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歷史文化研究
- 王雙懷
- 4353字
- 2020-09-30 10:43:39
二、唐代元日、冬至朝參的空間演變
在探討朝參空間所蘊含的政治意義之前,筆者首先對唐代朝參的地點進行回顧。《唐六典》以外的其他史料及前人的研究成果表明,唐代朝參的實際運作與《唐六典》擘畫的理想制度存在一定差異。若輕信《唐六典·尚書工部》的記載,又將其視作唐代通代之制,則偏離了歷史的真實。職是之故,筆者有必要對唐代朝參地點及其演變詳加說明。由于時間精力所限,本文選擇《唐六典》所謂“三朝”之一的外朝空間作為對象來探討。
(一)唐代太極殿外朝空間的成立
探討元日、冬至朝參空間時,出現了文獻記載相互矛盾的情況,并且這一矛盾記載同樣來自《唐六典》。《唐六典·尚書禮部》記載:
凡元日大陳設于太極殿(今大明官于含元殿,在都則于乾元殿),皇帝袞冕臨軒,展宮懸之樂,陳歷代寶玉、輿輅,備黃麾仗。二王后及百官、朝集使、皇親、諸親并朝服陪位。皇太子獻壽,次上公獻壽,次中書令奏諸州表,黃門侍郎奏祥瑞,戶部尚書奏諸州貢獻,禮部尚書奏諸蕃貢獻,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禮畢。然后,中書令又與供奉官獻壽。時,殿上皆呼萬歲。(按:舊儀闕供奉官獻壽禮,但位次立,禮畢,竟無拜賀。開元二十五年,臣林甫謹草其儀,奏而行之)大會之日,陳設亦如之。皇帝服通天冠。皇太子稱觴獻壽,次上公稱觴獻壽,侍中宣賜束帛有差。其日,外命婦朝中宮,為皇后稱觴獻壽,司宮宣賜束帛有差。凡冬至大陳設如元正之儀,其異者,皇帝服通天冠,無諸州表奏、祥瑞、貢獻。凡元正、冬至大會之明日,百官、朝集使皆詣東宮,為皇太子獻壽。
上述記載表明唐代皇帝居于太極宮時,元正、冬至(唐代冬至受朝之制始定于玄宗時期)朝參的地點位于太極殿,而不是承天門。在同一部典籍中出現前后相互抵牾的情形,實在是讓人費解的事情。
《唐六典·尚書禮部》的記載依據的是《大唐開元禮》。根據《大唐開元禮》卷九五《嘉禮·皇帝元正冬至受皇太子朝賀》、卷九七《嘉禮·皇帝元正冬至受群臣朝賀》記載的正至朝會禮儀,整理如下表:

續表

對比《唐六典》與《大唐開元禮》中關于元正、冬至朝參的記載,其程序幾乎完全相同。《唐六典》唯獨在注釋中多出李林甫奏請增加禮畢拜賀這一程序。由此推斷,《唐六典》李林甫注中所指的“舊儀”,當是《大唐開元禮》。這一套禮儀制度在開元年間確實予以行用。《舊唐書·禮儀志》記載:
(開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喦上疏,請改撰《禮記》,削去舊文,而以今事編之。詔付集賢院學士詳議。……初令學士右散騎常侍徐堅及左拾遺李銳、太常博士施敬本等檢撰,歷年不就。說卒后,蕭嵩代為集賢院學士,始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成一百五十卷,名曰《大唐開元禮》。二十年九月,頒所司行用焉。
上述記載說明從開元二十年《大唐開元禮》開始行用,其間發生的唯一變化就是開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奏請增加禮畢拜賀的程序。至晚從開元二十年起,元正、冬至大朝會便在太極殿舉行。那么,是不是從開元二十年起大朝會的地點才由承天門改至太極殿?
渡邊信一郎的研究將考察元會儀式的時代范圍上溯至漢代,給予筆者諸多有益的啟示。渡邊的研究表明自漢代起,元正朝會便在前殿舉行。正是從元會禮儀歷代相承的角度出發,渡邊大膽否定了元會儀在“橫斷宮城和皇城的大橫街”(即承天門)舉行的說法,認為“儀式是在與庶民隔絕的空間中(即太極殿——筆者注)舉行”。
渡邊認為唐代之前元會在宮城前殿舉行的說法可以得到《舊唐書·王世充傳》的印證:
(王世充)謂百姓曰:“昔時天子深坐九重,在下事情,無由聞徹。世充非貪寶位,本欲救時,今當如一州刺史,每事親覽,當與士庶共評朝政。恐門禁有限,慮致壅塞,今止順天門外置座聽朝。”
按“順天門”文字有誤,當為“則天門”,即隋東都洛陽宮城正門。王世充的話雖然有夸飾自己親民之嫌,不過從另一個側面可知,依唐之前的禮儀,帝王聽朝“深坐九重”,不可能于“順天門外置座聽朝”。
至于對唐代元正、冬至朝會本身的考察,遍檢唐代文獻,筆者沒有在除《唐六典》的其他文獻中發現唐代有在承天門舉行元正、冬至朝會的記載。那么,是不是《唐六典》卷七《工部尚書》記載有誤?
楊鴻年先生根據《舊唐書》《資治通鑒》《冊府元龜》等文獻記載對唐代承天門的使用情況做了詳盡考證,可以證明《唐六典》所謂唐代皇帝御承天門“赦過宥罪,除舊布新”的功能并沒有錯。后來大明宮的丹鳳門繼承了東都則天門、西內承天門的設計,也成為“赦過宥罪,除舊布新”的場所。
這些研究成果從實際運作層面證實唐代宮城正門承擔“赦過宥罪,除舊布新”的功能,證明了《唐六典》卷七《工部尚書》之記載所言非虛。
只是唐代宮城正門并不如《唐六典》所言為朝會場所,真正的朝會場所位于宮城前殿。《舊唐書·高宗紀上》:
永徽元年春正月辛丑朔,上不受朝,詔改元。壬寅,御太極殿,受朝而不會。
這條材料因元會改于元日外的其他日期舉行并且“受朝而不會”這一特殊事件而被記載下來,反映的卻是唐代前期皇帝在太極殿受朝的一般狀況。
唐代中后期朝參空間轉移到大明宮以后,皇帝于宮城正殿受朝,于宮城正門宣赦書的區別就更為明顯。《舊唐書·德宗紀下》:
貞元四年春正月庚戌朔,上御丹鳳樓,制曰:“……可大赦天下,大辟已下罪咸赦除之。”是日質明,含元殿前階基欄檻壞損三十余間,壓死衛士十余人。
《舊唐書·五行志》:
(貞元)四年正月朔日,德宗御含元殿受朝賀。是日質眀,殿階及欄檻三十余間,無故自壞,甲士死者十余人。
這兩條材料都記載了殿階、欄檻損壞,壓死十余甲士的事情,可以證明“是日質明”前的兩件事都發生于貞元四年正月庚戌朔這一天無疑。既然這一天德宗御含元殿舉行元正朝會,那么德宗御丹鳳門樓就只是單純宣赦書而已。進一步推而可知,唐代朝會與宣赦書確如《大唐開元禮》所示,在兩個不同空間展開。
《唐六典》中承天門“赦過宥罪,除舊布新”的功能又是怎樣與“元正、冬至大陳設,燕會”場所聯系起來的呢?《舊唐書》中提供了唐代后期朝會與宣赦書操作流程的細節,有助于理解有唐一代元正、冬至朝會與“宣赦書”二者之間的關系。《舊唐書·憲宗紀上》:
元和元年春正月丙寅朔,皇帝率群臣于興慶宮奉上太上皇尊號。丁卯,御含元殿受朝賀。禮畢,御丹鳳樓,大赦天下,改元曰元和。
在上引材料中可以看到,唐代皇帝先于正殿舉行朝會,禮畢,御宮城正門宣赦書及改元的流程。如果說這條材料只能說明“丁卯”這個特殊日期朝會與宣赦書的關系,那么同書接下來的一條記載,則能清晰反映唐代元正朝會與同日在宮城正門宣赦書的過程。《舊唐書·憲宗紀下》記載:
(元和)十三年春正月乙酉朔,御含元殿受朝賀,禮畢,御丹鳳樓,大赦天下。
從這條材料可窺見唐代元日朝會與宣赦書的一般程序,即唐代元正朝會的地點設在宮城正殿,舉行完朝會之后,皇帝才登上宮城正門宣制大赦、改元。
總之,無論唐代前期在太極宮還是后期在大明宮,正至朝會與宣赦書都有各自特定的地點。直到《唐六典·尚書禮部》所云李林甫增加正至朝會禮畢拜賀程序的開元二十五年(737),長安城中元正、冬至的朝會場所一直設在太極宮的正殿太極殿,而不是《唐六典·尚書工部》所說的承天門。
(二)唐代含元殿外朝空間的成立
另一方面,大明宮雖于龍朔三年完工,但是當時大明宮內并未建立起外朝聽政的制度。《唐會要》卷三〇《大明宮》記載:
永隆二年(681)正月十日,王公已下,以太子初立,獻食,敕于宣政殿會百官及命婦。太常博士袁利貞上疏曰:“伏以恩旨,于宣政殿上兼設命婦坐位,奏九部伎及散樂,并從宣政門入。臣以為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處;象闕路門,非倡優進御之所。望請命婦會于別殿,九部伎從東門入,散樂一色,伏望停省。若于三殿別所,自可備極恩私。”上從之,改向麟德殿。
這條記載表明,大明宮在高宗時期尚無明確的朝參制度。高宗選擇宣政殿作為“會百官及命婦”的場所引來朝臣不滿,太常博士袁利貞即認為宣政殿是“前殿正寢”。
《唐會要》卷三〇《大明宮》緊接“永隆二年”之事記載了“開元十六年”另一場關于禮儀場所選擇的爭論:
至開元十六年(728)五月六日,唐昌公主出降,有司進儀注,于紫宸殿行五禮。右補闕施敬本、左拾遺張烜、右拾遺李銳等連名上疏曰:“竊以紫宸殿者,漢之前殿,周之路寢;陛下所以負黼扆,正黃屋,饗萬國,朝諸侯,人臣致敬之所,猶元極可見,不可得而升也。昔周女出降于齊,而以魯侯為主,但有外館之法,而無路寢之事。今欲紫宸殿會禮,即當臣下攝行,馬入于庭,醴升于牖。主人授幾,逡巡紫座之間;賓使就筵,登降赤墀之地。又據主人辭稱吾子有事,至于寡人之室,言詞僭越,事理乖張,既黷威靈,深虧典制。其問名納采等,并請權于別所。”上納其言,移于光順門外,設次行禮。
這條記載則表明,直至開元十六年,《唐六典》所說的大明宮內“三朝”制度仍未建立,甚至相比高宗時人對于大明宮“前殿正寢”的判斷也發生變異——右補闕施敬本等人認為紫宸殿才是“前殿正寢(路寢)”。由此可以明確,含元殿作為元日冬至大朝的場所肯定已在開元十六年之后。
至晚到《唐六典》的寫作時期,唐代官方已明確大明宮正殿為含元殿。《唐六典·尚書禮部》云:
凡元日大陳設于太極殿。下注:今大明宮于含元殿,在都則于乾元殿。
從注文中出現的“今”字判定,在《唐六典》作注的時期,唐代大朝會的空間已經完成了從太極殿到含元殿的轉移。安史之之亂后,含元殿作為元日舉行朝會之處的地位愈發鞏固。《舊唐書·禮儀志四》:
自至徳二年收兩京,唯元正含元殿受朝賀,設宮懸之樂。
不僅如此,從永泰元年起,逐步恢復的冬至受朝也安排在了含元殿。《唐會要》卷二四《受朝賀》記載:
至永泰元年十一月三日,詔以十三日甲子冬至,令有司祭南郊后,于含元殿受朝賀。至建中二年十一月二十日,敕:“宜以冬至日受朝賀。”
到了德宗建中元年(780),還恢復了停罷25年之久的元正、冬至朝會時諸州上計制度。建中二年(781),將元正朝會諸州上計移至含元殿,《唐會要·受朝賀》稱贊:“復舊例也。”
綜上,至晚從玄宗開元二十七年(739)《唐六典》成書之日起,唐代元正、冬至的朝會場所即已遷至含元殿。
(三)唐代外朝聽政制度的崩潰
安史亂后,唐朝政府元氣大傷。由于兵戎戰亂此起彼伏,自然災害屢有發生,故外朝聽政被迫停廢的現象,自德宗時期起便屢見不鮮。
如唐德宗貞元二年(786)春正月壬辰朔,“以歲饑罷元會”; 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十二年(817)、十四年(819)正月朔,均因“師宿于野”“用兵”和“京師宿野”等原因,“不受朝會”;
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六年(832)正月初一,也均因“積陰浹旬”和“久雪”而“罷元會”;
唐武宗會昌三年(843)、四年(844)正月元日,均因“師宿于野”和“澤潞用兵”而“罷元會”。
其次,文宗之后的唐代皇帝不再嚴格遵守玄宗時期的元正、冬至朝會禮儀,元正、冬至朝會的地點經常發生變動。筆者根據《舊唐書》本紀整理如下:

此外,僖宗、昭宗兩朝因兵事迫近都城長安,皇帝被迫離開長安,致使元會無法在長安宮城內正常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