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話說寶玉房中吵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襲人也是你媽媽能數落的，可見是老糊涂了。”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他說：“別和你媽媽吵，她老糊涂了，讓她一步就是了。”寶玉道：“我知道。”說完就走了。

原來是寶玉的奶娘李嬤嬤見襲人躺在床上，就罵她是狐貍精。寶玉聽了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辯“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問問丫頭們就知道了。”李嬤嬤聽了這話，更加生氣，最后還是鳳姐路過這里，才拉著她走了。

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鬧一場，討個沒臉，也比受那娼婦的氣要強！”后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多虧來了這一陣風，把個老婆子撮走了。”寶玉點頭嘆道：“昨天不知誰得罪她，把賬算在她身上，只揀軟柿子捏。”話還沒說完，晴雯在旁笑道：“誰瘋了得罪她啊。就算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任，不要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說：“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現在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寶玉聽她這么說，更加煩惱，忍氣吞聲地安慰她睡下，勸她只管養病，別為這無關緊要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里一刻也待不住了。只是若長久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我經常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遭人記恨。”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勉強忍著。這時一個老婆子端來藥，寶玉端著讓襲人喝了，又命小丫頭鋪床。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去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兒，和姑娘們玩一會兒再回來。我靜靜地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往上房來。

寶玉同賈母吃完飯，賈母想要斗牌解悶，寶玉記掛襲人，就回到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卻又太早了。這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去找鴛鴦、琥珀玩去了，只有麝月一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她們玩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誰看屋子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們也服侍了一天，該叫她們歇歇；小丫頭們也服侍了一天，也該叫她們玩玩去。所以讓她們都走了，我在這里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里坐著，你放心去玩吧。”麝月道：“你既然在這里，就越發不用出去了，咱們兩個說話玩笑不好嗎？”寶玉笑道：“兩個人能干什么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現在沒什么事，我替你梳梳頭吧。”麝月點頭，拿來梳子，打開頭發，寶玉就開始給她梳頭。

只梳了三五下，晴雯匆忙走進來取錢，看見他們，就冷笑道：“哦，交杯酒還沒喝，倒梳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梳一梳。”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氣。”說著，拿了錢，就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給麝月梳完頭，就命麝月悄悄地服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第二天清晨起來，襲人因為夜里出了汗，覺得好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飯后走到薛姨媽這邊閑逛。此時還在正月內，學堂放假，閨閣中不動針線，都十分空閑。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擲骰子，賈環見了也要玩。寶釵平時待他如同寶玉。今天聽他說要玩，就讓他上來坐在一起。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賈環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后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就能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于是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幺”，賈環就瞪著眼，“六—七—八”亂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一個“幺”來。賈環急了，立刻伸手抓起骰子來，然后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 ”寶釵見賈環急了，就對鶯兒說：“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曲，見寶釵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嘟囔著說：“一個爺們，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天我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么多，也沒著急。剩下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她說完，忙喝止。賈環道：“我拿什么和寶玉比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生的。”說著，就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這么說，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看到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出聲。寶釵也知道他家的規矩，弟弟都怕哥哥。卻不知寶玉不要人怕他，想著：“弟兄們都有父母教訓，哪用我多事，反而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就這樣還有人背后議論，何況再轄治他。”而且寶玉心里還有一些呆意。因他從小在姐妹叢中長大，親姐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的精華，只賦予女兒，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罷了。因為心存這個呆念，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至于父親、叔伯、兄弟，因為圣人遺訓，不可忤慢，自己知道這句話就夠了。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些大概的情理就罷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要為子弟作表率。因此賈環等都不怕他，因怕賈母，才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擔心寶玉教訓賈環，弄得不愉快，就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這里不好，你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涂了。比如這個東西不好，橫豎那個好，就不要這個要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兒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的，既然不能取樂，就到別處去再尋樂玩去。哭一會兒，難道算取樂嗎？倒使自己煩惱，不如趕緊離開。”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哭著回來，詢問原因，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我去寶姐姐那玩，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把我攆回來了。”趙姨娘啐道：“誰讓你去那上等場合？下流沒臉的東西！哪里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經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是小孩子，做錯了事，你好好教導他，說這些話有什么用！不管怎么樣，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做錯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同你有什么關系！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賈環平時就怕鳳姐比怕王夫人還厲害，聽見叫他，立刻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對賈環說：“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我經常跟你說：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喜歡同哪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個玩。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得心思不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有了壞心，還冤枉別人偏心。才輸了幾個錢？就值得那樣！”賈環見問，只得諾諾地回答道：“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玩呢，把他送去玩。你以后若再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你，打發人告訴學里，還怕揭不了你的皮！為你這個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吧！”賈環諾諾地跟著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說笑，忽然聽見小丫鬟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忙和寶釵一起去了賈母那里。

只見史湘云正大聲說笑，見他兩個來，忙見禮問好。正好黛玉也在一旁，就問寶玉：“從哪里的？”寶玉便說：“寶姐姐家。”黛玉冷笑：“原來是在那里絆住了，要不早就飛來了。”寶玉笑道：“只是偶爾去她那里，怎么就說這話。”黛玉道：“這話好沒意思！你和誰玩關我什么事。你從此不理我才好呢！”說完，就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著，說：“怎么又生氣了？就算我說錯了，你好歹也還坐在那里，同別人說會話，好過自己發悶。”黛玉說：“你管我呢！”寶玉笑著說：“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不想你作踐壞了身子。”黛玉說：“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不相干！”寶玉說：“大正月里，說什么死了活了。”黛玉說：“偏說死！我此刻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

寶玉笑著說：“要只像這樣鬧，我還怕死？還不如死了干凈。”黛玉忙說：“正是，要像這樣鬧，不如死了干凈。”寶玉說：“我說我死了干凈，別聽錯了話冤枉人。”

寶釵走過來打斷他們說：“史大妹妹等你呢。”忙推著寶玉走了。黛玉更加生氣，對窗流淚。不到一刻鐘，寶玉又過來了。黛玉抽泣著哭個不停：“你還過來做什么？橫豎今天有人陪你玩，比我會念、會作、會寫、會說笑，還怕你生氣，你還來做什么？”

寶玉聽了，就悄悄地說：“你這么聰明，難道連親疏先后也不懂？第一件，你是姑舅姐妹，她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你親她疏。第二件，你先來，你我一桌吃飯，一床睡覺，從小一起長大，她是后來的，怎會為她疏遠你呢？”黛玉說：“我難道讓你疏遠她？那我成什么人了？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說：“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只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嗎？”黛玉聽了，低頭不說話，半天才說：“你只怨我怪你，你就不知道你自己讓人難受。就說今天的天氣，分明冷了些，你反把披風脫了。”寶玉說：“之前一直穿著，一看到你生氣了，我一發躁就脫了。”黛玉說：“若傷了風，又該吵鬧了。”

正說著，湘云來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在一起，我多少天沒來了，也不理我一下！”黛玉說：“偏是大舌頭還愛說話，連‘二’哥哥也不會說，只說成‘愛’哥哥‘愛’哥哥的。回頭下圍棋，你又該說‘幺愛三四五’了。”寶玉笑說：“你學慣了她，明兒連你也不會說了。”史湘云說：“她一點也不放過別人，專挑人缺點。你自己比別人好，也不能見一個打趣一個。我說出一個人來，你若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問是誰。湘云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缺點，就算你是好的。我比不過你，她還比不過你？”黛玉冷笑說：“我以為是誰，原來是她！我怎敢挑她啊！”寶玉忙說話打岔。湘云說：“這輩子我自然不及你。我只盼著以后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刻讓你聽那‘愛’‘厄’去。阿彌陀佛，那可就笑死我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湘云忙轉身跑了。

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