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歲月沉沙
張瑞芬
臺大中文系退休一年多的周志文教授,這次“寫很大”。
二〇〇九年溽暑七月,在永康街的“長春藤”餐廳,我有機會第二次見到周志文教授,與座的還有周昭翡、楊佳嫻兩人。法式餐廳清涼幽暗如古墓,聽這個古典樂迷講他的老音響,什么真空管的聲音像拂過皮膚的感覺,和數碼的就是不同,尤其在聽弦樂四重奏這類樂曲上。我不覺想笑,這人日子過得太好了哩!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戰火連天、虎穴蛇窩啊!我閃神去想著他新書《記憶之塔》里的樁樁件件,突然記起我喜歡的另一個散文作家木心在《素履之往》里說的,學問可以使氣質轉好,也可以惡化氣質:“氣質本來不良,學問一步步惡化氣質,終于十分壞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壞也不行,因為彼已十分有學問。”(1)
眼前就有四個中文系的“嫌疑犯”。
周志文教授《記憶之塔》里那些“沒有良心,兼沒有學問”的“碩學鴻儒”,凡中文人,誰不識得幾個(說不準自己也是一個)?然而,這本繼《同學少年》而下的“三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并不只是寫給文學人看的。在這本書里,學界、政界、報業名人,無不一一現形,簡單說來,是那個《同學少年》里衣衫襤褸的孩童上了大學后遇見的驚奇世界,涵蓋了六十至九十年代,臺灣社會變動最劇烈的三十年間,一個文化人的養成過程與目睹的斯文掃地場景。在《記憶之塔》里,周志文教授直言淡江已經人氣散盡,臺大也不是樣樣都好,東吳(啊!也是我的母校)臺上老教授江浙口音搖頭晃腦把杜甫《北征》念成“剝金”,“下面的人一個個暈頭轉向呆坐在那兒”。
行至人生的中途,那時光倒影,卻不是昔往的輝光,而是腐朽的過去。外頭的世界,果真戰火連天,虎穴蛇窩。九分壞的氣質加上學問的加持,成了十分。想少壞一點也不能了。向來講究溫柔敦厚的散文極少著墨這種題材,更不要說禁忌重重的學院傳統了(例如林文月的書里,就從來沒有半個壞人)。我大學讀中興中文,碩博班分別是文化、東吳,從師大的小篆系統讀到敵營的臺大甲骨文系統去,親見兩派文字學大師的交相攻訐,有如補習班拼場互杠。碩班時與師大并班上課,正好躬逢歷史現場,領教了高明老師憤氣勃然大罵龔鵬程欺師滅祖那一刻。要命的我坐在第一排,和平東路秋天的午后,全班鴉雀無聲,一束陽光悄悄從窗帷縫隙偷渡進來,只有微塵和我的不解,在光影中懸浮飛揚。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在教書二十余年后,這話聽來竟有點兒刺耳了。我是不相信世上沒有壞人的,然而在這濁世中要睜一只眼分辨敵友,還要閉一只眼惦念真空管老音響的聲音如何美妙,才是真難。相當于一邊清醒一邊裝癡吧!在歲月沉沙中,要打撈一點遺骸與真理,是那么容易的嗎?
于是我認真體會起周志文教授說的,寫《記憶之塔》這本書并不是要揭人之短,也仔細尋思起他給我的印象來。我至今不知道他找我寫此文的緣由,稱他老師,他未必要我這種鴉鴉烏學生,稱學長更不像話,一九九〇年我到東吳念博士班時他都畢業二十幾年了。第一次在電話中聽他的聲音很客氣,交代幫大陸一家出版社編顏元叔教授散文選集,我想此人老氣橫秋大概八九十歲了吧。后來為了拿《同學少年》手稿回去寫序在臺大一見,才知是個瀟灑老頑童,不但不老,人還一點也不迂,是學界中人,但更像個藝術家。顏昆陽教授讀他的《時光倒影》,就說他那點孤寂沉郁,“仿佛晚明漂流江湖的知識分子”(2)。同為其好友的柯慶明教授知之亦深,在同書的序文中,也點出周志文教授宋明思想、古典詩詞、中西酒話,乃至于行旅、樂理,無不博通,是個生活情趣頗豐的人。
我讀書常于不疑處有疑(忘了問他早年“周東野”這筆名是不是“齊東野語”的意思),在他的作品里,最難忘一篇是他二十幾年前所寫,幾可媲美張愛玲《封鎖》,卻從沒被評論家注意的短篇小說《空襲》(3)。沒分到股份的貿易公司經理,打算找總經理攤牌辭職,內心掙扎于困境與不平中,路上被阻,在空襲警報凍結的半小時內,竟想通了一些處境,回頭接受事實,繼續窩囊地活下去。外頭太陽白花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地下室被封鎖的人群中,那美麗的長發女子與一時產生的寂寞與渴望被理解的心情,原也是幻覺。是這樣有點灰敗,卻又妥協了的人生。短篇小說集《日升之城》里的《日升之城》《少年》都是類似的情調,有點悲,冷涼了點,老實說,不合文學市場胃口,難怪被忘個精光。但他很擅長捕捉這種釅茶一般的、人生底蘊的悲涼,就像他的散文一樣,不與時人彈同調,卻非常耐人尋味。朱天文作為一個優秀小說家,她是看出來了。在她為《同學少年》大陸簡體字版寫的序里,就以“幽人”稱周志文教授,論名氣雖不為人廣知,其本色卻足以遺想千古。
幽人也罷,荒人也罷,都是零余者、邊緣人。周志文教授認為:“悲涼本身就是一種美感,但欣賞自己的悲涼,需要有超拔的生命態度。”正如《記憶之塔》中的“溪山行旅圖”所說,孤獨是自由的唯一條件,寂寞是自由的附贈品。這世界,充滿了彷徨少年、墮落中年與不良老年,但無論如何沒有笑鬧喧嘩中的超拔這回事。《記憶之塔》這本書,可供老一輩中文人在里頭尋找學界逸聞,年輕一輩當作天寶遺事,更多的路人甲,用來回味自己一生求取知識的路徑與坎坷。想想在知識的堂皇門面下,曾有多少卑弱的人物,冷血的心靈,崇高與腐朽和諧地并存著。周志文不避諱點出世相虛妄,卻也坦然以對,指出:“我們對光明的盼望,豈不是在經歷了許久難堪又痛苦的黑暗之后才產生的嗎?”撇開小道八卦、浮生閑事,《記憶之塔》也著實是一個學界中人的自省。像流沙河層層堆累,也像風雨夜滾雷處處,在冷與熱、光與暗,正反相生的沖突矛盾中,尋思著諧美旋律與合理人生的可能,也為周志文冰炭滿懷抱的文人性格,下了絕佳的注腳。
《記憶之塔》全書,以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開篇,揭示了一場繁復演奏的序曲。六十年代初,剛考上東吳大學中文系的周志文,一個宜蘭鄉下少年,像寫《第三號交響曲》時的貝多芬一樣,他那時的心情,如他文中所說:“對未來充滿了意志與憧憬,前景將無止境地在眼前一幕幕展開,英雄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自己。”他充滿著對未來的雄心來到臺北外雙溪,卻見識到難以想象的烏七八糟課程與莫名其妙教授。中文系昏天暗地,怪夫子與老學究看到白話文就生氣,規定學生必稱其為“本師 ×先生”,“韓文”原來是“韓昌黎文”(這讓我想起本校理工教授見中文系“小學”課名傻眼),甚至有老師在自家開壇扶乩者(我自己只見識過老師可打坐騰空的)。
在《記憶之塔》里,周志文大學時期與章孝慈同班且相鄰而坐,成就了一段與章氏兄弟在宿舍里的酒肉交情。這段官場外史,可真沒人聽過。章孝嚴英文名為Benjamin,殷海光本名叫殷福生,周志文課余在重慶南路所見,于臺大旁聽葉嘉瑩、殷海光和聶華苓講課,都足可作為六十年代文學史料補遺,也著實讓人讀得津津有味。他形容念臺大碩班后見識到的師長,鄭騫(因百)老師博學多識,記憶力驚人,一生的興趣都不厭煩地在說明一件事情上面;臺靜農老師的書法兼有石門頌與倪元璐之長,一半凝重一半媚態。包括屈翼鵬或齊邦媛的聲音笑貌,都傳神極了。然而我見他從章孝嚴、章孝慈、胡適、余紀忠,臺大、淡江,一路寫到這幾年風波不斷的東吳中文系,越讀越覺得教界、學界實在毫無理想,也不由得為作者捏了一把冷汗。盡管其言坦率、其心光明,事涉人物臧否,還是敏感。在《記憶之塔》里找八卦或談助,恐怕不是作者寫作的真義,同為學思歷程,這書和龔鵬程教授《四十自述》的露才揚己也著實不同。
《記憶之塔》經歷了作者大學到博士班的求學歷程,中間還加上服役與任教桃園振聲中學、淡江、臺大,煞尾卻以《溪山行旅圖》話進入文壇(一九八八年任《中時晚報》主筆寫專欄)始末,《報業》《教育》反省知識分子的處境,正當我覺得沉淪到底了的時候,《在我們的時代》將主題導入哲學理念的思索,完美作收,也適切回應了開篇的《第三號交響曲》。曲終奏雅,周志文教授點出,這人間,荒謬和真實往往并存,知識與人格是兩回事,真相不是只有一個,人要學會適時跳開。在情操上,他同情處在幽微角落的弱者,表彰孤獨美學與邊緣邏輯,并且認為,置身在權力邊緣并不是壞事,其人生命情態因“自如”反而能呈現一種特殊的美態,比矯揉造作的人強多了。
我感覺有點驚悚。他倒是一以貫之啊!《三個貝多芬》里全是城市邊緣人,《日升之城》里全是抑郁的中年人。冷風熱血,像打擺子。我也很難忘記他另一散文集《冷熱》里的《地下道》這篇文章。驚異于他天生的敏銳與感知能力,更驚異于他文字之淡,淡到了不要你察覺,也不在乎你察不察覺的地步。《地下道》描寫一個在校園外的地下道擺放廉價玉石扇面販售的中年人,作者因避雨偶然步入,很快察覺這些都是劣質贗品,為了顧及小販的自尊,打算勉強買一只檀香扇。小販此時意識到作者教師的身份,賭氣說道:“這不是真正好的東西,你還是不要買好些。”無聊的人生加無益的東西,作者訕訕然步出地下道,抬頭見天不知何時早已放晴了。
大學教授與贗品攤販的對比,真夠諷刺的。販售贗品的,只有地下道里的鴉鴉烏小販嗎?道貌岸然的學者,要看來不像無知也不能了,因為彼已十分有學問,而且還有證書呢!
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哲學的價值》一文中說,我們研究哲學不是為了要尋找問題的答案,而“只是為了這個問題本身。因為這個問題擴大了我們對解答的概念,豐富了我們智慧的想象力,并減少了我們獨斷的自信”。研究哲學不是為了要尋找問題的答案,或許它根本就沒有答案。正如研究我們是如何被教育扭曲了不是為了要找出禍首,世界如此多元,是非都是相對,而不是絕對的。
在我們的時代,幸與不幸都有。當記憶之塔崩壞成歲月塵沙,滿街都是工讀生煮的“星巴克”和“丹堤”,貝多芬都換成李宗盛,幾米取代了張大千,報紙一家家倒了,每個系主任和院長都忙得團團轉,再也沒有那種鳴琴垂拱而天下治的清簡日子。除了扎根文化,文學訓練不應只是象牙塔里織夢,多幾個周志文教授這樣有趣的學者、別具只眼的觀察家、手藝純熟的寫作人,臺大豈不更像頂尖大學,中文系豈不更符合社會期待一點。
二〇〇九年十月二十三日
寫于逢甲大學中文系
(1) 木心(孫璞),一九二七年生,浙江烏鎮人,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為著名畫家,一九八二年旅居紐約至今。著有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束》《溫莎墓園》等。
(2) 顏昆陽《博聞廣識間,別有情懷——評周志文的〈時光倒影〉》,《文訊》二六三期,二〇〇七年九月。
(3) 周志文《空襲》,收錄短篇小說集《日升之城》,以筆名周東野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