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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荒涼山莊(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8448字
  • 2020-08-07 17:35:32

第六章 賓至如歸

那天天氣非常晴朗。在我們往西駛去時,天氣變得更為晴朗。我們在燦爛的陽光下、清新的空氣中向前駛行,對于那一大片街道、那琳瑯滿目的店鋪、熙來攘往的車輛、絡繹不絕的行人全都感到越來越驚奇。那些行人似乎都給這么晴朗的好天氣吸引到外面街道上來,活像五顏六色的花朵似的。不一會兒,我們開始駛離了這座美妙的大城市,穿過一片片郊區。在我看來,這些郊區本身就可以形成一座相當大的城鎮。最后,我們又駛上了一條地道的鄉村大路,有風車,有干草場,里程碑,農民的大車,還有陳腐的干草氣息、搖搖晃晃的指路牌、馬槽、樹木、田野和一排排灌木叢。眺望眼前蒼翠的景色,再回顧后面宏偉的京城,真使人心神愉快。一輛套著幾匹駿馬的大車從旁邊駛過,那些馬全都披著通紅的馬衣,掛著響亮的鈴鐺,發出悅耳動聽的音樂來。這時候,我相信我們三人全都會跟著鈴聲歌唱起來,因為周圍環境的影響那么令人歡快啊!

“這一路上一直叫我想起那個和我同名的人惠廷頓[1],”理查德說,“那輛大車更加深了我的這種感受。喂!怎么回事?”

這時,我們停下來,那輛大車也停下了。馬兒站住以后,音樂聲也變了,成為一種低沉、柔和的丁零零聲音,只是在馬兒昂起頭來或抖動身子時,才發出一陣短促的鈴聲。

“我們左邊那匹馬上的馭手正回過頭來看那個趕大車的,”理查德說,“那個趕大車的現在又掉過頭來找我們啦。”“你好,朋友!”那個趕大車的已經來到了我們的車門外。“瞧呀,這可是一件怪事!”理查德仔細瞅著那個人,又說了一句,“艾達,他的帽子上寫有你的姓名!”

按實說,他的帽子上寫有我們所有人的姓名,原來插在帽帶上有三封短信:一封給艾達,一封給理查德,一封給我。那個趕大車的,先把姓名大聲念了一遍,然后把短信一封一封交給我們。理查德問他這些信是誰讓他送來的,他簡單地回答道:“我們東家,先生。”接著,他又戴上帽子(那頂帽子像一只軟綿綿的碗),把馬鞭啪地一揮,重新奏起了他的音樂,悅耳動聽地駛走了。

“那是賈戴斯先生的大車嗎?”理查德問我們左邊那匹馬上的馭手。

“是,先生,”他回答說,“上倫敦去。”

我們把短信打開。三封短信全都相同,字跡清晰有力,內容如下:

親愛的:希望我們會面時,可以隨便一點兒,雙方都沒有什么拘束。因此我提議,我們應當像老朋友那樣會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對你來說,可能會輕松一點兒,而對我來說,則肯定是如此。祝好。

約翰·賈戴斯

和我的兩位同伴相比起來,我對這也許沒有多少理由感到驚奇,因為我始終還沒有機會感謝這位這么多年來一直照顧我的恩人和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者。我先前并沒有考慮過我該怎樣感謝他,因為我那份感激之情如此深厚地埋藏在心底里,很難表達出來,可是現在我開始考慮,我如何能會見他而又不向他表示感謝呢?我覺得這實在很為難。

這些短信在理查德和艾達的心里不知不覺地勾起了一個共同的印象。那就是:他們的表兄賈戴斯不論做了什么好事,倘若人家向他道謝,他卻承受不了。他寧愿采取一些極為古怪的方法來躲避開,甚至逃之夭夭,也不愿接受人家的謝意。艾達依稀模糊地記得,小時候聽她媽媽說過,賈戴斯有一次為她媽媽做了一件異常慷慨的事,等她到他家去道謝時,他恰巧從一扇窗子里看見她朝門口走來,竟然立刻從后門溜走了,一連三個月都杳無音訊。這番講話引得我們就這個話題大談起來。真格的,我們談了一整天,簡直沒有談什么別的事。倘使我們偶爾談到什么別的話題,我們也很快就又扯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三個人都在猜想,那所房子會是什么樣子。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到那兒,是不是一到那兒就能見到賈戴斯先生,還是要耽擱一會兒,以及他會對我們說點兒什么,而我們又該對他說點兒什么。凡此種種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默想著。

道路就馬兒來說陡峭難走,不過車道旁的小路一般全都不錯,所以一遇到山岡,我們總下車步行;我們樂意這么做,因此到了山頂的平地上時,還繼續步行。到了巴納特[2],另外有幾匹馬在那兒等候著我們,但是由于剛剛喂飽了它們,我們只好稍加等候。我們于是在馬車到來前,先到一片公共牧場和一片古戰場[3]上去精神抖擻地走了一長段路。這些耽擱使旅程變得很長,因此還沒有抵達圣奧爾本斯[4](我們知道,荒涼山莊就在那個市附近),短暫的白晝已經過去,漫長的黑夜很快就降臨了。

這時候,我們感到非常焦急和不安。就連理查德都承認,在車子沿著古老的石子街道咔嚓咔嚓地向前駛行時,他也有一種荒唐的愿望,想坐著車子返回倫敦去。至于艾達和我,盡管理查德十分細心地幫我們把身子裹好,但是夜里寒風凜冽、凝霜結冰,我們還是凍得渾身哆嗦。當我們離開那個鎮市,轉過一個拐角處時,理查德告訴我們,那個早就對我們過大的期望表示同情的左邊那匹馬上的馭手,正轉過身來朝我們點點頭,艾達和我于是在車上站起身(理查德扶著艾達,怕她摔倒),朝周圍的曠野和星光燦爛的夜色凝視,找尋我們的目的地。在我們前面一座小山的山頂上,有一個閃閃爍爍的亮光,趕車人用鞭子指著那亮光,喊道:“那就是荒涼山莊!”隨即趕著馬跑了起來,盡管是上坡路,車子還是駛行得很快,車輪帶起來的塵土還是在我們頭上飛揚,就像水車噴起的水珠似的。那個亮光忽隱忽現,有時在前邊,有時又不見了。我們轉進了一條兩旁都是樹木的林蔭道,向燈光閃閃的那地方駛去。燈光是從一所看似老式的房子的窗戶里射出來的,房子正面的屋頂上有三個尖頂,門廊前面還有一條環形的車道。我們的車子停下時,有個鈴聲響了起來。鈴聲在那個寂靜的夜晚聽來很深沉,遠處傳來了狗吠聲;一道亮光從敞開的門里射了出來,跑熱了的馬兒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們的心也快速地怦怦跳著。這當兒,我們都相當慌亂地下了車。

“艾達,親愛的,埃絲特,親愛的,歡迎你們。瞧見你們真高興!理克[5],要是我能騰出一只手來,我一定和你握手!”

那位紳士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清晰、爽朗而殷勤。他一條胳膊摟著艾達的腰,另一條摟著我的,像慈父般吻了吻我們倆,然后領著我們穿過了門廳,來到了一間小房里,房里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火光把房間映得一片通紅。他到這兒又吻了我們一次,然后放開我們,叫我們在一張已經拖到壁爐前邊的沙發上并排坐下。我當時覺得,如果我們稍許流露出一點兒感激之情,他一定就會馬上逃走。

“瞧,理克,”他說,“現在,我的手騰出來了。懇切地說上一兩句話比講上一大篇話還管用。我瞧見你,打心眼里感到高興。你現在到家啦。烤烤火吧!”

理查德帶著自然流露出的恭敬與坦率情緒,握住了他的兩手,連連地說(盡管他說得很懇切,我還是非常擔心,唯恐賈戴斯先生會突然逃得不見了):“您真太好啦,表哥!我們非常感激您!”接著,理查德把帽子和外衣放在一旁,走到爐火前來。

“你還喜歡這次長途旅行嗎?你喜歡杰利比太太嗎,親愛的?”賈戴斯先生對艾達說。

在艾達回答他的時候,我(不用說,我是懷著莫大的好奇心)向他臉上瞥了一眼。那是一張端莊、爽朗、敏捷而富于表情的臉。頭發呈鐵灰色,略帶一些銀絲。我認為他已經接近六十而不是五十歲,不過他身材筆直、精神飽滿、體格壯健。從他一開始對我們說話時起,他的嗓音就在我的腦海里引起了一種我無法說明的聯想,但是現在他舉止中突然顯露出的某種神氣,他眼睛里的一種愉快神情,使我忽然一下想起六年前那個難忘的日子。在我前往里丁時,我在驛站馬車上碰見的那位紳士。我肯定那個人就是他。我一生從來也沒像現在發現了這個事實后這般驚慌害怕,因為他這時也瞥見了我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些什么。他朝門口那望了一眼,因此我心里想,他這一回準要逃走了。

然而,我可以很高興地說,他待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還問我覺得杰利比太太這個人怎么樣。

“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非洲的事情上了,先生。”我說。

“真太好啦!”賈戴斯先生回答,“不過你回答我時就像艾達一樣。”我實際上并沒有聽見艾達說些什么。“我知道你們心里全在想著一件別的事。”

“我們倒是認為,”我說,同時瞥了理查德和艾達一眼,他倆的眼神全示意我說下去,“杰利比太太對家務也許不太在意。”

“真糟!”賈戴斯先生喊起來。

我又大大吃了一驚。

“得啦!我要知道你們心里真是怎么想的,親愛的。我讓你們上那兒去,可能是有用意的。”

“我們認為,”我支支吾吾地說,“也許,凡事首先要從對家庭的責任開始才是正理,先生。或許,倘若不注意或忽略了這方面的責任,那么即使承擔起了其他的責任,可能也取代不了它。”

“杰利比家的那些孩子,”理查德這么說了來給我解圍,“說實在的——我不能不說出這些激烈的話來,表哥——他們的情況全糟糕透啦。”

“杰利比太太的用意倒是不錯,”賈戴斯先生急匆匆地說,“刮東風了。”

“刮北風,先生,我們上這兒來的時候就刮北風。”理查德說。

“親愛的理克,”賈戴斯先生說,一邊撥了撥火,“我敢打賭,現在刮的是東風,要不也馬上就要刮東風啦。每逢刮東風時,我總感到不太舒服。”

“您有風濕病嗎,表哥?”理查德說。

“可能是,理克。我看是風濕病。這么說,杰利比家的孩子們——我也懷疑,他們的情況——噢,上帝啊,不錯,現在是刮東風啦!”賈戴斯先生說。

他琢磨不定地來回踱了兩三圈,才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些話來。同時他一手拿著撥火棍,一手搔著頭,一副既和藹又煩惱的樣子,看來那么古怪、那么可愛,因此我相信,我們簡直找不出任何語言來表達我們多么喜歡他了。他一手挽著艾達,一手挽著我,又吩咐理查德拿一支蠟燭過來,準備領頭朝外走,突然一下又拉著我們全退回來。

“杰利比家的那些孩子,你們難道不能——你們難道沒有——咳,要是天上掉下小糖果來,掉下三角形的樹莓餡餅或是這一類的東西來,那就好啦!”賈戴斯先生說。

“哦,表哥——!”艾達急忙開口說。

“很好,親愛的人兒,我喜歡表哥這個稱呼,我看,最好管我叫約翰表哥。”

“那么,約翰表哥!——”艾達邊笑,邊又開口說。

“哈哈!真好!”賈戴斯先生十分高興地說,“聽起來也非常自然。親愛的,你要說什么?”

“比掉下您剛才說的那些東西都好,天上掉下了埃絲特來給他們。”

“哦?”賈戴斯先生說,“埃絲特做了點兒什么呢?”

“喲,約翰表哥,”艾達說,一面雙手抓著他的胳膊,一面又從他身旁向我搖著頭——因為我想叫她不要說下去,“埃絲特一到,馬上就成了孩子們的朋友。她照護他們,哄他們睡覺,給他們洗臉、穿衣,講故事給他們聽,叫他們不要吵鬧,還買禮品給他們”——我親愛的姑娘啊!我不過在皮匹給找回來后,帶他出去買了一只小小的木馬而已!——“還有,約翰表哥,她使可憐的卡羅林,那個最大的孩子,心腸大大柔和下來,而且對我非常體貼、非常親切!——不,不,你可以不承認,親愛的埃絲特!不過你知道,你知道,這些全都是事實!”

這位熱忱可愛的人兒,從她那約翰表哥的身旁探過身來,吻了我一下,然后抬起頭來,望望他的臉,大膽地說道:“不管怎么說,約翰表哥,我得謝謝您,給我找了這么一位女伴。”我覺得她仿佛存心挑動他,要逼著他溜走似的。但是他并沒有溜走。

“你剛才說刮什么風來著,理克?”賈戴斯先生問。

“我們上這兒來的時候,刮的是北風,表哥。”

“你說得對。這不是東風。是我弄錯了。來,姑娘們,來看看你們的家吧!”

這是一所那種不大合乎常規,但很討人喜歡的房子。在這兒你從一間房走出來,上另一間房里去,總得上下幾級臺階;到你以為已經看遍了所有的房間后,你會又看到一些其他的房間;這兒有許許多多小門廳和走廊;你還會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一些更為古老的、農舍般的屋子,裝有格構式窗子,蒼翠的攀藤植物從窗外爬了進來。我們最先進去的那一間是我的房間,就是這種類型的,屋頂一起一伏,房間里的墻角落比我后來在其他房間里數到的都多。房里有一個煙囪管(壁爐爐床里這時正燒著一堆木柴),周圍全用潔白的瓷磚砌起來,每塊瓷磚都反映出一小團明亮的火光。從這間房走出去,你走下兩級臺階,就進入了一間精致的小起居室,望出去是一片花圃;這個起居室從此就歸艾達和我合用。從這兒走出去,你走上三級臺階,就進入了艾達的臥室。這兒有一扇精美、寬闊的窗戶,俯瞰著一片美麗的景色(我們當時只看到繁星下面的一大片黑夜)。這扇窗戶有一個凹進去的窗座,要是三個親愛的艾達同時待在里面,再加上一把彈簧鎖,那么外面就一點兒也看不出。走出這間臥室,進入了一條小走廊,其他的好房間(只有兩間)全通入這條走廊;從這兒沿著一座一級一級不高、轉折很多的(由于樓梯不長,所以顯得轉折很多)小樓梯往下走,就進入了門廳。但是如果你不從艾達的房門走出去,回到我的房間里來,并且從方才進來的那扇門走出去,走上幾級從樓梯上意想不到地分出去的彎彎曲曲的臺階,你就會在那些過道上走迷了方向。過道上擺了一些軋布機、三角形桌子和一把印度產的椅子。這把椅子也可以算是沙發、箱子和床,而且不管是沙發、箱子和床,看起來都既像是一個竹架子,又像是一只大鳥籠,誰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時候從印度帶回來的。沿著這些過道往前走,你就來到了理查德的房間。這房間的一部分是藏書室,一部分是起居室,一部分是臥室,看樣子的確像一整套很舒適的房間。從理查德的房間出來筆直往前走,經過一小段過道,就到了賈戴斯先生那間簡樸的臥室。這間房一年到頭都開著窗,那張沒有床罩的床就擺在房中央,為的是讓空氣流通;和臥室連在一起的,是一個敞開的小冷水浴室。由賈戴斯先生的臥室走出來,你就進入了另一條過道。那兒有一座后樓梯;你在那兒可以聽見有人在下邊馬房外刷馬。如果馬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一下失去前蹄,你便聽見有人叱喝“站住”和“往前走”,再不然如果你由另一扇門出來(每間房至少有兩扇門),只要筆直走下六七級臺階,穿過一條低矮的拱道,你就到了下面的門廳里,不過你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回到了那兒,或是最初是怎么走出去的。

那些家具與其說是陳舊,不如說是老式的。它們跟這房子一樣,盡管不大合乎常規,卻很討人喜歡。艾達的臥室里到處是花:印花布和糊墻紙上有花,天鵝絨和刺繡活兒上有花,那兩把結實而很有氣派的椅子的錦緞上也有花。大椅子分別放在壁爐兩旁,每一把旁都附有一個小擱腳凳,顯得更有氣派。我們的起居室是粉成綠色的,墻上掛有裝在鏡框里的一些畫,上面畫著許多令人驚異而自身也顯得驚異的鳥兒。這些鳥兒從畫上注視著魚缸里那條活生生的鱒魚。這條魚呈古銅色,渾身閃閃發光,仿佛是用肉汁喂養大的。那些鳥兒還注視著一幅庫克船長遇害身亡[6]的圖畫,注視著一幅中國畫家繪的中國人烹茶的全部過程圖。在我的房間里,有一些描寫一年中每個月景色的橢圓形版畫——六月畫的是婦女們在捆扎干草,她們穿著短背心,戴著帶子結在下巴下面的大帽子;十月畫的是一群兩腿很光潔的紳士,用卷邊三角帽指點著鄉村里的尖塔。這所房子里四處掛著一些蠟筆畫的半身像,但是分散得很開。我房間里有一張青年軍官的畫像,但他兄弟的畫像卻在瓷器柜里。我房間里還有一張年輕美貌、緊身胸衣上插有一朵鮮花的新娘子的畫像,但她成了滿頭白發的老婆子的畫像,卻出現在早餐室里。取代它的,我房間里另有安娜女王[7]朝代的一幅繪畫:四個天使把一個揚揚自得的紳士放在一些花彩里,很費力地送上天堂去;還有一幅刺繡,繡有一些水果、一個水壺和一個字母。所有的家具,從衣櫥到桌椅、窗簾、鏡子,甚至梳妝臺上的針插和香水瓶,件件都顯示出了別致的特色。這些家具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它們全都十分整潔,全都鋪有潔白的亞麻布,大大小小的抽屜只要可以盛東西,全都放有大批玫瑰花瓣和芳香的熏衣草。這些什物,以及這所房子里那些燈光閃亮的窗子,除了有窗簾遮起的地方,全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爍爍發光,還有那種光明、溫暖和舒適的感覺,以及準備開晚飯時,遠遠傳來的殷勤友好的杯碟碰擊聲,再加上主人那張慷慨豪爽的臉膛,使我們全覺得室內的一切都為之生輝,而室外的那陣陣晚風恰好低低地伴奏著我們所聽見的一切。這便是我們對荒涼山莊最初的印象。

“你們喜歡這兒,我很高興,”賈戴斯先生說,他領著我們轉了一圈后,又回到艾達的起居室來,“這地方算不上怎么樣,不過只是一個舒適的小地方,而且現在,有你們這些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來了,這地方就更顯得舒適了。還有不到半小時,你們就要吃晚飯啦。這兒沒有什么別人,只有一個世上最美好的人兒——一個孩子。”

“又是孩子,埃絲特!”艾達說。

“我并不是說真是個孩子,”賈戴斯先生說下去,“從年齡來看,他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大人——他的年齡至少和我一樣大——不過在淳樸、處世和熱忱方面,以及在老實厚道、與世無爭方面,他完全是個孩子。”

我們心想,這人管保很有意思。

“他認識杰利比太太,”賈戴斯先生說,“這個人很懂音樂,是一位業余音樂家,不過原本可以成為一位職業音樂家的。他也懂美術,是一位業余畫家,不過原本也可以成為一位職業畫家的。他還有許多造詣,為人風流倜儻,在事業方面很不幸,在家庭方面也不幸,不過他并不在乎——他是個孩子!”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他自己也有兒女,表哥?”理查德問。

“不錯,理克!有六七個。啊,不止,還要多!我看將近十一二個吧。可是他從來也沒有照顧過他們。他怎么能照顧呢?他自己還要人家照顧他哩。他是個孩子,你們知道!”賈戴斯先生說。

“那么他的孩子是不是只好自己照顧自己呢,表哥?”理查德問。

“喲,這一點正如同你可以想象得到的那樣,”賈戴斯先生說,他的臉突然陰沉下來,“據說最窮人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撫養大的,而是胡亂拉扯大的。哈羅德·斯金波爾的孩子多少可以說是打滾滾大的。——風向好像又變啦。我已經感覺到了!”

理查德注意到,這所房子的位置,遇到凜冽的夜晚就會受到風的襲擊。

“這房子是暴露在外的,”賈戴斯先生說,“無疑,原因就在這兒。只要一起風,荒涼山莊立刻就聽得見風聲。這個且不去管它,你們全跟著我來。來吧!”

我們的行李早運來了,既然所有的東西都在手邊,我不一會兒便穿著整齊。正在我把自己那點兒什物收拾好的時候,一個女仆(不是伺候艾達的那一個,是我沒有見過的另一個)提著一只籃子走進房來。籃子里盛著兩串鑰匙,每一把鑰匙都有一個小牌子。

“這是交給您的,小姐。”她說。

“交給我的?”我說。

“都是料理家務需要的鑰匙,小姐。”

我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因為她也帶著一點兒詫異的神色說道:“賈戴斯先生吩咐我,沒有人在您身邊的時候,立刻把這些鑰匙送來,小姐。您就是薩默森小姐吧?”

“不錯,”我說,“我是姓薩默森。”

“這大的一串是屋子里各個房間的;這小的一串是地下室的,小姐。明兒早晨,您樂意的話,請定一個時間,我來領您去看看這些鑰匙是用來開哪些房門和哪些柜子的。”

我說就定在明天早晨六點半吧。在她走后,我站在那兒,望著那只籃子,想到賈戴斯先生這么信任我,真不知怎么是好。艾達見到了我當時的神情。等我把那些鑰匙指給她看,并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后,她顯得那么高興,那么信任我,因此要是我還不認為這是對我的一種鼓舞,那就未免太冷漠麻木,太辜負他的信任了。當然,我知道,親愛的艾達那時說的一些話完全是出于好意,不過我也喜歡人家那樣好心地哄騙我。

等艾達和我下了樓后,賈戴斯先生就把我們介紹給了斯金波爾先生。斯金波爾先生這時候正站在壁爐前邊,對理查德說,他在中學讀書時一直多么喜歡足球。他是一個身材矮小、頭腦靈活的人,腦袋相當大,不過生得眉清目秀,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因此他身上十足地具有一種魅力。他說的話全那么流暢自然、不假思索,而且十分歡快動人,因此大家全都很喜歡聽他說。他的身個兒比賈戴斯先生瘦小,膚色比較紅潤,頭發也更顯黃褐色,所以顯得年輕一些。說真的,從各方面看,他的外表與其說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上了年紀的人,不如說是一個受到過摧殘的年輕人。他舉止輕松隨便,就連他的衣服(他的頭發梳理得馬馬虎虎,領帶不僅打得很松,而且飄垂在上衣外面,就像我從前看見畫家們繪畫的自身畫像那樣)也使我免不了會想到:一位風流倜儻的青年,由于遭到某種獨特的貶抑而頹廢了。從他的容貌或態度上看,我忽然認為他根本不像一個那種飽經憂患、閱歷漸深、由通常的生活道路上走過來的上了歲數的人那樣。

從談話中,我獲悉斯金波爾先生學過醫,而且一度以醫師的身份在一位德國親王家里待過。然而,他告訴我們,他對度量衡等根本什么也不懂,簡直像個孩子一樣(只知道這些東西使他感到討厭),所以他開處方的時候,用藥的劑量總不能做到絕對精確。他說,事實上他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接著,他還用一種十分幽默的口吻告訴我們,每當人家來找他去給親王放血,或是給親王家的人治病的時候,他一般總是躺在床上看報,或用鉛筆繪一些離奇古怪的速寫畫,借故推脫不去。親王對這種態度終于表示不滿,“在這一點上,”斯金波爾先生極為坦然地說,“親王做得很對。”這一來,斯金波爾先生就給辭退了。他(興高采烈地)又說道:“當時感到無以為生,只好去談情說愛。我墜入了情網,結了婚,而且已經兒女成行。”后來,他的朋友賈戴斯和一些其他的好友接二連三地連忙或慢悠悠地幫他找了幾次工作,但是毫無用處,因為他總要暴露出他的那兩個根深蒂固的短處來:第一,他沒有時間概念;第二,他沒有金錢概念。因此,他總是不能準時赴約,總是不能做什么買賣,從不知道任何東西的價值!嗐!他就是這樣過他的日子,這樣一直過到了今天!他很喜歡讀報,很喜歡用鉛筆畫一些離奇古怪的速寫畫,很喜歡大自然,很喜歡藝術。他只要求社會讓他活下去。這也并不算過分吧。他的要求并不多。讓他讀讀報、聊聊天、聽聽音樂、吃吃羊肉、喝喝咖啡、瞧瞧風景、嘗嘗當今的美果,再給他幾張圖畫紙和一點兒葡萄酒,此外,他就一無所求了。他在世上不過是一個孩子,但是他并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對這個世界說:“你們放心地各奔前程吧!穿紅衣服也成,藍衣服也成,戴細麻布袖套也成,把筆架在耳朵上或者系上圍裙都成[8]。你們去追求榮譽、獻身上帝,做買賣、干手藝,你們喜歡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讓哈羅德·斯金波爾活下去就成!”

他對我們說的這一大篇話,以及其他的那許許多多話,不僅說得十分精彩、引人入勝,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說得生動活潑、開誠布公——他談到自己,就仿佛壓根兒講的不是自己的事,仿佛斯金波爾是一個第三者,仿佛他知道斯金波爾為人很古怪,不過他也有他的合理要求。他認為他的那些要求應當得到全體社會的關懷,絕對不可以忽視。他的話十分動人。如果我在開頭的時候,聽他說這一番話感到困惑不解,那是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在生活中有一定的義務與責任(這一點我自己當時也不十分清楚),而他說的話沒有一句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感到困惑,還因為我無法確切地理解,他為什么可以擺脫這些責任,因為我毫不懷疑,他確實已經擺脫掉了;他對這一點自己也清清楚楚。

“我什么也不貪圖,”斯金波爾先生同樣輕快地說,“身外之物對我說來,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這所絕好的宅子是我的朋友賈戴斯的。我很感激他讓我待在這兒。我可以給這宅子畫張畫,把它更改一下。我可以為它譜個曲子。只要我待在這兒,我就可以充分擁有它,既不花錢,也沒有什么麻煩和責任。總而言之,我的管家就姓賈戴斯,他欺騙不了我。我們剛才提到杰利比太太。那可是個不太切合實際的女人,意志堅強,在事業方面有著莫大的才能,她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而滿懷熱情地工作!我在事業方面并沒有堅強的意志和很大的辦事能力,我也沒有滿懷熱情地投身到什么目的上去,對這些我并不覺得有什么遺憾。我可以佩服她,但是一點兒也不羨慕她。我可以同情她的那些目的。我可以想象到它們。我可以在草地上躺下——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駕著一條小船漂浮下非洲的一條河流,擁抱我遇見的所有當地人們,領略到那片深沉的寂靜,繪畫出那些藤蔓叢生的蓊密熱帶植物,就仿佛我身臨其境一樣深刻、確切。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有什么直接的用處,不過這就是我所能做的,而且能夠做得很徹底。既然這樣,既然哈羅德·斯金波爾這個對誰都信任的孩子,懇求世人,懇求那許許多多慣于做實際事務的人,容他活下去,贊美這個人類的大家庭,那么老天在上,你們就像好人兒那樣,想辦法容他這樣活下去,容他騎他的小木馬吧!”

很明白的,賈戴斯先生沒有忽視這項懇求。斯金波爾先生當時在賈戴斯先生家里受到的禮遇,就足以說明這一點,所以他其實用不著說出今天這番多余的話來。

“我最羨慕的就只有你們這幾位厚道的人兒啦,”斯金波爾先生用一種泛泛的口吻對我們,他新結識的朋友們,說,“我羨慕你們這種辦事的能力。我自己在這方面實在也該熱心點兒才是。我對你們并不覺得要表示什么庸俗的感謝。我幾乎覺得該由你們來感謝我,因為我給了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享受到慷慨大方使人感到的快慰。我知道你們喜歡這么做。不論怎么說,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可能就是為了增加你們的快樂的。也許我生來就是要做你們的恩人,時常給你們一個機會,在我遇到一些小困難時給我幫點兒忙。既然由于我不會辦理一些世俗的瑣事而帶來這樣一些好處,我又干嗎要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惋惜呢?所以我也就不惋惜了。”

他常常說一些玩笑話(雖然是玩笑話,卻往往富有深意),不過這一次,他的話好像特別合乎賈戴斯先生的心意。后來,我常常好奇地想到,像賈戴斯先生這樣一個可以說是知恩必報的人,竟然會這么不指望別人對他表示感激,這是不是實在很特別,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特別呢,我可不知道。

我們大伙兒全給他迷住了。我覺得,艾達和理查德有那么許多迷人可愛的地方,所以斯金波爾先生第一次見到他們,竟然就這樣推心置腹、竭盡全力去討他們的歡喜。這可以說是對他們倆那些迷人品質表示出理應給予的贊賞。他們倆(特別是理查德)當然也由于這些原因而感到很高興。他們認為受到這樣一位有趣的人這么毫無保留的信任,這是一件特殊的榮譽。我們越聽得入神,斯金波爾先生就越說得歡快。由于他那歡樂的樣子,他那坦率可愛的為人,以及他談到自己的短處時的那種輕描淡寫的開朗態度,仿佛在告訴人:“你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孩子。跟我比起來,你們都是些工于心計的人”(他確實使我以為自己是那么一個人了);“可是我快活、單純;忘掉你們那一套世俗的奸詐手段,跟我一塊兒玩吧!”——由于這一切,結果人家簡直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還如此富有感情,對于精美巧妙的東西,具有如此靈敏的情趣,因此單憑這一點,他就可以打動一個人的心。傍晚,我正準備沏茶,艾達在隔壁房間里彈琴,并給表哥理查德低聲哼著一支他們偶然想起的曲子時,斯金波爾先生走來,在沙發上挨著我坐下。他那樣夸贊艾達,幾乎使我愛上他了。

“她像早晨一樣清新,”他說,“瞧見她那一頭金發、那雙碧藍的眼睛和那張鮮花兒般的臉,你自然就會感到她像夏天的早晨。這兒的鳥兒看到她也會錯把她當作夏天的早晨。我們不該管一位這么年輕可愛的人兒喚作孤兒。她是全人類的歡樂。她是整個宇宙的女兒。”

這時候,我發現賈戴斯先生正站在我們旁邊,背著雙手,臉上掛著一絲關切的微笑。

“我恐怕,”他說,“宇宙這位父母可并不怎么關心她呢。”

“哦!這我就不知道啦!”斯金波爾先生輕快地喊道。

“我想我倒知道。”賈戴斯先生說。

“當然啰!”斯金波爾先生喊著說,“你了解這個世界(在你看來,這個世界就是宇宙),這我可一點兒也不了解,所以你樂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但是如果我也有我的看法的話,”他向那對表兄妹瞥了一眼,“我認為在他們走的那條道上,該是沒有荊棘、沒有現實生活中那些卑鄙齷齪東西的。他們走的道路上應該撒滿了玫瑰花,應該不斷地穿過樹蔭。那兒既沒有冬天,也沒有春天和秋天,永遠是夏季。年齡與世事的變遷,也不能使這條道路變得枯萎黯淡。金錢這個骯臟的字眼在那兒根本就聽不到!”

賈戴斯先生微笑著,在斯金波爾先生的頭上輕輕拍了拍,仿佛他真是個孩子似的。接著,他又往前走上一兩步,站定了一會兒,看了那兩個年輕的表兄妹一眼。他的神色是關心體貼的,同時也帶有一種我常見的(太常見啦!)、早已銘刻在我心上的溫和親切神情。艾達和理查德待的那間房和賈戴斯先生這會兒站在里面的這間房是相通的;它們里面全沒有點燈,只靠爐火照亮。艾達坐在鋼琴前邊;理查德站在她的身旁,彎著腰。他們的影子在墻上混成一體,周圍是一些奇怪的形影。那些形影盡管是由一些靜止不動的物體反射出來的,但是在搖曳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卻給人一種鬼影幢幢的感覺。艾達輕輕地彈著琴,低聲歌唱著;琴聲和歌聲全那么低,因此朝遠山吹去的嘆息般的晚風,也依稀可聞。未來的秘密,以及當時所聽到的聲音給這個秘密提供的一點兒線索,似乎已經從這幅畫面里表達出來了。

但是我現在回憶那情景,倒不是為了要回想起這個一時的想法,盡管我今天記得很清楚。首先,我多少意識到了賈戴斯先生望著那一方面的那種沉默不語的眼神,跟斯金波爾先生先前所講的那一番話,在用意與目的方面是有所不同的。其次,當賈戴斯先生的目光從艾達他們那邊轉回來時,它雖然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我當時就覺察到,他仿佛對我表示——也知道自己已經向我表示了,而且我也心領神會他的意思——他希望艾達和理查德的關系有一天會變得更親密一點兒。

斯金波爾先生也會彈鋼琴,還會拉大提琴;他又是一個作曲家——有一次曾經寫出半部歌劇來,但是后來他又覺得寫厭倦了——就帶著一種高雅的意識演奏自己作的曲子。喝過茶后,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會。在這個音樂會上,賈戴斯先生、理查德和我都是聽眾。理查德被艾達的歌聲迷住了,對我說,艾達似乎沒有一支歌不會唱。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斯金波爾先生不見了,接著理查德也不見了。我正想著理查德怎么會出去了這么久,這么半天都不來聽艾達唱歌時,早先把鑰匙交給我的那個女仆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并且說:“對不住,小姐,您可以出來一會兒嗎?”

等我和她到了門廳里,關上門以后,她竟然舉起雙手說道:“噢,對不住,小姐,卡斯通先生請您到樓上斯金波爾先生的房間去。斯金波爾先生生病啦,小姐!”

“生病啦?”我問。

“生病啦,小姐。突然生病啦。”女仆說。

我擔心他患的病可能很嚴重,不過,當然啦,我叫她不要聲張,不要去驚動任何人。接著,我跟隨她快步上樓,邊走邊使自己鎮定下來,心里思量著,如果是抽風,最好使用什么藥。女仆把一扇門推開,我走進了一間房,可是,使我異常驚訝的,我發現斯金波爾先生并沒有躺在床上,也沒有倒在地上,而是站在壁爐前邊,笑嘻嘻地望著理查德。理查德一臉十分為難的樣子,望著坐在沙發上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一件白色的大衣,頭發盡管已經很稀疏,卻抹得光溜溜的。他還不斷用一條小手絹抹著,使頭發越來越光滑,也越來越稀疏。

“薩默森小姐,”理查德慌忙說,“你來了我很高興。你一定能給我們想出一個辦法來。我們的朋友斯金波爾先生——別害怕!——因為欠了債,就要被捕了。”

“不錯,親愛的薩默森小姐,”斯金波爾先生以他那種既有禮又坦率的態度說,“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落到這樣一個地步,所以這一次特別需要你的判斷力,需要你處理事務和給人幫忙的那種沉著習性。凡是有幸和你待上一刻鐘的人,必然全都看得出你的這些長處。”

坐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看樣子患有感冒。他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把我嚇了一跳。

“你欠了不少債,所以要逮捕你嗎,先生?”我問斯金波爾先生。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他愉快地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據說,大概有好多鎊、若干先令、若干便士吧。”

“二十四鎊十六先令七個半便士。”那個陌生人說,“就這么多。”

“這數目聽起來——聽起來并不算大,”斯金波爾先生說,“像是一筆小數目?”

那個陌生人沒有說什么,只是又打了一個大噴嚏,這一次打得那么厲害,幾乎使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

“斯金波爾先生,”理查德對我說,“覺得不便去麻煩我表哥賈戴斯,因為他新近——我想,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最近已經——”

“噢,不錯!”斯金波爾先生笑著回答,“不過我已經忘了是多少錢,忘了是在什么時候啦。賈戴斯一定很樂意再幫我一次忙,不過我有那種鑒賞享樂家的感覺,寧愿從新的方面取得幫助,寧可,”這時,他望望理查德和我,“讓慷慨大方的行為在新的土壤上開出新穎的花朵來。”

“你覺得怎么辦最妥善,薩默森小姐?”理查德小聲地問我。

在回答理查德之前,我冒昧地問了一聲,如果拿不出這筆錢來,結果會怎么樣。

“進牢房,”那個陌生人說,一邊冷漠地把他的手絹塞進他的帽子里,那頂帽子就放在他腳前邊的地板上,“或者進科文塞斯[9]。”

“請問,先生,什么叫——”

“什么叫科文塞斯嗎?”陌生人說,“那是一個拘留所。”

理查德和我又面面相覷。對于拘捕,斯金波爾先生一點兒也不感到窘迫,倒是我們替他為難,這真是一件很特別的事。他親切而頗感興趣地注視著我們,不過如果我可以就這種自相矛盾的想法冒昧地說一句的話,他的神態里倒似乎并沒有什么自私的跡象。他對這件棘手的事情完全不加過問,于是這件事就落到了我們身上來。

“我心里想,”他提議說,仿佛他出于好意,想來幫我們一下似的,“既然理查德先生或是他那位美貌的表妹,或者他們兩位,都是大法官法庭一件(如同人們所說的)涉及大宗財產官司的當事人,他們是不是能在一份文件上簽個字,或是轉個賬,或是作個保、立個約,拿件什么做抵押?我可說不上來這類事情的術語是什么,不過我想,他們手頭是有法子,可以解決這件事的。”

“這絕對辦不到。”陌生人說。

“真的嗎?”斯金波爾先生反問,“在一個對這種事情一竅不通的人看來,這似乎是很奇怪的!”

“奇怪不奇怪我管不了,”陌生人粗暴地說,“告訴你,那全辦不到!”

“別發火,老朋友,別發火!”斯金波爾先生很平和地跟他理論,一邊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給那個陌生人畫了一幅小小的頭像,“別為了你干的這種行當發脾氣。我們可以把你跟你的職務分開來看待,把個人和他的職業分開來看待。我們并沒有什么大偏見,認為你在私生活方面不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你的個性方面也許很有風趣,自己也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陌生人沒有搭理他,只是又打了一個大噴嚏,對于奉承他,說他很有風趣這一點,到底是接受還是不屑一顧,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和親愛的理查德先生,”斯金波爾先生歡快、單純、信心十足地說,一邊歪著頭看看自己的繪畫,“你們兩位全都看到了,我自己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靠你們幫忙啦!我只要求能夠自由。蝴蝶也有自由!人類既然容許蝴蝶自由,肯定不會不容哈羅德·斯金波爾自由吧!”

“親愛的薩默森小姐,”理查德悄聲說,“我早先從肯奇先生手里拿到有十鎊。我得試試看,這點兒錢能不能起點兒作用。”

我手頭有十五鎊和若干先令,是我幾年以來從每季度的零用錢里省下來的。我以前老想到,也許有一天會發生什么意外,使我這樣一個在世上既無親戚又無財產的人突然一下落到孤苦伶仃的境地,所以我總盡可能積攢一點兒錢,免得到時候身上一文不名。我把我有這么一點兒小積蓄,眼下暫時也用不著,告訴了理查德,請他在我去取錢時,婉轉地告訴斯金波爾先生,說我們樂意幫他還清這筆債。

等我回來時,斯金波爾先生吻了一下我的手,似乎十分感動。這倒不是為了他自己(這時候,我又感到那種令人困惑、異乎尋常的矛盾了),而是為了我們,仿佛他個人不可能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到我們幫助了他而感到快樂這一點,感動了他似的。理查德請我直接跟科文塞斯(這時候,斯金波爾先生玩笑地這樣稱呼那個陌生人)去了結掉這件事。他說,這樣可以使斯金波爾先生多少體面點兒。我把錢點交給科文塞斯先生,并且拿到了必要的收據。這也使斯金波爾先生很高興。

他那些夸贊的話說得非常巧妙,所以我也不那么害臊了。我跟那個穿白大衣的陌生人了結了這件事,并沒有出什么差錯。他把錢塞進口袋,簡慢地說道:“那么好,再見,小姐。”

“我的朋友,”斯金波爾先生說,他把那張頭像速寫只畫了一半就擱下,這時正背對著壁爐站在那兒,“我想問你一件事,不過請你不要生氣。”

我記得對方當時的回答大概是:“有話快說!”

“嗯,你是今兒早晨才知道你要出來辦這件事的嗎?”斯金波爾先生問。

“昨兒下午喝茶的時候就知道了。”科文塞斯說。

“那不影響你的胃口嗎?壓根兒沒有使你不安嗎?”

“一點兒也沒有,”科文塞斯說,“我知道,如果今兒找不著你,明兒準找得著。早一天晚一天,并沒有多大關系。”

“可是你上這兒來的時候,”斯金波爾先生說下去,“天氣挺好。陽光燦爛,微風吹拂,田野上時明時暗,鳥兒正在唱著。”

“誰說那些鳥兒這會兒不唱啦?”科文塞斯反駁。

“是呀,”斯金波爾先生說,“可是你一路上都想點兒什么呢?”

“你這是什么意思?”科文塞斯咆哮起來,顯得非常憤怒,“想!我不想也忙得夠嗆啦,而且也掙不了多一點兒錢。還去想!”(他非常輕蔑地這么說。)

“這么說,”斯金波爾先生繼續說下去,“你根本就沒有這么想啰:‘哈羅德·斯金波爾喜歡看見陽光,喜歡聽到風聲,喜歡注意看著時陰時晴的田野,喜歡聽著鳥兒歌唱——這就是大自然這座大教堂里的大合唱呀。這么看來,我似乎要剝奪哈羅德·斯金波爾這一份應得的財產,而這份財產是他唯一的繼承權啰!’你一點兒沒朝這方面想嗎?”

“我——當——然——沒有。”科文塞斯說。他頑固地否認這一點,為了表示態度堅決,只能一字一頓地說出來,而且說到最后那兩個字時,脖子還使勁一扭,差點兒扭脫了臼。

“在你們這些辦理公務的人身上,那些內心活動真是莫名其妙啊!”斯金波爾先生沉思著說,“謝謝你,我的朋友。再見吧!”

我們已經離開了很長時間,可能會使樓下的人感到奇怪,所以我趕緊回去,發現艾達坐在壁爐前邊做針線活兒,一面和她的約翰表哥聊天。不一會兒,斯金波爾先生來了,理查德不久也跟著到來。那天晚上余下的時間,我一直忙著跟賈戴斯先生學十五子棋[10]。那天晚上是上第一課。賈戴斯先生很喜歡玩這種游戲;我自然希望盡快跟著他學會。這樣在他沒有更高明的對手和他對擲時,我可以陪他玩玩,也算是有一點兒用處。但是當斯金波爾先生演奏他自己寫的曲子的某些片段時,或者當他彈鋼琴、拉大提琴或是站在我們牌桌旁邊時,他還能毫不著力地保持著那種令人高興的神態,那樣自自然然、滔滔不絕地談著,所以我偶爾覺得,似乎只有理查德和我依然想著晚飯后發生的那件事,仿佛要遭到拘捕的是我們倆,而不是斯金波爾先生,這也實在太奇怪了。

我們很晚才回房去休息:因為到十一點鐘,艾達剛想離開,斯金波爾先生又坐到鋼琴前邊,興致勃勃地絮絮叨叨說:親愛的,要延長白天的時間,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夜晚偷上幾小時。他一直到過了十二點才喜氣洋洋地拿著蠟燭離開了客廳。我心想,要是他認為得當的話,他也許會讓我們在那兒一直待到天亮。艾達和理查德在壁爐旁邊又逗留了一會兒,正想著不知道杰利比太太那會兒是否已經口授完了這一天的信件。這時候,剛走出房的賈戴斯先生又回進來了。

“哎呀,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一邊搔著頭,在房里踱來踱去,和藹而又有點兒煩急地說道,“他們告訴我的這是一件什么事?理克,老弟,埃絲特,親愛的,你們干了些什么?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做?你們每人出了多少錢——風向又轉變啦。我渾身都感覺得出來!”

我和理查德兩人全都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聽我說,理克,聽我說!我非得把這件事解決了才睡覺。你們掏出了多少錢?你們兩個把錢湊起來還了,你們知道!你們為什么這么做?你們怎么能這么做?——哦,天哪,沒錯,又刮東風啦——管保沒錯!”

“說真的,表哥,”理查德說,“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那樣對我說來,未免不太體面;斯金波爾先生也信賴我們——”

“老天爺啊,親愛的老弟!他什么人全信賴!”賈戴斯先生說,一邊使大勁搔著頭,突然一下站住了腳。

“真的嗎,表哥?”

“什么人全都信賴!下星期他會再次碰上這種困難的!”賈戴斯先生說,他手里拿著一支熄滅了的蠟燭,又大步踱了起來,“他老是碰上這種困難。他就是在這種困難中誕生的。我確實相信他母親生下他時,報上一定有過這樣一條消息:‘居住在煩惱大樓的斯金波爾太太于上星期二在經濟拮據中產下一子。’”

理查德聽了縱聲大笑起來,不過他又說:“盡管如此,表哥,我可不想動搖或打消他的信心,可是您比我們有見識,您看,我是不是該替他保守秘密呢?我希望您再考慮一下,不要逼著我非說出來不可。當然,要是您真逼著我說,表哥,那么我知道,這件事我做錯了,我一定會把經過全告訴您。”

“成!”賈戴斯先生喊了一聲,又站住了,好幾次心不在焉地想把手里的燭臺塞進口袋去,“我——這個!把這拿開,親愛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這東西干嗎。這全是因為刮東風——一刮東風就會對我有這樣的影響——我不會逼你的,理克;也許你是對的。不過,說真的,抓住你和埃絲特,把你們當作兩個又鮮又嫩的圣米迦勒橘子[11]來擠榨!——今兒夜里準會刮大風的!”

這時候,他交替地把兩只手伸進口袋去,仿佛準備把手在那兒擱上半天似的,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抽出來,使勁兒在頭上搔搔。

我趁這個機會大膽地暗示,斯金波爾先生在這些事情上完全像個孩子——

“唔,親愛的?”賈戴斯先生試圖領會我這話的意思,這么問。

“——完全像個孩子,先生,”我說,“他跟其他的人就是不一樣——”

“你這話一點兒不錯!”賈戴斯先生說,漸漸高興起來,“憑著女性的機智,你這話完全說對了。他是個孩子——絕對是個孩子。你們知道,我先前提到他的時候,就對你們說過他是個孩子。”

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我們說。

“他確實是個孩子。你們說是嗎?”賈戴斯先生問,越來越高興起來了。

我們說,他真是個孩子。

“所以你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我是說我——”賈戴斯先生說,“有一刻把他當作一個大人,那就是自己太幼稚了。你可不能讓他負什么責任。想著哈羅德·斯金波爾會有什么陰謀詭計,或者會知道事情的后果,那哪兒成呢?哈,哈,哈!”

看到他歡快的臉上開朗起來,看到他如此出自衷心地快樂,又知道(也不可能不知道)他這樣快樂是因為他心地善良,由于譴責、懷疑或暗地里指責任何人而感到痛苦,所以我們心里全都感到十分高興,我發現艾達一邊跟著他笑起來,一邊兩眼里都含著淚水。我自己也感到淚水就快流下來了。

“喲,我這腦袋可真笨,”賈戴斯先生說,“要人家來提醒我這一點!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說明了,他是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想到把你們倆挑來辦這件事!只有孩子才會想到你們會有這筆錢!要是錢數是一千鎊,他依舊會來找你們的!”賈戴斯先生容光煥發地這么說。

我們根據這一晚的經歷,完全同意了他這番話。

“當然啦,當然啦!”賈戴斯先生說,“不過,理克,埃絲特,還有你,艾達,我沒想到斯金波爾這么不知輕重,甚至連你們的錢他也要挪用——我一定要你們眼下在這兒的幾個人答應我,從今往后決不再做這樣的事!不要再借錢給他!一個子兒也別借。”

我們都認真地答應了。理查德笑嘻嘻地瞥了我一眼,一邊拍拍他的口袋,仿佛在提醒我,我們倆決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

“說到斯金波爾這個人,”賈戴斯先生說,“只要住得好,吃得飽,有幾個有點兒錢的人可以容他欠點兒債、借點兒錢,他就可以生活下去。我想,他這會兒正像個孩子似的在酣睡呢。我想我現在也該把我這個比較圓滑的頭腦靠到比較世俗的枕頭上去休息休息了。明兒見,親愛的。愿上帝保佑你們!”

我們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蠟燭點著,他又滿臉帶笑地探進頭來說:“噢,我已經看過風信雞啦,發現改變風向的事是一場虛驚。現在吹的是南風!”說完,他便自個兒唱著歌走了。

艾達和我在樓上又談了一會兒。我們認為賈戴斯先生關于風向的這些反復無常的說法都是借口,他得利用這種借口來說明他無法掩飾起來的失望,而不愿責怪失望的真正原因,也不愿貶低或輕視任何人。我們認為這就是他那種為人特別寬容和藹的特色,是他和那種性氣乖張的人所不同的地方。性氣乖張的人往往把天氣和風向(特別是賈戴斯先生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而選定的那種倒霉的風向)作為一個借口來掩蓋起他們那種陰郁暴躁的脾氣來。

說真的,我對賈戴斯先生除了感激之情外,這一天晚上又增添了許多好感,因此我希望通過這種混合的情緒,我已經能夠對他開始有所了解了。由于我自己在生活中閱歷不深,個人的見聞又不廣,所以我總認為斯金波爾先生或是杰利比太太身上那種看來自相矛盾的地方是無法調和的。我也沒有盡力設法去解決這一問題,因為我獨自一人時,總是想到艾達和理查德,想到我從賈戴斯先生那兒似乎已經獲得證實的有關他們倆的事情。也許,由于外面的風聲,我的幻想有點兒奔放不羈,所以也難免帶上了點兒自私的傾向,盡管辦得到的話,我管保不會去想自己的事情。我想起了教母的屋子,中間還想起了種種其他的事情,又勾起了許多在黑暗中使我不安的模糊推測,例如賈戴斯先生對我的身世可能知道點兒什么——甚至他可能就是我父親——雖然這種毫無根據的幻想如今已經完全消失了。

我記得,自己從壁爐前邊站起身,這一切現在已經過去了。我不應該去沉思著往事,而應該歡天喜地、不勝感激地行事。于是我對自己說道:“埃絲特,埃絲特,埃絲特!親愛的,記著你自己的本分!”說著,我使勁晃動了一下那只裝著管家鑰匙的小籃子,鑰匙像小鈴鐺那樣響了起來,催著我滿懷希望地上床睡覺。


[1] 惠廷頓:英國一個綢布商的兒子,曾三次成為倫敦市長。根據十七世紀的傳說,少年時期,他從師傅的家中逃走,在霍洛威休息時,聽見倫敦圣瑪麗·勒·博教堂的鐘聲,似乎鳴響著這句話:“回去吧,惠廷頓,市長大人,掌管倫敦。”于是他轉身回去。

[2] 巴納特:英國英格蘭哈福德郡的一處市鎮,在倫敦以北十一英里處。

[3] 1471年,在玫瑰戰爭中,約克的愛德華(即后來的英格蘭國王愛德華四世,1461—1470)曾在巴納特郊外擊敗蘭開斯王朝的部隊。現有一方尖碑樹立在該市外,標明當年的戰場。

[4] 圣奧爾本斯:英國英格蘭哈福德郡的一個特別市,在倫敦西北偏北二十英里處。

[5] 理查德的愛稱。

[6] 庫克船長(1728—1779):英國著名的航海家,太平洋和南極海洋的探險家。1779年,他航行至夏威夷,遇風暴,被當地土人殺害。

[7] 安娜女王(1665—1714):1702年至1714年間的英國女王,系斯圖亞特王朝的最后一代君主。

[8] 英國陸軍軍服過去為紅色,海軍軍服為藍色,主教法衣衣袖為細麻布,“把筆架在耳朵上”指一般辦事人員,“系上圍裙”指鐵匠、鞋匠等手藝人。

[9] 科文塞斯:英國的一處拘留所,負債的人給拘留在那兒,倘若在一定期限內還不清債,即給移送監獄。“科文塞斯”是該拘留所原房產主的姓。

[10] 十五子棋:西方玩的一種兩人下的棋子游戲,雙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憑擲骰子來決定行棋的格數。

[11] 指亞速爾群島圣米迦勒產的一種中國種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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