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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午休

第十三節

時有閑暇。這可是我先前毫無準備、措手不及的一件事——無所事事的大把時間,毫無內容的大段空白。如同白噪音[34]似的時間。真希望我能刺繡,編東西,織毛線活,總之,用手干點什么。我渴望有煙抽。我回想起從前步入美術館、穿行在十九世紀的情景:當時的藝術家對伊斯蘭國家后宮嬪妃簡直癡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后宮粉黛的畫像足有幾十幅:慵散地靠在沙發上的豐腴女人,頭上戴著纏頭巾式女帽或天鵝絨帽,下女替她搖著孔雀羽毛扇。背景中總少不了一名守在一旁的太監。對這些久坐不動的軀體的各種研究,由從未涉足那塊土地的男人們訴諸畫筆。這些畫像一直被當做色情畫,我那時也這么認為;但我現在明白它們的真正內涵了。這些畫表現的是假死狀態;是等待,是閑置不用的物體。這些畫表現的是百無聊賴。

但也許對男人而言,女人們的百無聊賴同樣撩人。

我等待著,刷洗干凈,吃飽喝足,活像一只特級肉豬。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時候,人們為圈養豬發明了專門供它們玩耍的游戲球。那是一些彩色的大皮球,讓豬用蹄子踢來踢去。據豬肉經銷商反映,這一活動改善了豬的肌肉張力;豬也有好奇心,它們也喜歡動點腦筋。

這段文字是我在《心理學入門》這本書上讀到的,另外還有關于籠中鼠的章節,它們為了找點事干,竟不惜電擊自己。還有一章談到鴿子,人們訓練它們學會啄擊按鍵,讓玉米粒跳出來。這些鴿子分為三組:第一組每啄一下得到一粒玉米,第二組每啄兩下得到一粒玉米,第三組無定規。當馴鴿人中斷玉米供應時,第一組很快便放棄了,第二組過了一小會兒也放棄了。惟有第三組堅持不懈,始終不肯放棄。它們寧愿啄到死也不肯放棄。有誰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我希望我也有只給豬玩耍的彩球。

我躺在織毯上。你們要堅持練習,麗迪亞嬤嬤說。一天幾次,融合到日常生活中去。雙臂放在兩側,彎膝,抬高骨盆,脊柱彎起。成折疊姿勢。再來。吸氣,保持不動,數到五秒,呼氣。我們在過去上家政課的教室里做這個運動,那里原有的縫紉機和洗衣干燥兩用機如今早已蹤影全無。我們一起躺在小小的日式墊子上,磁帶里放著根據肖邦樂曲改編的芭蕾舞曲《仙女》[35]。此刻我腦海里聽到的就是這個曲子,邊聽邊隨之抬高、傾側、呼吸。在我緊閉的雙目后面,身材苗條的白衣舞者在樹林中翩翩起舞,她們輕快拍動著雙腿,恰似被捉的鳥兒撲打雙翅。

下午我們在體育館里各自的床上躺一小時,三點到四點。嬤嬤們說這段時間是休息和默念的時間。當時在我看來,是因為她們自己也想從對我們的訓導中暫時解脫一下。我知道那些下了班的嬤嬤們會到教師休息室喝咖啡,或隨便什么冠以咖啡之名的東西。但現在我明白了,休息也是一種訓練。她們是在給我們一個機會習慣無事可干的空閑時間。

打個盹,麗迪亞嬤嬤這么叫它,用她慣有的忸怩口氣。

奇怪的是我們竟都需要這么休息一下。多數人睡著了。在感化中心我們常覺得累。我想我們是服了什么藥,放在食物里,讓我們情緒穩定。但也有可能不是這樣。也許是因為那地方本身。在最初的驚愕過后,在你不得已屈服之后,昏睡倦怠是上上之策。你盡可以對自己說這是在養精蓄銳。

莫伊拉進來時,我在那里想必已經三星期了。她被兩個嬤嬤帶進來,用慣常的方式,當時我們正在午休。她仍穿著自己的衣服,牛仔褲,藍襯衫——頭發短短的,一如既往地公然標新立異,抗拒潮流——因此我一眼就認出她。她也看到了我,但隨即把目光掉開,她已學會怎么做才比較安全。她左邊臉頰上有一塊青腫,正在變紫。嬤嬤們將她帶到一張空床邊,上面已放著紅裙。在一片沉默中,她脫去衣服,再穿上紅裙。嬤嬤們站在床尾,我們大家則從閉著的眼縫中偷望。她彎腰時,我看見她脊柱上的骨節。

一連幾天我們都沒能搭上話,只是相互間短促地對望上幾眼,淺嘗輒止。我們都明白,友情會招人疑心,因此在餐廳排隊吃飯或下課在走廊上時,兩人盡量回避對方。一直到第四天,她終于在大家沿著足球場散步時,走在我的旁邊。白色雙翼頭巾要到畢業時才發,當時的我們只戴著面紗,因此交談不成問題,只要把聲音壓低,不看對方就行。嬤嬤們走在隊首和隊尾,惟一的危險來自其他同伴。其中不乏真正的信徒,很難說她們不會打小報告。

簡直是個瘋人院,莫伊拉說。

真高興見到你,我說。

哪里方便說話?莫伊拉問。

洗手間,我說。看好時間。最后一間。兩點半。

我們的對話就這么幾句。

莫伊拉的到來令我倍感安全。我們只要舉手示意便可上洗手間,雖然一天里去的次數有限制,每去一次都有記錄。我望著掛在教室前面綠色黑板上方的圓形電子鐘。兩點半時我們正在上懺悔課。由于這門課意義重大,海倫娜嬤嬤和麗迪亞嬤嬤兩人都在場。海倫娜嬤嬤很胖,曾經擔任過衣阿華節食減肥者互誡協會[36]特許分會會長。她擅長懺悔。

正在說話的是珍妮,她懺悔了十四歲時遭人輪奸及流產一次的經歷。上星期她說的也是同樣內容。當時講述時她幾乎有些沾沾自喜。很可能根本是子虛烏有。上懺悔課時,與其說沒什么可懺悔,倒不如編造些東西出來。但因為是珍妮,想必多少還有幾分真實。

大家來說說,這是誰的錯?海倫娜嬤嬤問,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

她的錯,她的錯,她的錯。我們異口同聲地反復高喊。

是誰引誘他們的?海倫娜嬤嬤滿意地微笑著。

是她,是她,是她。

上帝為什么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為了教訓她,為了教訓她,為了教訓她。

上星期,珍妮給整得痛哭流涕。海倫娜嬤嬤讓她跪在教室前面,雙手背在身后,一覽無余地暴露在我們面前:紅紅的臉,鼻子流著鼻涕。金黃色的頭發毫無光澤,眼睫毛淡得幾乎看不見,就像某個經歷過火災的人一樣,眼睫毛全燎光了。燒傷的眼睛。她那副樣子令人生厭:委瑣軟弱,局促不安,皮膚上到處是粉紅色的斑痕,活像一只剛降生的耗子。我們誰也不愿長得像她那樣,死都不愿。有那么一陣子,即便我們都知道她正在受罪,還是忍不住對她嗤之以鼻。

愛哭包。愛哭包。愛哭包。

我們是有意為之,這就更其惡劣。

我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可那會兒我不是。

那是上星期的事。這個星期珍妮沒有坐等讓我們譏笑。是我的錯,她先開了口。是我自己的錯。是我引誘他們的。我罪有應得。

很好,珍妮,麗迪亞嬤嬤說。你為大家作出了榜樣。

我必須等到這一切結束后再舉手示意。有時,在不恰當的時間舉手會遭到拒絕。假如當時你真的很急可就麻煩了。昨天德羅拉絲尿濕了地板,兩個嬤嬤一人夾著一邊胳肢窩將她拖了出去。下午散步時不見她的身影,到夜里才回到自己床上。通宵我們都聽到她時斷時續的呻吟聲。

她們到底把她怎么了?我們低聲詢問,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

不知道。

一無所知使事情變得更糟。

我舉起手,麗迪亞嬤嬤點點頭。我起身朝走廊外走去,盡量不使自己引人注意。洗手間外,伊莉莎白嬤嬤把守著。她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進去。

這個洗手間過去是給男生用的。這里的鏡子也全都拆掉了,換上毫無生氣的長方形灰色金屬板。但男便池還保留著,沿墻一溜排開。白色搪瓷便池中布滿斑斑黃色污漬。這些便池的形狀很奇怪,就像一個個嬰兒棺材。我再次對男人的生命能夠如此毫無遮擋驚訝不已:他們可以在戶外沖澡,裸露著身體任人審視、比較;可以公開在眾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私處。可這是為了什么?想證明些什么呢?對某種象征物的炫耀,請看,一切正常,我屬于這里。為什么女人不需要相互證實她們是女人?比如以某種解開衣扣的方式,某種張開雙腿的習慣動作,也像他們一樣不以為然。像狗嗅東西一樣嗤之以鼻。

這所中學年代很久了,隔間是木頭的,是一種刨花板材料。我進了倒數第二間,帶上門。不用說,這里也不再上鎖。木隔板朝里靠墻處,齊腰高的地方有個小洞,顯然是早先某個破壞狂留下的紀念品或某個年事已高的窺淫癖留給后人的遺產。感化中心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木板上的小洞,除了嬤嬤們誰都知道。

我恐怕自己被珍妮的懺悔拖了一下來晚了;也許莫伊拉已經來過了,也許她不得不回去了。她們不會讓哪個人久呆的。我小心翼翼往下看,斜透過隔板下面,我看到一雙紅鞋。可我如何知道那是誰?

我把嘴對著木板上的小洞。莫伊拉?我輕聲喊。

是你嗎?她回答。

是我。我說。如釋重負之感涌遍全身。

上帝,我太需要抽根煙了,莫伊拉說。

我也一樣,我說。

我感到一種滑稽古怪的快意。

我沉入自己的身體,就像沉入泥沼,沉入沼澤地一樣,只有我知道哪里是立足點。靠不住的地面,那是屬于我的領地。我成了大地,可以讓自己的耳朵緊貼其上,憑借它傾聽有關未來的各種傳言。每一陣劇痛,每一聲微疼的低吟,波狀的脫落物,衛生紙由大到小,肉體的興奮,所有這些都是跡象,是我需要了解的東西。每個月我都要心懷恐懼地觀察是否見血。因為一旦來紅,便意味著失敗。我又一次沒能讓別人如愿,如今它也已成了我自己的心愿。

過去我一直把自己的身體視作一件尋求快樂的工具,或是一種交通手段,一件實現愿望的用具。我可以用它來跑步,按各種鍵鈕,干各種事情。雖說談不上萬能,我的身體畢竟還是敏捷、唯一、堅強并忠實于我的。

如今我的肉體為它自己做了不同的安排。我成了一朵云,凝聚在一個中心物體的周圍。這個物體外表像一根長矛,尖利、真實,比我本人更多幾分真實。它在半透明的包裝里閃著紅光。在它中間是巨大的空間,像無垠的夜空,其黑暗深邃、蜿蜒伸展也一如夜空,雖然它呈黑紅色而不是單純的黑色。縷縷光線在其間增強、閃亮、迸發、黯淡,數不勝數,多如群星。每個月都有一輪滿月,碩大、渾圓、沉重,一個征兆。它飛越、停頓,盈虧圓缺,時現時隱,循環往復,我看到絕望如同饑餓一般向我逼近。空虛之感一而再、再而三地涌上心懷。我傾聽著自己的心聲,波濤翻滾,帶著咸味的紅色波濤,不斷持續著,記錄著時光的流逝。

我在我們最先住過的公寓的臥室里,站在有木頭折疊門的小柜前。我知道周圍空無一物,所有的家具都不見了,地板上空空如也,連地毯也不見蹤影。盡管如此,小柜里卻裝滿了衣服。我以為是自己的衣服,可又不像,我過去從未見過它們。也許是盧克前妻的衣服,我從未與她見過面,只見過她的照片,并在深夜打來的電話中聽過她的聲音。她在電話里又哭又罵,那是在她與盧克離婚之前。不,就算它們是我的衣服好了。我需要裙子,需要有衣穿。我拿出裙子,黑的,藍的,紫的;夾克,短裙。竟沒有一件能穿,沒有一件合身,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盧克也在那里,在我身后。我轉身看他。他卻不理我,只是看著地板,貓在自己腿上磨蹭著,可憐兮兮地“喵喵”哀鳴。它想吃東西,可這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哪有什么可吃?

盧克,我喊了聲。他沒有回答。也許他沒聽見。我猛然想起他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奔跑著,和她一道,牽著她的手,生拉硬拽地領著她穿過蕨叢。她半睡半醒的,因為我事先給她服了藥,以防她哭鬧或說話,暴露了我們的行蹤。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地上高低不平,到處是石子、枯樹枝,散發著爛泥味和敗葉味,她跑不快,假如我是獨自一人,可以跑得快得多,因為我特別能跑。她哭了起來,顯然是嚇的,我想背她,可又背不動。我腳上穿著爬山鞋,心想到河邊便只有將它們扔了,河水會太冷嗎?她能游那么遠嗎?水流急嗎?這些我們事先都沒有想到。別出聲,我生氣地呵斥她。我想著她被水淹沒的情形,腳步不禁慢了下來。身后傳來槍聲,不是很響,不像鞭炮,但刺耳清脆,像燃燒的干柴噼啪作響。不對頭,這聲音完全不像常人能夠想象出來的任何響聲,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趴下,是確有其聲,還是我頭腦里的想象,抑或是我自己的聲音,高聲大喊地就這么迸出來了?

我一下將她摁倒在地,整個人趴在她身上,嚴嚴實實地將她捂住。別出聲,我再次警告,我的臉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我一下安靜下來,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似乎自己已和身體分離;在我眼睛旁邊,有一片早紅的楓葉,每一絲紋理都清晰可見。我一下輕松下來,為了讓她透透氣,我翻身蜷縮在她身旁,手仍掩在她的嘴上。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怦怦怦,就像夜深人靜時在一所房子外重重敲門,滿心以為那是個安全之地。沒事了,媽媽在這兒,我喃喃低語,求求你別出聲。可她怎么可能不出聲?她畢竟還年幼,一切都太遲了,我們被分開,我的雙臂被捉住,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什么也沒留下,除了一個小小的窗口,一扇奇小無比的窗子,就像望遠鏡反著的一頭,又像圣誕卡上的老式小窗,窗外冰天雪地,茫茫黑夜;窗內燭光閃閃,圣誕樹五彩繽紛,一家人其樂融融,我甚至能聽到收音機里傳出的丁當鈴響,雪橇鈴的響聲,昔日的音樂。可是透過眼前這扇窄小卻清晰無比的窗子,我卻眼睜睜看著她,看著她向我伸著雙手,穿過葉子已經開始變紅、變黃的楓樹林,離我遠去,被人帶走了。

我被鈴聲驚醒,接著是卡拉的敲門聲。我在墊子上坐起來,用袖子擦干滿臉淚水。在所有夢境當中,這個夢是最最不堪回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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