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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們一道走在街上。雖已出了大主教們的住宅區(qū),眼前還是有許多大房子。其中一幢前面,衛(wèi)士正在修整草坪。這些草坪干凈整潔,房子外觀氣派典雅,整修一新;看起來就像以往印在雜志上有關家居裝修的精美插圖。這里同樣人跡罕見,同樣是一片沉睡不醒的景象。整條街活像個博物館,又好比建來向人們展示昔日生活方式的城市模型中的一條街道。這里和那些插圖、博物館或城市模型一樣,也不見孩子的蹤影。

這里是基列古代約旦河東岸巴勒斯坦地區(qū),位于今約旦境內(nèi)西北部。該地區(qū)北臨雅姆河,西南接古時著名的“摩押平原”,東面無邊無際。“基列”之名最早見于《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第31章第21—22節(jié)有關雅各離開拉班逃往基列山王國的記載。基列是《圣經(jīng)》中以色列英雄基甸(Gideon)與米甸人(Midianites)交戰(zhàn)之地,也是公元前九世紀以色列先知以利亞(Elijah)的故鄉(xiāng)。 共和國的心臟,是除了在電視中,戰(zhàn)爭無法侵入的地方。它的邊界延伸至哪里,我們無法確定,因為它隨著進攻和反擊的情況而不斷變化。但它是國家中心,這里的一切都不可動搖。照麗迪亞嬤嬤的說法,基列共和國無邊無際,基列就在你心中。

過去這里曾有過醫(yī)生、律師和大學教授。但現(xiàn)在再也見不到律師,大學也關閉了。

從前,我有時會和盧克一道沿著這些街道散步。我們常常談起要買一幢這樣的房子,古老的大房子,把它好好整修翻新一下。我們要有個花園,花園里有供孩子們玩耍的秋千。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雖然我們明白很可能壓根兒就養(yǎng)不起孩子,但它卻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星期日必不可少的保留游戲。這種自由如今似乎已無足輕重。

拐了個彎,我們來到一條大街,這里車輛行人多了些。汽車疾馳而過,大多數(shù)是黑色的,也有一些是灰褐色的。提著籃子的女人中,有的身著紅色,有的身穿單調乏味的綠色馬大裝,還有的穿著條紋長裙,紅、綠、藍三色相間,一副粗俗寒酸的模樣。那是窮人家太太的裝束。經(jīng)濟太太,人們這么稱呼她們。這些女人干什么沒有具體分工,只要力所能及,什么都得干。偶爾也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寡婦,過去很多,現(xiàn)在似乎漸漸少了。

在人行道上是見不到大主教夫人們的,只能在車里見到。

這里的人行道是水泥的,我像孩子一樣小心避開裂縫處。我想起過去在這條人行道上行走的雙腳,以及腳上穿的鞋子。有時是跑鞋,鞋跟富有彈性,鞋面有透氣孔,還有星星形狀的熒光纖維點綴,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雖然那時我晚上從不跑步,白天也只在行人較多的路上跑。

那時女人不受保護。

我還記得那些從不用講,但個個女人都心知肚明的規(guī)矩: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哪怕他自稱是警察。讓他把身份證從門縫下塞進來。不要在路當中停車幫助佯裝遇上了麻煩的開車人。別把上鎖的車門打開,只管朝前開。要是聽到有人朝你吹口哨,隨他去,不要理他。夜里不要獨自一人上自助洗衣房。

我想著自助洗衣房。想著我走去時穿的衣服:短褲,牛仔褲,運動褲。想著我放進去的東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肥皂,自己的錢,我自己賺來的錢。想著自己曾經(jīng)是駕馭這些東西的主人。

如今我們走在同樣的大街上,紅色的一對,再沒有男人對我們口出穢言,再沒有男人上來搭訕,再沒有男人對我們動手動腳。再沒有人朝我們吹口哨。

自由有兩種,麗迪亞嬤嬤說。一種是隨心所欲,另一種是無憂無慮。在無政府的動亂時代,人們隨心所欲、任意妄為。如今你們則得以免受危險,再不用擔驚受怕。可別小看這種自由。

在我們的右前方是定做裙子的地方。有人把我們的裙子稱為habits(修女服),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名字,因為該詞又指“習慣”,而習慣是牢不可破的。店門口有個巨大的木招牌,形狀像朵金黃色的百合花,店名就叫“田野中的百合”。這個店名原來寫在百合的下面,后來被油漆蓋掉了,因為他們覺得即便是店名,對我們也有太大的誘惑。如今許多地方只有招牌,而無名稱。

“百合”過去是家電影院,是學生們常去的地方。每年春天那里都要舉行漢弗萊·鮑加漢弗萊·鮑加(Humphrey Bogart,1899—1957),美國好萊塢著名電影演員,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曾以“硬漢”形象雄霸美國影壇。 節(jié),前來參加的嘉賓有他的遺孀、著名演員勞倫·巴考爾勞倫·巴考爾(Lauren Bacall,1924—2014),美國好萊塢著名電影演員及百老匯戲劇舞臺演員,曾從事模特、舞蹈等。一九四五年成為漢弗萊·鮑加的妻子。 或是凱瑟琳·赫本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1907—2003),美國電影及戲劇舞臺演員,表演奔放、熱烈,曾多次獲奧斯卡金像獎。 ,她們都是自食其力、自主自強的女人。她們身穿前面有一排紐扣的襯衫,暗示著解開這個字眼隨時可能發(fā)生。她們可以解開,也可以不解開。她們看起來有能力自行選擇。當時我們似乎也能選擇。麗迪亞嬤嬤說,從前那個社會毀就毀在有太多選擇。

我不知道從何時起不再舉行這種節(jié)日了。我準是長大了。所以不在意了。

我們沒有進“百合”,而是過了馬路來到一條小街上。我們先在一家掛著另一塊木招牌的店鋪前停了下來。木招牌上畫著三個雞蛋,一只蜜蜂,一頭奶牛。這是“奶與蜜”典出自《圣經(jīng)·出埃及記》第3章第17節(jié):“我也說,要將你們從埃及的困苦中領出來……就是到流奶與蜜之地。” 食品店。店里排著隊,大家兩個兩個地等候著。我看到今天有橘子賣。自從宗教信仰自由主義戰(zhàn)士占領中美地區(qū)以來,橘子就很難買到:有時有,有時沒有。戰(zhàn)爭切斷了來自加利福尼亞的橘子運輸。遇到置放路障或鐵軌被炸事故,就連佛羅里達的橘子也難保證能運進來。看著這些橘子,我真想買一個,但我沒帶買橘子的代價券。回去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麗塔,她聽了準高興。能見到橘子確實不同尋常,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成就了。

那些挨到柜臺前的人把代價券交給站在柜臺里面身穿衛(wèi)士軍服的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多說話,只有衣服摩擦發(fā)出的窸窣聲,另外還可見到女人們悄悄轉動腦袋,左顧右盼的詭秘模樣。在這兒買東西可能會碰上熟人,有的是從前就認識的,也有的是在“紅色感化中心”認識的。只要能見到熟人的面孔就是一種莫大的安慰。要是我能見到莫伊拉,只要知道她還活著,便已足矣。在現(xiàn)在這種時候,能擁有一個朋友,真是讓人想都不敢想。

可是,奧芙格倫站在我旁邊,卻不見她東張西望。或許她現(xiàn)在不再認識什么人,或許她們?nèi)枷Я耍切┧J識的女人。或許也可能她不希望讓人看見。她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立著。

就在我們兩個兩個排隊等候的時候,門開了,又進來兩個女人。兩人都是使女打扮,都穿著紅裙,戴著白色雙翼頭巾。其中一個挺著大肚子;雖然衣裙很寬,肚子仍趾高氣揚地高高挺著。店里寂靜的氣氛頓時被打破,四周響起一片低語聲。大家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我們倆也不管不顧地大膽轉過頭去看她;手癢癢的,真想摸她一下。對我們而言,她渾身好像有一股魔力,既讓人嫉妒,又讓人渴望。她宛若山頂上的一面旗幟,向我們表明只要繼續(xù)努力,再接再厲,我們同樣能夠拯救自己。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耳語聲由低到高,顯然個個都激動不已。

“這是誰啊?”我身后有人問道。

“奧芙維納。不對,是奧芙沃倫。”

“嘖,顯擺來了。”有人低聲噓道,此話不假。因為孕婦大可不必出門,不必上街采購。每日散步,讓腹部肌肉處于運動狀態(tài)不再是醫(yī)囑的內(nèi)容。她需要的只是做做自由體操或是一些呼吸運動。她可以呆在家里,挺著大肚子出門不安全。店門口肯定有一個衛(wèi)士守著等她出來。如今她身上孕育著生命,因此也就更接近死亡,需要特別的保安措施。別人的嫉妒心就可能要了她的命,這種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如今孩子個個都是寶貝,但并非人人視其為寶貝。

不過,出來走走也許只是她一時興起,既然肚里的孩子已快足月,至今也從未發(fā)生過意外,此類的心血來潮他們也就放任遷就了。或者也許她是那種人吧,我能挺住的烈女。這時,恰好她抬起頭來四處張望,我瞥見了她的臉。身后那人說得沒錯。她是來這兒炫耀自己的。因為她紅撲撲的臉上神采飛揚,顯然這里的每一刻都讓她陶醉不已。

“安靜。”柜臺里的一個衛(wèi)士喝道。頓時,我們像一群小女生一樣安靜下來。

輪到奧芙格倫和我了。一個衛(wèi)士接過我們給他的代價券,把上面的號碼輸入專用電腦,扣去用額,另一個則把我們要買的蛋和牛奶遞給我們。把東西放進籃子后,我們走了出去,從那個大肚子女人和她的同伴身旁經(jīng)過。她的同伴看起來跟我們一樣瘦弱、憔悴。那位孕婦的大肚子簡直就像一只碩大的水果。奇大無比,我兒時愛用這個字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像是為了保護它,又像是要從那兒汲取溫暖和力量。

當我走過時,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認出了她。她也在感化中心呆過,深得麗迪亞嬤嬤的歡心。可我從未喜歡過她。那時她的名字叫珍妮。

珍妮看著我,接著,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她把目光掃過我紅裙下扁平的肚子,雙翼頭巾遮住了她的臉。我只能看到她露出來的一部分前額和粉紅色的鼻尖。

接著我們進了起名“眾生”的肉店。招牌是用兩根鏈子吊起來的一塊豬排形狀的木頭。這里人不多,不用排隊。肉很貴,就連大主教們也不能天天吃上。但奧芙格倫還是買了牛排,這已是這個星期的第二次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馬大們:她們最愛聽這類消息。對別人家怎么過興致盎然。此類雞毛蒜皮的談資讓她們有機會得意或是不滿。

我買了雞,這些宰好的雞用紙包著,外面用線捆扎。現(xiàn)在塑料包裝已難得見到。我還記得從前去超市買東西帶回來的數(shù)不清的白色塑料包裝袋;因為舍不得扔掉便全塞在洗滌槽下面的櫥柜里。有時多得只要一開櫥柜的門,它們便“撲”地一聲掉到地上。對此,盧克常大發(fā)牢騷,隔一段時間他會把袋子統(tǒng)統(tǒng)扔掉。

女兒會把袋子套到頭上去的,盧克總是說。你知道,孩子們總喜歡那么玩。不會的,我總是反駁。她已經(jīng)長大了(要么就說她聰明過人,或是幸運過人),不會這么干的。但隨即我內(nèi)心會感到一絲恐懼的寒意,會為自己的粗心感到內(nèi)疚。確實,我對許多事情太想當然了;我過去總相信命運。我會把袋子收在高一點的櫥柜里,我說。別留著,他會說,這些東西毫無用處。可以當垃圾袋,我會說。他又會說……

不行,此時此地,眾目睽睽,不能這樣胡思亂想。我轉過身,看到自己映在厚玻璃窗上的影子。我們已經(jīng)走了出來,來到大街上了。

遠處有一群人朝我們走來。看起來像是從日本來的游客,也許是一個貿(mào)易代表團,來此地觀看名勝古跡或出來見識地方風情。他們個個身材矮小,但著裝整齊;男男女女都拿著相機,面帶微笑。他們環(huán)顧四周,兩眼發(fā)亮,像知更鳥一樣歪著頭,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肆無忌憚。我忍不住盯著他們看。我很久沒看到女人穿那么短的裙子了。長度剛過膝蓋,只穿著薄薄絲襪的兩條小腿公然裸露在外。高跟鞋細細的帶子襻在腳上,看上去仿佛是精美的刑具。由于鞋跟又細又高,她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在踩高蹺;腰陷進去,整個背成了拱形,屁股向外撅著。她們頭上無遮無蓋,一頭秀發(fā)暴露在外,油黑亮澤,性感十足。濕潤的嘴唇上沿著唇線涂著紅色的唇膏,就像從前廁所墻上常見的胡抹亂畫。

我停住腳步。在我身旁的奧芙格倫也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同樣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些女人。她們看起來既讓人著迷,又讓人反感。在我們眼里,她們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對此類事情,我們的觀念轉變得真夠快的。

接著我想,過去我也曾這么穿過。那便是自由。

西化,過去人們這么形容。

那些日本游客談笑風生地朝我們走來。這時要掉開臉已為時過晚: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的臉。

人群中的一個顯然是翻譯。他身穿一套普通的藍色西裝,紅格子領帶上面別著翼眼別針。他走上前來,站到我們面前,擋住了去路。別的游客也擁上來,其中一個舉起了相機。

“對不起,”他彬彬有禮地對我們說,“他們問是否可以拍你們。”

我低頭看腳下的人行道,搖頭表示不同意。他們看到的不過是白色雙翼頭巾,一點點面孔,下巴和部分嘴巴。但絕對看不到眼睛。我知道還是不要直視翻譯為妙。許多翻譯都是眼目,起碼人們都這么說。

我也知道此時絕不能回答同意。謙遜就是把自己隱藏起來,麗迪亞嬤嬤說。永遠不要忘記。要是讓人看到——要是讓人看到——便意味著——她的聲音發(fā)顫——能夠被人看透。而你們,姑娘們,必須使自己成為看不透的人。她把我們稱為姑娘們。

我身旁的奧芙格倫也緘口不言。她已把戴著紅手套的雙手縮進袖子里,藏了起來。

翻譯轉向人群,斷斷續(xù)續(xù)地對他們說著什么。我知道他會說些什么。我知道那套說辭。他會告訴他們這里的女人與別處風俗不同,用相機鏡頭對準她們,對其來說是一種冒犯。

我低頭看著人行道,那些女人們的雙腳簡直令我著迷。其中一位穿著露出腳指頭的涼鞋,腳指甲涂成粉紅色。我還記得指甲油的味道,記得第一遍沒干透,第二遍就匆匆涂上去后起皺的樣子,記得薄薄的連褲襪與皮膚的輕柔相觸,記得腳指頭在全身重量的壓迫下擠向鞋子前端的感覺。涂了腳指甲油的女人兩腳交替了一下,我仿佛覺得她的鞋就在我的腳上。指甲油的味道令我如饑似渴。

“對不起。”翻譯又轉身朝我們說。我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這位游客問,你們快樂嗎?”翻譯說。我能想象得出,他們對我們有多么好奇:她們快樂嗎她們怎么可能快樂?我能感覺到他們亮晶晶的黑眼睛片刻不離我們,身子微微前傾,等著我們回答,女人們尤其如此,男人們也不例外:因為我們神秘莫測,不可接近,我們令他們亢奮。

奧芙格倫一聲不吭。頓時出現(xiàn)一片靜寂。有時不說話同樣危險。

“不錯,我們很快樂。”我喃喃道。我總得說些什么。除此之外,我又能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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