那些和風吹拂,拂動著它們耳朵的日子,或是想到那些有又甜又嫩的植物可以啃嚙的大好時節。養雞場里那只火雞因為不是一般的雞,總感到傷心委屈(大概是快到圣誕節了[1]),也許是回想起夏季的那個清晨,它錯誤地跑上了一條兩旁的樹木全都被砍倒的小路,找到了一個谷倉和一些大麥。那只心懷不滿的雌鵝,低下頭去穿過那座古老的門道——門道有二十英尺高。倘若我們聽得懂鵝嘎嘎叫的意思的話,它也許是在表示,它喜歡在晴朗的日子里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看著陽光把門道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

雖然如此,切斯尼高地在其他方面并不能喚起人們多少想象力。如果偶爾喚起一點兒的話,那也是像那個喚起回音的老地方發出的一點兒小聲音那樣,總可以追溯到很遠,而且通常總會引出一些鬼怪神秘的傳說來。

在林肯郡這兒,雨一直下得那么大、那么久,以致切斯尼高地的老管家朗斯韋爾太太好幾次把眼鏡摘下來擦擦,想看清楚有沒有雨水打到窗玻璃上來。其實,朗斯韋爾太太聽聽雨聲,就完全可以肯定雨還在下著,但是她耳朵聾得又相當厲害,沒有什么能使她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一個高尚的老太太,生得漂亮、莊重,衣著十分整潔,她的脊背那么寬闊,胸衣[2]又那么寬大,因此要是她一朝去世,那么認識她的人即使發現她的緊身褡原來是一個老式的家用寬大爐格,他們一定也不會感到驚奇。天氣對朗斯韋爾太太沒有多大影響。不論天氣好壞,那所房子反正總坐落在那兒,就像她所說的那樣,這所房子“才是她照看的東西”。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就在樓下的一條邊廊上,那兒有一扇弓形窗子,朝外能看到一個平坦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棵平整的圓頂樹木和一塊平整的圓石頭,就仿佛那些樹木要和那些石頭玩地滾球游戲似的),心里想著這整所房子。她偶爾可以把房子全部打開,在里面不安地忙上一陣子,可是眼下房子卻關閉起來,雄偉地盤踞在朗斯韋爾太太那寬闊包鐵的胸膛里酣睡。

雖然朗斯韋爾太太在這兒不過待了五十年,但是很難想象,甚至不可能想象,切斯尼高地能夠沒有朗斯韋爾太太。要是你在這個陰雨天問她在這兒住了多久,她就會回答說:“靠著老天保佑,要是我能活到下星期二,那么我就在這兒住了五十年三個月兩星期了。”朗斯韋爾先生去世之前,梳辮子那種時髦風氣還盛行了一陣子,他很謙遜地把自己的辮子(要是他把辮子帶在身邊的話)藏在獵園墓地靠近那個霉爛的門廊的一個角落里。他是在這個集鎮上出生的,他的年輕的寡婦也是如此。她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逐步上升,是從上一代的萊斯特爵士在世時就開始了。她是從安排茶點飲料的工作做起的。

戴德洛克家目前的繼承人,是一位非常好的主人。他認為,所有他的仆人全都不該有任何個性、意圖或主張;他深信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去除他們在這些方面的任何需要的。要是他發現了與此相反的情況,他干脆會嚇得目瞪口呆——而且除非是奄奄一息、一命歸西外,很可能一輩子也康復不了。但是他仍舊是一位極好的主人,認為這樣子是他保持主人身份的一部分。他非常喜歡朗斯韋爾太太,說她是一個最應受尊重、最可信賴的女人。每逢他到切斯尼高地來,或是離開這兒的時候,他總要和她握握手;要是他得了重病,出了事故,被馬車撞倒、壓傷了,或是處在一個不利于一個姓戴德洛克的人的境地,那么他總會說(倘若他還能說話的話):“別管我,叫朗斯韋爾太太來!”因為他感到,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在這種緊急情況里,只有和朗斯韋爾太太在一起才辦得到。

朗斯韋爾太太也有她痛苦為難之處。她有兩個兒子,小兒子不聽管教,出去當了兵,從此就沒有再回來。就連今天,朗斯韋爾太太每提到他,兩只手就會變得不知所措。每當她說,他是一個多么有出息的小伙子,多么帥的小伙子,多么活潑、愉快、機靈的小伙子時,她原來合抱在胸衣前的雙手立刻就張開,激動地揮舞起來。她的另一個兒子,本來在切斯尼高地可以有吃有穿有住處的,而且到合適的時候也會當上大管家,但是,當他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用小鍋做蒸汽機,喜歡使鳥兒不費什么力就可以吸到水。他用水壓力的原理設計了一種十分巧妙的裝置去幫助鳥兒們,因此一只口干了的金絲雀確實只要用翅膀頂一頂轉輪,就可以喝到水了。這種愛好使朗斯韋爾太太心里非常不安。她以一位母親的十分苦惱的心情認為,這是走向沃特·泰勒的道路,因為她心里明白,萊斯特爵士有一種總的看法,認為凡是喜歡那種少不了煤煙和一座高煙囪行業的人,就有可能走上那樣一條道路。可是這個注定要倒霉的逆子(他在其他方面,一貫是一個和藹可親而不屈不撓的小伙子),等長大起來后,絲毫也沒有從善的跡象;相反的,他竟然造了一個動力織布機的模型。這一來,他母親不得不淌眼抹淚地向爵士訴說兒子的墮落下賤。“朗斯韋爾太太,”萊斯特爵士說,“我一向不贊成在任何問題上跟任何人爭論,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把你那孩子打發走,最好把他送進什么工廠去。我想,北方那片產鐵地區,對于一個有這種癖好的小伙子來說,倒是個合適的地方。”于是他到北方去了,在北方長大起來。要是萊斯特·戴德洛克爵士在他上切斯尼高地來探望母親時見到他,或是后來曾經想到他時,有一點是肯定的,爵士僅僅把他當作那一大伙千百個膚色黝黑、冷酷無情的陰謀者之一。他們每星期總有兩三個晚上,點著火把出去胡作非為[3]

雖然如此,朗斯韋爾太太的兒子,隨著年齡和手藝的增進,長大起來了。他已經成家立業,還給朗斯韋爾太太生了一個孫子。這個孫子當學徒期滿以后,為了在生活中未來的發展,被送到遙遠的外國去深造,現在已經學習結束,返回家鄉。這一天,他正在切斯尼高地朗斯韋爾太太的房間里,靠著壁爐架站在那兒。

“我已經說過好多遍,瓦特,我看見你很高興!現在我再說一遍,我看見你很高興,瓦特!”朗斯韋爾太太說,“你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年輕小伙子,很像你那可憐的喬治叔叔。唉!”朗斯韋爾太太和平時一樣,一提到他,兩只手就不知所措地揮動起來。

“奶奶,人家說我像我爹。”

“親愛的,你也像他,可是更像你那可憐的喬治叔叔!說到你親愛的爹,”朗斯韋爾太太又把兩手合抱在胸前,“他好嗎?”

“他各方面全都好極啦,奶奶。”

“謝天謝地!”朗斯韋爾太太很喜歡她的兒子,但是對兒子又有一種痛心的感覺——就仿佛他本來是一個非常光榮的軍人,現在竟然投到敵人方面去了。

“他過得很快活嗎?”她問。

“很快活。”

“謝天謝地!這么說,他把你撫養大了,讓你學他那一行,還把你送到外國去學習,等等?唔,他最知道該怎么辦啦。也許除了切斯尼高地,還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世界。不過我也歲數不小啦,我也見過了很不少體面的人物!”

“奶奶,”年輕人更換了話題說,“我剛才在您這兒碰見的那姑娘真美。您管她叫羅莎,是嗎?”

“是的,孩子。她是村里一個寡婦的女兒。如今要訓練好一個女傭可不容易,所以在她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就讓她來跟著我。她很聰明,學起來可快啦,慢慢準會干得很出色。她已經會領客人參觀這所房子啦,而且做得還不錯。她跟我一塊兒住,跟我同桌吃飯。”

“我希望我沒有把她嚇走吧?”

“我想,她管保以為咱們要談家里的事情呢。她為人很謙虛。謙虛對年輕姑娘說來,是一種美德。只是如今,”朗斯韋爾太太說,一面把胸衣挺到最大的地步,“謙虛的人越來越少啦!”

年輕人低下頭,表示同意她這番經驗之談。朗斯韋爾太太忽然凝神細聽。

“有馬車的聲音!”她說,陪伴著她的年輕人早就聽見了,“天哪,這樣的天氣,是誰來啦?”

過了一會兒,傳來了一陣敲門聲。“進來!”一個黑眼睛、黑頭發的靦腆的鄉村美人兒走了進來,她年紀很輕,臉色嬌艷而紅潤,打在她頭發上的雨水,看上去就像剛摘下來的一朵鮮花上的露珠那樣。

“是誰來啦,羅莎?”朗斯韋爾太太問。

“是兩個坐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來的青年人,太太,他們想參觀一下房子——”看到女管家表示不同意的手勢,她連忙回答道,“是呀,請您聽我說,我已經對他們這么說了!我剛才到大門口去告訴了他們,今兒日子不對,時間也不對,可是那個趕車的年輕人在雨里摘下帽子,央告我把這張名片交給您。”

“親愛的瓦特,你來念一念。”女管家說。

羅莎把名片遞給他的時候,顯得很害羞,名片掉到了他們之間的地上。兩個人全連忙彎下腰去撿,腦門子幾乎碰到了一塊兒。羅莎更感到害羞了。

“格皮先生”——名片上就印著這幾個字。

“格皮!”朗斯韋爾太太重復了一遍,“格皮先生!胡鬧,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姓!”

“對不住,這一點他對我說啦!”羅莎說,“不過他說,他和另外那位年輕的紳士是昨兒晚上剛從倫敦坐郵車來的;他們是來參加今兒早上離這兒十英里處舉行的治安推事會議的。他們的事情很快就辦完了。因為他們時常聽人提起切斯尼高地,而且他們這會兒又實在沒有事情做,所以就冒著雨上這兒來想參觀一下。他們都是律師。他說他不是塔金霍恩先生事務所的人,不過倘有必要的話,他相信,他可以提一下塔金霍恩先生的姓名。”羅莎把話說完,發現自己滔滔不絕地講了老半天,變得更加害臊了。

話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塔金霍恩先生是和這地方有著密切關系的,而且據認為還替朗斯韋爾太太寫下了遺囑。老太太聽完那番話后,心腸軟了下來,同意賞個臉,讓客人進來參觀一下,這樣把羅莎打發走了。這時候,她的孫兒忽然也想參觀一下這所房子,便提出要跟他們一塊兒去。祖母聽說孫子竟然也有這種興致,心里高興起來,也陪他一塊兒去了,不過,給孫子說句公道話,他倒是非常不愿意麻煩她的。

“非常感謝你,太太!”格皮先生說,一邊在大廳里把淋濕了的厚呢大衣脫下來,“你知道,我們倫敦的律師是不常出來的;我們一出來,就想充分利用一下這機會。”

老管家帶著一種殷勤而嚴肅的風度,朝那座大樓梯擺了一下手。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跟在羅莎的身后,朗斯韋爾太太和孫子又跟在他們后面,一個年輕的園丁走在最前面去把百葉窗打開。

像人們通常參觀一所房子那樣,格皮先生和他的朋友還沒有開始參觀,就已經感到精疲力竭了。他們在不該多待的地方逗留了老半天,不必多看的東西又看了好久,以致該注意的東西反而沒有注意到;打開的房門越來越多,他們就露出了極為沮喪的神氣,張開嘴呆呆地看看,顯然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們每走進一間房,朗斯韋爾太太(她跟這所房子一樣,顯得非常方正)總獨自一人找個窗座或是這樣的角落休息一下,一面莊重而贊同地聽著羅莎解說,她的孫子也聚精會神地聽著解說,因此羅莎變得更為害羞——也就更美了。這樣,他們從一間房走進另一間房。當年輕的園丁讓光線射進房來時,戴德洛克家祖先們的畫像就顯現出了幾分鐘;而當園丁把光線重新遮起來后,戴德洛克家的祖先們就又被送回墳墓去了。在深感苦惱的格皮先生和他的極為沮喪的朋友看來,戴德洛克家的祖先好像就沒完沒了,這個家族的了不起,似乎就在于七百多年來,他們代代相傳,從沒有做過什么使自己顯赫的大事。

就連切斯尼高地那間長長的客廳,也沒能使格皮先生振作起精神來。他的情緒如此低落,一到門口竟然萎靡不振,幾乎不想進去了。可是壁爐臺上面有一幅當時很流行的畫家畫的肖像,使他簡直像著了魔那樣。他一剎那便恢復過精神來,異常感興趣地睜大了兩眼,注視著那幅肖像畫,似乎被那幅肖像畫迷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喲!”格皮先生說,“這位是誰?”

“壁爐臺上面這幅畫,”羅莎說,“是現在的戴德洛克夫人的肖像。大伙兒都說這幅畫像畫得像極啦,是那位畫家最出色的作品。”

“真沒想到!”格皮先生驚愕地凝視著他的朋友說,“我仿佛瞧見過她似的。不過我知道這位夫人!小姐,這幅畫像制過版嗎?”

“這幅畫像從來沒有制過版。萊斯特爵士一向不答應這么做。”

“咦!”格皮先生壓低聲音說,“真是奇怪,我對這幅畫像怎么會這么熟悉!原來這就是戴德洛克夫人!”

“右邊那幅畫像是現在的萊斯特·戴德洛克爵士。左邊那幅是他的父親,已經去世的萊斯特爵士。”

格皮先生不再看那兩位大人物了。“我真不明白,”他又凝視著那幅肖像這么說,“我怎么會這么熟悉這幅畫像!真見鬼!”格皮先生四下看了看,又說道,“我大概一定在夢里見過這幅畫像!”

在場的人誰也沒有對格皮先生做的夢特別感興趣,因此也就沒有人追問是否有可能做這樣一場夢了。但是他仍舊被那幅肖像如此吸引住,因此一動不動地站在肖像前面,直到年輕的園丁把百葉窗關上。他茫然地走出客廳。那種茫然的神情盡管很奇怪,卻也足以取代原先的那份好奇心。他跟著別人走進接下去的一連串房間,臉上帶著一種困惑不解的神情,仿佛他又在四處尋找戴德洛克夫人似的。

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看了她那幾間房。那幾間房因為非常優美,所以總是最后才領客人去參觀。他從夫人前不久望出去的那幾扇窗子里望著窗外。這種天氣曾經使她厭煩得要命。凡事總有終止的時候——就連人們煞費苦心去參觀的房子也是如此。其實人們往往還沒有開始參觀就已經厭倦了。最后,他們參觀完畢,那個嬌艷的鄉村美人兒也介紹完畢。她的結束語通常總是這樣:

“下邊那條石板道客人們見了全都喜歡。根據這個家族的一個古老傳說,這條石板道叫作幽靈之路。”

“是嗎?”格皮先生說,顯出非常想知道的樣子,“什么傳說,小姐?是跟一幅畫像有關嗎?”

“請把傳說講給我們聽聽,成嗎?”瓦特低聲說。

“我也不知道這個傳說,先生。”羅莎顯得更害羞了。

“這個傳說是不講給客人聽的;我們幾乎已經全忘啦,”老管家走上前來這么說,“那只不過是一則家庭逸事罷了。”

“太太,請您原諒,我想再問一下,這個傳說是不是跟一幅畫像有關系,”格皮先生說,“因為,我可以懇切地告訴您,我越去多想那幅畫像,就越覺得我熟悉它,盡管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熟悉它的!”

這個傳說跟任何一幅畫像都毫無關系,這一點老管家可以保證。格皮先生對她這項保證表示感激,同時對這次接待總的說來,也表示感激。他和他的朋友告辭離開,由那個年輕的園丁領著從另一座樓走了下去,不一會兒就聽見他們乘車駛走了。那會兒已是黃昏時分。朗斯韋爾太太深信,這兩個年輕人言行謹慎,不會亂說,所以可以告訴他們,這條石板道怎么會得了這么一個可怕的名字。她在那扇很快黑下來的窗子旁邊一把大椅子上坐下,把這件逸事講給他們聽:

“親愛的孩子,在查理一世[4]那個邪惡的時代里——我當然是指那些亂民聯合起來造反,反對那位英明國王的那個時代——莫伯里·戴德洛克爵士當時是切斯尼高地的主人。在那些日子以前,這個家族中有沒有鬧過鬼,我可說不上來。我想,很可能鬧過。”

朗斯韋爾太太持有這樣的看法,因為她認為,一戶這樣古老而顯赫的人家,家里鬧鬼是很正常的。她把鬧鬼看成是上層階級的一種特權,是名門望族的一種高雅的特征,普通老百姓是碰不上的。

“我得說,”朗斯韋爾太太說下去,“莫伯里·戴德洛克爵士是擁護那位升入天國的殉難者的[5]。但是據說,他夫人的血管里可沒有這種家庭血液。她贊成造反的一方。有人說,她有些親戚是站在查理國王的敵人方面的。她一直和他們通信聯系,向他們提供消息。據說,遇到有效忠王室的鄉紳上這兒來開會時,夫人總藏在他們會議室的門外,近得使他們根本想不到。瓦特,你聽見好像有人在石板道上走過去的聲音沒有?”

羅莎朝老管家湊近了點兒。

“我聽見雨點打在石板上的聲音,”那個年輕人回答,“我還聽見一種奇怪的回聲——我想是一種回聲——很像一個瘸子一拐一拐地走路的聲音。”

老管家莊重地點點頭,接著說道:

“部分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這種分歧,部分是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莫伯里爵士和他的夫人生活很不融洽。她是一個性氣高傲的女人。他們兩人在年齡和性格方面都不相配,又沒有子女來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的沖突。她有個心愛的弟弟,是一位年輕的紳士,在內戰時陣亡了(被莫伯里爵士的近親打死的),她的情緒如此激動。從那以后,她就痛恨起她丈夫的家族來。每當戴德洛克家的人為了國王的事業,準備從切斯尼高地出發時,據傳說,她曾經不止一次趁夜深人靜時,悄悄下樓到馬廄去,把他們的馬弄瘸了。據傳說,有一次,也是在深夜,她丈夫看見她溜下樓梯,就跟著她到馬廄去,他那匹心愛的馬就拴在那兒。他當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接下去是一場掙扎,或者是她摔到了地上,再不然也許是因為馬受了驚,踢到了她,她的髖關節扭壞了。從那時起,她就變得一天比一天憔悴。”

老管家壓低了聲音,低得跟耳語差不多。

“她原來是一位身材苗條、舉止高貴的夫人。可是她從沒有抱怨過這次不幸事故,從沒有向任何人說她怎么會成為瘸子的,也沒有說過她多么痛苦,但是一天天,她都試著在那條石板道上練走路。晴天也好,陰天也好,她總扶著石頭欄桿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而且一天天愈來愈困難。后來,有天下午,她的丈夫(自從那天夜晚以后,不論人家怎么勸說,她始終沒肯開口跟他說話)站在朝南的一扇大窗子前邊,看見她跌倒在地。他趕緊下去扶她,但是當他彎下身去時,她拒絕了他的攙扶,并且冷冷地盯視著他,說道:‘我就死在這兒,死在我練走的地方。我死后雖然躺在墳墓里,可我還要在這兒走。我將來也要在這兒走,直走到這個家庭失去了它的傲慢自大,變得謙虛恭順為止。等這個家庭碰上什么不幸事故或者丟丑現眼時,讓戴德洛克家的人聽聽我的腳步聲吧!’”

瓦特望著羅莎。羅莎在不斷加深的暮色中低頭望著地面,既有點兒吃驚,又有點兒害羞。

“那天,她當場就死去了。從那時候起,”朗斯韋爾太太說,“這個名稱——幽靈之路——就傳下來。如果這種腳步聲是一種回聲,那么這種回聲只在天黑以后才聽得見,而且往往有很長一段時間又什么也聽不見。不過這種回聲時時還會回來,而且只要這個家庭有人生病或去世,那么你一定就會聽見這種回聲。”

“——還有丟臉的事呢,奶奶——”瓦特說。

“切斯尼高地從來沒有碰上什么丟臉的事。”管家回答。

她的孫子道歉說:“不錯。不錯。”

“故事就是這樣。不論這聲音到底是什么,它總是一種使人擔心發愁的聲音,”朗斯韋爾太太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而且叫人注意到的一點就是:這聲音叫你非聽見不可。現在的這位夫人是個什么也不怕的人,不過她也承認,只要這聲音一響,你就一定聽得見。你無法把這聲音掩蓋起來。瓦特,你身后有一座高大的法國鐘(是故意放在那兒的)。這鐘走起來的時候,聲音很響,還會奏音樂。你知道這類東西是怎么擺弄的嗎?”

“大概知道,奶奶。”

“你把鐘擰上。”

瓦特把鐘擰上了——鐘又奏音樂,又嘀嗒嘀嗒地響著。

“現在,上這兒來,”管家說,“上這兒來,孩子,到夫人的床頭這邊來。我不知道,天色是不是已經全黑了,不過你聽!你透過音樂,透過鐘擺聲和其他一切的聲音,能聽到石板道上的那個聲音嗎?”

“不錯,我能聽見!”

“夫人也這么說。”


[1] 歐洲人過圣誕節總吃火雞,所以這么說。

[2] 胸衣:西方人胸部的一種飾物,十五、十六世紀時男女均用,后來僅婦女使用。

[3] 作者這兒是暗暗提到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在英國開始的憲章主義運動。

[4] 查理一世(1600—1649):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國王。他對抗國會,壓迫清教徒,引起內戰,戰敗后被民眾處死。

[5] 指查理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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