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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記憶與時間

三聯書店要把我這三本書合起來結集出版,一開始,我有點戒慎恐懼,心想:這三本書值得重新出版嗎?后來稍稍安定了,便免不得有點高興起來,作品被人肯定,說不高興是假的。

這三本書在臺灣同是由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社在二〇〇九年之后分三年陸續出版的,在大陸,《同學少年》二〇〇九年由山東畫報社出版過,《記憶之塔》《家族合照》則在二〇一三年由三聯書店及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

這些文字只是個人人生的回憶罷了,彼此不連貫,所記內容也顯得片斷。《同學少年》是我讀高中之前在臺灣宜蘭鄉下的生活雜記,《記憶之塔》寫的是我到臺北讀大學之后的遭遇感觸,《家族合照》則如回光返照似的回過頭來寫自己家族生活中的一些隱痛,以及一些由家庭擴散出去的微小事件與人物。人微言輕,對個人而言,也許有點紀念的價值,對其他人,是沒什么意義可言的。

后來想想,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跟我一樣,隨緣起落浮沉,都是算不上斤兩的“小”人物吧。俗語說天塌下來有高人頂著,高人是偉人,有了他們,我們小人物才能得庇蔭、免災禍。其實再想想,天下的大禍,大多是這群偉大人物惹出來的,他們又聰明絕世,天真塌了,他們自有避難處,可憐的是蕓蕓眾生,最后被迫流離失所的都是我們。

但小人物也無須自卑,因為已經“真”的卑微了,再自卑下去,不是全沒了嗎?要是說到天地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不盡然,小人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花開花落,自成季節。能滋養、感動一般人的藝術,才是真正的藝術,這句話好像是托爾斯泰說的,因為蕓蕓眾生總是以數量取勝的啊。

一般而言,小人物的眼睛還比大人物的清明些,不因為聰明,而是置身環境之使然。大人物如舞臺上獨白的演員,身體被遠近的聚光燈照著,除了自己,看不見四周,表面上的萬人迷,其實孤獨得要死,不如黑暗觀眾席中的小人物,反而能把四周看得比較真實。萬一發生事端要逃生,暗處的人比較能辨出方向,因此亂世中能茍活的多是小人物,做小人物不見得不好。

我又想起有關時間的事。時間不能重復,哪怕一次也不行,用句比較學術的語言來說:時間是不可逆的。讀歷史永遠不能補救現實,現實馬上融入歷史,而歷史絕不可能重新來過,唐太宗說:“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其實古代的興替與現今的興替不同,不宜混為一談,歷史學家很少能成為好的政治家的。三聯的編輯劉小姐來信,說各篇文章中的紀年,“十年前”“二十年前”,現在重新出版,是不是要做處理?我覺得這問題很好,切中了時間意義的某些癥結。數字是改不勝改的,假如書之后還要陸續出版,讀者要記得,書中的紀年是作者寫作時的紀年,而不是讀者讀此文時候往上推的紀年。事情發生過了,記下來算是記得,沒記下來的就是忘了,記得是有,忘了是無,忘了就等于不存在了,不是嗎?

我有點懷疑“客觀存在”這句話。沒有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今天歷史上的張良、韓信還“存在”嗎?《淮陰侯列傳》中記了一段極隱秘的事件,韓信當時叛漢之心初露,有一名叫蒯通的相士來見他,文中說韓信令“左右去矣”,意思是要四周的人都走開,蒯通私底下仔細看了韓信的相,跟他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等于直接要韓信叛變了。后人懷疑這段記錄,因為當時漢高祖劉邦已幾乎將奄有天下,叛漢之事攸關二人的生死,絕不會告示他人的,如此隱秘之事,司馬遷何以知曉?

這證明世事在所謂“可信”之中,是有些看起來也不怎么可信的,我們不得不討論這個問題,因為這也牽涉“記憶三書”中有關記憶的部分。

同樣是三聯編輯劉小姐的細心,她說我文中所引的周璇所唱的一首歌,經她查過歌詞原文發現我寫錯了,問我要不要改過來。我說既錯了,就請你幫我改過來吧。事后我想,再好的記憶也可能犯錯。有一次我問初中同學古朝郎是否記得國文老師張鴻慈先生要我們背《中庸》“有弗學”的事,他說背書他記得,但是否背了“有弗學”那段他忘了。可見同樣一件事,各人“采樣”不同,因而記憶也有別了。

有時記錯了,反而是一種“存真”呢。我在《同學少年》的《影戲》一文中回憶小時候看日本電影《宮本武藏》,三船敏郎主演的。在文中,我記述宮本武藏跟佐佐木小次郎在海邊決斗,結果佐佐木小次郎把宮本武藏給殺了。明白故事的人都知道是我“記”錯了,正確故事是宮本武藏殺了佐佐木小次郎,我當時人小,沒弄清楚,卻把錯誤當成真實。但如把“記”當成“記錄”來說,卻算是記對了,因為我把小時候的錯誤記憶正確地“記”了下來。

事情常常混淆,記憶當然并不那么可靠。文中所記,多屬自己內心的孤證,很多已根本無法證實了,有時連我都對自己所寫也有點不能確信起來。但這樣的信或不信,都無關大局,時間就這樣過去,連堂堂司馬遷的記錄都有人懷疑,那么細瑣如我個人的回憶,還有什么好說呢?

但有時還真有出乎意料的事。

我在《家族合照》里有篇《老兵唐桂元》,寫眷村一個獨居老兵的故事。唐桂元一生做過的只是軍隊中最基層的兵,連個士官都不是,不識字也沒家眷,退伍后在一位長官的家里打雜,不久長官他調,便以撿拾破爛糊口,后來出了車禍成了個瘸子,勉強推著破車以鬻甜食為生,最后怎么了,我因到臺北讀書,也就不甚了了。唐桂元這個人,在我們所處的大時代中,可說毫無“分量”可言的,古人說死有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他就算死了,也算是“鴻毛”級的吧。他的存在不被重視,久了連是否存在都令人懷疑了,我在情緒低落時,也曾一度懷疑我所寫的是不是真的。

不料這篇文章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三十日分兩天在《聯合報》發表,不久竟收到一位林耀龍先生的來信,說他是在宜蘭的榮民服務處擔任羅東區的服務員,他讀了我的文章,特別清查榮民服務處的所有資料,發現全臺榮民叫唐桂元的共有四人,比較我文章中所說的籍貫、年齡,合理推出以下的唐桂元應是我文章中的“傳主”:

唐桂元

1987/04/16蘇澳榮民醫院住院

1987/06/02出院(資料登記回原單位“屏東榮譽國民之家”,唐在屏東退伍,戶籍登記在此處。)

1989/04/03又入住蘇澳榮民醫院

1989/11/30病逝于醫院

1990/03/26安厝于宜蘭縣軍人忠靈祠,安厝號為02257

出生地:廣西泉縣

出生日期:1908/08/23

后來《家族合照》出了書,我特別寄了本給林先生以作紀念,他又找出書中所寫的《書記官郭榮仁》一篇來,說郭榮仁的靈骨,目前也奉安在宜蘭軍人忠靈祠,安厝號是01339,并寄來靈骨牌位的照片為證。

我真感謝熱心而迄今未謀一面的林先生,經他的努力查證,兩個完全被時代淘汰、遺忘的小人物至少在我心里又“活”轉過來了,也證明我所記的,在此世界是確實“存在”過的。林先生的來信指出我文中說唐桂元自稱民前一年出生,屬豬,但軍中資料卻是民前四年出生,不知我是否記錯了。但我告訴他以我自己身份證上的資料都有錯看來,他們那一代如有錯則更在意料之中了。收到林先生的來信之后,我對自己記憶的懷疑感也稍稍減輕了。

便仿哈姆雷特的問題“To be,or not to be”問一句吧,是存在呢,還是不存在?也許可用這個問法吧:現在已不存在的,就叫作“從未”存在過嗎?或者再換個問法:歷史假如由唐桂元來寫,在別人眼中他潦草的存在,是真的潦草嗎?一生無依又瘸了腿,是很大的痛啊。這都是攸關生命的大問題,不僅四百多年前的莎士比亞無法解決,恐怕任誰到今都不好作答的吧。

某一個悠悠的夏日,我讀到郭珊一篇有回憶性質的文章,文末幾句我很喜歡,她說:

風月易醉多情客,但取相思一片云。最純粹的相思是不惱春風,亦不憐秋扇,唯記得而已。而所有記得的歡喜相逢,都是因為長久的尊重,被時光之水一遍遍地過濾,直至澄凈如初。

真是篇好的文章,感謝郭珊對她生命中“記得”的小事總有點癡。哪怕只是一片如雪的廣東倫教糕呢,她都可以反復低回依戀。她的癡把我從虛無的險境帶入沉靜的現實,我寧愿相信她所說的,世上還有許多人、許多事需要我們記得,不管事的大小、人的貴賤,凡存在過的就都有意義,并且值得用時光之水一一淘洗,直到所有回到真實的澄凈,不是嗎?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五日
溽暑之日寫于臺北永昌里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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