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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荒涼山莊(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1373字
  • 2020-08-07 17:35:32

第五章 清早的一次不尋常經(jīng)歷

盡管早晨相當陰冷,盡管霧氣似乎還是很濃——我說“似乎”,因為窗子上滿是塵土,就連仲夏的陽光照在上面也會顯得十分黯淡——但是我早就料到,清早待在屋里肯定會很不舒適。再說,我對倫敦又非常好奇,因此當杰利比小姐提議陪我一塊兒外出散步時,我立即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我媽還得過好半天才會下樓去,”她說,“而且,要是早飯能在一小時左右準備好,那就算運氣啦;他們總那么拖拖拉拉。至于爹,他有什么吃什么,吃完就上班去。他從來沒像你們那樣吃過一頓正規(guī)的早餐。普里西拉頭天晚上給他留一個面包;要有牛奶的話,也給他留點兒。有時候根本就沒有牛奶,有時候貓把牛奶喝了。不過你大概一定倦啦,薩默森小姐,你也許還是樂意上床去歇一會兒?!?/p>

“我一點兒也不倦,親愛的,”我說,“我倒很樂意出去走走?!?/p>

“要是你當真樂意的話,”杰利比小姐回答,“那我這就去穿好衣服?!?/p>

艾達說她也要去,很快就起來了。我跟皮匹說(因為我一時想不出能替他做什么事更好),他最好讓我給他洗洗,洗完了再到我床上去睡好。他很乖地聽從了我的話。給他洗的時候,他一直睜大兩眼盯著我,仿佛他從來也沒有這樣驚訝過,而且往后也絕不會再這樣驚訝似的——他的樣子當然挺可憐,不過他并沒有抱怨,洗滌好了以后,就舒舒服服地睡覺去了。起初,我還拿不定主意,可不可以這樣隨便出去,但是我細想了一下,覺得這屋子里的人大概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我匆匆忙忙打發(fā)皮匹去睡覺,自己又匆匆忙忙收拾好,還幫艾達穿著整齊。這么一來,我不一會兒就渾身發(fā)熱了。我們發(fā)現(xiàn)杰利比小姐在書房里想烤火取暖;普里西拉正在用一個煙熏黑了的大燭臺把爐火點著起來,還把蠟燭也扔到壁爐里,使爐火可以燒得旺點兒。一切全像昨晚上我們離開時那樣,而且顯然是有意保持那樣的。樓下吃晚飯時鋪的那張桌布一直沒有拿走,還留在那兒準備第二天吃早飯時用。滿屋子里都是面包屑、灰塵和廢紙。幾只白镴罐和一個牛奶罐掛在地下室門前的欄桿上;門敞開著。我們在拐角的地方碰見廚娘從一個酒館里走出來,一邊還揩著嘴。她經(jīng)過我們身旁時說,她是看幾點鐘去的。

不過在遇到廚娘之前,我們先碰上了理查德。他正在撒維斯宿舍那兒跳來跳去,使兩只腳暖和起來。他看見我們這么早就出來走動,很歡快地感到有點兒驚訝。他說他很樂意跟我們一塊兒去散步。于是他照顧著艾達;杰利比小姐和我走在前邊。我不妨提一下,杰利比小姐已經(jīng)又繃起臉來了,因此要不是她告訴過我她非常喜歡我,我真不會想到她喜歡我了。

“你想上哪兒去?”她問。

“隨便上哪兒去,親愛的!”我回答。

“隨便上哪兒算上哪兒呢!”杰利比小姐說,接著就鬧別扭地站住不走了。

“不管怎么說,咱們就上一個地方去溜達溜達?!蔽艺f。

她于是領(lǐng)著我往前走得很快。

“我才不在意哩!”她說,“這次,你可親眼見到啦,薩默森小姐,我說我不在意——不過要是他,那個額頭又大又亮的家伙,仍舊天天晚上上我們家里來,就算他活到瑪土撒拉[1]那樣的歲數(shù),我跟他也沒什么話可說。他和我媽都是蠢驢!”

“親愛的!”我對杰利比小姐這樣說到她媽,并用這么激動的語氣,暗暗表示不以為然,“你作為子女的責任——”

“噢!別說什么子女的責任,薩默森小姐;我媽作為母親的責任又怎么樣呢?大概全交給公眾和非洲了!那就讓公眾和非洲盡子女的責任得啦;這主要是社會和非洲的事,不是我的事。你大概大吃了一驚吧!很好,我也感到吃驚;這么說,咱們倆都吃了一驚。這事就不再說啦!”

她領(lǐng)著我走得更快了。

“不過,話雖這么說,我還是要再說幾句。他可以上我們家里來,來呀,來呀,我可跟他沒什么話好說。他真叫我受不了。要是世上有什么東西叫我憎恨和厭惡,那就是他和媽談的那些東西。真不知道我們家對面的那些鋪路石,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耐性,老待在那兒,凝神靜聽他們那些前后矛盾、相互抵觸的空洞廢話,并看看我媽媽處理家務(wù)的才干!”

這時,我禁不住聽明白了,她指的是奎爾先生,就是昨天晚飯后出現(xiàn)的那個年輕紳士。這當兒,理查德和艾達大步跑上前來,一邊笑,一邊問我們是不是打算舉行一次賽跑。這樣一來,杰利比小姐和我的談話就給打斷了,也省得我跟她繼續(xù)去談?wù)撨@件不愉快的事。杰利比小姐默不作聲,悶悶不樂地在我身旁走著,同時我卻欣賞著那些連綿不斷和各個不同的街道,欣賞著這么早已經(jīng)來來往往的那許多行人、那些馳來馳去的車輛、那些忙著布置櫥窗和打掃鋪面的情景,以及那些衣衫襤褸、稀奇古怪的人兒。他們在掃出來的垃圾堆中暗地里翻找一些沒有價值的玩意兒和其他的廢品。

“這么說,表妹,”我身后的理查德用一種愉快的聲音對艾達說,“咱們大概永遠也走不出大法官法庭啦!咱們現(xiàn)在是從另一條路來到昨兒會面的地方,而且——老天在上,那個老太太又來了!”

不錯,她又來了,很快就到了我們面前,一邊行禮,一邊微笑,還帶著昨兒那種賞光的神氣說:

“賈戴斯案件的被監(jiān)護人!一定非——??旎?!”

“你這么早就出來啦,太太?!彼蛭倚卸Y時,我這么說。

“是——呀!我通??偸呛茉缇蜕线@兒來。開庭前我就來了。這地方很僻靜。為了應(yīng)付一天的事務(wù),我總上這兒來定一下心,”老太太裝模作樣地說,“一天的事務(wù)很費心思。大法官法庭的審理程序很——不容易理解?!?/p>

“這是什么人,薩默森小姐?”杰利比小姐低聲說,一邊更緊地挽著我的胳臂。

小老太太的聽覺特別靈敏,她自己直截了當?shù)鼗卮鹆诉@句問話。

“我是一個起訴人,孩子。愿意為你效勞。我很榮幸,可以經(jīng)常上法院來。帶著文件。我是不是有幸會見賈戴斯案件的另一位年輕當事人呢?”老太太說,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后,把頭歪到了一邊。

理查德為了急于彌補他昨兒那種輕率的態(tài)度,很和藹地解釋說,杰利比小姐跟這場官司并沒有關(guān)系。

“哈!”老太太說,“她并不指望法院作出判決嗎?她往后總要老起來的。不過不至于太老。哎唷,不至于!這兒是林肯律師學(xué)院的花園。我管這地方叫我的花園,夏天,處處都有樹蔭。鳥鳴聲在這兒也悅耳動聽。法院歇夏的時候[2],我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兒??傇谶@兒沉思默想。法院歇夏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你們說是嗎?”

她似乎指望我們同意她的說法,我們于是就說“是”。

“等樹葉凋零,花兒也全開過了,不能給大法官法庭提供一束束鮮花時,”老太太說,“歇夏的假期也就結(jié)束了,于是《啟示錄》里提到的第六印又行使起職權(quán)來。請到我的住處去瞧瞧吧。這對我說來,會是個好兆頭。青春、希望和美貌,是難得光臨我那兒的。這三件東西哪一件都好久沒有上我那兒去過了?!?/p>

她拉著我的手,領(lǐng)著我和杰利比小姐往前走去,同時招招手,叫理查德和艾達也跟著來。我不知怎樣推辭是好,只能望望理查德請他幫忙。理查德感到既有趣又好奇,同時又想不出什么辦法來擺脫掉這個老太太而又不得罪她。我們于是繼續(xù)跟著她往前走,由理查德和艾達跟在后邊。這時候,我們這位古怪的領(lǐng)路人一直笑嘻嘻地殷勤照顧著我們,還對我們說,她住的地方離這兒并不遠。

這話倒也不錯。這一點不久就證實了。她住得那么近,我們還來不及應(yīng)酬上她幾句,就已經(jīng)到了她的家里。林肯律師學(xué)院墻外有一些院落和胡同;老太太在一條狹窄的小街上意想不到地一下站住了腳,到一扇小邊門前放開了我們,說道:“這就是我的住處。請上樓去吧!”

這時,她在一個鋪子門前站定,鋪子門頭上寫著:克魯克[3]——碎布舊瓶收購商店。還有幾個細長的字寫著:克魯克——舊船具收購商。櫥窗的一邊有一幅畫,畫著一家紅色的造紙廠,有輛運貨馬車正在廠門口卸下一袋袋碎布頭來。櫥窗的另一邊,有一塊牌子上寫著:收購骨頭。另一塊牌子上寫著:收購廚房用具。還有一塊牌子上寫著:收購廢銅爛鐵。再有一塊牌子上寫著:收購廢紙。更有一塊牌子上寫著:收購男女服裝。這兒似乎什么東西全都收買,可是什么東西也不出售。櫥窗里四處還擺滿了骯臟的瓶子、黑鞋油瓶、藥瓶、姜汁啤酒和汽水瓶、酸菜瓶、酒瓶、墨水瓶。提到最后一種瓶子,我不禁想起,這爿鋪子在好幾處特殊的地方,有一種接近法律界的外表,就仿佛是法律界的一個骯臟的食客或是脫離了關(guān)系的親戚。墨水瓶非常多。門外一條搖搖晃晃的小板凳上,放著幾本破舊的書,有一張標簽上寫著:法律書籍,每本售價九便士。我上文列舉的那些牌子,有幾個是用法律字體寫成的,就和我在肯奇-卡博伊事務(wù)所見到的那些文件和我很早以前收到的該事務(wù)所寄給我的信件上的字體一樣。內(nèi)中有一塊牌子也是用法律字體寫的,不過跟這爿鋪子的業(yè)務(wù)毫無關(guān)系,只是說有一位體面的先生,四十五歲,專門抄寫文件,字體端正,交件迅速,地址是本店克魯克先生轉(zhuǎn)尼莫[4],等等。有幾只舊口袋掛在那兒,有藍的、紅的。鋪子里,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堆堆脆裂開的舊羊皮紙文件和褪了色的、折角的法律文件。我可以想象得出,那上百把廢銅爛鐵般堆集在一起的已經(jīng)生銹的鑰匙,以前全都是律師事務(wù)所開辦公室或大保險箱的鑰匙。亂糟糟的碎布,部分堆在一個一半損壞的木秤盤上——秤桿吊在屋梁下面,秤砣也不見蹤影——部分堆在秤盤旁邊。那些碎布很可能是律師們穿戴得破舊了的領(lǐng)圈飾帶和長袍。如同我們站在那兒朝店內(nèi)張望時,理查德悄聲對我和艾達說的那樣,我們只要想象一下,鋪子里那邊角落那兒堆放著的、剔得干干凈凈的骨頭,很可能就是訴訟當事人的骨頭。這樣就可以對那兒堆放著的,這個店鋪的全景有一個完整的理解了。

由于當時霧氣還很大,天色又陰沉,而鋪子里面又被咫尺之外林肯律師學(xué)院的圍墻把光線遮住,所以顯得分外黑暗,因此要不是虧了一個戴著眼鏡和一頂毛茸茸便帽的老頭兒,拎著一盞點亮了的提燈在店里走來走去,我們就不會看到這么許多東西了。老頭兒轉(zhuǎn)過身朝門口走來,瞥見了我們。這個人身材矮小,面容枯槁、憔悴;腦袋歪向一邊,陷在肩膀之間;呼吸從嘴里像一團氣那樣噴了出來,仿佛他的胸腔和肚子里都在燃燒似的。他的喉嚨和下巴上長滿了雪白的胡須,眉毛也已經(jīng)白了,皮膚上青筋畢露、滿是皺紋,還顯露出許多瘤子,因此從胸部往上看,就像雪地上的一截老樹根似的。

“嗨,嗨!”老頭兒邊說,邊走到門口來,“你們有什么東西要賣嗎?”

我們自然往后退上一步,一面看著我們的領(lǐng)路人。她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正試圖去把那屋子的門打開。這時候,理查德對她說: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她住在這兒,心里很高興,但是由于時間倉促,現(xiàn)在只得告辭。不過要擺脫掉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她變得那么離奇地熱忱懇切,硬要請我們上去看看她的住處。她倒并無惡意,只是一心一意要領(lǐng)我上去看看,認為這也是她所巴望的那個好兆頭的一部分,因此我(且不管別人怎么樣)看不出有什么別的辦法,只好同意照辦。我想,我們大伙兒當時或多或少都有點兒好奇——總之,等鋪子里的那個老頭兒也幫老婆子一塊兒再三邀請,并且說:“哎,哎,讓她快活一下吧!這用不著費上多一點兒時間!請進,請進!要是那邊那扇門有毛病,就由鋪子里進去得啦!”于是我們受到理查德笑聲的敦促,又仗著他的保護,便全都進去了。

“這是我的房東克魯克,”小老太太說,在她把他介紹給我們時,她顯出一副自謙自卑的神氣,“鄰居們都管他叫大法官,管他這爿鋪子叫大法官法庭。他可是一位很古怪的人,實在特別。啊,我可以打賭這話一點兒沒錯!”

她搖了好多次頭,還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腦門子,向我們表示,我們一定得原諒這個老頭兒,“因為,你們知道,他是有點兒瘋——!”老太太十分莊重地這么說。老頭兒也聽見了,呵呵大笑起來。

“這話一點兒也不假,”他說,一邊拎著提燈在我們前面走,“他們確實管我叫大法官,管我這鋪子叫大法官法庭。你們知道他們?yōu)槭裁垂芪医写蠓ü?,管我的鋪子叫大法官法庭嗎??/p>

“真格的,我可不知道!”理查德相當隨意地說。

“你瞧,”老頭兒說到一半就停住,轉(zhuǎn)過身來,“他們——嘿!瞧這一頭頭發(fā)多美!我地下室里有三袋女人的頭發(fā),全沒這么美,這么細。顏色多么好看,質(zhì)地多么柔軟光滑!”

“得啦,朋友!”理查德說,因為老頭兒用那只蠟黃的手去摸摸艾達的一綹長發(fā)而很不高興,“你可以像我們大伙兒這樣欣賞欣賞,可不能這樣隨意地動手動腳?!?/p>

老頭兒兀地朝理查德瞪了一眼,這一眼竟然把我的注意力從艾達身上吸引開了;艾達當時吃了一驚,臉紅起來,顯得分外地美,似乎把那個小老太太的閃爍不定的目光也吸引住了。這時,艾達笑著插嘴說,她對于這種真誠的夸獎只會感到得意,于是克魯克先生如同方才突然興奮起來那樣,一下子又恢復(fù)了原先的那種神氣。

“你們瞧,我這兒有這么許多東西,”他舉起提燈,繼續(xù)說下去,“有這么許多種類的東西;我的鄰居(不過他們什么也不懂),所有這些東西都只好浪費掉,都只好聽憑它們損壞、變形,所以他們就給我和我這個鋪子起了個外號。我的商品中有這么許多舊羊皮紙文件和其他的文件。我還特別喜歡鐵銹、霉臭和蜘蛛網(wǎng)。只要賺得到錢,我全都收進。凡是到了我手里的東西,我全都舍不得拋開(也許這就是我的鄰居們的看法,但是他們又懂點兒什么?)。凡是要在我四周怎么改變一下,打掃、洗滌、清潔修理,我全都受不了。這就是我得到大法官法庭這個壞名聲的原因。我可不在乎。每天當我那位高貴而有學(xué)問的兄弟[5]到律師學(xué)院來開庭時,我總要去看看他。他可沒有注意到我,不過我可注意到他。我們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我們倆都在辛辛苦苦地搞得一團糟。嗨,簡妮小姐來啦!”

一只灰色大貓從附近一只架子上跳到他的肩膀上,把我們嚇了一跳。

“嗨!讓他們瞧瞧你怎么用爪子搔。嗨!搔啊,小姐!”灰貓的主人說。

那只貓?zhí)氯ィ盟抢匣⒆Π愕淖ψ尤ニ阂焕λ椴?,發(fā)出一種聽來使我牙齒嘚嘚打戰(zhàn)的聲音。

“要是我讓它去抓人,它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抓的,”老頭兒說,“除了一般的東西外,我還收購貓皮,這只貓就是人家為了賣皮才送到我這兒來的。你們瞧見了吧,它的毛皮多么好,不過我沒有把它剝下來!這可不像大法官法庭的做法,你們說呢!”

這時候,他已經(jīng)領(lǐng)著我們走過了他的鋪子,把后邊的一扇門打開。那扇門通往宅子的入口處。他站在那兒,兩手握著門鎖。小老太太在走出去之前,很和藹地對他說道:

“這就成啦,克魯克。你人真好,就是有點兒叫人討厭。我的年輕朋友們時間有限。我的時間也不多,馬上就要上法院去。我這幾位年輕朋友都是賈戴斯案的被監(jiān)護人?!?/p>

“賈戴斯!”老頭兒怔了一怔說。

“賈戴斯控賈戴斯案。就是那場大官司,克魯克?!彼姆靠瓦@么回答。

“嘿!”老頭兒用一種沉思而驚訝的口氣喊了一聲,兩眼比先前睜得更大,“真沒想到!”

一剎那,他似乎凝起神來,非常好奇地望著我們,于是理查德說道:

“喲,你似乎十分關(guān)心你那位高貴而有學(xué)問的兄弟,另一位大法官受理的案子嘛!”

“不錯,”老頭兒心不在焉地說,“當然啰!你一定是姓——”

“理查德·卡斯通。”

“卡斯通。”他跟著說了一遍,慢慢地掐著食指算了起來。接下去,他每提到一個姓,就屈起了另一只手指。“不錯。我想,有姓巴巴麗的,有姓克萊爾的,也有姓戴德洛克的?!?/p>

“他對這案子知道得真不少,一點兒也不次于那個領(lǐng)薪俸的地道的大法官!”理查德感到非常吃驚,對我和艾達說。

“一點兒不差!”老頭兒說,慢慢地從那種心不在焉的狀況中脫身出來,“不錯!湯姆·賈戴斯——請原諒,我提到這個姓名,不過法院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其他的姓名。他當時在那邊很有名,就和——她現(xiàn)在這樣,”他說著,向他的房客輕輕點了點頭,“湯姆·賈戴斯從前常上這兒來。遇到這件案子開庭或快要開庭時,他就急躁不安,上外邊這兒來走來走去,跟那些小店鋪的店主聊天,叫他們不管怎樣,也不要跟大法官法庭打交道?!驗?,’他說,‘那就像在一個慢慢轉(zhuǎn)動的磨子里給碾成粉末,就像在用文火烤東西,就像被一只只蜜蜂螫死,就像被一滴滴水淹死,就像逐步逐步變得瘋瘋癲癲那樣。’他險些兒結(jié)束掉自己的性命,就站在這位年輕的小姐現(xiàn)在站的地方?!?/p>

我們滿懷恐懼地聽著。

“他由那道門走進來,”老頭兒說,一面根據(jù)自己的想象,慢騰騰地指點出湯姆·賈戴斯當時進鋪子走的一條路線,“我說的是他動手的那天——附近一帶的人幾個月前就在議論,說他遲早肯定要動手——那天他打那道門進來,走到那兒的一條板凳上坐下,叫我(我那時的樣子管保比現(xiàn)在年輕多了)給他打一品脫酒來。‘因為,’他說,‘克魯克,我心里很郁悶;我那案子又開庭啦。我想,我馬上就要得到一個判決。’我當時不想讓他一個人待在這兒,就勸他上這條街(我指的是法院胡同)前面那家酒館去;我當時還注意著他,從窗外往里看了看,瞧見他很舒服地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而且還有別人和他待在一塊兒??墒俏一貋韯傋叩戒佔油?,就聽見一聲槍響,傳到律師學(xué)院那兒。我跑到外邊——鄰居們也跑到外邊——我們二十來個人同聲喊道:‘是湯姆·賈戴斯!’”

老頭兒停住,緊緊地盯視著我們,然后又低頭看看提燈,把火吹滅,再把提燈關(guān)好。

“我們?nèi)疾聦α耍矣貌恢賹ρ巯侣犞娜酥v。嗐!說真的,那天下午開庭的時候,附近的人們怎樣擁到法院里去?。∥夷俏桓哔F而有學(xué)問的兄弟和他們那一大伙人,還是怎樣跟往日一樣,在那兒刨根問底、胡亂猜測,裝得仿佛他們對這案子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一點兒也沒聽說似的,再不然就算是偶爾聽說了——啊呀!——也裝得仿佛跟這件事壓根兒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

艾達的臉色變得刷白,理查德的臉色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我,雖然我并不是這場訴訟的當事人,我卻也感到大為吃驚,所以看到這兩個涉世不深、毫無閱歷的青年,對于繼承下這種曠日持久的不幸感到震驚(這種不幸在許多人的心里都引起了如此可怕的回憶),我也就不感到奇怪了。還有一件事也使我感到不安。那就是讓那個把我領(lǐng)到這兒來的可憐的、弱智的人兒聽到這篇痛苦的故事后,她會感到怎樣。然而使我驚訝的是,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顧領(lǐng)著我們再往樓上走,同時還像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寬容一個普通人的短處那樣,告訴我們說:她的房東“有一點兒瘋——,你們知道!”

她住在這所房子的頂層,屋子相當大。她從屋子里可以看見林肯律師學(xué)院的門廳。她當初定居在這兒主要似乎就是為了這一點。她說,晚上,尤其是在月光好的晚上,她可以看到這個門廳。她的屋子里拾掇得很干凈,只是簡直空無一物。我注意到,必要的家具也少得不能再少;墻上用干膠紙貼了幾張舊版畫,都是從書上撕下來的大法官和大律師的肖像;還有五六個手提網(wǎng)線袋和針線袋,據(jù)她告訴我們,袋里全部“裝著文件”。爐柵里既沒有煤也沒有煤灰;我在哪兒也看不見什么衣服或食物。在一個敞開的碗柜的閣板上,放著一兩只盤子、一兩個杯子,等等,但是那里面也全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四下看了看,覺得她的瘦削的容貌上具有比我原先以為的更令人憐憫的意義。

“這次能得到賈戴斯案件被監(jiān)護人的光臨,”我們這位可憐的女主人十分文雅地說,“我實在感到不勝榮幸。而且你們給我?guī)磉@樣一個好兆頭,使我非常感激。這是一個偏僻的地方,我在挑選地點方面,是受到限制的。因為我必須侍候大法官。我在這兒已經(jīng)住了好多年啦。我把白天消磨在法院里,把傍晚和晚上消磨在這兒。我總覺得晚上的時間長,因為我睡得很少,想得很多。既然是和大法官法庭打交道,那當然是不可避免的。很抱歉,我沒有巧克力請你們吃。我盼望不久我這案子就會有一個判決,往后我會把這個家弄得整潔點兒。眼下,我不妨對賈戴斯案件的被監(jiān)護人坦白地說(絕對秘密地),有時候我覺得很難把這個家保持得體面一些,我已經(jīng)感到這兒的寒冷。我已經(jīng)感到這兒有個什么比寒冷還要凜冽。這倒沒有多大關(guān)系。請各位原諒我提起這種無聊的事來?!?/p>

她把那扇又長又低的頂樓窗子的窗簾拉開一點兒,請我們看看掛在那兒的好多只鳥籠;有些鳥籠里裝著好幾只鳥。有云雀,有朱頂雀,還有黃雀——我看,至少有二十只。

“我開始養(yǎng)這些小東西的目的,”她說,“各位被監(jiān)護人是可以理解的。我的目的就是,要還給它們自由。就等我的判決下來。不——錯!不過,它們還是死在監(jiān)禁中。它們的生命——這些可憐、愚蠢的家伙——要是和大法官法庭的訴訟程序比起來,未免太短了,它們一個接一個死去,死完了一批又是一批。這些鳥兒雖然都很小,但是我很懷疑這些鳥兒中會不會有一只活到我釋放它們的時候!你們各位知道嗎?這實——在令人傷心,是不是呢?”

她雖然有時候問上一句,可是實際上,她似乎根本不指望你回答,就那么沒完沒了地說下去,仿佛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似的,沒有人在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真格的,”她接著說下去,“我肯定地告訴你們,我有時候?qū)嵲趹岩?,在好多事情還沒有解決,第六印或是大法官的印還在發(fā)揮作用的時候,我會不會有一天給人發(fā)現(xiàn)喪失了知覺、直挺挺地躺在這兒,就像我發(fā)現(xiàn)過那么許多只鳥兒那樣!”

理查德看到艾達的兩眼里露出的同情憐憫的目光,忙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放了些錢在壁爐架上。我們?nèi)蹟n到鳥籠旁邊,裝著仔細看看那些鳥兒。

“我不能讓這些鳥兒多鳴叫,”小老太太說,“因為(你們會認為這很奇怪)我在法院里聽律師們辯論的時候,想到我的鳥兒們在鳴叫,心頭頓時就亂了。我多么需要保持頭腦清醒,你們知道!下一次,我再把這些鳥兒們的名字告訴你們,今兒先不說。在具有這樣一個好兆頭的日子里,它們樂意歌唱,就讓它們盡情地歌唱吧。為了慶祝青春,”——她笑了笑,行了一個屈膝禮,“希望,”——又笑了笑行了一個禮,“和美貌,”又笑了笑,行了一個禮,“來!我們讓陽光充分射進來吧?!?/p>

那些鳥兒開始跳躍,開始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

“我不能隨便把空氣放進來,”小老太太說——屋里毫不通風,開了窗會得到很大的改善——“因為你們剛才看到樓下的那只貓——那貓叫簡妮小姐——一心想奪去它們的性命。貓兒在外面的矮墻上一蹲就是幾小時。我發(fā)覺了,”她很神秘地悄聲說,“它非常嫉妒,怕這些鳥兒重新獲得自由,這使它生來兇殘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厲害了。我指望判決很快就會宣布。那貓滿懷歹意,非常狡猾。我有時懷疑,它根本不是貓,只是老話里所說的狼。要想不讓它進門,那可很不容易?!?/p>

附近傳來一陣鐘聲,使那個可憐的人想起已經(jīng)九點半了。鐘聲還幫了我們一個大忙,使我們可以較為方便地結(jié)束掉這次訪問。她匆忙地拿起她進屋時放在桌上的那個裝有文件的小袋子,問我們要不要也上法院去。等我們回答說不去,還說我們隨便怎樣也不樂意耽誤她后,她才拉開房門,陪著我們一塊兒走下樓去。

“有了這樣一個好兆頭,我比平日更有必要在大法官出庭之前趕到那兒,”她說,“因為他很可能第一件就把我那案子提出來。我有一個預(yù)感,他今兒上午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把我那案子提出來?!?/p>

我們下樓的時候,她又站住,低聲告訴我們說,這兒整所房子里全堆滿了奇奇怪怪的破爛東西,都是她的房東一件一件收購進來,又不想賣出去的,因為他有點兒瘋——這已經(jīng)是我們到了二樓的時候。但是她先前在三樓曾經(jīng)停了一下,悄悄地指出那兒的一扇黑洞洞的房門。

“這兒還住有一個房客,”她小聲解釋說,“是一個抄寫法律文件的人。這兒胡同里的孩子們都說他把自身賣給魔鬼了。我可不知道他用那點兒錢可以做點兒什么。噓!”

看樣子,就連在那兒,她也疑心那個房客會聽見她的話。接下去,她又“噓”了一聲,踮起腳尖,在前面領(lǐng)著我們往樓下走,仿佛就連她的腳步聲,也可能會把剛才她說的話泄露給那個房客聽似的。

就像先前穿過這鋪子往里走那樣,我們這時候又從那兒往外走。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老頭兒正在把一捆捆廢紙收進地板上的一個像井口那樣的窟窿里去。他似乎干得很辛苦,頭上滿是汗珠,身旁還放著一支粉筆,每放一捆或一束廢紙下去,就用粉筆在墻壁的鑲板上歪歪斜斜地做一個記號。

理查德和艾達,還有杰利比小姐,以及那個小老太太,全都從他身旁走了過去;我正要走過去時,他卻碰了碰我的胳膊,叫我站住,然后用粉筆在墻上寫了“J”這個字母。他寫得很離奇:從這字母結(jié)尾的地方開始往上寫。那是一個大寫字母,不是印刷體的,不過在肯奇-卡博伊先生的事務(wù)所里,那是隨便哪個辦事員都會寫的那種字體。

“這個字母你會念嗎?”他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我問。

“當然會啰,”我說,“這很清楚?!?/p>

“這是什么?”

“J?!?/p>

他又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朝門口瞥了一眼,把那個“J”擦去,在原地改寫了一個“a”(這一次不是大寫了),問道:“這是什么字母?”

我告訴了他。他又把“a”擦掉,改寫了“r”這一字母,又問起我來。隨后,他迅速地寫下去,不過并沒有在墻上同時寫下兩個字母。他的寫法還是那么離奇,總從字母結(jié)尾的地方開始往回寫,最后寫成“Jarndyce”(賈戴斯)這個字。

“這拼出來是什么字?”他問我。

我告訴了他,他大笑起來。接著,他還是用那種古怪的寫法,還是那樣飛快地寫了一個擦一個,寫出了“Bleak House”(荒涼山莊)這兩個詞來。我當時在那兒有點兒驚訝,不過我還是讀出了這兩個詞。他又大笑起來。

“嘿!”老頭兒說,一邊放下粉筆,“小姐,你瞧,盡管我不會讀書寫字,可我有一種本事,能憑記憶寫?!?/p>

他那樣子很討厭,他那只貓也惡狠狠地望著我,仿佛我和樓上的那些鳥兒有血緣關(guān)系似的,所以當理查德出現(xiàn)在門口時,我感到輕松了一大截。理查德說道:

“薩默森小姐,你總不見得要出賣你的頭發(fā),在跟他討價還價吧?當心上當。下面那三大袋對克魯克先生說來,已經(jīng)很夠啦!”

我頓時跟克魯克先生告別,到外邊去和我那幾位朋友會合。我們在外邊還和那位小老太太分手。她鄭重其事地對我們祝福,又像昨兒那樣表示,她有意一定要把財產(chǎn)分給艾達和我。在我們最終快要走出那些小胡同時,我們回過頭望望,看見克魯克先生戴了一副眼鏡,站在鋪子門口望著我們,肩膀上蹲著他那只貓,貓尾巴在他那頂毛茸茸的帽子旁邊豎起,活像一根長長的羽毛。

“這一清早在倫敦也算是一次不尋常的經(jīng)歷了!”理查德嘆息了一聲說,“唉,表妹,表妹,大法官法庭這個詞真叫人厭煩?。 ?/p>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而且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就有這樣的感覺,”艾達回答,“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許多親戚和其他人士的死對頭,如同我現(xiàn)在認為的這樣,而他們也成了我的死對頭,如同我認為他們現(xiàn)在的這樣,并且我們彼此都盡力在毀掉對方,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在毀掉或為什么要毀掉對方,同時自己一輩子都猜忌懷疑、傾軋不和,想到這些,我心里就傷心透了。世上哪兒對是非曲直總該有一個定論,可一位秉公辦事、執(zhí)法不阿的法官花了這么多年的工夫,竟然判決不了這件案子,這似乎很令人詫異?!?/p>

“唉,表妹,”理查德說,“說真的,真令人詫異!這種跟下棋一般的事情浪費時間、變幻莫測,實在叫人覺得詫異??匆娮騼悍ㄍド夏欠N從容自在、慢慢騰騰的情形,再想到棋盤上那些棋子的倒霉不幸,我就感到既頭疼又心痛了。頭疼,因為那些人既然不是傻瓜,也不是壞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心痛,因為我想到他們很可能既是傻瓜,又是壞蛋。不過,不管怎么說艾達——我可以叫你艾達嗎?”

“當然可以,理查德表哥?!?/p>

“不管怎么說,艾達,大法官法庭對咱們可施展不出什么壞影響。多虧了咱們那位好親戚,咱們?nèi)缃褚呀?jīng)很幸福地聚在一塊兒,法院可無法把咱們分開了!”

“但愿永遠也分不開,理查德表哥!”艾達溫柔地說。

杰利比小姐捏了一下我的胳臂,又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我也對她微微一笑。接著,我們高高興興地一路走了回去。

回去后不到半小時,杰利比太太出現(xiàn)了。在一小時的時間里,早餐所必需的種種東西一件一件凌亂而拖沓地給送進了餐廳。我毫不懷疑杰利比太太已經(jīng)睡過,而且按照平時那樣起床,不過看她外表好像沒換衣服就睡覺那樣。她吃早飯的時候非常忙碌,因為晨間的郵差給她送來了一大批有關(guān)博里奧布拉-加的信件,這些信件(據(jù)她說)就夠她忙一天的。孩子們四處摔跤、翻滾,在腿上留下的許多傷痕,簡直成了一份備忘錄。皮匹失蹤了一個半小時,這時才由一名警察由紐蓋特市場送回來。杰利比太太對于皮匹失蹤和他又給送回家來,竟然能不動聲色,這一點使我們大伙兒很感到意外。

那時候,她正堅持不懈地向卡迪口授信函,而卡迪呢,她已經(jīng)很快像我們昨兒看見她時那樣,弄得渾身都是墨水了。下午一點鐘,一輛敞篷馬車和一輛載運行李的大車來接我們。杰利比太太一再叮囑我們,代她向她的好朋友賈戴斯先生致意;卡迪離開那張書桌來和我們話別,她在過道上親了我,然后站在臺階上咬著筆桿,嗚咽起來。皮匹呢,我現(xiàn)在很高興地說,他當時正在睡覺,所以免去了別離的痛苦(我那時候就感到有點兒擔心,怕他是為了找我才跑到紐蓋特市場去的)。其余的孩子都爬上了那輛四輪大馬車后面,隨后又全跌下去。在我們的馬車駛出撒維斯宿舍場地時,我們看到那些孩子分別跌倒在那片場地的四處,心里不免十分關(guān)切。


[1] 瑪土撒拉:《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以諾之子,據(jù)傳活了969歲。

[2] 當時法院從7月至11月休庭。

[3] 克魯克:原文為Krook,該詞與crook(騙子)一詞讀音相同。

[4] 尼莫:原文為Nemo,系拉丁文,意思是“無人”。

[5] 指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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