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等待室
- 使女的故事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5679字
- 2020-08-04 11:14:14
第八節
連日來一直是好天氣。幾乎像是進入了六月。過去這種時候,我們會拿出夏天的裙子、涼鞋,出外吃冰淇淋甜筒。圍墻上又換了三具尸體。一個是牧師,仍穿著黑色的法衣。法衣是審判時給他穿上去的,雖然早幾年在宗教派系之戰剛剛開始時,牧師們就不再穿法衣了,因為黑色的法衣使他們過于引人注目。其他兩個脖子上掛著紫色的告示牌,牌子上寫著:背叛性別[27]。他們仍身著衛士軍服。準是兩人茍合時被捉了個正著。但是,在哪兒呢?宿舍里,或是在浴室里?難說。帶著血紅微笑的雪人已了無蹤跡。
“咱們該回去了。”我對奧芙格倫說。這話一般都由我說出口。有時我覺得要是我不開口,她會在那兒永遠呆下去。可她究竟是在哀悼還是在幸災樂禍?我依然不甚明了。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似乎她需要靠聲音來激活,似乎她是一臺輪子未上足油的機器,難以開動,又似乎她是八音盒上的小人兒,要上足發條才會隨著音樂旋轉。我討厭她的矜持,討厭她溫順的腦袋,整天低垂著,似乎風太強勁,吹得她抬不起頭來。可周圍一絲風也沒有。
我們離開了圍墻,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好可愛的五月天。”奧芙格倫開口道。我沒有看她,但能感覺到她把頭轉向我等著我回答。
“是很可愛。”我說。想想我又添上一句:“感謝上帝。”五月天(Mayday)在很早以前,曾經是一場大戰中使用的求救信號,這是我們在高中時學到的。我總是把那些大戰混為一談,不過只要稍加留意,還是可以通過每場大戰使用的戰斗機把它們分辨清楚。但有關Mayday的一些信息是盧克告訴我的。Mayday,Mayday,這個信號是戰斗機被擊中時飛行員使用的,它還用于海上航船——航船也使用這個信號嗎?或許航船使用的是SOS。我真希望能去查個清楚。這個詞是從貝多芬那里借用的,用來慶祝其中一場大戰初戰告捷。
你知道Mayday來源于哪個詞嗎?盧克問。
不知道,我說。用這樣一個詞來當求救信號,有點怪怪的,你不覺得嗎?
報紙加咖啡,星期日的早晨,女兒降生之前。那時還有報紙。我們習慣在床上看報。
它來自法語,他說。來源于M'aidez這個詞。
救救我。
一個由三位女人組成的小小的殯葬隊朝我們走來。每人的頭巾上都套著一條透明的黑紗巾。一個經濟太太和兩個哀悼者,也是經濟太太,大概是她的朋友吧。她們身上穿的條紋裙子已經破舊不堪,正如她們的臉,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隨著世道好轉,麗迪亞嬤嬤說,就不會再有人去當經濟太太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死者的親人,孩子的母親。她雙手捧著一個黑色的小罐。從罐的大小可以得知孩子從在母體懷胎到流產死亡共活過了多少日子。不過兩三個月吧。胎兒太小,還看不出來是不是個正常的孩子。月份大一點的死胎或一出生就夭折的胎兒是裝在箱子里的。
隊伍經過我們面前時,我們停住腳步,以示憑吊。我不知道奧芙格倫是不是對我的舉止有所覺察。我只覺得小腹如刀刺般劇痛。我們把雙手放在胸脯上,向那些陌生的女人表示我們對其痛失愛子深表同情。出乎意料,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女人透著面紗橫眉怒目地瞪著我們,另一個則把臉撇到一邊,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這些經濟太太不喜歡我們。
走過一間間商店,我們又來到關卡前,檢查,通過。接著繼續穿行在看上去空無一人的大房子和不見一根雜草的草坪間。到了離我提供服務的大主教家不遠的拐角處,奧芙格倫停了下來,轉向我。
“我主明察。”她說。合適得體的告別語。
“我主明察。”我回道。她微微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再說些什么,結果什么也沒說,轉身沿街走去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她就像鏡子中我的身影,而我正從鏡子前走開。
尼克又在車道上擦拭那輛“旋風”車,已經擦到車身后面的鍍鉻金屬裝飾板。我把戴手套的手放到門閂上,打開它,推門進去,門在我身后咔嗒關上。小徑兩旁狹長花壇里的郁金香開得更加紅艷,不再像小酒杯似的含苞欲放,而是如大酒杯一般燦爛盛開,爭奇斗艷。可這有何意義?畢竟它們肚里空空。時間一到,花心迸出,接著便慢慢開裂凋零,花瓣如碎片般四處撒落。
尼克抬起頭,吹著口哨,嘴里說:“走得還愉快吧?”
我點點頭,但沒有用聲音作答。他不該同我講話。當然,有些人還是會斗膽一試,麗迪亞嬤嬤說。所有肉體都是軟弱的。所有肉體都是一根小草,我在心里暗暗糾正她的說法。他們控制不住自己,她說,上帝將他們造就成那樣,可上帝沒有把你們造就成那樣。上帝使你們和他們不同。因此得靠你們去制定界規,日后你們將被感恩不盡。
房子后面的花園里,大主教夫人正坐在自己帶出來的椅子里。賽麗娜·喬伊,多么愚蠢的名字[28]!這名字聽起來就像過去涂在頭上,把頭發弄直的直發劑的商標名。Serena Joy,瓶子上這么寫著,外加一個漂亮的女人頭部剪影,印在粉紅色的橢圓中間,橢圓四周是扇形的金色飾邊。有那么多名字可以選擇,為什么她獨獨選中這個?賽麗娜·喬伊從來就不是她的真名實姓,以往也不是。她的真名叫帕姆,我是在一本新聞雜志上有關她的個人檔案里讀到的。那已經是距星期天早晨趁媽媽在屋里睡覺,我第一次在電視上見到她唱歌之后很久的事了。當時她已小有名氣,個人檔案也隨之上了報刊雜志,好像是《時代周刊》,要么就是《新聞周刊》,沒錯的。自那以后,她不再唱歌,搖身一變,開始四處演講。她十分擅長此道。演講內容大都有關對家庭的神圣義務,關于女人該如何安于家中,相夫教子。賽麗娜·喬伊自己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一味地發表演說,但她把自己未能身體力行歸因于為了大眾利益而作出的犧牲。
在那段時間里,曾有人企圖暗殺她,不巧失手,誤殺了站在她身后的女秘書。還有人曾在她的小車里放置炸彈,結果炸彈提前爆炸了。雖然也有傳言說車里的炸彈是她自己放的,為的是博取同情。當紅人物和轟動事件向來如此,總是被炒得沸沸揚揚。
盧克和我經常在夜間新聞里見到她。我們常常穿著浴袍,戴著睡帽,看她披散著頭發,一副歇斯底里相,淚水肆意橫流。她仍然有這個本領,可以讓眼淚隨心所欲,召之即來。睫毛油染黑了她的雙頰。那時她妝化得更濃。我們都覺得她很滑稽。起碼盧克覺得她滑稽。而我只是表面上這么想。實際上,她有點嚇人。狂熱得嚇人。
如今她不再演說。變得少言寡語。她開始呆在家里,閉門不出。但似乎這種生活方式與她格格不入。既然她信奉自己說的話句句是真,心中一定為此郁積著不知多少惱怒。
她兩眼望著郁金香,拐杖放在身邊的草地上。她側對著我,這是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眼角飛快的一瞥中見到的。正眼打量絕對不行。這不再是一張毫無瑕疵、剪紙般輪廓清晰的側面,臉頰早已凹陷下去。它使我想起建在地下河上的城鎮、房屋和街道,一夜之間突然陷入泥沼,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是突然坍塌,陷進地下礦井的煤城。她在看清未來一切的真實面目后,身上一定也發生過類似變故。
她連頭都不轉。她根本不肯以任何方式承認我的存在,盡管明知我就在身旁。我肯定她知道,這種時候她就像一種氣味,一種發酸的氣味,如同餿掉的牛奶。
你們要當心的不是丈夫,麗迪亞嬤嬤說,而是那些夫人。你們必須時時準備去揣度她們的感受。她們會對你們恨之入骨,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試著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麗迪亞嬤嬤覺得她就善于替別人著想。試著憐憫她們,諒解她們,因為她們并非有意如此。說著,她臉上又出現那種乞丐一般低三下四、戰戰兢兢的媚笑,呆滯木訥的眼睛眨巴著,目光朝上,透過圓形鋼邊鏡框,投向教室后面,似乎那兒漆成綠色的石膏天花板正緩緩開啟,上帝正站在珍珠牌香粉堆成的云端,穿過重重鐵絲網和噴水器械向我們走來。你們應該想到,她們都是受挫的女人,無法……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陷入停頓。這當兒,我聽到一聲嘆息,是我身邊周遭的人共同發出的嘆息。在這種停頓的時候,弄出任何細小聲響或挪動身體都是不合時宜的。雖說麗迪亞嬤嬤看上去入了神,但任何動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此,只有嘆息。
未來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重新開口道。她向我們伸出雙手,這種姿勢自古以來就是擁抱或接納對方的表示。在你們掌握之中,她邊說邊瞅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是那雙手給了她這種啟示。但她那雙手里什么也沒有。它們空空如也。相反,倒是我們這雙手被認為是滿載未來,我們可以將其把握,卻不能親眼領略。
我繞到后門,推門進去,將籃子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桌子已擦干凈,不見一點面粉。剛出爐的面包在烤架上涼著。廚房里彌漫著發酵粉的味道,勾起我縷縷懷舊之情,讓我想起別的廚房,別的屬于我的廚房。那廚房聞起來有母親的味道,雖然我的母親不做面包。它還發出我的味道,過去的我,那時我也是母親。
這是一種充滿危險的味道,我必須將其拒之門外。
麗塔坐在飯桌邊,正給胡蘿卜削皮切片。都是些很老的胡蘿卜,一根根很粗,在冬季儲存過久,長出了長長的須根。新鮮的胡蘿卜粉白脆嫩,還要過幾個星期才能上市。她用的那把刀鋒利锃亮。我真想擁有一把這樣的刀子。
麗塔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急不可待地將籃子里的東西一包包拿出來。她期待著看我會買回什么好東西。可一經打開那些東西,她總是大失所望,我買的東西沒有一件是讓她完全滿意的。她總覺得換成她去采購,買的東西準會好得多。她寧愿去采購,買她想要的東西。她嫉妒我能出去走動。在這座房子里,大家相互嫉妒。
“‘奶與蜜’店里賣橘子,”我說,“還剩下一些。”我惠贈禮物似的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希望借此取悅于她。昨天我就看到橘子,但沒告訴麗塔;昨天她脾氣太大了。“你把買橘子的代價券給我,明天我買一些回來。”我說著,把雞遞給她。她今天想要牛排,可今天偏偏沒有牛排。
麗塔嘴里嘟囔著,既沒有表示高興,也沒有表示接受。但她的嘟囔聲似乎在說,在她心情愉快的時候,她會考慮的。她解開捆雞的繩子和釉紙包,戳戳雞身,折折雞翅膀,再把一根手指伸進雞腹腔,掏出內臟。那只雞只管躺在那兒,缺頭少爪,發抖似的起著一身疙瘩。
“今天是洗澡日。”麗塔說,正眼也不瞧我一眼。
卡拉從后面放著拖把和掃帚的餐具室走進廚房。“有雞呵。”她不無開心地喊道。
“太瘦了,皮包骨頭,”麗塔說,“不過也只好將就了。”
“沒有多少可挑的。”我說,麗塔不理我的茬。
“我覺得夠大的。”卡拉說。她在為我說話嗎?我看著她,想看看是否應該報以微笑。不,她關心的只是食物而已。她比麗塔年輕;陽光從西邊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照在她從中間分開往后梳的頭發上。她一定在不久前還曾經漂亮過。她的兩只耳朵各有一個小小的疤痕,酒窩一般,那是先前掛耳環穿的耳洞,如今已經長平。
“身架子是夠大的,”麗塔說,“但沒肉。你應該跟他們說說,”她第一次正面沖著我說,“別讓他們把你當普通人看待。”她指的是大主教的地位。但從另一層意思來說,在她的意識中,我就是普通人。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思維早已定型。
她走到水池邊,在水龍頭下隨便沖了沖手,用擦碗布擦干。擦碗布是白色的,相間著藍色條紋。這件東西倒是和過去一般無二。有時,諸如此類常態無異的東西會像伏兵似的突然在我腦海里閃現。普通平常的東西,時不時猛地踢上一腳似的提醒你。我毫無來由地望著擦碗布,屏住呼吸。對某些人而言,在某些方面,世事并未變得面目全非。
“誰來幫她弄洗澡水?”麗塔沒理我,朝著卡拉問。“我得對付這只雞。”
“我來,”卡拉說,“等我打掃完后就去。”
“反正你記住就是了。”麗塔說。
她們談論著我,仿佛我什么也聽不見。對她們而言,我只是眾多家務事中的一件。
我可以走了。我拿起籃子,出了廚房門,順著走廊朝大擺鐘走。起居室的門關著。太陽透過彩色氣窗,在地板上灑下色彩斑斕的光影:紅的,藍的,紫的。我邁入光影中,伸出雙手;手中立時充滿五彩繽紛的光的花朵。我走上樓梯,遠遠地,我的臉呈現在大鏡子里,蒼白、變形,向外凸出,像一只被擠壓的眼珠。我沿著灰粉紅色的窄長地毯,上樓走過長長的過道,往房間走去。
有個人站在過道上靠近我房門的地方。過道光線幽暗,是個男人,背朝著我,正朝背光的屋里張望。我看清楚了,是大主教,他不該在這里的。聽到我的聲音,他轉過身,猶豫不決地走上前來。向我走來。他犯規了,我該如何是好?
我停下腳步,他也止步不前,我看不到他的臉孔,但知道他盯著我。他想要什么?但緊接著他又繼續向前走,低著頭從邊上繞過我身旁,走遠了。
有個東西在我眼前顯現,可那是什么?它如同在起伏的山頭上瞬間捕捉到的一面不明國度的旗幟,它或許意味著攻擊,或許意味著和談,或許意味著接近某個邊緣地帶,某片領土。如同動物間相互發出的信號:垂下藍色眼簾,耳朵向后翻,頸背毛豎起。暴露在外的牙齒一閃而過,他究竟以為他在干什么?希望沒有旁人瞧見他。他入侵了嗎?他進我房間了嗎?
我把它稱作我的房間了。
第九節
我的房間。看來總會有一些我得稱為自己的空間,即便在這種時候。
我等候著,在我自己的房間里,此刻它是一個等待室。上床后它才是臥室。窗簾依然在微風中晃動,室外陽光依然高照,不過已經開始西斜,不再直射進窗子。我力圖如實講述,不加任何編造成分,起碼這個絕對不是故事。
有人過去曾住過這間屋子。在我來之前。某個像我一樣的人,或者說我寧愿這么想。
這是我住進來三天后發現的。
為了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我決定對這間屋子進行一番勘察。就像勘察酒店客房一樣,不慌不忙地,不帶任何會碰上什么稀奇之事的指望,只是把書桌抽屜和小柜子門打開又關上,拆開單獨包裝的小肥皂,捅捅枕頭。我還會再有機會呆在酒店客房里嗎?我是如何揮霍了那些客房,那種逃脫睽睽眾目的自由啊。
租來的放縱。
在許多個下午,當時盧克還在躲著他的妻子,我呢,也還只是他頭腦中的幻象。那是在我們結婚之前,在我成為他實實在在的妻子之前。我總是先到那里,開好房間。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多次,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就像有十年那么長,一個世紀那么長。我還記得當時穿的衣服,每一件襯衣、每一條披巾都記憶猶新。在等待他的過程中,我總是坐臥不寧,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把電視機開了關,關了開,在耳朵后面灑上香水,鴉片牌的。它裝在一個橙紅和金黃色的中國風的瓶子里。
我有些緊張。我怎么知道他是否愛我?也許這只是一樁短暫的戀情。為什么我們總喜歡說只是?盡管那時男女可以互相試婚,隨便得很,就像衣服,不合適的盡可一扔了之。
門上終于響起敲門聲,我應聲打開,如釋重負的同時滿懷渴望。他是那樣的短暫,被壓縮成那么一點點時間。但同時又似乎無限長久,沒有盡頭。事后,我們會躺在那些午后的床上,手放在對方身上,細細商量解決辦法。什么可能辦到,什么不可能辦到。該怎么辦?我們認為自己面臨這些問題。我們怎么知道會不會幸福?
可事到如今,就連那些客房也同樣令我魂牽夢繞。就連墻上掛著的蹩腳的油畫也讓我難以忘懷。有闊葉樹林中落葉繽紛或冰雪消融的風景畫;有身穿古代服裝,長著瓷娃娃臉蛋,裙子后面用撐架撐起,打著陽傘的仕女畫;有眼神悲哀的小丑畫;還有一盤盤水果的靜物畫,看上去生硬呆板,像粉筆畫。清爽干凈的毛巾時刻準備著被人弄臟,廢紙簍張著大口發出邀請,引誘著被人漫不經心扔掉的垃圾。漫不經心。我在那些房間里確實顯得漫不經心。我會抓起電話,緊接著預訂的食物便出現在盤子里。當然,全是些吃了對我毫無好處的東西,我還喝酒。梳妝臺的抽屜里有本《圣經》,是慈善機構放進去的,雖然可能根本不會有人多看上幾眼。另外還有明信片,上面印著酒店的圖案。人們可以寫上地址,想寄給誰就寄給誰。這在現在簡直完全沒有可能,就像是天方夜譚一般。
我就這么查看著這個房間,不慌不忙地,像在酒店客房里一樣,有意略過一些東西。我不想一次性完成,有意拖上一些時間。我在頭腦里把房間分成幾塊,讓自己一天察看一塊。而這一塊我會看得仔仔細細,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包括墻紙底下凹凸不平的石膏;護壁板和窗臺油漆下的刮痕;還有床墊上的點點污漬,我連毯子和床單都翻起來了,一點點卷著查看,這樣萬一有人來時,很快就能恢復原樣。
床墊上的污漬,仿佛風干的花瓣。不是新近弄上去的。過去的愛;如今這屋里再沒有其他種類的愛了。
我望著污漬,它由兩個如今也許已歲登耄耋或早已不在人世的人遺留下來,見證著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愛情或類似愛情的東西,至少是欲望,起碼有相互觸摸。我把床整理好,躺了下來。望著天花板上有眼無珠的石膏眼睛,我渴望著盧克躺在身邊的感覺。舊日的回憶不斷侵襲著我,像使人眩暈的海浪沖擊我的腦海。有時簡直不堪忍受。我思忖著:該怎么辦?該怎么辦?無計可施,無法可想。恭順站立等待的人同樣也在侍奉上帝[29]。或是躺著等待的人。我終于明白窗玻璃為什么是防碎的,吊燈又為什么被拿掉。我渴望盧克躺在我身邊,可這里根本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我把小櫥柜一直留到第三天。我先是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察看櫥門,接著是有銅鉤的櫥壁——他們怎么竟忽略了這些鉤子?為何沒有拆掉它們?離柜底太近嗎?可有了這些鉤子,只需一只襪子便足以解決問題。還有掛著塑料衣架的木桿,衣架上滿是我的裙子,還有天冷時用的紅色羊毛披風和圍巾。我跪下身子仔細查看櫥柜底部,有了,在昏暗的角落里,有一行小字,似乎剛寫上去不久,用針或指甲刻劃出來。這行小字的全文是: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30]。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甚至不知道它是哪種語言。我猜想是拉丁文,但我對拉丁文一竅不通。不管怎么說,它傳達著某種信息,而且是文字信息,這本身就大逆不道,更何況目前尚未被人發現。除了我,這行字就是寫給我看的。寫給后來者看的。
思索這行文字令我快樂。想到我正與她,與那個不知名的女人默默交流同樣令我快樂。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即使知道,也從未有人向我提起。她這條忌諱之語費盡周折,終于能夠傳達給至少另一個人,那煞費苦心地顯現在我櫥壁上的信息,終于被我開啟閱讀,想到這一點,更是令我心生快樂。有時我會自言自語地復述那些字眼。它們給我一種小小的愉悅。我想象著寫字女人的模樣,想她應該與我差不多的年紀,或許更年輕些。我把她幻化成莫伊拉的模樣,大學時代的莫伊拉。當時她住在我隔壁:古靈精怪,無憂無慮,健壯敏捷。常騎一輛自行車,背一個遠足用的背包。我心想,她一定還長著雀斑,冒失無禮,足智多謀。
我真想知道她是誰,不管是死是活,后來又怎么樣了。
我曾向麗塔試探過,就在我發現那行小字的當天。
原先呆在那個房間里的女人是誰?在我之前的那個?假如我換一種問法,假如我問,在我之前那個房間住了什么女人嗎?我可能毫無所獲。
哪一個?她反問道;聽起來不情不愿、疑心重重。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同我說話哪一次不是這種口氣?
這么說,還不止一個。她們沒有呆滿服務期限,兩年的期限。她們被打發走了,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或者根本不是被打發走,而是消失了?
很活潑的那個。我胡亂猜測道。長著雀斑的那個。
你認識她?麗塔問,口氣越發懷疑。
過去認識,我扯了個謊。我聽說她在這兒。
麗塔相信了這個說法。她知道一定有什么傳播小道消息的渠道,某種地下團體之類的組織。
她沒能熬出來,她說。
怎么說?我問,盡量使語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可麗塔再也不肯張嘴了。我在這兒就像是個孩子,有些事得瞞著我。不知者不受其害,她肯說的只有這句話。
第十節
有時我會在心里自哼自唱一些長老教會的唱詩,它們曲調哀婉憂郁、凄楚傷感:
法力神奇的禱告,那聲音何其美妙,
將我等可憐人拯救,
曾經迷途的靈魂,如今重被找到,
備受束縛的人兒,如今重獲自由。
我不知道歌詞是否準確。我記不清了。這種歌在公開場合已無人哼唱,特別是含有自由這種字眼的曲子。這種歌被認為太危險。它們屬于異教派別。
親愛的,我好寂寞,
親愛的,我好寂寞,
我寂寞難耐生不如死。
這也是禁歌。我是從母親的一盤舊卡式盒帶上聽來的。當然,她還有一臺可以放這類東西的機子,聲音刺耳,時好時壞。朋友來時,她常常放帶子給她們聽,邊聽歌邊喝酒。
我不常這樣哼歌。它弄得我嗓子生疼。
這座房子里不常聽到音樂,只有在電視上能聽到一些。有時麗塔揉面或給蔬菜削皮時會哼些無字歌,音調平平,深不可測。有時從前起居室會隱約傳來賽麗娜的歌聲,是從很早以前制作的激光唱盤上放出來的。音量調得很低,這樣不易被人發覺。她一邊聽,一邊坐著織毛線活,回憶著從前曾經有過,如今卻殘缺不全的昔日輝煌:哈利路亞,感謝上帝。
在這種季節,今天算是很暖和了。這類房子由于缺少足夠的隔熱材料,在烈日下很快就變得悶熱難當。雖然透過窗簾,不乏少許氣流和微風進出,但我周圍的空氣卻是停滯的。我真希望能把窗戶完全打開。很快就會準許我們換夏裝了。
我們的夏裝沒有折起來,而是掛在衣櫥里。兩件,純棉的,比起質次價廉的化纖織物要舒服得多。盡管如此,在七八月份悶熱的天氣里,穿上它們身上還是會大汗淋漓。這樣也好,麗迪亞嬤嬤說,不用擔心皮膚曬黑。過去那些女人簡直讓自己丟盡了丑。把自己曬得像鐵叉上的烤肉一樣嗞嗞冒油,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袒肩露背,腳上連襪子都不穿,難怪會經常發生那種事。那種事,每當說到令人生厭、淫穢下流、可怕又難于啟齒的事情時,她就會使用這個字眼。對她而言,成功的人生要避免那種事,杜絕那種事。那種事不會發生在良家婦女身上,它對面容沒有好處,沒有任何好處,會使你皺得像一粒干癟的蘋果。可是我們不該關心自己的面容,這點她倒給忘了。
在公園里,麗迪亞嬤嬤說,有時會見到男人和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卷著毯子,睡在一起。說到這里,她就這么當著我們的面,在眾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起來。
我正全力以赴,她說,盡量使你們得到最好的機會。她眨了眨眼睛,光線對她而言太強烈了,嘴唇在門牙前顫抖著,那些牙齒有點向外暴突,又長又黃,令我想起過去常在家門前發現的死耗子。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加上貓是四口,那些耗子的祭品就是它的杰作。
麗迪亞嬤嬤把手壓在她那張死耗子似的嘴唇上。過了一會兒,她拿開手。她的舉動勾起我的回憶,使我不由得也想放聲大哭。但愿它別這樣把身子先吃了一半,我對盧克說。
別以為這件事對我就輕而易舉,麗迪亞嬤嬤說。
莫伊拉一陣風似的跑進我房間,把斜紋粗棉上衣扔到地上。有煙嗎,她問。
在手包里,我應道。但沒火柴。
莫伊拉在我的手包里亂翻一氣。你該把這些垃圾扔掉些,她說。我準備搞一個妓女服裝聚會。
一個什么?我問。想繼續干正事,沒門。莫伊拉不會放過你的。她就像一只貓,在你想看書的時候,就爬到你的書上去。
你知道,就像特百惠家用塑料制品[31]聚會。不過我只推銷內衣。全是妓女們穿的貨色。比如帶花邊的內褲啊,撳扣式吊襪帶啊,還有把奶子托起來的胸罩。她終于找到我的打火機,點燃從我手包里找出的香煙。要一根嗎?她慷慨大方地把我的煙整包扔給我。
多謝了,我酸溜溜地說。你瘋了,怎么想出來的念頭?
勤工儉學啊,莫伊拉應道。我有各種關系,媽媽的朋友。這在城郊住宅區很流行的。那些女人一旦有了老年斑,便開始費盡心思打扮自己,欲與光陰試比高。可以把它稱作色情交易會,或隨便什么名稱。
我大笑起來。她總是讓我開心。
可是,在這兒嗎?我問。誰會來呢?誰又會需要它呢?
小姑娘,我要讓你開開眼界,她說。我敢保證一定精彩得不得了。我們會笑得尿褲子的。
我們那時就是這樣生活的嗎?可是,我們一貫都是這么過的。人人如此,大多數時間都是這么過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即便現在也一樣。
我們生活著,一如既往,視而不見。視而不見不同于無知,你得勞神費力才能做到視而不見。
一切都不是瞬間改變的:就像躺在逐漸加熱的浴缸里,你就是被煮死了自己也不會察覺。當然,報紙上不乏各種報道,水溝里或樹林中的尸體,被大頭棒連擊致死、碎尸,或像從前常說的遭到強奸。但那些報道說的是別的女人,干這種事的男人也是別的男人。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是我們認識的。報紙上的消息對于我們來說就像一場場夢,別人做的噩夢。多可怕呀,我們會說。它們確實可怕,但可怕的同時又覺得難以置信。它們過于聳人聽聞,它們帶有一種與我們的生活迥然不同的特性。
我們不是新聞人物,我們生活在印刷字體邊上無字的空白里。這個空間給予我們更多的自由。
我們生活在各種報道之間的空白里。
從樓下車道上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這一帶十分安靜,車流稀少,稍有一點大動靜便清晰可聞:比如汽車馬達聲、割草機聲、修剪樹籬聲和重重的關門聲。倘若有人喊叫或開槍,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假如真有這種聲音的話。有時還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警報聲。
我走到窗前,坐在窗座上。地方太窄,很不舒服。上面有塊硬硬的小坐墊,斜針繡的套子上繡著“信仰”一詞,是方形字體,旁邊簇擁著百合花環。字是藍色的,已經褪色,百合花葉呈暗綠色。這塊坐墊在別處使用過,已經舊了,但又沒到一棄了之的地步。只是快要被人遺忘了。
我可以幾分鐘,幾十分鐘地把“信仰”這個詞看了又看。這是他們給我閱讀的唯一文字。這個舉動假如被人看到,會有什么后果嗎?墊子可不是我自個放在這兒的。
車子拐了個彎,我探向前去,把白色窗簾拉到眼前,像面紗一樣。窗簾是半透明的,可以透過去看。我要是把前額頂在玻璃上往下看的話,可以看到“旋風”車的后半部。什么人影也沒有,可再看下去,便見到尼克走到后車門,把門打開,然后筆直地站在一旁。他的帽子現在是正戴著了,袖子也放了下來,扣得整整齊齊。因為我是從上往下看,所以看不清他的臉。
這時,大主教走了出來。我只瞄到他一眼,縮短的身影,正朝車子走去。他沒戴帽子,可見他要去參加的不是正式場合的活動。他的頭發灰白。若想表示善意的話,稱之為銀白也未嘗不可。可我不想表示善意。在他之前的那個大主教是個禿子,所以我認為他已經算有所改觀了。
假如我可以往窗外吐口水或扔東西,比如坐墊什么的,我完全可能準確無誤地擊中他。
莫伊拉和我拿著裝滿水的紙袋。也就是所謂的水炸彈。倚在宿舍的窗戶旁,將它們投到樓下的男生頭上。這是莫伊拉的主意。你知道剛才他們想干什么?想順著梯子爬上來,拿東西。拿我們的內衣。
那棟宿舍樓從前是男女混住的。我們那層樓有個洗手間里還保留著男用便池。但我到那所大學的時候,他們又把男女生分開了。
大主教彎腰進了車子,看不見了,尼克關上車門。過了一會兒,汽車向后倒了幾步,沿著車道,駛上大街,消失在樹籬的后頭。
我本應對這個人產生厭惡之情。我知道我應該有這種感覺,但我真正感覺到的并非厭惡。我的感覺比這個復雜得多。我不知道用什么來稱呼這種感覺。但決不是愛。
第十一節
昨天上午我去看醫生。由一名衛士領著去,這是一名戴著紅臂章的專職衛士。我們坐在一輛紅色轎車里,他在前,我在后。沒有女伴陪同;在這種場合,我總是孤身一人。
每個月我都要被帶到醫生那里做一次檢查:尿液、內分泌、腫瘤涂片、血液測試。這些都和從前一樣,只是現在已成為一項強制性義務。
醫生辦公室設在一幢現代化的辦公大樓里。我們乘電梯上去,衛士面朝著我,一言不發。從電梯墻上黑色的鏡子里,我可以望見他的后腦勺。到了辦公室,我走進去,他則在外面的大廳里,與其他衛士一道坐在專為他們準備的椅子上等候。
在候診室里還有別的婦女,三個,都穿著紅裙子。這位醫生是個專家。我們悄悄打量彼此,用目光丈量對方的肚子:可有哪位是幸運兒?護士往電腦里輸入我們的姓名和通行證編號,以確認我們的身份。這位男護士有六英尺高,四十歲左右,一道斜疤橫穿臉頰。他坐著打字輸入,一雙手在鍵盤上大得出奇。肩背式手槍皮套里插著槍。
叫到我了,我穿過門進了里面的房間。這個房間和外面的一樣,白色,毫無特征。惟一的不同是多了一個可以折疊的屏風,也就是一塊繃在架子上的紅布,上面印著一只金色眼睛,其正下方是一把雙蛇劍,看上去像個把手。蛇與劍是昔日遺留下來的破碎象征物。
在小小的洗手間里把已經準備好的小小的檢尿杯灌滿后,我在屏風后面脫去了衣服,疊好放在椅子上。隨后一絲不掛地在檢查臺上躺了下來,下面墊著一張冷冰冰、噼啪作響的一次性用紙。我還用一張東西,一張床單,蓋上身體。另外還有一張床單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擋在我脖子前,使醫生看不到我的臉。他擺弄的只是一具軀干。
一切準備停當之后,我伸出手,摸到桌子右邊的一個小桿,往外一拉。別處什么地方的鈴聲會隨之響起,當然,我是聽不見的。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傳來腳步聲和呼吸聲。除非絕對必要,醫生是不應跟我說話的。可是,這位醫生卻話多得很。
“近來如何?”他問。很像從前常聽到的日常問話。床單從我身上拿開,一陣風吹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根戴著橡膠套、涂了膠狀物的冷冰冰的手指頭滑進我的身體,在里面戳戳捅捅的。然后手指縮了回去,又伸進來,又縮回去。
“沒什么毛病。”醫生說,自言自語似的。“疼嗎,寶貝兒?”他稱我寶貝兒。
“不疼。”我回答。
我的兩只乳房被依次揉捏著,看是否豐盈起來還是癟了下去。呼吸聲更近了,我聞到昔日熟悉的煙味,剃須后搽的潤膚香水味,還有頭發上的煙草粉末味。隨后一個十分柔和的聲音在我頭部附近響起:是他,頭頂著我脖子前的床單。
“我可以幫你。”他小聲耳語道。
“什么?”我問。
“噓,”他說,“我可以幫你。我曾經幫過其他人。”
“幫我?”我的聲音和他一樣低,“怎么幫?”他知道些什么?他見過盧克嗎?他發現了什么?他能使昔日再現嗎?
“你以為呢?”他問。嗓音仍是低低的。是他的手滑上了我的腿嗎?他已經脫掉了手套。只聽他說:“門是關著的。沒有人會進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他提起床單。這張臉的下半部照例戴著白紗布口罩。兩只褐色眼睛,一只鼻子,一個長著褐色頭發的腦袋。他的手放在我兩腿之間。“那些老頭子大多要么根本做不了這事,”他說,“要么根本不育。”
我差點喘不過氣來:他使用了一個忌諱的字眼。不育。如今在公開場合,根本不再有患不育癥的男人之說。只有豐產多育的女人和貧瘠不育的女人之分。這是法律。
“很多女人都這么干,”他繼續道,“你想要個孩子,不是嗎?”
“是的。”我說。那是事實,我不想問為什么,因為我知道答案。你給我孩子,不然我就去死。這句話的含義遠遠不止一種。
“你正處在易受孕期,”他說,“正是時機。今天或明天都可以。干嗎讓機會白白浪費掉呢?只要一下子就好了,寶貝兒。”他過去曾這么稱呼他妻子,也許現在還是這么稱呼。但是,事實上那只是個通稱而已。我們全是寶貝兒。
我猶豫不決。他居然自甘冒險,主動把自己給我,為我服務。
“我討厭看到他們讓你受苦。”他喃喃地說。這是出自真心,出自真心的同情。但與此同時,顯然他也樂于此道。同情加上其他。他的雙眼因為憐憫而濕潤,雙手緊張而又急不可待地在我身上移動著。
“太危險了,”我說,“不行,我不能做。”如果被當場捉住,懲罰將是死刑,但必須有兩個目擊證人。這種可能性有多大?病房里裝了竊聽器了嗎?有人在門外等著甕中捉鱉嗎?
他的手停了下來。“好好考慮一下,”他說,“我看過你的體溫記錄表。你沒剩多少時間了,可它事關你的性命。”
“謝謝。”我說。我必須給他留下一個印象:我沒有生氣,他的建議我樂意聽從。他幾乎是懶懶地、依依不舍地把手拿開。就他而言,那不會是他最后一句話。他可以在檢查結果報告單上弄虛作假,說我得了癌癥、不育癥,讓我和其他壞女人一道被送往隔離營。雖然他還什么都沒說,但當他拍拍我的大腿,重又消失在垂掛著的床單后面時,我便知道他有這種權力。這個想法彌漫在空氣中。
“下個月再來。”他說。
我在屏風后面重又穿上衣服,雙手直打抖。我何故怕成這樣?我并沒有越界越軌,沒有輕信于人,也沒有冒什么風險,一切太平。令我恐懼的是面臨抉擇。一條出路,一個得到拯救的途徑。
第十二節
浴室在臥室隔壁。貼著小小的藍色勿忘我花墻紙,與窗簾相配。里面還有一塊藍色的防滑墊,一塊仿皮便盆座套。與從前相比,這間浴室缺少一只布娃娃,沒有小小的裙子用來遮蓋備用衛生紙卷。除此之外,水槽上方的鏡子已被拆掉拿走,換上一塊長方形的鍍錫鐵板;再有就是門沒有上鎖,當然更沒有剃須刀。開始時,浴室里曾發生過幾次意外事故,比如割腕、自溺什么的。那是在他們把所有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徹底清除之前。卡拉坐在外面大廳里的一把椅子上守著,以防有人擅自闖入。浴室里,浴缸里,都是你們容易受傷的地方,麗迪亞嬤嬤說。她沒有說被什么所傷。
洗澡是規定的要求,但同時也是奢侈的享受。單單是取下沉重的白色雙翼頭巾和面紗,單單是能夠用手觸摸一下自己的頭發,就是一種難得的奢侈。我的頭發現在已經很長了,一直沒有修剪。頭發必須要長,但必須遮蓋住。麗迪亞嬤嬤說:圣保羅說過,要么留長,要么剃光[32]。她笑起來,又是她那種硬憋住的嘶笑聲,似乎她剛才說的不過是個笑話。
卡拉放好了洗澡水。此刻正像一碗湯似的冒著熱氣。我接著脫衣服:外衣、白色內衣和襯裙、紅襪子和寬松內長褲。莫伊拉常說,穿連褲襪會爛襠。麗迪亞嬤嬤是決不會使用爛襠這類詞的。她會用不衛生這個詞。她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衛生清潔。
我已經開始對自己的裸身感到陌生。我的身體似乎已陳舊過時。我真的曾穿著泳衣在沙灘上呆過嗎?千真萬確,毫無顧忌,就在男人們中間,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兩腿、雙臂、大腿和后背袒露無遺,完全暴露在眾目之下。不知羞恥,厚顏下作。我避免往下看自己的身體,并非因為覺得它不知羞恥或厚顏下作,而是因為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如此完全徹底地影響決定我自身的東西。
我跨入水中,躺了下來,任由水托著我。水像手一樣柔和。我閉上眼睛,猛然間,沒有任何先兆地,女兒一下出現在我面前。一定是香皂味道的作用。我把臉貼在她脖子后面細軟的頭發上,呼吸著她的氣息。她身上散發著嬰兒爽身粉、嬰兒洗浴后的肌膚以及香波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尿味。我在洗澡時眼前出現的她就是這么大。她每次回到我身邊,年齡都不相同,因此我知道她確實不是鬼魂。假如她真是鬼魂,一定是停留在一個歲數上的。
有一天,當時她才十一個月大,剛要開始學走路的時候,一個女人把她從超市的手推車上偷偷抱走。那天是星期六,由于盧克和我都是上班族,兩人照例趁周末在超市采購一星期的食品。她正坐在當時超市手推車的嬰兒座上,車上有放腳的孔眼。她開心得很,我轉身去挑食品,我想當時是在貓食專柜吧;而盧克則在另一頭的肉食專柜前,那會兒已看不見他了。他喜歡挑選一周要吃的肉類。他說男人比女人需要更多的肉食,并說這不是迷信,也不是因為他這人古怪,這是經過專門研究的。男女有別,他說。他老喜歡這么說,好像我要證明男女無異似的。通常他愛當我母親的面說這種話。他喜歡逗她開心。
我聽到女兒哭起來。我忙轉過身去,見她正消失在走道那頭,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抱著她,我立刻尖叫起來。那個女人被抓住了。她約有三十五歲,哭著嚷著說這是她的孩子,上帝賜予她的,上帝已經向她顯了靈。我為她感到惋惜。超市經理向我們道了歉,并扣住她,等警察來處理。
“她瘋了。”盧克說。
那時我想,這只是個孤立事件。
她消失了,我無法將她留住,無法將她留在我身邊。她走了。也許我確實把她當做一個鬼魂,一個五歲時就已死去的小姑娘的鬼魂。我記得我們曾有過的合影,我抱著她,典型的母女照,照片被拴緊在鏡框里,妥善保存。在我閉上的眼睛后面,我可以看到自己,就是現在這個模樣,坐在打開的抽屜旁,或者是地下室里的一口皮箱旁,里面有折好藏起的嬰兒衣物和一綹放在信封里的頭發,是她兩歲時剪的,淺褐色。后來發色漸漸變深了。
我再也沒有那些東西了,那些衣服和頭發。我不知道我們的所有東西都到哪里去了。被搶劫了,扔掉了,還是被拿走了。或是被沒收了。
我已經學會離開許多東西照常生活。假如你們擁有眾多財物,麗迪亞嬤嬤說,就會過分依賴物質世界,而忘記精神價值。你們必須培養虛心。溫順的人有福了[33]。她沒有繼續喋喋不休接下去說繼承大地之類的話。
我躺著,任水拍打著我,身旁是個并不存在的開啟的抽屜,心中思念著那個并未在五歲時死去的小女孩,我希望她確實還活在世上,即使不是為我而存在。我是為她而存在的嗎?我是否她內心深處黑暗之中的一張照片?
他們肯定已告訴她我死了。他們必然會想到這么做。他們會說這么做能使她更容易適應過來。
八歲,她現在該有這么大了。我已經填補上流走的那段時間,我知道究竟流走了多少時間。他們是對的,權當她已經死了是要容易得多。我不必苦苦盼望,不必做無謂的努力。何必用頭撞墻呢?麗迪亞嬤嬤說。有時她會用圖解的方式來解釋事物。
“我可沒有整整一天的時間來陪你。”門外傳來卡拉的聲音。她說的沒錯,的確如此,她從未得到過任何完整的東西。我不該剝奪她的時間。我抹上肥皂,用刷子和浮石磨掉死皮。這一類清教徒常用的清潔用具還是有供應的。我希望全身能夠徹底潔凈,一塵不染,沒有一絲細菌,就像月球的表面一樣。但今晚不能洗澡,再晚一點也不行,整整一天都不能洗。據說那樣會干擾受孕,何苦冒險呢?
此刻,我無法視而不見腳踝上小小的刺花紋。那是四個數字和一只眼睛,通行證上是倒過來的,一只眼睛和四個數字。據說這能保證我永葆青春,永遠不會枯萎凋零,化作大地上另一道風景。我太重要太稀罕了,不能讓我枯萎凋零。我是國有資源。
我拔掉塞子,擦干身子,穿上紅色的毛巾布浴袍。剛才換下的衣服就放在原地,讓卡拉去洗。回到房間,我重新穿衣。白色頭巾晚上不必戴,因為我不用再出門。這座房子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我長得什么樣,但我還是放下紅色面紗,蓋住濕淋淋的沒有修剪過的頭發。我是在哪兒看到那部電影的?那些婦女跪在城里的廣場上,雙手捧著頭,頭發雜亂地一綹綹披散著。她們究竟做了什么?那一定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卡拉為我送來蓋著放在盤子里的晚餐。進門前,她敲了敲門。我喜歡她這么做。這個舉動表明在她心目中,我還保留了一些過去人們稱之為隱私的東西。
“謝謝。”我從她手中接過盤子。而她也確實對我笑了笑,但隨即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每逢我倆單獨相處時,她總是有點怕我。
我把盤子放在一張白漆小桌上,把椅子拉過來。掀開蓋子,里面是一塊煮過了頭的雞腿,但總比帶血的好,那是麗塔的另一種做雞方法。她總有辦法讓人感受到她的不滿。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烤土豆,一些青豆和沙拉。甜點是罐頭梨子。都是營養極好的食物,雖然沒什么味道。健康食品。你們得補充維他命和礦物質,麗迪亞嬤嬤忸怩作態地說。你們得成為一個有用的容器。不喝咖啡和茶。滴酒不沾。這是經過專門研究配制的。盤子上還有一塊類似自助餐館提供的紙巾。
我想到其他人,那些吃不上這些東西的人。這里是心臟地帶,我在此過著富足的生活,愿上帝讓我們心懷真誠的感激之情,麗迪亞嬤嬤說,或者她說的是感謝之情?我開始吃盤子里的東西。今晚我不餓。胃里不舒服。但是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放這些食物,屋里沒有盆栽植物,又不敢倒到廁所里。我就是太緊張了。我可以把它留在碟子里,讓卡拉不要報告嗎?我咀嚼著,吞下去,又咀嚼著,再吞下去,吃得汗都出來了。在我的胃里,食物聚在一塊兒,就像一團被捏得緊巴巴、濕乎乎的硬紙片。
在樓下的餐廳里,那張紅木大餐桌上會點起蠟燭,上面有白色的桌布、銀器和盛滿酒的酒杯。那里會響起刀子和瓷器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以及她放下叉子時的丁當聲,伴著難以察覺的一聲嘆息。她面前的碟子里剩下一半沒碰過的食物。也許她會說沒有胃口。也許她什么也不說。假如她說話了,他會說什么嗎?假如她什么也沒說,他會注意到嗎?我不知道她如何使自己引起注意。我想那一定很難辦到。
碟子旁邊有塊黃油。我撕下紙巾的一角,將黃油包起來,拿到小柜子邊,像曾經做過的那樣,塞進另外一雙鞋的右腳尖里。我把剩下的紙巾揉皺,想必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的把它鋪平展開,檢查是不是少了什么。我將等到夜深人靜時使用這塊黃油。今晚是絕不能帶黃油味的。
我等待著。盡量理清思緒,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自身就是此刻我必須整理清楚的東西,恰如整理一篇演講稿。我必須呈上的是人為的我,而不是本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