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荒涼山莊(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9816字
- 2020-08-07 17:35:32
第四章 望遠鏡下的慈善事業
我們到了肯奇先生的辦公室后,他才告訴我們,我們要到杰利比太太家去過夜。接下來,他又轉過身對著我說,他認為我一定知道杰利比太太是什么人。
“我實在不知道,先生,”我回答,“也許卡斯通先生——或是克萊爾小姐——”
但是,不,他們對杰利比太太也一點兒不知道。
“真——的嗎!”肯奇先生說,他背對著爐火站在那兒,兩眼向下瞅著那張灰蒙蒙的爐邊地毯,仿佛那張地毯代表杰利比太太一生的經歷似的,“杰利比太太是一位個性非常堅強的女士,完全獻身于公眾。她在不同時期,專心致志地研究過種種不同的公共問題,目前(在沒有其他事情引起她注意之前)正致力于非洲這個問題,目的是為了普遍種植咖啡豆——也是為了培養當地的土著——同時為了使我們本國過剩的人口到非洲各條河流的兩岸去定居工作。賈戴斯先生一貫非常樂意幫助所有他認為是有利于公益的事情,慈善家們全都常常去找他。我想他也十分看重杰利比太太。”
肯奇先生整理了一下他的領帶,然后又望著我們。
“那么杰利比先生呢,先生?”理查德問。
“啊!”肯奇先生說,“杰利比先生是——一個——我想關于他,我對你們只能說,他是杰利比太太的丈夫。”
“這么說,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啰,先生?”理查德扮了一個鬼臉,說。
“我可沒有這么說,”肯奇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真格的!我也不能這么說,因為我對杰利比先生什么也不知道。據我記得,我從來沒有得到機會,結識杰利比先生。他也許是一位很出色的人,不過我們可以這么說,他是給自己太太更為出色的品質掩蓋住了。”接下去,肯奇先生著手告訴我們,在這樣一個晚上到荒涼山莊去,路程很遠,天色很黑,一路上又很無聊乏味,尤其是我們全已經走了很長的路,所以賈戴斯先生才作出這樣的安排。明兒一早,有輛馬車會到杰利比太太那兒去,接我們離開京城。
接著,他搖了搖一只小鈴,那位年輕的紳士就進來了。肯奇先生管他叫格皮,問他薩默森小姐的箱子和其他的行李“送到”了沒有。格皮先生說,已經送到了,而且還安排好有輛馬車,隨時準備把我們送過去。
“那么,”肯奇先生說,一邊和我們握手,“最后容我來表示,我對法院今兒所做的安排非常滿意(再見,克萊爾小姐!),我非常希望(再見,薩默森小姐!),這種安排在各方面全都能給所有的當事人(卡斯通先生,有幸結識你,十分高興)帶來快樂、幸福和滿意!格皮,你照料著,送他們平安地到達那兒。”
“格皮先生,‘那兒’是指哪兒?”我們下樓的時候,理查德問。
“不遠,”格皮先生說,“你知道,就在撒維斯宿舍附近。”
“我可不知道那在哪兒,因為我是剛從溫徹斯特[1]來的,對倫敦完全不熟悉。”
“就轉過那個拐角的地方,”格皮先生說,“我們只要拐過法院胡同,沿著霍爾本大街往前走上四分鐘就到啦。小姐,如今,這不正是倫敦的特色,是嗎?”他似乎為了我的緣故而很喜歡這一特色。
“真格的,這霧實在大!”我說。
“不過,我想,這對你肯定沒有什么影響,”格皮先生說,一邊把踏板收起來,“相反地,從你的外表看,這霧似乎反而對你有好處,小姐。”
我知道,他這樣恭維我是出于好意,因此,當他關起車門,爬上馬車夫的座位時,我開始感到,自己剛才臉紅起來實在可笑。我們三人這時都笑起來,說著自己多么沒有經驗,而倫敦又多么奇怪陌生。后來,我們穿過一個拱道轉過去,來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條狹窄的、兩旁都是高大房屋的街道,看起來像一個盛滿了霧的長方形水槽。有一小群慌慌張張的人,主要是兒童,聚集在我們車子停下來的那個房子前面。那個房子的門上有一塊已經毫無光澤的銅牌,上面刻著“杰利比”這個姓。
“別害怕!”格皮先生朝車窗里望望說,“杰利比家的一個小孩兒,把腦袋夾在地下室前邊的柵欄里了!”
“噢,可憐的孩子,”我說,“請打開車門,讓我下車!”
“請你多多留意,小姐。杰利比家的孩子們總是在頑皮搗蛋。”格皮先生說。
我朝那個可憐的孩子走去。他是我所見到過的一個最最骯臟的可憐孩子,我發現他的脖子卡在兩根柵欄鐵條之間。他又急又怕,大聲哭泣。這時候,一個送牛奶的和一個教堂執事懷著滿心可憐他的好意揪住他的兩腿,想把他拉出來。他們兩個大概都認為,通過這種方法他的腦殼可以壓縮進去些。我安慰了他一番后,發現他是一個身個兒很小的孩子,不過生著一個大腦袋。我想,他的腦袋能伸進去,他的身子或許也過得去,于是我就對他們說,要搭救他,最好的方法還是把他的身子朝前推。送牛奶的和教堂執事非常贊同這個辦法,于是使勁兒推他。要不是我拉住了那孩子的圍嘴兒,理查德和格皮先生又從廚房里跑到下面地下室門前那兒去接住他,那么他很可能會被推出去,摔到下面那兒。最后,他平平安安地脫險了。緊接著,他卻發瘋般地用一根滾鐵環的鉤子打起格皮先生來。
除了一個穿木套鞋的女人,那個屋子里似乎沒有人。那個女人原先一直在下面用笤帚揍那孩子。我不知道她那么做是為了什么,我想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因此,我以為杰利比太太沒在家,接下去,等那個女人脫去了木套鞋,出現在過道里來領艾達和我走上二樓,到了樓后邊的一間房里,高聲說:“杰利比太太,有兩位小姐找你!”這時我實在感到驚異。我們上樓的時候,又經過了幾個孩子,在黑暗的地方要避免踩到他們是很困難的。等我們來到杰利比太太面前時,有一個可憐的小家伙,轟隆隆地滾下樓梯——在我聽來,好像整整滾了一大段樓梯。
那個可憐的孩子每滾下一級,腦袋就嘭的一聲撞在梯級上,這樣記錄下了自己的進程。后來,理查德說,除了著地的那一下不算外,他一共記了七下。這時,我們禁不住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可是杰利比太太卻十分平靜地接待了我們。她的身個兒很小,不過很豐滿,人也很美,年齡大約四五十歲,一雙眼睛很漂亮,盡管它們有一種奇怪的習慣,老似乎在望著很遠的地方,仿佛——我又要引用理查德的話了——那雙眼睛看不到比非洲更近的地方似的!
“有幸接待你們,”杰利比太太用一種動聽的聲音說,“真感到很榮幸。我非常敬重賈戴斯先生。凡是他關懷的人,我總熱誠接待。”
我們對此表示了謝意,隨后便在門后一張一只腳壞了的破沙發上坐下。杰利比太太生著一頭很美的頭發,但是因為過分忙于她的非洲事務了,沒有工夫去梳理。她起來接待我們的時候,那條松散地披在肩上的披巾,掉到了椅子上。她轉身重新坐下時,我們禁不住都注意到,她的衣服在背后幾乎合不大攏,開口的地方用緊身褡的帶子交叉地扎了起來,很像涼亭上的格子。
房間里四處都扔滿了紙張,一張大書桌占去了大半個房間,桌上也放滿了雜亂的東西。我得說,那屋子不但很亂,而且很臟。我們的目光不得不注意到這些,盡管我們的耳朵同時還聽到那個孩子一路滾下樓去,大概是滾進后面那間廚房里去了。那兒似乎有人在堵住他的嘴,不讓他哭。
但是最使我們吃驚的是,一個滿臉病容、十分疲憊而又相當俏麗的姑娘坐在書桌旁,咬著鵝毛筆的羽毛,一面睜大兩眼望著我們。我想,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弄得渾身都沾滿了墨水的。再說,從她那亂蓬蓬的頭發到她那雙纖巧的腳(那雙腳由于穿著一雙后跟已經勚了的緞子破拖鞋而顯得很難看),她身上從別針算起,實在似乎沒有一件衣服穿著得很合適、很恰當。
“親愛的,你們瞧見我,”杰利比太太說,一面把兩只錫燭臺上辦公室用的大蠟燭的燭花剪了剪,蠟燭在房間里散發出蠟油燃燒的強烈氣味(爐火已經熄滅了,壁爐里只有一堆灰燼、一捆劈柴和一根通條),“親愛的,你們瞧見我和平日一樣,非常忙,不過這一點你們會原諒我的。目前,那項非洲規劃占去了我的全部時間。我必須和全國各地那些關心自己同胞福祉的公眾團體和個人通信。我很高興,這項規劃正在一步步取得進展。我們希望,到明年這時候,就會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個健康的家庭在尼日爾河[2]左岸從事咖啡種植并教育博里奧布拉-加的土著了。”
由于艾達什么話也沒說,就望著我,我只好說,這一定是很令人快慰的。
“確實很令人快慰,”杰利比太太說,“由于我的能力有限,所以我只好全力以赴,不過只要事情辦成了,那也算不了什么。現在,一天天,我越來越有把握,取得成功。薩默森小姐,你知道嗎,我幾乎感到詫異,你竟然從來沒想到非洲。”
這樣談到這一話題,確實是我意想不到的,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是好,只好含含糊糊地講到非洲的氣候——
“非洲的氣候是世界上最好的!”杰利比太太說。
“真的嗎,太太?”
“當然啰,只要時時當心,”杰利比太太說,“你上霍爾本大街去,要是不小心,也會給車子撞倒。你上霍爾本大街去,要是小心,永遠也不會被車子撞上。上非洲去也是一樣。”
我說道:“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是指在霍爾本大街上。
“你們要是樂意,”杰利比太太說,一面把幾份文件放到了我們面前,“不妨看看這些有關氣候的評論,以及有關一般問題的評論(這些評論已經廣泛地傳播出去了),同時我也可以把我正在向我大女兒口授的信結束掉,她就是我的聽寫助手——”
坐在書桌旁的那個女孩兒不再咬鵝毛筆了。我們向她招呼的時候,她也向我們還禮,只是樣子有點兒害羞,有點兒不樂意。
“——寫完這封信,我今兒的工作就算結束了,”杰利比太太帶著愉快的微笑說下去,“盡管我的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你寫到哪兒啦,卡迪?”
“‘斯沃洛先生臺啟,承來函——’”
“‘承來函,’”杰利比太太口授說,“‘詢及非洲規劃一事,務請告知——’——不成,皮匹!這樣可不成!”
皮匹(這是他自己起的名字)就是剛才滾下樓梯的那個倒霉的孩子。他額頭上貼著一塊膏藥,這時候走過來讓媽媽看看他那受了傷的膝蓋。這一來打斷了杰利比太太的寫信。艾達和我看看他的膝蓋,不知道該可憐膝蓋上的傷呢,還是該可憐那上面的骯臟。杰利比太太只是帶著平時說話的那種沉著鎮靜態度補充了一句道:“走開,你這頑皮淘氣的皮匹!”接著又把那雙漂亮的眼睛注視著非洲規劃了。
然而,由于杰利比太太頓時又口授下去,而我就算把皮匹抱在懷里也不至于妨礙誰,我于是趁可憐的皮匹往外走時,就大膽地悄悄攔住他,把他抱了起來,愛撫一下。這使他顯得很驚奇。艾達吻了他一下,這也使他感到驚奇,但是他那斷斷續續的哭聲間隔得越來越長,很快就完全停下。他很快就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當時全神忙著照料皮匹,根本沒有聽完那封信的詳細內容,只獲得了一個一般的印象,知道了非洲的重要性,所有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事務都是無關緊要的。我因為自己過去簡直不大想到非洲而感到十分慚愧。
“已經六點鐘啦!”杰利比太太說,“我們吃飯的時間按規定是五點鐘(我們隨時都可以吃飯)!卡迪,你領克萊爾小姐和薩默森小姐去看看她們的房間。你們也許想換換衣服吧?我就不領你們去啦,請你們原諒我。噢,這個壞孩子!薩默森小姐,請你把他放下吧!”
我誠懇地說,他壓根兒并不麻煩,請杰利比太太允許我就抱著他。這樣,我就把他抱上樓去,讓他躺在我的床上。艾達和我的兩間房全在樓上,中間有一扇門相通。兩間房里并沒有什么家具,里邊亂七八糟,我房間那扇窗的簾子是用一柄叉子夾著的。
“你們要點兒熱水嗎?”杰利比小姐邊說,邊四下尋找一個水罐,但是沒有找著。
“要是不太麻煩的話,就要一點兒。”我們說。
“噢,問題倒不是麻煩不麻煩,”杰利比小姐回答,“就是不知道有沒有。”
那天晚上實在相當冷,那兩間房里又有那么一股潮濕味,因此我必須承認,實在不太好受,艾達幾乎要哭出來了。不過過了一會兒,我們又不禁笑起來,忙著打開行李。這時候,杰利比小姐回進房來說:她很抱歉,沒有熱水;他們又找不到那只水壺,而且鍋爐也壞了。
我們請她不必在意。接著,我們盡快把東西拾掇好,這樣好回到樓下去烤火。但是這時候,所有的小孩兒都上來了,站在外面樓梯口,望著躺在我床上的皮匹這一特殊的現象。那些小鼻子和小手常常突然一下出現,隨時都有被門上的鉸鏈夾住的危險,這一下分了我們的神。兩間房的房門全都關不上,因為我房間的門上沒有圓把手,似乎得用什么東西扎起才好關上;艾達門上的把手雖然非常容易轉動,但對那扇門卻已經不起作用了。因此,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叫孩子們進來,乖乖地待在桌子旁邊,我一邊換衣服,一邊給他們講《小紅帽》[3]這篇故事。他們全聽話照辦了,個個安靜得像耗子一樣,就連皮匹也是如此。他在我講到那頭狼出現前正好醒了。
我們下樓的時候,發現樓梯的窗臺上有一只有柄的大杯子,上面寫著“滕布里奇-韋爾斯”[4]字樣,杯子里點著一根浮動的燈芯,照亮樓梯。客廳里(有一扇門通進杰利比太太的屋子,這時候正敞開著),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用絨布繃帶包扎著的臉腫了起來。她正在吹爐火,嗆得非常厲害。總之,客廳里滿是煙,有半小時我們全開著窗子坐在那兒,又是咳嗆,又流眼淚;可是這段時間里,杰利比太太還是那么心平氣和,口授著關于非洲的信件。我得說她那樣一心一意地辦事,倒使我感到很寬慰,因為理查德方才跟我們說,他在一個餡餅盤里洗了手,又說他們發現那個水壺原來就在他的梳妝臺上,他逗得艾達哈哈大笑。我看見他們那么樂,禁不住也十分滑稽地大笑起來。
七點剛過,我們就下樓去吃飯。我們遵照杰利比太太的告誡,走得很留神,因為樓梯上鋪的地毯沒有嵌條,已經磨得破破爛爛,絕對成為陷阱了。我們每人有一塊美好的鱈魚,一塊烤牛排,一碟肉片,還有布丁。倘若烹調得好,那可是一頓絕佳的晚餐,可惜全都燒得半生不熟。那個用絨布繃帶包扎著頭的年輕女人在一旁侍候。她把東西隨意往桌上一放,就不管了。直到我們吃完,她才把盤子碟子收走,放在樓梯上。我先前看見的那個穿木套鞋的女人(我猜想她大概就是廚子),常常到門口來和這個年輕女人爭吵上幾句。看起來她們之間是有惡感的。
那頓飯吃的時間由于種種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拖得很長——例如一碟土豆給錯放到了煤桶里,瓶塞鉆的把手掉下來,打著了那個年輕女人的下巴等——但是杰利比太太卻始終保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她告訴了我們許多有關博里奧布拉-加和當地土著的有趣事情。同時,她還收到了許多信件,因此坐在她旁邊的理查德看到有四封信一下子掉到肉汁里去了。有些信是婦女委員會的議事記錄或婦女會的決議。這些她全都念給我們聽了;有些信是人們的申請書。那些人從種種不同的方面對種植咖啡并對當地的土著感到興奮激動;有的信需要立即答復;對這類信,杰利比太太有三四次讓她的大女兒離開餐桌,立即去寫回信。她忙得不可開交,無疑正如同她對我們說的那樣,她是全心全意地獻身在這個事業上了。
我們剛吃完鱈魚,一個神情溫和、戴著眼鏡的禿頂紳士走進來,在一處空位子上坐下(座位并不分主客等),對博里奧布拉-加殖民地這件事,似乎是采取一種消極順從而并不積極關心的態度。我感到有點兒好奇,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要不是為了他的膚色,我真以為他是一個非洲土著呢。直到我們離開了餐桌,他和理查德單獨留下時,我才想到,他很可能就是杰利比先生。不錯,他果真是杰利比先生。一個名叫奎爾先生的青年也證實了這一點。奎爾先生是晚上來的,兩邊額角上都有一個又大又亮的圓發卷;頭發一直梳到后腦勺去。他很健談,告訴艾達他是一個慈善家,又說他認為杰利比先生和杰利比太太的婚姻,是精神與物質的結合。
這個青年不但自己有許多關于非洲的事情要說,還有一個計劃也想說。他準備教導種植咖啡的殖民者,讓他們去教當地的土著車削鋼琴腿,經營出口買賣,而且還喜歡拿一些問題逗引杰利比太太說話。他說:“杰利比太太,我想你現在每天都要收到一百五十封到兩百封有關非洲的信件,對不對呢?”或者說:“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杰利比太太,你曾經說過,你有一次從一個郵局就發出去五千份宣傳資料。”——他還像講解員那樣,一再向我們重復杰利比太太的回答。整個晚上,杰利比先生都坐在一個房角里,腦袋靠著墻,仿佛情緒很不好那樣。晚飯后,他和理查德單獨待在一塊兒時,好幾次都張開嘴要說什么,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但是最后總把嘴又閉上,什么也沒有說。這使理查德感到十分費解。
杰利比太太坐在一大堆廢紙當中,整晚都在喝咖啡,不時向她的大女兒口授一些信件。她還跟奎爾先生討論什么問題:討論的主題——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似乎是“人類的兄弟之情”;他們還表達出了一些美好的意見。我本來倒想好好聽一下,然而這卻辦不到,因為皮匹和其他的孩子已經擁進客廳,聚到艾達和我待的角落里來,圍著我們,要我再講一個故事。我們于是就坐在他們當中,低聲給他們講《穿靴子的貓兒》[5]和一些我現在已經忘了的故事。后來,杰利比太太偶然想起了他們,這才打發他們睡覺去了。皮匹哭著要我帶他去睡覺,我只好帶他上樓。那個臉上包扎著絨布繃帶的年輕女人正在那兒。她像一條飛龍似的沖到孩子們當中,把他們推倒在帶圍欄的小床里。
隨后,我把我們的房間稍微收拾了一下,并耐心地把已經點著,卻又不旺的爐火弄旺起來。最后,爐火燒旺了,而且很明亮。我回到樓下時感到,由于我這么關心瑣碎事務,杰利比太太有點兒瞧不起我。這使我很難受,盡管我同時也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抱負。
等我們找到一個機會脫身去睡覺時,已經快午夜了;但是就連那會兒,杰利比太太還坐在她那堆廢紙里喝著咖啡,杰利比小姐也在一旁咬著筆上的羽毛。
“多么奇怪的一家人啊!”我們上了樓后,艾達這么說,“我那位表兄賈戴斯讓我們上這兒來,也多么特別!”
“親愛的,”我說,“這真使我感到迷糊。我想弄個明白,可是壓根兒就弄不明白。”
“弄明白什么?”艾達帶著她那種嫵媚的微笑問。
“弄明白這一切,親愛的,”我說,“杰比利太太為當地的土著求福利,這么煞費苦心去制訂出一套規劃來,她的心腸一定很好——可是——皮匹和這一大家!”
艾達大笑起來。我正站在那兒注視著爐火,她用胳臂摟著我的脖子,說我真是一個文靜、可愛、善良的人兒,已經使她很喜歡上我了。“埃絲特,你這么體貼別人,”她說,“卻又這么樂意幫人!你做了這么許多事情,卻又這么謙虛忍讓!就連這一大家你也能把它弄得親切舒適。”
我那單純的寶貝兒啊!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這番話其實只是在贊美她自己,她這樣夸獎我,完全是由于她自己心地多么善良!
“我問你一個問題,成嗎?”我說,這時我們已經在爐火前邊坐了一會兒了。
“問五百個都成。”艾達說。
“你的表兄賈戴斯先生,我受到了他許多幫助。你可以告訴我他是怎么樣一個人嗎?”
艾達搖了搖她那一頭金發,邊笑邊驚訝地望著我,因此我也感到很驚訝——這部分由于她的美貌,部分則是由于她那詫異的神氣。
“埃絲特!”她喊了一聲。
“怎么啦,親愛的?”
“你想知道我的表兄賈戴斯是怎么一個人嗎?”
“是呀,親愛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哎呀,可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呀!”艾達回答。
唔,真的嗎?
不錯,她確實從來沒有見過他。她媽媽臨死的時候,她雖然年紀很小,卻還記得她媽媽一談到她表兄,一談到他那高尚慷慨的性格時,總是熱淚盈眶。媽媽曾經說過,這樣慷慨的性格,比世上任何東西都值得信賴,因此艾達也就信賴了。艾達說,幾個月前,表兄賈戴斯寫了“一封樸實、誠懇的信”給她,提出了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種安排,還告訴她說,“到時候,這種安排可能會醫治好大法官法庭那場不幸的訴訟所留下的一部分創傷”。她已經回信表示感激,同時接受了他的提議。理查德也收到一封同樣的信,并且寫了一封類似的回信。五年前,他曾經在溫徹斯特學校里見過一次賈戴斯先生,但也僅僅是一次。他告訴艾達說(就在我第一次見到他們靠著壁爐前的屏風說話時):他記得賈戴斯先生是“一個坦率、樂觀的人”。艾達所能給我形容的也就是這么一句。
這使我思考起來,以致等艾達睡著后,我還坐在爐火面前,不斷地尋思著荒涼山莊,不斷地尋思著昨兒早晨的事何以竟然已經如同多年以前的事情一樣。我現在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正想到什么地方了。那當兒,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過來。
我輕輕把門打開,看到杰利比小姐冷得哆哆嗦嗦地站在房門口,一手拿著一只點著一小段蠟燭的破燭臺,一手拿著一個蛋杯。
“晚安!”她繃著臉說。
“晚安!”我回答。
“我可以進屋里來嗎?”接著,她突然令人意想不到地這么問,她的臉仍舊那么繃著。
“當然可以,”我說,“只是別吵醒克萊爾小姐。”
她不肯坐下,只是站在爐火旁邊,把那只墨跡斑斑的中指浸到盛著醋的蛋杯里,然后又用醋去抹臉上的墨跡。這時她一直皺眉蹙額,顯得非常郁悶。
“但愿非洲毀滅掉!”她忽然說。
我打算勸她一勸。
“我真但愿是那樣!”她說,“你用不著勸我,薩默森小姐。我恨非洲,嫌惡非洲。那簡直是個畜生!”
我對她說,她太累了,我很為她惋惜。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頭上,撫摸著她的前額,并說她的額頭很燙,明兒燒就會退下去的。她仍舊站在那兒,向我噘起嘴,皺起眉頭,不過過了一會兒,她把蛋杯放下,輕輕轉身走到艾達躺著的那張床面前。
“她長得很美!”她說,仍然雙眉緊鎖,仍然是那種不懂禮貌的樣子。
我笑了笑,表示同意她的話。
“她是孤兒,是嗎?”
“是的。”
“不過她大概懂得許多事情吧?她會跳舞,會演奏,還會唱歌,是嗎?她大概還會講法語,知道天文地理,還會做針線活計等等,是嗎?”
“這當然啰。”我說。
“我全不會,”她回答,“除了抄抄寫寫外,我幾乎什么也不懂。我一天到晚都在替我媽寫信。我真不知道,你們倆今兒下午上這兒來,看到我什么別的全都不會做,怎么不覺得慚愧。這一點就可以表明你們的心眼兒多么壞。可我敢說,你們卻認為自己很高尚!”
我看得出那個可憐的姑娘幾乎要哭出來了。我于是重新坐下,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竭力溫和地望著她,希望她能看出我心里對她的那份同情。
“真丟臉,”她說,“這一點你們知道。一家人全都丟臉。孩子們也丟臉,我也丟臉。爹真可憐,這也難怪!普里西拉喜歡喝酒——她老在喝酒。要是你說,你今兒沒有聞出她身上的那股酒味,那你就很丟臉,因為你撒謊!晚餐的時候,她在一旁伺候,那股酒味就跟小酒館的使女一樣糟糕;這一點你當然知道啰!”
“親愛的,我可不知道。”我說。
“你知道,”她簡慢地說,“你不該說你不知道。你其實知道!”
“噢,親愛的!”我說,“你要是不容我說話——”
“你現在不是就在說嗎?你知道你是在說。別撒謊,薩默森小姐。”
“親愛的,”我說,“你要是不肯聽我把話說出來——”
“我不想聽你把話說出來。”
“噢,不,我想你會樂意聽的,”我說,“你要是不樂意聽,那就太不講道理啦。你告訴我的事情,我全都不知道,因為吃飯的時候,那個用人沒有走到我面前來過,不過我相信你告訴我的話;我聽了很難受。”
“你用不著拿這一點來夸獎你自己。”她說。
“不,親愛的,”我說,“那樣未免太蠢啦。”
她仍舊站在床邊,這時候彎下身(但是臉上還帶著先前那種不高興的神情),親了親艾達。隨后,她輕輕地回到我的椅子旁邊站著,胸口一起一伏,樣子十分可憐。我非常可憐她,但是我想最好還是不說什么。
“但愿我已經死了!”她突然說,“但愿我們大伙兒全都死了。那對我們會好得多。”
過了一會兒,她在我旁邊的地上跪下,把頭埋在我的衣服里,一邊哭泣,一邊激動地懇求我原諒。我安慰了她,本想把她扶起來,但是她喊道:不,不,她想就那樣子待著!
“你過去經常教孩子們,”她說,“你要是教過我,那么我就可以從你這兒學到不少東西!我真倒霉,不過我真喜歡你!”
我沒法說服她在我身旁坐下,或是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后來我搬了一張破凳子到她原來跪著的地方,這樣她才坐下,但是依然像方才那樣揪著我的衣服。這個可憐的、疲倦的姑娘漸漸睡著了。后來,我設法把她的頭抬起來,讓它枕在我的膝上,并用披巾把她和我自己覆蓋起來。爐火已經熄滅了。一整夜,她就那樣睡在只剩下灰燼的火爐面前。開頭,我怎么也睡不著,白費力氣地想蒙頭入睡。我試著閉上眼睛,白天的那一幕幕情景全涌上了心頭。最后,那些情景漸漸混淆起來,變得模糊不清。我開始辨別不出伏在我身上睡著了的這個人是誰了。有時候,這人像是艾達;有時候,又像是我在里丁的一位老朋友(我無法相信自己新近已經和那些老朋友分別了)。有時候又像是那個不停地行禮、賠笑,弄得筋疲力盡的瘋癲、矮小的老婆子;有時候又像是荒涼山莊的某一位主人。最后,什么人也不是,我也不是哪一個人了。
朦朧的黎明正乏力地跟那片濃霧掙扎著。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個滿臉污垢的小鬼正盯視著我。這時,皮匹已經跨過小床的圍欄,穿著睡衣、戴著睡帽爬下來了。他一定感到很冷,因為他牙齒正嗒嗒地打戰,仿佛他的牙已經全長出來了。
[1] 溫徹斯特:英國英格蘭南部城市,系漢普郡的首府。
[2] 尼日爾河:非洲西部的一條河流,最終注入幾內亞灣。
[3] 《小紅帽》:這也是法國童話作家佩羅寫的一篇童話,在歐洲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故事中有一個孩子遭到危險,孩子的祖母是一頭狼假扮的。
[4] 滕布里奇-韋爾斯:倫敦附近肯特郡的一個自治市,當地風景宜人,有礦泉水。
[5] 《穿靴子的貓兒》:這也是法國童話作家佩羅于1697年寫的一篇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