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歷史文化研究
- 王雙懷
- 3318字
- 2020-09-30 10:43:40
三、《唐六典》記載中出現太極宮外朝地點抵牾的原因
群臣元會前于宮城前殿正門外集合的禮儀設計,至晚從晉武帝統一天下之前的咸寧年間(275—279)就已經出現。《宋書·禮儀志》中引《咸寧儀注》對其情況做了說明:
《咸寧注》,先正月一日,守宮宿設王公卿校便坐于端門外,大樂鼓吹又宿設四廂樂及牛馬帷暤于殿前。夜漏未盡十刻,群臣集到,庭燎起火。
此時,宮城前殿被認為《周禮》“路寢”相對應。《太平御覽》引南朝宋山謙之《丹陽記》曰:“太極殿,周制路寢也,秦漢曰前殿,今稱太極曰前殿。”這一認識,貫穿整個南朝時期。《藝文類聚》引陳朝沈炯《太極殿銘》云太極殿“周曰路寢,漢稱前殿,雖名號參差,其實一也”。
北周為了確定自己的正統地位以對抗北齊及南朝,模仿《周禮》施行了全套的復古制度。于是,宮城前殿與正門按照《周禮》被正式改稱“路寢”“路門”。按照吉田歡的分析,北周路寢與路門的功能,與《周禮》等古代文獻是一致的。《周書·武帝紀上》云:
(天和)六年春正月己酉朔,廢朝,以露門未成故也。
《北史·周本紀下》則云:
(天和)六年春正月己酉朔,以路門未成故,廢朝。
兩條材料記載的是同一件事情。從《北史》記載可知,《周書》本紀中的“露門”當作“路門”。由于路門損壞而廢朝,可見路門在北周朝會儀式中不可或缺。《周書》卷七更是記載大象元年(597)春正月癸巳,周宣帝服通天冠、絳紗袍,“受朝于露門”,“大赦,改元大成”。
由此觀之,南北朝時期南北雙方共享了同一套界定路門、路寢的理念。而這種共識的經學基礎實際上來源于鄭眾對《周禮》的解釋。《周禮注疏·秋官司寇第五·朝士》:
鄭司農云:“王有五門,外曰皋門,二曰雉門,三曰庫門,四曰應門,五曰路門。路門一曰畢門。外朝在路門外,內朝在路門內。”
這是一種簡單明了的界定辦法。路門以外的外朝空間,主要功能是元日朝會、大赦、改元的場所;路寢所在的內朝空間,是群臣集議、大會、頒詔的場所。
隋代營造大興城,并沒有延續北周的宮城設計。大朝會不是在宮城正門顯陽門(唐代承天門)舉行,而是在顯陽門內的大興殿(唐代太極殿)。研究表明,承天門的建筑形制與空間規模并不適合舉行大朝會。
這就迫使唐代舉行大朝會時,不得不沿用隋代傳統在太極殿舉行。
由于從一開始就沒有將承天門舉行大朝會納入設想,于是當玄宗制作《唐六典》強行比附《周禮》時,經典詮釋與實際操作便存在捍格難通之處。更為麻煩的是,唐代確立鄭玄解經的正統地位后,《六典》提到的三朝劃分出現的另一問題。晉郭璞引《周禮·秋官·朝士》鄭玄注曰:
天子諸侯皆有三朝:外朝一、內朝二。其天子外朝一者,在皋門之內,庫門之外,大詢眾庶之朝也,朝士掌之。內朝二者,正朝在路門外,司士掌之。燕朝在路門內,太仆掌之。
鄭玄所云的三朝,由外向內依次為外朝、正朝、燕朝。后鄭學說與先鄭的巨大不同之處,除了數量由二變三,還有就是“天子五門”中最重要的、區隔外朝的門由“路門”變為“雉門”。《周禮注疏·秋官司寇第五·朝士》記載:
(1)玄謂《明堂位》說魯公宮曰:“庫門,天子皋門;雉門,天子應門。”言魯用天子之禮,所名曰庫門者,如天子皋門;所名曰雉門者,如天子應門。此名制二兼四,則魯無皋門、應門矣。《檀弓》曰:“魯莊公之喪,既葬,而绖不入庫門。”言其除喪而反,由外來,是庫門在雉門外必矣。
(2)如是,王五門,雉門為中門,雉門設兩觀,與今之宮門同。閽人幾出入者,窮民蓋不得入也。
(3)《郊特牲》譏繹于庫門內,言遠,當于廟門,廟在庫門之內,見于此矣。《小宗伯職》曰:“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然則外朝在庫門之外,皋門之內與?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會殿,亦古之外朝哉。
在此,鄭玄對調了雉門與庫門的位置,并且指出雉門為宮城中門。這種主張得到唐人的支持。《周禮義疏》署名“朝散大夫行太學博士弘文館學士臣賈公彥等奉敕撰”,因此具有官方權威性。賈公彥疏曰:
(1)鄭云是庫門在雉門外必矣。上以制二兼四,推出庫門在雉門外,將為未大明,更以绖不入庫門乃大明,故言必矣。
(2)云“如是,王五門,雉門為中門”已下,更欲破先鄭外朝在路門外事。“雉門既為中門,雉門設兩觀”,《公羊傳》文。“與今之宮門同”,舉漢以況周矣。云“閽人幾出入者,窮民蓋不得入也”者,若外朝在路門外、中門內,外朝有右肺石達窮民,中門既有閽人幾,則何得度中門入于路門乎?明外朝在中門外矣。
(3)又引《郊特牲》及《小宗伯》者,欲見庫門內、雉門外中間不得置外朝之事。何者?《郊特牲》譏繹于庫門內,言遠,謂譏其大遠。云“當于廟”者,宜在廟門西,故云當于廟也。云“廟在庫門之內,見于此矣”者,欲見中門外有廟。又引《小宗伯》者,見社廟在中門外。既然,中門外有社稷宗廟在于左右,不得置外朝可知。
賈公彥分別對鄭玄的三點理由進行闡釋,分別以(1)魯莊公喪葬后自外而返,“绖不入庫門”而非“不入雉門”;(2)“外朝有右肺石達窮民”,而窮民不得入雉門(中門);(3)社廟“在庫門之內”“在中門外”證明庫門在雉門之外。合而觀之,鄭眾與鄭玄對于三朝五門理解的差異如下圖所示:

在此基礎上,唐人有對鄭玄之說又有進一步改造。按照鄭玄注解來看,作為宮門的承天門本該對應“雉門”的位置。然而,眾多文獻表明唐人將承天門定為“應門”。考察這一變化的出典可以發現,唐人是將鄭玄解釋中“天子三朝五門”和“諸侯三朝三門”雜糅在了一起。郭璞引《周禮·秋官·朝士》鄭玄注曰:
諸侯之外朝一者,在皋門內、應門外。內朝二者,亦在路寢之外內,以正朝在應門內,故謂應門為朝門也。
由于諸侯只有皋、應、路三門,所以雉門的功能與應門結合。應門不僅作為宮門,也成為朝門。唐人重視應門的朝門功能,將承天門比附為“應門”。只是這樣一來,鄭玄原先的三朝解釋就需要進行微調。《通典》記載:
皋門之內曰外朝,朝有三槐,左右九棘,近庫門有三府九寺。庫門之內,有宗廟、社稷。雉門之外,有兩觀連門;觀外有詢事之朝,在宗廟、社稷之間。雉門內有百官宿衛之廨。應門內曰中朝,中朝東有九卿之室,則九卿理事之處。……燕朝者,路寢之朝。群公以下,常日于此朝見君。
杜佑《通典》根據鄭玄的解釋,將三朝劃分為外朝、中朝、燕朝,貌似鄭玄說法的異名,但實際上外朝與正朝(中朝)的界限發生了變化。《通典》的新解如下圖所示:

這種新解看似符合《唐六典》所謂承天門=應門外為外朝空間的說法,卻由此造成了宮門界定的模糊與路寢位置的矛盾。
(1)按照鄭玄與賈公彥所說雉門為中門,“中門外有社稷宗廟在于左右”。而唐代太極宮的社稷、宗廟即位于承天門外。那么,承天門到底是“應門”還是“雉門”便值得進一步商榷。賈公彥又云“庫門內、雉門外中間不得置外朝之事”,而外朝“有右肺石達窮民”。以此推知,肺石當在庫門之外。查看唐代的宮城也保留有肺石,設于承天門外。那么,承天門與“庫門”也可能存在對應關系。《通典·賓禮》認為庫門外、皋門內有三府九寺,雖被清人孫詒讓否定,但是其說不可謂無據。因為唐代九寺就設于承天門外、朱雀門內。
于是,我們發現,將現實中作為宮門的承天門對應經典中的庫、雉、應門似乎都可找到支持的理由,卻又都無法坐實。
(2)根據漢唐間文獻記載,將宮城前殿與周禮路寢相埒的傳統由來已久。而在唐人的認知中,太極殿又是前殿所在。若按照鄭玄的注疏,太極殿(路寢)顯然應被劃入內朝。但是,如上文所述,《唐六典》卻明文規定太極殿為中朝。
由此可見,當《唐六典》強行將承天門定位“應門”并賦予功能之后,造成太極宮內外其他門、殿對應《周禮》鄭玄注的不平衡。
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大明宮。上文已經提到永隆二年以宣政殿為路寢、開元十六年以紫宸殿為路寢兩事。其中永隆二年太常博士袁利貞還提到,宣政門乃“象闕路門”。“象闕”指的是“象魏”。《周禮·天官·冢宰》記載:“正月之極,始和布治于邦國都鄙。乃懸治象之法于象魏。”賈公彥疏曰:“鄭司農云‘象魏,闕也’者,周公謂之象魏……兩觀闕高魏魏然。”袁利貞所說“象闕路門”是互文,“象闕”與“路門”所指為一物。這就牽涉唐人對于宮城正門與路門關系認定的問題。在袁利貞看來,宣政門不僅是路門,而且是象闕所處的宮城正門。即便在《唐六典》頒布之后,與承天門對應的丹鳳門的“應門”地位確立,仍有將含元殿視作路寢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