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鄰居家的花園一整個夏天都很熱鬧，人聲嘈雜、宴席不斷，每到夜晚還有輕柔的音樂飄來。我總能在下午落潮的時候，看到他的客人或是在木跳臺上跳水，或是在他家的海灘上享受夕陽的余光，他的兩艘汽艇也一刻不閑地拖著滑水板在海上沖浪。他家的轎車一到周末便派上了大用場，像公共汽車似的往來于城里接送客人，一直折騰到三更半夜，他的旅行車則專門用來去火車站接班車。周末過后的殘局，要八個仆人，包括一個園丁，整整干一天才能收拾完畢。

周五的時候，總會有五箱從紐約運(yùn)來的橙子和檸檬從他家的前門拉進(jìn)來，然而周一的時候，便會從后門運(yùn)出成堆成堆的果皮。中間的過程歸功于他家的榨果汁機(jī)，兩百只橙子在半小時之內(nèi)便可以被榨成汁，只是需要男管家不停地按兩百次按鈕。

最多不過兩周，蓋茨比家的大花園就會包辦一次筵席，大批從城里來的工人用幾百英尺的帆布帳篷和數(shù)不清的彩燈把花園裝扮得如同過圣誕一樣。誘人的各色冷盤擺滿了餐桌，經(jīng)過精心烤制的乳豬和火雞、五香火腿及各種各樣的色拉應(yīng)有盡有。大廳里還設(shè)了一個酒吧，酒的品種更是琳瑯滿目，包括各種杜松子酒和烈性酒，還有比較古老的甜水酒，年輕的女客們簡直都被搞暈了。

配備齊全的樂隊帶著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大小提琴、短號、短笛、高低音銅鼓在七點之前準(zhǔn)時到達(dá)了。客人們也都開始為晚宴作準(zhǔn)備，車道上停滿了從紐約開來的轎車，住宅樓內(nèi)一派富麗的景象，夫人女士們美麗的發(fā)式及多彩的紗巾也是一道了不起的風(fēng)景。酒吧里更是生意興隆，不停地向外傳送著雞尾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人們在互相介紹，互相說著俏皮話，一群從不相識的人在親熱地相聚。太陽收盡了它的光芒，燈光把宴會場照得如同白晝，樂隊奏著歡快的音樂，人們不得不抬高嗓門才能交談。笑聲像泛濫的波濤向四周充斥著。人群在不斷地變換著面孔，一些較膽大的年輕姑娘，不斷地穿梭于人群之中，時而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時而又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這些如同吉卜賽姑娘之中的一個，穿著華麗，喝了滿滿一杯雞尾酒之后，便舞到了舞池中央，大膽地跳著，這造成了片刻的寂靜，隨即，樂隊轉(zhuǎn)而為她伴奏。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有人謠傳說她是劇團(tuán)吉爾德·格雷的替角。于是，宴會正式開始了。

我總覺得那天晚上雖然我是第一次去蓋茨比家，但只有我和少數(shù)幾個人是真正接到請柬的人。許多人都是不請自來。他們自己坐車到長島，然后來到蓋茨比家，不管由哪個認(rèn)識蓋茨比的人介紹一下，便從容地成為了客人。有的人宴會終了也沒有見著蓋茨比的面，但不論如何，他們出席宴會的心情總是真誠的，這便足夠取得入場的資格了。

我是這樣受到邀請的：星期六清早，一名穿制服的司機(jī)給我送來他家主人的請柬，其措辭非常客氣：如果我能光臨他當(dāng)晚舉辦的小宴會，將會是蓋茨比莫大的榮幸。他已經(jīng)見過我好幾次了，但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有機(jī)會來造訪，簽名是杰伊·蓋茨比，筆跡非常不錯。

剛過七點，我便穿著白法蘭絨的便服去赴宴。宴會上，除了有幾個面孔是我在火車上見過比較熟悉外，大多數(shù)人都從沒見過。一晚上，我都覺得不自在。我注意到，客人中有很多年輕的英國人，他們冠冕堂皇卻面帶饑色，帶著討好的語氣跟傲慢的美國人說話。我猜測，他們準(zhǔn)是在推銷債券，或者是保險，再不就是汽車。他們很清楚只要他們辦得得體就可以把近在眼前的錢放到自己的腰包里。

我從一開始就試圖尋找到主人，但大家都對我的詢問報之以驚異的表情，無奈，我只好溜到供應(yīng)雞尾酒的桌前，偌大的花園里，只有這里，可以掩飾一個百無聊賴的單身漢的孤獨(dú)。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灌醉自己時，我看見喬丹·貝克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站在那里，身體微微后仰，一臉不屑地望著花園。為了不把自己逼到與過往客人寒暄的地步，我覺得不管她將做出什么反應(yīng)，我都要和她打聲招呼：

“你好！”我邊喊邊向她走去，聲音顯得有點刺耳。

“我猜你可能會來，”她愛理不理地對走到跟前的我說。

“你好像說過你是他的鄰居……”她應(yīng)付地碰了碰我的手，表示她不會放下我不管，便去同階下兩個穿黃裙子的姑娘聊天。

“嗨！”她們向她喊道，“你沒贏真可惜。”

她們在說上星期天她輸?shù)舻哪菆龈郀柗蚯驔Q賽。

“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們，”其中的一個說，“一個多月以前，我們曾在這兒見過你。”

“你們?nèi)玖祟^發(fā)！”喬丹說時，兩個姑娘早已晃悠悠地離開了，只有吃驚的我和早升的月亮聽到了。這個月亮是人工做的。我被貝克挽著手臂在花園里閑逛。然后我們收到一份雞尾酒，于是我們坐下來，同桌的還有那兩個穿黃衣服的姑娘和另外三個男子，我們被糊里糊涂地介紹相識了。“你經(jīng)常來嗎？”喬丹問她身邊的姑娘。

“最近的一次就是見到你的那次。”姑娘機(jī)靈而自信地答道。她也問她的朋友：“露西爾，你也是這樣的吧？”露西爾給了她肯定的答復(fù)。

“我喜歡到這兒來，”露西爾說，“我總是玩得忘乎所以，上次，我的衣服被椅子給撕破了。他問了我的姓名和地址，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收到了一個由克羅里公司送來的裝著晚禮服的包裹。”

“你沒有拒絕嗎？”喬丹問道。

“為什么要拒絕，我還準(zhǔn)備今晚穿呢！但胸口有點大，改了之后才可以穿。那是一件鑲著紫色珠子的淡藍(lán)色禮服，花了265美元。”

“這個人的行為真是古怪！”另外一個姑娘帶著極高的興趣說道，“他一個人都不愿意得罪。”

“你說的是誰？”我問。

“當(dāng)然是蓋茨比。有人說……”三個女人把頭湊到一塊兒，“有人說，他曾殺過一個人。”

我和另外的三個男子都很驚奇，豎起耳朵聽她們說的話。“我覺得不是這樣。”露西爾替他爭辯道，“肯定是因為他曾在大戰(zhàn)時當(dāng)過德國間諜。”一個男子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也聽人這樣說過，告訴我的那個人是從小和蓋茨比一起在德國長大的，對他了如指掌。”他用很確定的語氣說道。“不，不對！”第一個姑娘又說，“肯定不是這樣的，大戰(zhàn)期間他不是在美國軍隊里么？”她由于又吸引住了大家而變得興致勃勃，“根據(jù)他在以為沒有人注意到他時的表情，你就可以斷定他一定殺過人！”

說完，她瞇起眼睛打了個冷顫。露西爾也開始發(fā)抖。我們都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蓋茨比。在一個什么都不需要避諱的世界里，有人能引起大家這樣的竊竊私語，也由此可見他給人造成的神秘感。

晚宴的第一頓飯（第二頓在午夜以后）開始了。喬丹帶我坐到她的一伙朋友那里。一共是三對夫妻加一個陪喬丹一起的大學(xué)生。這個人口氣傲慢，善于用言外之意，一股喬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的氣勢。這伙人嚴(yán)格而執(zhí)著地保持著自己農(nóng)村貴族的尊嚴(yán)，既不轉(zhuǎn)悠，也不與外人搭訕，仿佛在拒絕都市里燈紅酒綠的沉迷。

“我們到別處去吧，”喬丹在消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后，悄聲對我說，“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了。”

我們站起來向她們解釋說我們?nèi)グ菀娭魅恕Ｋ詾槲疫€沒有見過主人，這使人有點尷尬。那位大學(xué)生神情淡漠地點了點頭。我們先到酒吧間，滿堆的人群里并沒有蓋茨比。外邊也沒有找到他，我們推開一扇很神氣的門走了進(jìn)去。這是一間巨大的掛式書房，四壁鑲的都是英國雕花橡木，很像是古墓。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顯然是喝得爛醉了，正坐在一張大桌子的邊上，鼻子上架著一副很大的貓頭鷹式眼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書架上一排排的書。聽見我們進(jìn)來，他興奮地轉(zhuǎn)過身，首先把喬丹打量了一遍。“你認(rèn)為怎么樣？”他突然問道。

“什么怎么樣？”

他把手指向書架。“當(dāng)然是那個，你也不用懷疑了，我已經(jīng)仔細(xì)看過了，都是真的！”

“你是說這些書嗎？”他點點頭。“那是真的——每一頁都是。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空書殼子，擺來蒙人的。可事實上它們都絕對是真的。每一頁！不信你瞧！”他以為我們一定不信，急匆匆地跑到書櫥前面拿來一本《斯托達(dá)德的言論》第一卷。

“看哪！”他興奮地嚷道，“一本貨真價實的印刷品。真把我鎮(zhèn)住了。又逼真又精美！而且又不失分寸，低頁并沒有裁開。這就已經(jīng)足夠了！”

他一把搶走我手里的那本書，急急忙忙地放回原處，一面又在嘀咕說，挪動一小塊磚頭，整個圖書室就可能會崩塌。“你們是怎么來的？”他問，“不請自來嗎？我可是有人介紹的：大多數(shù)人都有介紹。”

機(jī)靈的喬丹只用感興趣的眼光看著他，并沒有搭理他。“我是經(jīng)羅斯福太太介紹的，”他又接著說，“克勞德·羅斯福太太。我昨天才碰到他，在什么地方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已經(jīng)醉了一星期了。想在圖書室里醒會兒酒的。”

“那你醒了嗎？”

“我想是的，但又不太確定。我已在這邊待了一個小時了。對了，你們看這些書，都是真的！”

“你已經(jīng)講過了！”

我們禮貌地和他握手告別，之后又到外邊去了。

這時，有人開始在花園里跳舞；有老頭子和年輕姑娘一對，跳著不優(yōu)雅的舞步的；有無視一切的年輕男女，在一個角落里跳著時髦的舞步的；還有許多跳單人舞的姑娘，有時還會幫樂隊敲幾下打擊樂。午夜時分，狂歡開始了。有人用男高音演唱意大利歌曲；一位壞名聲的女人演唱了一首低音爵士樂，節(jié)目之間還穿插進(jìn)一些雜技，大笑之聲在夜空回蕩。那兩個穿黃衣服的姑娘——她們是雙胞胎——演了化妝娃娃戲，主人開始用很大的杯子盛著香檳招待客人。月亮在高空，星光燦爛、琴聲悠揚(yáng)！

我和貝克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旁邊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子和一個異常活躍的小姑娘，她笑得很爽朗。現(xiàn)在，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肚里的兩大杯香檳開始發(fā)生效力，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夢幻而迷離。

在節(jié)目間隙的時候，那個男子微笑著望向我：“我好像在哪見過您！”他禮貌地說，“您是不是曾在第一師待過？”

“是啊！我在步兵28連。”

“在1918年6月以前，我一直待在16連。我說您怎么這么面熟？”

于是，我們談到了法國的天氣、地理。他似乎就住在附近，他還說他新近買了架水上飛機(jī)，想明天去試飛。“跟我去海灣沿岸轉(zhuǎn)轉(zhuǎn)吧！怎么樣？”

“什么時候？”

“你覺得什么時候合適就什么時候，我隨便。”我剛要問他的名字，貝克掉過頭來笑著問我：“現(xiàn)在不覺得無聊了吧？”

“好多了。”我又轉(zhuǎn)向我新認(rèn)識的朋友，“今晚簡直奇妙極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見過主人的面呢！我家就在隔壁……”我向遠(yuǎn)處隱約的籬笆指指，“是蓋茨比先生派人送請柬來的。”

他不解地望了我一會兒。

“我就是邀請您的主人。”他突然說。

“啊？”我失聲叫道，“噢，很抱歉，不過……”

“看來我并不是個很到位的主人，我還以為您早認(rèn)識我了呢！”隨即他露出了令人無比寬心的笑容。這種笑容世間少有，仿佛貯藏著無盡的理解和善良，留給你永生難忘的印象。如同在這一瞬間，你便成了他所鐘愛和關(guān)注的世界，他是如此地理解你、相信你，正如你自己理解自己、相信自己一樣，使你自信勃發(fā)。但是馬上，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于是我才意識到，他不過是一個三十一二歲，文質(zhì)彬彬、風(fēng)度翩翩的年輕男子罷了。在沒見到他之前，我總覺得他是一個談吐很講究的人。

與蓋茨比先生表露身份同時，一個男管家急匆匆地跑來報告說有人從芝加哥打來長途電話，他欠身向我們大家道了個歉，并對我說：“需要什么盡管開口，千萬別客氣。”他很誠懇地說，“對不起，稍稍離開一下。”

他一走，我馬上向貝克表達(dá)我的驚異，并試圖找到答案。因為我一直以為蓋茨比是一個大腹便便、油光滿面的中年人。“他到底是誰？”我問道，掩不住急切，“你知道嗎？”

“他就是姓蓋茨比的那個人嘛！”

“我是想知道他更深層的一些東西。”

“噢！現(xiàn)在你也對這個題目感興趣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他曾告訴我他上過牛津。”

我仿佛抓住了一個模糊的線索，但又被她的下一句話打斷了。“可是，我才不相信呢！”

“為什么？”

“說不清楚，”她很固執(zhí)地說，“反正我不相信他在牛津讀過書。”

她說話的語氣使我想到另外一個姑娘說的“他曾殺過一個人”的話。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qiáng)烈了。我可以毫不驚異地接受和理解有人說的蓋茨比出身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區(qū)，或者出身于貧民窟，但一個年紀(jì)如此輕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沒有背景地冒出來，在這里買下如此豪華的別墅呢？“不管怎么樣，他舉行這么大的宴會，而我則喜歡大型宴會。這是真的。在大型宴會上你可以不受拘束地三三兩兩在一起談心，這是小聚會無法做到的。”她像大多數(shù)不愿深入某一話題的城里人一樣，邊說邊改換了話題。

突然，一陣大鼓的聲音過后，樂隊指揮大聲地向嘈雜的人群說道：“諸位來賓們，應(yīng)主人的要求，我們?yōu)榇蠹已葑嘁磺ダ厦谞枴ね兴雇蟹蛳壬男伦鳎@部作品就是曾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引起轟動的那部。”他以輕松、居高臨下的語氣說道。隨即又補(bǔ)充了一句：“真正的轟動！”最后一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樂曲的名字叫弗拉迪米爾·托斯托夫的爵士音樂世界史。”他以洪亮的聲音說道。

演奏一開始，我的注意力便被站在大理石臺階上的蓋茨比先生吸引住了。所以并沒有認(rèn)真聽一聽這支曲子到底如何。蓋茨比先生獨(dú)自在那兒用滿意的目光掃視著他的客人。他皮膚微黑，臉型消瘦，頭發(fā)因每天都修剪而又短又有型。我并沒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詭秘之處，相反地，在一群因飲了酒而變得失去自持的客人中間，沒有喝酒的他倒越發(fā)顯得有氣質(zhì)了。樂曲演奏完了，有的姑娘靠著男人的肩頭，有的姑娘甚至調(diào)皮地暈倒在男人的懷里，或直接倒在人群里，反正總會有人托住她們的。可是蓋茨比先生卻沒有介入任何形式的狂歡。“很抱歉，打擾一下。”蓋茨比的管家突然在我們身邊說道。“貝克小姐？”他問道，“蓋茨比先生想跟你談?wù)劊梢詥幔俊?

“我？”她驚奇地問道。

“是的，小姐。”

她驚愕地站起身來，看了看我，然后跟著男管家走了。雖然她穿著晚禮服但實際上，不論她穿什么衣服，她都像是穿著運(yùn)動服一樣，邁著矯健的步子，好像她天生就是在運(yùn)動場上一樣。

已經(jīng)快午夜兩點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一陣嘈雜的聲音從陽臺上一間有很多窗戶的房間里傳出來，持續(xù)了好一會兒。那位男大學(xué)生正和兩個舞女談?wù)撝a(chǎn)術(shù)的問題，還不時征求我的意見，可我悄悄溜開走到了室內(nèi)。

大廳里也滿是人。雙胞胎姐妹的一個正在彈鋼琴。一個身材高大的紅發(fā)歌女正在她旁邊唱歌。由于大量香檳酒的作用，她以一種悲慘的情緒在那里不合時宜地表演著。她邊唱邊哭，歌聲和著哭聲，眼淚掛在她的兩腮上，但是，因為眼淚碰到了涂得很濃的睫毛，變成了黑色，就像兩條黑色的小河流過她的臉頰。于是，有人建議她改唱自己臉上的音符。一聽這話，她就雙手一甩，倒在旁邊的大椅子上打起了呼嚕。“剛才，她跟一個冒充她丈夫的人打了一架。”她身邊的姑娘給我解釋說。

我向四周望了望，大多數(shù)的女客們都在跟丈夫吵架。就連喬丹的那一伙人，也不再團(tuán)結(jié)在一塊兒了。其中的一個男子正在興致盎然地和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交談，他的妻子一開始裝作大度，報之以微笑，后來再也撐不住了，便時不時地像一條發(fā)怒了的響尾蛇一樣，向她嘶叫道：“你太不守諾了！”并不只有男客們舍不得離開，兩位清醒的男客就陪著兩位帶著怨氣的太太。兩位太太一邊抱怨又一邊互相同情：“他總是在我玩得開心的時候，催著回家。”

“天下怎么會有這么自私的人！”

“我們每次都是第一個離開。”

“我們又何嘗不是！”

“不過，今晚我們可幾乎是最后了，”其中一個男子低聲說道，“你瞧，樂隊都離開半個小時了。”

雖然兩位太太對她們丈夫惡毒的行為難以接受，但還是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兩位太太被抱了起來，經(jīng)過短短的掙扎，最終都消失在黑暗中了。

我正在等著我的帽子被送來，圖書室的門開了，喬丹和蓋茨比先生走了出來。他還沒說完他的話，就被幾位來和他告別的客人圍住了。他收起原先熱切的神情，顯得有點恭謹(jǐn)。喬丹那伙人已經(jīng)開始喊她了，她仍置之不理地和我握手告別：“他剛才告訴我一件非常驚人的事情，”她還有點沒回過神來，小聲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們在里邊談了多久？”

“大概一個多小時。”

“真是太令人吃驚了！”她又重復(fù)道，“我不該這樣挑起你的興趣的，我已經(jīng)發(fā)過誓不告訴任何人了。”她朝著我打了個呵欠。“有空來看我吧，我的電話在西古奈·霍華德太太——我的姑媽名下……”她邊說邊走遠(yuǎn)了，并且向我揮了揮被太陽曬黑了的手，消失在門口。

我為第一次來就走得這么晚而感到不好意思。走上去同包圍著他的最后幾位客人一起向他告別。我把我剛來時找他的情形說了一遍，又向他道歉我初次見面時的失禮。

“別介意，”他很誠懇地安慰我，“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親愛的朋友。”他親熱地用手拍著我的肩膀，遠(yuǎn)遠(yuǎn)勝過他親熱的稱呼。“記得明天早上九點來陪我試水上飛機(jī)啊！”接著，男管家又出現(xiàn)在他身后：“先生，費(fèi)城的長途電話。”

“好的，告訴他我就來……各位，晚安。”

“晚安。”

“晚安。”他沖著待到最后才走的我微微一笑，仿佛對我莫名其妙的停留非常滿意。“晚安，請走好！”

在我走下臺階時，晚會的尾聲還在繼續(xù)。大門前50英尺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騷亂的場面。十幾輛被堵的汽車開著燈照向那兒。路旁靠右的小溝里，躺著一輛掉了輪子的小轎車。轎車開出蓋茨比的車道不到兩分鐘，可能是撞到突出來的墻上了。五六個司機(jī)在圍觀，他們停下來的車子造成了交通的堵塞。喇叭聲此起彼伏，更增添了混亂的程度。

撞壞了的車子旁邊站著一個穿長風(fēng)衣的男人，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很不解地從車子望到輪胎，又從輪胎望向圍觀者。“看哪！”他開始解釋，“車子開到溝里了。”

他驚奇地說出了這個事實，同時，我認(rèn)出，這就是早先在蓋茨比書房里的那個人。“怎么回事？”

他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我可是一點兒機(jī)械都不懂。”他很確定地說。“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撞到墻上？”

“這不干我的事，”戴著貓頭鷹眼鏡的家伙無事人似的說，“我對開車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剛剛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你不會開車，晚上就更不應(yīng)該開車了！”

“我可是試都沒試過，”他生氣地大嚷，“我連試也沒試！”這話使旁觀的人更加驚愕。“你不會想自殺吧？”

“幸虧只掉了一只輪子，不會開車還連試都不試！”

“你們搞錯了，”被認(rèn)定有罪的人解釋說，“車并不是我開的，車?yán)镞€有一個人。”

一聲聲“噢”、“啊”的震驚聲從人群里發(fā)出來。這時，小轎車的門也慢慢開了，已經(jīng)擴(kuò)展了的人群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車門在一種可怕的寂靜中敞開。一個臉色煞白、身形不穩(wěn)的人非常緩慢地從撞壞了的汽車?yán)锫读顺鰜恚恢淮笪栊瑥能噧?nèi)先探出來，試著在地上踩了幾下。

這位天外來客被汽車的強(qiáng)光刺得睜不開眼，亂七八糟的喇叭聲更使他如墜迷霧之中，他站在那兒定了半天神兒，方認(rèn)出那個穿風(fēng)衣的同伴。

“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很鎮(zhèn)定地問，“沒油了嗎？”

“你自己看吧！”

幾個人把脫落的輪胎指給他看，他瞅了瞅車輪，又驚疑地望了望天空，弄不清楚天上怎么會掉下輪胎。“你的車輪掉了。”有人給他解釋。他聽懂似的點點頭。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咱們停住了。”

一會兒，他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大聲而堅決地問：“誰能告訴我哪里有加油站？”

幾個稍微比他清醒的人使勁給他解釋，輪子和車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倒車，”他花了點時間想出了一個辦法，“用倒車檔！”

“是輪子掉啦！”

他思考了一下子。

“試一試也沒有關(guān)系嘛！”他說。

我掉轉(zhuǎn)身，離開了達(dá)到高潮的汽車?yán)茸帏Q曲，穿過草地向家走去。月色很好，回頭望去，蓋茨比的別墅映襯著月光，為夜色增添了幾分嫵媚。歡聲笑語漸漸從光輝燦爛的花園里隱去了，只有明月依舊。一股巨大而無形的空虛感從敞開的窗戶和門里流出來，深深地籠罩著這兒的主人，他仍然站在陽臺上，做著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告別手勢。

重讀以上的內(nèi)容，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相隔幾個星期的三個夜晚所發(fā)生的事情上面了。然而事實上，這些只不過是整個繁忙的夏天的一點瑣事罷了。我對它們的關(guān)心程度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對我個人事情的關(guān)心程度。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每天早晨，我都沿著紐約城南部高樓大廈之間的白色空道走向正誠信托公司，初升的太陽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拉向西邊。午飯的時候，我大都和混得很熟的其他辦事員和年輕的債券推銷員擠在又暗又擁擠的小飯館里，胡亂地吃上一頓豬肉香腸加土豆泥什么的，再喝上一杯咖啡。有段時間，我還和一個住在澤西城的姑娘同居過。她是做會計工作的。后來，我還是結(jié)束了這段生活，為此，他的哥哥差一點兒沒找我算賬。

我的晚飯多數(shù)在耶魯俱樂部，總覺得這是我一天中最不好過的時間。之后，我到圖書室去鉆研一個多鐘頭關(guān)于投資和證券的書本。因為圖書室里很少受人打擾，便于工作。遇到晴和的好天氣，我還會沿著麥迪遜路散會兒步，路過古老的默里山飯店，穿過第33號街道，最后到達(dá)賓夕法尼亞車站。我漸漸喜歡上了紐約，喜歡它夜晚的激情奔放，喜歡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以及車輛往來的繁華。我喜歡在五號路上閑逛，尋找人群中最風(fēng)流美貌的女郎，幻想著和她們度過一段永遠(yuǎn)不會被外人察覺的生活。有時，我會跟著她們走到街道拐角處她們神秘的寓所。目睹了她們的回眸一笑，又目送她們消失在門后。在大都市這令人迷醉的黃昏里，我有時會莫名地被一陣寂寞所席卷，然而，這種感覺也會讓我在那些徘徊在櫥窗前窮困的青年小職員身上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比我還要凄涼，黃昏時獨(dú)自上小飯館吃一頓，然后在虛度中消遣著生活中這令人陶醉的夜晚時光。

有時，在晚上八點多鐘，四十幾號街的附近會擠滿前往戲院院區(qū)的出租汽車，看到此情此景，總會觸動我的惆悵之感。在路口暫停的出租汽車?yán)铮藗兓ハ噘艘乐扔星穆暤募?xì)語，也有大聲的歡笑，燃著的香煙擴(kuò)散著一個又一個模糊的藍(lán)圈。我放飛自己的想象，仿佛也在和他們一同去尋歡作樂，分享內(nèi)心的激動和興奮。但，我只能在內(nèi)心里默默為他們祝福。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見到喬丹·貝克。后來在仲夏的時候，我又碰到了她。開始，我為能陪她一起到各處去而感到很榮幸。畢竟，她是高爾夫球冠軍，很多人都認(rèn)識她。后來，另外一種感情慢慢滋生了。雖然不是愛情，卻有一種溫柔的吸引力吸引著我。她對世人，老是擺出一副不耐煩的、高傲的面孔。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裝模作樣只不過是為了掩藏某些東西，而且，我知道她要掩藏的是什么。有次，我們兩人去沃維克去參加一次別墅聚會，她沒拉上車篷就把借來的車子停在雨里，然后刻意地撒了個謊。這件事兒使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黛西家沒想起來的事兒。她第一次參加一個重大的高爾夫錦標(biāo)賽時，曾惹發(fā)過一場很大的風(fēng)波。有人說她在半決賽中移動過球的壞位置。后來，事件之所以平息是因為那人收回了原話，見證人說那是自己搞錯了。而這個事件和她的名字卻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喬丹·貝克出于本能，總是避免和過分聰明的男人相處。

我明白這是因為她認(rèn)為在一個對越軌行為不敏感的圈子里活動比較有安全感。她幾乎事事都撒謊，不甘心處于不利地位，我推測，她可能從很早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世俗的各種花招手段，這樣，既使她獲得了成功，又使她和世人保持著嚴(yán)格的距離。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女人撒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時我也會稍感遺憾，但我隨即又會忘掉。同樣是在那次別墅聚會的時候，她從一個工人的身旁開過，車身碰著了那人的紐扣，差一點就把他撞倒了。我對她說：“你的技術(shù)不太高明，你應(yīng)該用心開，要不還不如不開呢！”

“我很用心開！”

“不，你沒用心。”

“沒關(guān)系的，別人用心就行了。”她輕松地說。“這跟你開車是兩碼事。”

“但他們會躲開我，”她堅持道，“車禍又不是一方面就可以造成的。”

“萬一你碰到一個和你一樣的人呢？”

“我可不希望我能碰到。”她答道，“我非常討厭粗心的人。這就是我為什么對你有好感的原因。”

她灰色的眼睛因為太陽的照射而微微瞇著，盯著筆直的前方。她有意歪曲我們的關(guān)系，幾乎使我認(rèn)為我愛上了她。但由于我反應(yīng)遲緩，而且思想受著很大的束縛，抑制了我內(nèi)心點燃的情欲。同時，我還在思量著如何擺脫家鄉(xiāng)的那件麻煩事。雖然我每星期都在信的末尾簽上“愛你的尼克”，而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那位小姐打網(wǎng)球時，上唇邊就會出現(xiàn)一溜汗珠的樣子。不過，不管怎么樣，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一種無形的契約，只有在解除它之后，我才可以重獲自由。每個人在品德上都有他自認(rèn)為的美好的一面，對于我來說是這樣的：我是我所認(rèn)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誠實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