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總論 中國近代史學發展趨勢

近代史學:跨世紀的歷程

從1840年鴉片戰爭發生起,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跨越兩個世紀、雄渾壯闊的近代史學的畫卷。在這約一百一十年間,由于中國傳統文化蘊蓄的深厚和更新力量,由于救亡圖強、爭取民族解放斗爭的不斷推動,由于沖破了與世隔絕的狀態、學習和借鑒西方先進思想文化,由于一代代史家嘔心瀝血、追求真實歷史記載、追求更高科學價值的不倦努力,近代史學呈現出波瀾起伏、高潮迭現的局面。近代的許多優秀史著是同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斗爭,同爭取民主、科學、社會發展的近代化潮流息息相關的,近代史學又離我們最近,許多佳作仍被今天的讀者經常閱讀,與當今發展新史學和建設民族新文化關系最為密切,所以自然格外地引起我們研究的興趣。

從跨越兩個世紀的發展大勢考察,近代史學先后出現過三次意義重大的飛躍,標志著演進過程的三個大的階段:

1842年,魏源著成《海國圖志》,標志著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轉變出現質的飛躍,傳統學術的格局開始被突破,從此,在史書內容、著史旨趣和哲學思想指導上,都灌注進具有近代意義的新鮮東西。這一階段可劃至19世紀末。

1902年,梁啟超撰《新史學》,是近代史學演進的又一次質的飛躍,以激烈地批判舊史,宣告從理論到方法迥然不同的新史學時代的到來。繼其后,夏曾佑撰成的使人“一新耳目”的通史著作,梁啟超后期有關歷史理論和學術史的著作,王國維的考史成就,“古史辨”派打破舊的權威,抨擊了自古相傳的古史系統,陳寅恪對中古歷史文化的研究,陳垣在文獻學、宗教史等領域的成就,都是新史學的發展。新史學的倡導和發展構成近代史學的第二個大階段。陳寅恪、陳垣的一些有名著作雖寫于三四十年代,但他們這些成就也可歸到這一階段敘述。

1929年,郭沫若著成《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近代史學因而出現第三次飛躍。在此之前,李大釗為傳播唯物史觀作出杰出的貢獻,他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先驅。郭沫若則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奠基者,他首先做到把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歷史相結合,系統地重新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標志著近代史學發展達到新的階段。此后范文瀾著成新型的通史著作《中國通史簡編》及《中國近代史》(上冊),還有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在社會史、思想史等領域撰寫了很有價值的著作,遂使馬克思主義史學成為中國史學近代化的主流。

一、突破傳統學術格局的歷史性躍進

鴉片戰爭是中國歷史由長期封建社會轉向展開反帝反封建斗爭的近代社會的轉折點,它也是史學長河中由傳統史學的范圍走出,開始進入近代史學的標志。

反映這一轉折時期史學成就的主要代表人物是魏源。但是論述近代史學還不能不講龔自珍,他雖然在鴉片戰爭的第二年就去世,但是他的社會歷史觀和學術主張屬于近代體系,所以與魏源齊名。誠如梁啟超所總結的:“數新思想之萌蘗,其因緣固不得不遠溯龔、魏。”“吾見并世諸賢,其能為現今思想界放光明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當其始讀《定庵集》,其腦識未有不受其激刺者也。”[1]在鴉片戰爭爆發之前,龔自珍已經認識到封建專制制度腐朽不堪,指斥封建皇帝是“霸天下之氏”,對眾人“震蕩摧鋤”[2]以建立其淫威,“天下無巨細,一束之于不可破之例”,“約束之,羈縻之”。[3]他深切感受到社會矛盾極其尖銳,危機四伏,所以宣告封建統治已經到了“衰世”,“亂亦竟不遠矣”![4]他還預言歷史將發生巨變,“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5],更被他死后十年爆發的震撼天地的太平天國革命所證實。他對于腐敗透頂、扼殺社會生機和創造活力的官場風氣、官吏銓選制度、科舉考試等,都有深刻的批判,并尖銳地提出必須變革,國家民族才有生路,強調說:“自古及今,法無不改,勢無不積,事例無不變遷,風氣無不移易”[6],以此警告統治者,不變革就等于自取滅亡!因而成為近代中國主張社會改革的先驅者。在學術領域方面,他反對當時盛行的考據學末流脫離實際的學風,倡導經世致用。對于史學,更提出史家應該做到“善入”“善出”的著名論點,要求史家應熟悉社會生活多種情狀,并把它們表現出來。而他本人對西北邊疆史地有精湛的研究,充分顯示出著眼于解決社會危機,著眼于安定邊疆,來解決邊疆民族問題的卓識,成為他倡導“經世”學風的出色實踐,對當時及后世學者很有影響。所以,龔自珍雖然沒有寫出重要的史學專著,他卻是近代史開端時期主張轉變學術風氣、由“考史”轉向關心社會實際問題而“著史”的代表人物之一。

魏源是龔自珍的摯友,在鴉片戰爭以前,魏源在揭露封建專制的腐朽、主張變革、批判“爪剖img析”煩瑣考證的學風、倡導經世致用等問題上,與龔自珍的觀點是很一致的。魏源于道光八年(1828)捐資獲得“內閣中書舍人候補”的職位后,即廣泛閱讀了內閣所藏大量檔案,了解清朝前期、中期的歷史、掌故,為著史作了準備。由于鴉片戰爭清朝戰敗的刺激,他發憤著述,連續撰成《圣武記》《海國圖志》《道光洋艘征撫記》等三部愛國主義史著,以后又撰有《元史新編》,因而成為近代史開端時期史壇風氣轉變的出色代表人物。《圣武記》是第一部探索清代盛衰的史書。魏源在書中記述了清初開國和康熙朝平定三藩、平定噶爾丹叛亂等役的勝利,總結出當時指揮得當、將士作戰勇敢、君臣上下無甚差異等原因,他把總結歷史經驗跟當前的愛國御侮斗爭結合起來,議論說:“自古及今,或以殷憂啟圣,或以道謀潰成,廟算不定,而大難克削者,未之前聞!”[7]以此表達對道光帝在戰爭中忽戰忽和舉棋不定的譴責!魏源一針見血地指出乾隆末年是清朝由盛到衰的轉折點,白蓮教起義持續九年,蔓延五省,給清朝以“痛深創巨”的打擊,而且處處暴露出清朝官軍腐敗無能,將領貪生怕死、腐化享樂,不顧士卒死活等致命弱點,致使“各路官兵鄉勇餉遲不發,至令枵腹無裈,牛皮裹足,跣行山谷”[8]。揭示出這樣不堪一擊的軍隊,正是造成鴉片戰爭在軍事上遭受失敗的原因。在《道光洋艘征撫記》中,魏源站在中華民族反抗侵略的正義立場,把握了鴉片戰爭這場復雜事變的來龍去脈,“據實直書”,尖銳地揭露侵略者和投降派的罪行,表彰愛國將領和人民大眾的英勇氣概。書中揭露侵略軍所到之處“擄掠焚燒慘甚”,三元里事件就是洋兵“時肆侵略”而激起的。清朝統治集團昏聵無能,“承平恬嬉,不知修攘為何事,破一島一省震,騷一省各省震,抱頭鼠竄者膽裂之不暇,馮河暴虎者虛驕而無實”[9]。投降派琦善在廣州“開門揖盜,自潰藩籬”[10],奕經在浙江失敗后捏奏虛報,掩罪邀功,將大敗說成大勝。魏源又以鮮明態度贊揚林則徐等抵抗派人物的功績,反映人民抗英斗爭的巨大力量。他在書中明確提出“義兵可用”,并以充沛的感情歌頌三元里附近一百零三鄉人民“倡義報復,四面設伏”,[11]使侵略軍陷入重圍,狠狠教訓了兇惡的敵人,表現出人民大眾愛國御侮的偉大精神,今天讀來仍然具有鼓舞人的力量。

《海國圖志》一書尤其集中地代表史學突破了傳統學術的格局,實現了意義重大的飛躍。以往中國長期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態,對外部世界一向暗昧無知,妄自尊大。鴉片戰爭這場劇變,驟然向我們的先輩提出一個嚴峻的課題:為了維護民族獨立,抗擊侵略,必須立即改變閉目塞聽的狀態,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了解外國,學習外國先進事物,尋求救國真理。這也是中國社會走向近代化的根本方向。魏源著成《海國圖志》一書,恰恰符合于這一時代要求,第一次系統、大量地介紹外國史地知識,突破了傳統學術“嚴夷夏之防”,對外國閉塞無知的舊格局。為了向國人介紹急切需要的外國知識,他把當時所能搜集到的材料全部匯輯進去,“鉤稽貫串,創榛辟莽,前驅先路”[12]。對于外國人的撰述,即所謂“西洋人譚西洋”者尤為重視,修撰成一部當時東方世界最詳備的世界史地及現狀的參考書。魏源尖銳地揭露統治集團對外國昏暗無知,是造成戰爭慘敗的重要原因:“以通市二百年之國,竟莫知其方向,莫悉其離合,尚可謂留心邊事者乎?”[13]相比之下,英國卻“洞悉中國情形虛實,而中國反無一人了彼情偽,無一事師彼長技。喟矣哉”[14]!因而他大聲疾呼:“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15]書中還對北美民主制度表示向往。[16]魏源明確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口號,成為近代先進的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真理的起點。當時他所注目的重點固然在學習“船堅炮利”的軍事技術,同時還提出允許私人設廠,發展民用工業,并在書中介紹外國鐵路、銀行、保險等知識。《海國圖志》以其前所未有的新鮮內容、新鮮思想獲得了社會人士的歡迎,在國內多次刊刻。它的深遠影響直至20世紀前期,梁啟超于1924年著書評價說:《海國圖志》一書獎勵國民對外之觀念,“其論實支配百年來之人心,直至今日猶未脫離凈盡,則其在歷史上關系,不得謂細也”[17]。《海國圖志》還傳入日本,對明治維新志士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與魏源同時及稍后的重要史家,還有徐繼畬和夏燮。徐繼畬在鴉片戰爭期間都在閩、粵沿海任職,較多接觸涉外事務。從1843年起,他即為將可靠的外國知識介紹到國內而殫精竭慮,著手撰《瀛寰志略》,至1848年完成。這部書所介紹的世界史地知識,考訂比較精審,論述集中而簡潔,故在19世紀后期也是與《海國圖志》并稱的名著。開卷第一篇為《地球》,介紹南北極、赤道、各大洲、各大洋,概述亞細亞大陸之廣袤,歐羅巴洲之諸國林立、犬牙交錯,美洲新大陸的晚近發現,南冰海的探險……,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科學知識。徐氏把記述歐美國家作為重點。在卷四《歐羅巴》總論中,他頗為準確地勾勒出歐洲歷史的輪廓,論述了歐洲古代的希臘羅馬文明,近代歐洲國家在世界范圍內的殖民活動,各國地理形勢、版圖、人口、兵力,以及技術、商業、宗教等。更有意義的是,他講到西方文明在當時居于先進的地位:“歐羅巴諸國之東來,先由大西洋而至小西洋,建置埔頭,漸及于南洋諸島,然后內向而聚于粵東。萌芽于明中,濫觴于明季,至今日而往來七萬里,遂如一葦之杭。天地之氣,由西北而通于東南,倘亦運會使然耶。”[18]徐氏還稱贊華盛頓所創北美民主制度,“公器付之公論”[19],又稱贊瑞士不立王侯的制度是“西土桃花源”,但他尚不能完全擺脫“夷夏之辨”的舊意識,故有迂腐之論。稍后,夏燮在咸豐年間撰成《中西紀事》,全書記載鴉片戰爭及第二次鴉片戰爭的經過,旨在通過記載眼前事變,喚醒國人認識到侵略者正在步步進逼,民族前途日益危險。當時投降派人物穆彰阿、耆英得勢,夏燮著書實冒著巨大風險。全書愛國感情鮮明,材料翔實,顯示出具有將史學服務于反抗侵略、救亡圖強斗爭的自覺意識。夏燮記述的重點是鴉片戰爭長江之役、臺灣抗英將領姚瑩遭受誣陷事件和廣州人民反英人進城的斗爭。他把批判的鋒芒指向權奸穆彰阿和道光皇帝,指出:造成南京城下屈辱簽約的結局,不僅是因為耆英、伊里布“預存一不敢戰之心”,“方寸已亂”,而決策者更在朝廷,穆彰阿以“靖難息民,于計為便”作借口,道光帝“亦久厭兵,而幾幸外夷之一悔禍也”,[20]所謂“撫夷”也完全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書中還用確實的史實,揭露姚瑩、達洪阿在臺灣抗擊侵略有功,反遭誣陷,乃是投降派人物秉承侵略者之意有意羅織而成的。尤為可貴的是,夏燮對當權人物最忌恨的廣東義民的斗爭,卻明確地予以肯定和贊揚。書中首尾完整地記述廣東人民用“團練”的自發武器組織,進行反對英人進城的斗爭,“紳民喋血,丁壯荷戈,誓與英夷為不共(戴天)之仇”[21]。有力地歌頌了廣東人民共同的反侵略、反投降的堅強意志。書中還較系統地記載了中英通商關系的由來,鴉片走私貿易的經過及危害,及兩次鴉片戰爭過程中的中外交涉,故在記載近代外交史上也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中西紀事》的撰成,說明夏燮不愧是近代史上一位有膽量、有見識的愛國史家。

魏源倡導的了解外國、學習外國這一新的著史格局和認識路線,至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被另一位近代文化名人黃遵憲所發揚。他于1879年至1887年(光緒五年至十三年)撰成了19世紀后期的史學名著《日本國志》。黃遵憲于1877年秋赴日任使館參贊,親身體察到日本明治維新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本人還閱讀了盧騷、孟德斯鳩民權學說的著作,極受啟發,于是決心撰寫明治維新的歷史作為自己祖國的千秋史鑒。黃遵憲創造性地運用志書的形式,有系統地記述了明治維新的由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各個領域中施行的新制度、新辦法,以及取得的顯著成效。書中明白宣告日本君主專制制度已經注定要完結,召開國會為期不遠了。由于“時會所迫”,“二千五百余歲君主之國,自今以往,或變而為共主,或竟變為民主”,[22]已是歷史的必然趨勢。書中詳細記述明治四年以來如何“銳意學習西法”。他贊美說:不數年之間政府連續采取重要的新措施,“布之令甲,稱曰維新,美善之政,極紛綸矣”[23]!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反復論證日本的迅速進步直接是由于實行開放政策、大力與外國交往、學習外國的結果,所以使日本“骎骎乎進開明之域,與諸大爭衡”,雄辯地證明“交鄰之果有大益”。[24]這些論述,都是為了針砭國內守舊派“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25]的落后意識造成的種種痼疾。黃遵憲所定的另一撰述要求,是要努力介紹西方資本主義制度、文化,故說:“今所撰錄,……凡牽涉西法,尤加詳備,期適用也。”[26]黃遵憲在日本五年,通過究心日本的“學習西法”,已對西方制度有所了解,又到美國三年余,對西方制度作直接的考察。他把這些熔鑄入史,使本書又成為觀察世界潮流的窗口。書中對西方國家產業蓬勃發展的情景和措施作了生動的描述,目的并不在于謳歌西方,而是為了取其法以求中國的富強,這與當時國內民族資本的發展要求是互有聯系的。總之,黃遵憲以自己新的觀察、新的知識,發揚了魏源史學的愛國思想和突破傳統學術格局的創造精神,通過批判封建專制,廣泛記載日本、歐美的制度、文化,明確地表達了發展資本主義的思想要求。在編撰上,由于黃遵憲多年擔任外交官,親自了解、觀察、訪求,而直接獲得大量資料,熔鑄成篇,因而所著更有系統性。這些都比《海國圖志》大大向前發展了。《日本國志》在90年代刊行后,曾對戊戌維新運動產生了實際的影響。

較《日本國志》著成稍前一段時間,有早期維新思想家王韜(1828—1897)撰《普法戰紀》及《法國志略》。《普法戰紀》二十卷,記敘1870—1871年普法戰爭事,系根據當時報紙所載資料及采集其他文獻,按時間先后匯編而成。但因它編撰及時,戰爭結束時書已完成,故在日本影響頗大,陸軍文庫曾刊行此書。《法國志略》編撰時間與上書同時,后來增訂補充內容,成書二十四卷。王韜著此書目的,一是把法國歷史介紹給國內(前已有在華外國人譯成漢文的英、美史志書),二是用法國的富強和進步激勵國人覺醒,打破閉塞陋習,因而表達了他深刻的寓意:“方今泰西諸國,智術日開,窮性盡理,務以富強其國,而我民人固陋自安,雖不知天壤間有瑰偉絕特之事,則人何以自奮?!國何以自立哉?!”[27]全書內容是把敘述法國歷史和記載社會制度、現狀結合起來,故其體裁是將紀事本末體和典志體二者相糅合。前十四卷載史事,在國內首次把法國歷史盛衰比較系統地介紹過來。后十卷是專題記載,包括職官、國會、禮俗、學校、工藝技術,以及法國疆域、首都巴黎、地方都邑的地理知識;這一部分更明顯地體現出王韜學習西方、尋求富強的見識。書中對于促進資本主義生產和貿易的一套辦法,如銀行、商會、郵政、鐵路都有評論,反映出早期維新派對商業流通和商品生產重要性的認識。《志學術》一章,講法國三百年人才輩出,“于格致歷數之理多所發明,詳加究測”,有明顯的實效。然后歷數法國自15世紀以來有關天文、地理、數學、物理、化學、航海、工藝、光學、電學等方面的成就,使人耳目一新。[28]尤有價值的是,《志國會》一章,詳細記載國會根據公眾意見制定法律,選舉統領、首輔,“一有不當,通國謝之”,并加以評論,稱,“國會之設,惟其有公而無私,故民無不服也。歐洲諸國,類無不如是,即有雄才大略之主,崛起于其間,亦不能少有所更易新制、變亂舊章也。雖或強行于一時,亦必反正于后日。拿破侖一朝,即可援為殷鑒。夫如是則上下相安,君臣共治,用克垂之于久遠,而不至于苛虐殃民、貪暴失眾”。[29]強調由于有議會民主制度保障,法律不能隨便更改,更不能隨便破壞,國家可以避免長時間離開常軌,有效地防止腐敗政治局面的發生。這在當時明顯地具有批評封建專制的重大進步意義。

在哲學思想上,近代前期史學也取得了重大突破,這就是:從鴉片戰爭前后龔、魏宣揚具有革新意義的公羊三世變易觀,到19世紀末先進人士崇奉西方進化論,作為新的觀察歷史和社會變動的指導思想。公羊三世說的雛形,是《公羊傳》作者解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歷史所講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30],其中包含著對歷史可以按一定標準劃分為不同發展階段這樣一種寶貴的觀點。至東漢何休,又將三世說發展成為一種樸素的社會發展階段論:“據亂——升平——太平。”[31]東漢以后,公羊學消沉一千多年,到嘉道年間,公羊學說重新崛起,“翻騰一度”,并被進步學者龔、魏所力倡,發揮其“微言大義”,聳動人心。龔自珍將它改造為“治世——衰世——亂世”的新三世說,用來論證封建統治陷入危機。[32]魏源也將公羊變易觀點糅合到對中國歷史進程的觀察之中,提出了“氣運說”來解釋面臨的歷史變局。至戊戌維新醞釀時期,贊成維新變法的進步人物,如梁啟超、譚嗣同、夏曾佑都喜讀《公羊》,康有為更將公羊三世說跟建立君主立憲的主張結合起來,形成具有資產階級性質的進化理論,作為宣傳維新變法的思想綱領。1895年以后,嚴復著手翻譯《天演論》(1898年出版),向國人傳播一套具有嚴密科學體系和鮮明實證特點的近代進化論學說,因而使夏曾佑、梁啟超等進步人士無比傾服。進化論的傳播,使“中國民氣為之一變”[33],它使立志改革的人物有了新的思想武器,也使自《海國圖志》撰成以來經過幾十年醞釀的近代史學產生新的飛躍,跨入20世紀初年的“新史學”時期。

二、“新史學”的倡導和發展

20世紀初年的中國,一方面處于清朝腐敗統治和列強加緊侵略造成的嚴重危機之下,另一方面又正是新思想奔涌的時代,愛國留學生們大量翻譯日本的新著作,其中有《史學原論》《史學概論》等多種,與要求推翻封建專制的時代大潮相呼應,掀起了批判“君史”、提倡“民史”的熱潮。進化論這一反映時代精神的先進哲學思想,又為學術創辟新境界注入新鮮的活力。梁啟超于1902年所寫《新史學》一文,即成為激烈批判封建舊史、宣告具有不同時代意義的“新史學”到來的宣言。

舊史是封建時代的產物,相沿二千年,層層堆積,封建意識根深蒂固。近代史學要為自己開辟道路,就必須以凌厲的攻勢廓清其謬誤,使人們猛醒過來,認清封建毒素的危害。梁啟超正是執行了這一時代使命。《新史學》對舊史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其理論基礎是國民意識和進化觀念。《新史學》開宗明義標明史學的地位和作用,要求史學必須增長國民意識和激發愛國精神。而舊史則站在國民的對立面——為封建君主、臣僚而作,更不懂進化為何物。由此造成舊史“知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等項嚴重積弊和封建毒素,簡直成為二十四姓之家譜,或是墓志銘的匯集。這些批判雖欠作具體的分析,態度過激,卻打中要害。因此梁啟超大力呼吁要實行“史界革命”,對舊史實行徹底改造,運用國民意識和進化論作指導,創造出符合于“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立于此優勝劣敗之世界”[34]這一時代需要的新史學。梁啟超還對新史學的發展方向分三個層次加以界定:一、“歷史者,敘述進化之現象也”;二、“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也”;三、“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這三層界定,恰恰是以舊史宣揚循環史觀、把史書變成孤立的人物傳、只記載社會表象而忽視因果關系和進化法則等項弊病為鑒戒而闡發,從此,宣告了在指導思想上、內容上跟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舊史迥然不同的新史學時代的到來。因此,盡管《新史學》所作的設想尚嫌簡單,卻具有開辟近代史學發展新階段的意義。在同一時期,梁啟超還撰著有《中國史敘論》和《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前者提出了修撰中國史的初步設想,論述了中國史與世界史的關系、地理條件與民族性、中國史的分期等問題,顯示出遠比舊史家開闊得多的眼光。后者以簡要文字對中國數千年意識形態作出頗有系統的概述,相當有說服力地論述各個時代思想的主要特點、成就和缺陷,這些特點產生的條件,對后代造成的影響,精見紛出迭現,令人目不暇接。這兩篇著作,大大壯大了梁氏倡導新史學的聲勢。時隔不久,夏曾佑撰成《中國古代史》(1904—1906年,原名《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已完成上古至隋朝部分。此書以進化論和因果律為指導,對中國歷史的演進作了別開生面的論述。作者破天荒第一次以進化發展觀點為指導,提出了一套劃分中國歷史發展階段自成體系的學說,劃分為三大時代、七小時期。夏氏劃分歷史階段,所注重的是國勢強弱、文化發展及民族關系,并且特別重視“世運”“變局”,考察歷史發展的轉折,往往能作出獨到的分析。書中還激烈地批判專制主義的罪惡,反映了本世紀初進步思想界要求結束專制制度的時代呼聲。跟書中新鮮的內容相適應,夏氏在編撰上也采用了新穎的形式。故此書出版后大受歡迎,被評價為“上下千古,了然在目”,讀之“有心開目朗之感”。可以說,具有比較完整意義的中國近代史學,即是從通史著作《中國古代史》和史學理論著作《新史學》開始的。梁啟超本人對于新史學的進一步建樹,是在1918年他宣布脫離政界、專力從事著述和大學教課以后。在其一生最后十年間,他先后完成《清代學術概論》、《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先秦政治思想史》、《儒家哲學》、《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中國文化史·社會組織篇》、《古書真偽及其年代》、《春秋載記》、《戰國載記》等多種著作,對社會史、學術史、文獻學以至文化史等項研究作出貢獻。跟嚴復、康有為、夏曾佑只有前期、沒有后期不同,梁啟超在前期是維新領袖和新史學倡導者,后期仍對學術文化多所貢獻,進一步實踐其“新史學”的主張,這同他的愛國思想、國民意識和重視學術上的新舊更換是分不開的。而且因他學識淵博,史學之外,文學、哲學、宗教等諸多領域都做出值得稱道的成績,盡管梁氏治學有“淺嘗多變”的弱點,但從總體上,不愧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近代學術文化的開拓者。

五四前后,為新史學的發展作出重要貢獻,并且產生很大影響的有兩位學者,一是從事古史研究以運用“二重證據法”著稱的王國維,一是創立“古史辨派”的顧頡剛。

王國維(1877—1927)古史研究的成績是以運用新材料為基礎的。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關于新史料有四項重要發現:殷墟甲骨文;敦煌及古代西域各地的漢晉竹簡;敦煌石室唐人寫卷;內閣大庫明清檔案。這些發現,為方興未艾的新史學提供了運用新史料、新方法的極好機遇。王國維即在運用甲骨文研究古史上取得重大突破。在他之前,羅振玉對搜集和刊布甲骨文有大的貢獻,并且已開始將甲骨文上的商王名號與《史記·殷本紀》相對證,指認出卜辭中商王名號二十二個,外加示壬、示癸兩個先公名號。[35]王國維在羅氏的基礎上大大向前推進,他綜合《史記》及其他古代文獻與卜辭相對證,對整個商王室世系作總體的研究,出色地運用“二重證據法”,取得了震驚學術界的成就。王國維運用“二重證據法”這種近代科學方法,使傳統的文獻資料與出土的考古資料同時為古史研究服務,這就豐富了古史研究中的可信資料,擴大了史學工作者的視野。就文獻而論,他又能突破以往研究者僅從史書上找證據的局限,而將以往視為神話、小說,不當作歷史材料看待的記載,如《楚辭》《山海經》,也加以重視,與考古材料互相補充印證,得出重要的新見解。作于1917年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與《續考》兩文,是王氏考史名作。他把與卜辭相質證的文獻范圍,由《史記》擴大到《楚辭》《山海經》《竹書紀年》《世本》《漢書·古今人表》《呂覽》,甚至擴大到金文,廣參互證,而使前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在他手里迎刃而解。例如王亥,他首先注意到:卜辭中多記王亥事,“乃祭禮中之最隆者,必為商之先王先公無疑”。而《史記·殷本紀》及《三代世表》,商先祖中無王亥,只記載: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查《史記索隱》所注:“振,《世本》作核。《漢書·古今人表》作垓。”據此,王氏先判定:“《史記》之振,當為核或垓字之訛也。”然后,王氏引《山海經·大荒東經》所載:“……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殺王亥,取仆牛。”郭璞注引《古本竹書紀年》云:“殷王子亥,賓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緜臣殺而放之。……”《今本竹書紀年》中也有“殷侯子亥賓于有易,有易殺而放之……”的記載。王氏遂作出肯定,以上三種文獻中的“王亥”“殷王子亥”“殷侯子亥”乃是一人,又列在上甲微之前一世,“則為殷之先祖,冥之子、微之父無疑”。[36]至此,王國維又從甲骨文中考證出一位商先公名號,而且以詳審的證據糾正了《史記》的一項誤記。王氏又進一步指出《世本·作篇》中的“胲”,《楚辭·天問》中的“該”,《呂氏春秋·勿躬篇》中的王氷,記的都同是王亥。用同樣的方法,王氏又考證出卜辭中的王恒也是商先公,“王亥與上甲微之間,又當有王恒一世”。又識出卜辭中的唐就是商朝開國之君成湯。根據卜辭中報乙、報丙、報丁,字皆在匚中,考證出卜辭中的田就是上甲微,并且第一次采用甲骨綴合之法,考證出上甲微以下的世系應按“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排列,改正了《殷本紀》中作“報丁、報丙、報乙”的誤記;預言示癸與大丁之間應闕大乙,也為以后學者所證實。[37]

由于運用近代科學方法考證新史料,使文獻所證幾千年前的商先王先公世系獲得了實物的確證,而《史記》這部古代杰出史著在總體上史料價值的可靠性也得到證實,且證明后人運用新出土的史料,以科學方法,可以有根據地糾正兩千年前史家的誤記。對于二重證據法的運用和價值,王國維本人曾用簡約的文字加以表述:“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別,此世界各國之所同也。……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38]王國維的成就給學者們很深刻的啟發:只要方法對頭,廣搜證據,縝密考證,就能做出超越前人的成績。郭沫若對王國維有中肯的評價,稱他是“新史學的開山”[39],又說:“王國維,研究學問的方法是近代式的,思想感情是封建式的。兩個時代在他身上激起了一個劇烈的階級斗爭,結果是封建社會把他的身體奪去了。然而他遺留給我們的是他知識的產品,那好像一座崔巍的樓閣,在幾千年來的舊學的城壘上,燦然放出了一段異樣的光輝。”“欲清算中國的古代社會,我們是不能不以羅、王二家之業績為其出發點了。”[40]楊向奎教授也有精辟的論述:“他用考古學上的材料來證實文獻上的記載,使久已沉埋的史料又活躍起來。”“如果說‘古史辨’派在掃蕩不科學不合實際的古史傳說上作出了貢獻;那么王國維則在建設可信的古史系統上作出了成績。他們是一破一立,同時存在,至郭沫若同志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出版后,乃出現了一個嶄新的境界。”[41]

從1920年底以后,顧頡剛(1893—1980)即以提倡大膽疑古辨偽著名,吸引了其他學者參加,形成了以他為主將的“古史辨派”。[42]顧頡剛從事古史辨偽工作,首先是受到清代乾嘉時期學者崔述及晚清今文學家康有為的影響。顧頡剛本人吸收了近代學術(包括進化論)的營養,又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復古主義進步潮流的熏陶,他先后提出兩種很有影響的論點。第一種,是“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要點有三:(一)對傳統中的古史演變過程加以考辨,即可發現“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后的帝王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漢以后有盤古。(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三)我們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43]這個理論一提出,立即得到錢玄同的“歡喜贊嘆”,贊譽這種說法是“精當絕倫”,希望顧氏“常常考查,多多發明,廓清云霧,斬盡葛藤,使后來學子不致再被一切偽史所蒙”。[44]第二種觀點是進一步的發展,他又提出推翻非信史的四項標準:(一)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二)打破“地域向來一統的觀念”;(三)打破“古史人化的觀念”;(四)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45]

“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道破了自古相傳的非科學的古史系統的由來,確實顯示了對過去的成就加以審查考辨的近代眼光。古代儒生“嗜古”“尚古”成癖,越往后竟將上古史事推得越遠,附會穿鑿,造成許多迷誤,必須對這些臆說加以掃蕩,才能建設起科學的、可信的古史體系。“古史辨”派打破了歷代相傳、視為神圣的舊說的權威,對于后來建立真實的古代史作出很有意義的積極的貢獻。考辨是否信史的四項標準也有重要價值。因為傳統觀點一向認為:夏、商、周三代就形成了統一國家,甚至認為堯、舜時代也已經是統一國家,并且認為唐堯、虞舜是至圣之君,上古是黃金時代,以后世道澆薄,國家難治,造成難以改變的復古倒退意識。因此,古史辨派從事打破舊的古史體系,是同五四時代反封建的偉大潮流相一致的,也是推進史學近代化、向建設科學的信史目標前進的一個重要步驟。[46]郭沫若曾經明確地予以肯定:“顧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確是個卓識。……到現在自己研究了一番過來,覺得他的識見是有先見之明。……舊史料中凡作偽之點大體是被他道破了。”[47]但是古史辨派也有明顯的局限,這就是“在懷疑和抨擊古史方面有時過頭,以至玉石俱焚,比如《左傳》是一部好的古代史,但他們懷疑它是偽作,這給當時的古史研究者添加了許多麻煩,以致有人用了很大力氣證明《左傳》不偽”[48]。這是因為顧頡剛誤信了今文學家法。顧氏本來對今文家有批評,曾說:“拿辨偽做手段,把改制做目的,是為運用政策而非研究學問。……所以雖是極鄙陋的讖緯也要假借了做自己的武器而不肯丟去。”[49]但是他后來相信了今文學的家法,相信康有為所說劉歆偽造古文經傳,走到了原先看法的反面。顧氏在提倡民間文學及歷史地理領域也作出貢獻,解放后運用唯物史觀作指導,從事《尚書》研究尤有成就。

顧頡剛從事古史辨偽還受到胡適的影響,這從《古史辨》第一冊兩人通信及顧氏所撰《自序》明顯反映出來。

胡適(1891—1962)于1917年從美國留學歸國,即被蔡元培聘請到北大當哲學教授。胡適在北大講中國哲學史,第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用《詩經》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后講起。其后,胡氏為《水滸傳》作長序,考證《水滸》本事的來歷和演變的層次。這些都給顧頡剛以直接的啟發。胡適所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冊)于1919年出版,對學術界曾有相當大的影響。當時人們感到它新鮮,不僅由于它講中國哲學直接從老子、孔子講起,更由于它重視講歷史方法論。在此書《導言》一篇中,他講研究哲學史有三個目的:一是“明變”,二是“求因”,三是“評判”。但要達到這三個目的,先須做一番“述學”的功夫。所謂“述學”,第一步是“審定史料”,第二步是“整理史料”。審定史料的證據可分五種:一是“史事”,二是“文字”,三是“文體”,四是“思想”,合稱為“內證”;五是“旁證”。整理史料的方法約有三端:一是“校勘”,二是“訓詁”,三是“貫通”。周予同教授曾評論說:胡氏所講史學著作應該達到的“目的”,應該采取的“方法”,而他本人的著作,卻“不能說完全依著這步驟,達到這目的”[50]。以前梁啟超著《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也是有系統的論述,但像胡著這樣比較全面闡述治學方法,并且拿出自成體系的學術著作來,卻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具有啟發、引導的作用。蔡元培為之作序,稱贊他具有“截斷眾流”的勇氣,并且拿此書跟守舊學者講中國哲學史首先高談“邃古哲學”“唐虞哲學”相比,肯定了胡著在這方面的積極意義。但從另一面說,也恰如梁啟超所批評的,從《詩經》講起,將《尚書》《周易》《左傳》《國語》等典籍中有關宗周時代的哲學資料全部丟開,這畢竟“把思想的來源抹殺得太過了”。梁啟超稱此書是顯示出“觀察力”“組織力”“創造力”的名著,同時批評書中的膚淺和錯誤,如書中“把知識論作為論中國古代哲學唯一觀察點”,全書主要講孔子及諸子,但除墨子外,對于各思想家學說多數失之偏頗,講諸子勃興的時代背景也未得要領等。[51]總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出版及圍繞它展開的評論,對于推動更有價值的系統著作出現是很有積極意義的。胡適在五四時期,挑起“問題與主義”的論戰,反對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因而受到李大釗的嚴厲批評。

近代史學名家陳寅恪、陳垣的一些重要著作系撰寫于三四十年代,抗戰爆發之后他們都明確表明愛國的立場,不過這些著作尚不是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寫出,與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的史著有所不同,故可以歸到新史學的發展這個標題內來敘述。陳寅恪諳熟古代典籍,繼承了乾嘉考證方法,同時他在歐美長時間求學并擔任研究工作,采用了西方近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二者相結合。他長期致力的范圍是“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采用了近代西方學者所重視的比較研究、民族文化關系、因果關系等“外來觀念”和方法,與清代學者實事求是的考證功夫結合起來,既善于鉤稽史料、抉幽闡微,又具有比他的先輩開闊得多的眼光,從比較和聯系中探求一個歷史時期帶全局意義的大事。在其名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講“外族盛衰的連環性”,揭示出:《通典·邊防典》“突厥”條記隋末中國北部群雄俱向突厥稱臣;《舊唐書·李靖傳》講高祖稱臣于突厥;《通典·邊防典》“突厥”條講突厥內亂;《舊唐書·回紇傳》講回紇薛延陀部由盛而亡。這些材料似乎互相孤立,經過他的周密考證,實則說明唐初由于突厥強大,唐高祖也得向突厥稱臣。十年之后,由于突厥內部天災及亂政,外部毗鄰的回紇興起的威脅,因而給了唐朝廷以“可乘之隙”,太宗一舉擒降其頡利可汗。后來回紇的衰落,則又由于黠戛斯的崛起威脅。據此他概括為“其他外族之崛起或強大可致某甲外族之滅亡或衰弱”,“而唐室統治之中國遂受其興亡強弱之影響”。[52]另一名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也同樣能做到細致入微地考辨史實,又能作綜合分析,探求帶規律性的東西。陳寅恪治史具有“通識”,又表現在他能以辯證的眼光看待史料。他曾論述對于古代遺留下來的片斷性的史料,必須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作綜合聯貫的研究;相反,若對古人“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說不易評論”[53]。并且認為,辨別材料的真偽固然重要,但材料的真偽不過是相對的,偽材料若能考定其作偽的時代及作者,在這個意義上利用之,則有時也同真材料一樣可貴。又認為對于儒家及諸子“經典”,也必須用歷史發展眼光有分析地慎重對待。這些見解,都發前人之所未發,擴大了史料范圍,開辟了新的研究途徑。他還采用詩文與歷史記載互證的方法,寫成《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此書作于新中國成立后)等著作。

陳垣在文獻學和宗教史上成績卓著。他在文獻學上做了總結性的工作,發展了傳統史學講類例的方法。他善于將有用的材料按類區分,歸納出若干問題,然后選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排比說明,并加議論發揮。他早年成名之作《元也里可溫教考》就用這種方法,“搜集關于也里可溫之史料,分類說明之”。后來他用類例的方法撰成兩本名作。《史諱舉例》在宋代洪邁,清代顧炎武、錢大昕的基礎上,系統研究歷代古書避諱的通則,區分為八十二例,不僅幫助解決閱讀史籍的疑難,而且進而利用它來辨別古書的真偽、時代、書中后人竄入等問題。[54]《校勘學釋例》一書,則是他在用五種本子同沈刻本《元典章》對勘時,找出沈刻本的謬誤一萬二千余條,他選擇其中十分之一區分為八十二例,從而總結出校勘學的一些通則,可以應用到校勘別的古籍。如他在《序》中所說:“將以通于元代諸書,及其他諸史,非僅為糾彈沈刻而作也。”在宗教史方面,他先后寫有多部著作,于1938—1940年撰著《明季滇黔佛教考》,旨在表彰明末遺民的愛國思想,以此激勵今天堅持抗日戰爭的人們,指斥投降變節行為。這部書標志著陳垣的治學旨趣上升到更高層次。此后,又一連寫出《清初僧諍記》(1941)、《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1941)、《中國佛教史籍概論》(1942)、《通鑒胡注表微》(1945)等著作。環境越惡劣,壓力越大,他卻寫得越多,越精彩;其原因,就是自覺地把保存和發揚民族文化中具有偉大生命力的精華,視為“抗戰根本措施之一”。《通鑒胡注表微》一書,進一步把考辨與議論結合起來,深刻地評價史實的意義,慷慨地抒發作者的思想主張。白壽彝教授評論說:此書“代表了援庵先生后期著作中的豐滿的成就”[55]。著者著意把長期被掩蓋的胡三省的民族氣節、愛國思想發掘出來,用來鼓舞抗戰事業。書中進一步點明生死觀:“人生須有意義,死須有價值,平世猶不甚覺之,亂世不可不措意也。”“生死之宜,固可由修養而得。”[56]深刻地論述堅守民族氣節的重要性。在《治術篇》中,則論述學術不能脫離政治,尤當民族生死關頭更是如此。

三、馬克思主義史學逐步成為主流

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崛起,標志著史學近代化產生了意義更為重大的飛躍。李大釗是中國最早傳播唯物史觀的人物。郭沫若則成功地做到將這一嶄新的科學理論與中國歷史結合起來,對中國歷史作出系統的深入的分析,他的名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便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奠基之作。繼郭沫若之后,呂振羽、范文瀾、翦伯贊、侯外廬又先后在通史、社會史、思想史等領域撰成多部具有科學價值的著作。于是,馬克思主義史學成為中國史學近代化的主流。

李大釗(1889—1927)是史學家,又是革命家。俄國十月革命爆發不久,李大釗出于他的愛國熱忱、追求真理的精神和對世界潮流的觀察,很快就認清了這一革命代表了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推翻剝削者、成為國家主人的實質,并開始了由革命民主主義者到共產主義者的轉變。1918年7月以后,他連續發表《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勝利》《新紀元》等重要文章,歡呼社會主義的勝利,說明世界歷史已進入社會主義時代,馬克思主義指引下的無產階級革命是20世紀不可抗拒的潮流。1919年,他力圖幫助《新青年》雜志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專號,發表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的著名論文,第一次向國內介紹了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三個組成部分——唯物史觀、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此年7月,胡適在《每周評論》上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公開反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宣揚實行一點一滴的社會改良。李大釗立即發表《再論問題與主義》,以公開信的形式,嚴厲駁斥胡適的謬論。他指出,馬克思主義是解決中國問題的指導思想,“我們惟有一面認定我們的主義,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為實際的運動;一面宣傳我們的主義,使社會上多數人都能用他作材料,作工具,以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免得阿貓、阿狗、鸚鵡、留聲機來混我們騙大家。”而中國的問題,“必須有一個根本解決,才有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問題都解決了的希望”。[57]

1920年3月,李大釗在北京發起組織了“馬克思學說研究會”。1921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建立,李大釗是創始人之一。在此幾年間,他在北京大學等講授《唯物史觀研究》《史學思想史》《史學要論》等課程,系統地宣傳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它的產生的必然性,它對無產階級和勞苦大眾爭取解放的斗爭所具有的指導意義。其中,尤以1924年著成的《史學要論》一書最為重要。這本書是我國近代史上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史學概論著作。共分六節:(一)什么是歷史;(二)什么是歷史學;(三)歷史學的系統;(四)史學在科學中的位置;(五)史學與其相關學問的關系;(六)現代史學的研究及于人生態度的影響。李大釗論述了一系列理論問題。他提出區分客觀歷史和歷史記載的不同概念。“歷史這樣東西,是人類生活的行程,是人類生活的聯續,是人類生活的變遷,是人類生活的傳演,是有生命的東西,是活的東西,是進步的東西,是發展的東西,是周流變動的東西;……活的歷史,只能在人的生活里去得,不能在故紙堆里去尋。”而像《史記》、二十四史等,“無論怎樣重要,只能說是歷史的紀錄,是研究歷史必要的材料;不能說他們就是歷史。這些卷帙、冊案、圖表、典籍,全是這活的歷史一部分的縮影,而不是這活的歷史的本體”。[58]這就告訴人們:舊史只是古人以其觀點和能力所及留下的一種記載,不等于客觀的、真實的歷史過程;這客觀的歷史,有待于現時代的史家用正確的歷史觀作指導,搜集各種史料去重新認識它。由于歷史是人類生活的傳演,是有生命的東西,是發展的東西,那么了解以往人類的歷程,可以幫助我們認清未來的方向。“過去一段的歷史,恰如‘時’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來的一座高樓,里邊一層一層的陳列著我們人類累代相傳下來的家珍國寶。這一座高樓,只有生長成熟踏踐實地的健足,才能拾級而升,把凡所經過的層級所陳的珍寶,一覽無遺;然后上臨絕頂,登樓四望,無限的將來的遠景,不盡的人生的大觀,才能比較的眺望清楚。在這種光景中,可以認識出來人生前進的大路。我們登這過去的崇樓登的愈高,愈能把未來人生的光景及其道路,認識的愈清。……一切過去,都是供我們利用的材料。我們的將來,是我們憑藉過去的材料現在的勞作創造出來的。這是現代史學給我們的科學的態度。”[59]李大釗論述唯物史觀在歷史學引起的偉大變革,“從來的史學家,欲單從社會的上層說明社會的變革,——歷史,——而不顧社會的基址;那樣的方法,不能真正理解歷史。社會上層,全隨經濟的基址的變動而變動,故歷史非從經濟關系上說明不可。這是馬克思的歷史觀的大體”。[60]“馬克思所以主張以經濟為中心考察社會的變革的原故,因為經濟關系能如自然科學發見因果律。這樣子遂把歷史學提到科學的地位。”[61]因此,李大釗提出要不斷“動手改作”歷史。“一時代有一時代較進步的歷史觀,一時代有一時代比較進步的知識;史觀與知識不斷的進步,人們對于歷史事實的解喻自然要不斷的變動。”[62]最后,李大釗號召以唯物史觀作指導,把科學地研究歷史與爭取勞苦大眾解放、創造新生活的斗爭聯系起來,“使我們自覺我們自己的權威,知道過去的歷史,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共同造出來的,現在乃至將來的歷史,亦還是如此”。[63]顯然,李大釗所論述的這些問題,對于新史學的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郭沫若所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近代史家運用唯物史觀系統研究中國歷史的開山之作。這部名著醞釀和寫作于1928年至1929年。當時大革命剛剛失敗,郭沫若流亡日本,是處于日本特務監視、生活困難、資料匱乏種種惡劣條件下,發憤寫成的。郭沫若把用唯物史觀指導研究中國歷史同認清革命的前途直接聯系起來,他說:“對于未來社會的待望逼迫著我們不能不生出清算過往社會的要求。古人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認清楚過往的來程也正好決定我們未來的去向。”他要用歷史研究駁倒“國情特殊”論,證明“中國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國人所組成的社會不應該有甚么不同”,要走世界各國共同的道路,以此鼓舞處于困難時刻的國內人民看到未來的光明前途。同時他要探求中國歷史發展所具有的本身的特點,譜寫“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續篇”。[64]為此,他把先進的科學理論的指導同扎實的文獻考訂功夫結合起來。他繼承了清代學者實事求是的考證成果,繼承了羅振玉,尤其是王國維研究甲骨、金文的成績,出色地對舊史料作出新解,熔《詩》《書》《易》中紙上史料,與卜辭、金文中的考古材料于一爐,賦予它們以新的意義,并且上升到系統分析社會生產方式和階級關系的高度。這樣,文獻、卜辭、金文這些原來似乎互相孤立的材料,都發生了聯系,成為有用的活材料,殷、周時期的社會生產的生活方式也得以重現。前此,李大釗為傳播唯物史觀作出了重大貢獻,并提出改寫歷史的任務,現在郭沫若繼續了他的工作,做到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同中國歷史結合起來,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作了系統的清理,因此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劃時代的著作。此書一出版,立即引起強烈反響。當時的評論就說:“郭沫若先生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要算是震動一世的名著。就大體看,他那獨創的精神,嶄新的見解,掃除舊史學界的烏煙瘴氣,而為新史學開其先路的功績,自值得我們的敬仰。”[65]這一時期,郭沫若在甲骨文字研究、甲骨文分類研究、金文研究和青銅器斷代研究等方面也做出出色的成績,把古器物學、古文字學推向新的階段。他由于據日譯本翻譯了米海里斯《美術考古一世紀》一書,吸收了西方近代考古學理論和方法,這對他的卜辭研究和青銅器銘文的分類研究有直接借鑒作用。這又說明,科學無國界之分,研究者要努力吸收世界各國優秀科學成果,在這方面,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郭沫若也早就為我們做出了榜樣。郭沫若于1937年7月回國參加抗戰。在抗戰時期,寫了大量的史劇、史論,對鼓舞民眾的抗戰意志和幫助革命事業起到很大作用,《甲申三百年祭》(作于1944年)還被中共中央作為整風文件看待。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問世以后,在三四十年代,影響最大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是范文瀾在延安所著《中國通史簡編》(著于1940—1941年)。抗戰以前,范文瀾曾先后在天津、北京、開封各大學任教,著有《群經概論》《正史考略》《文心雕龍注》等書,治學基本上不出考證學范圍。抗戰爆發,他到了游擊區,在火熱的革命熔爐中學習馬克思主義,使他的學術思想產生升華,自覺地運用唯物史觀作指導。在撰成《中國通史簡編》之前,他在延安撰有關于古史分期的文章,贊成吳玉章所持殷代是奴隸社會、西周是封建社會的主張。[66]并在延安中央黨校講《中國經學史的演變》,得到黨中央主席毛澤東的肯定。《中國通史簡編》共五十六萬字,1941年出版上古到五代部分,次年出版宋遼到清中葉部分,是第一部用馬克思主義指導撰成的中國通史。此書問世之后,受到各解放區干部、群眾的歡迎,1947年在上海也終于刊出。這部書,不僅為新中國成立后內容更豐富、水平更高的《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奠定了基礎,而且它本身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的重要成果。范文瀾在此書的“緒言”表明,他的研究工作,要全力總結出唯物史觀所總結的人類社會共同規律在中國歷史上表現出來的特殊性,避免教條主義和公式化的毛病。通過對歷史資料的分析、綜合,范文瀾對幾千年中國歷史提出了系統的看法,夏以前是原始社會,夏、商是原始公社逐漸解體到奴隸占有制時代,西周至鴉片戰爭前是封建社會(中間分為三個階段)。以后長時期關于中國古史分期討論中影響很大的西周封建說一派,也就以范文瀾為主要代表。這部著作還具有以下四項成就:比較深入而成功地分析和描述各個時代的特色,做到主干清晰,而又有血有肉;肯定人民大眾是歷史的主人,同舊史將帝王將相作為歷史主人的舊做法劃清了界限,廣泛地敘述歷史發展的各個方面,包括重視敘述歷史上的科技發明和思想文化,重視古代史與近代史的聯貫,深刻地分析近代中國的命運是孕育于明清時期多種社會矛盾和因素演變的必然結果,范文瀾所著《中國近代史》(上冊)[67],大大推動了史學界對這一階段歷史的研究。以往史學界有關近代史著作甚少,有的著作有進步的觀點,但篇幅較小,內容單薄,有的則從唯心史觀出發,任意曲解史實。范著《中國近代史》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在大量占有材料的基礎上,通過對歷史的系統敘述,恢復了中國近代歷史的本來面目,標志著近代史的研究進入科學的階段。這部著作深刻地揭露了帝國主義侵略和清朝的腐敗,使中國社會一步步淪入半殖民地的深淵,歌頌了從平英團到義和團等一系列人民斗爭的英勇氣概,同時有力地揭露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如何成為中國人民解放的絆腳石,從而深刻啟發中國人民認清近代以來社會的主要矛盾和革命的目標,激發了人民的愛國熱忱和革命意志。此書的出版,使人們尤其是熱血青年受到深刻教育,“許多人因讀了范著《中國近代史》而奔赴延安,……發揮了巨大的戰斗作用”[68]

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也都是在三四十年代做出了很大貢獻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拓者。呂振羽(1900—1980)撰成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史學專著甚早,在30年代已完成了三部:《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1934年北平人文出版社);《殷周時代的中國社會》(1936年上海不二書店);《中國政治思想史》(1937年上海黎明書店)。在40年代,又完成了《簡明中國通史》(第一分冊于1941年由香港生活書店出版,第二分冊于1948年完成,旋由大連光華書店出版);《中國民族簡史》(1948年大連光華書店)。以上這五部著作都曾幾次重印或增訂再版,產生過廣泛的影響。《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的撰著是同社會史大論戰直接相聯系的。1933年,這場有關對中國歷史性質和革命道路基本看法的論戰再掀高潮,引起了呂振羽極大關注。他很不滿意于一些“理論家”們既缺乏正確的理論,又不清楚中國的歷史,致使治絲益棼,徒增混亂,因而批評說:“(我)深深的感覺一般中國史研究者——尤其是那些冒充‘辯證論’的‘歷史家’們——大多不是如實的在履行著實驗主義的方法論,便又陷入了機械論的歧途。結果雖然給我們提出了一些問題,但不曾替我們解決了問題。對歷史事實的混淆顛倒,徒然又替中國史蒙上一層新面具。”[69]又一方面,他對2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疑古過頭的風氣也甚為不滿,認為其結果使古代傳說中一些寶貴的史料也被拋棄掉,史前時期無人問津,也無法揭示出歷史發展的規律,故指責他們“不只把中國歷史說成支離破碎和漆黑一團,并把它截去一長節,硬說中國的歷史只是從甲骨文字等文獻可考的商代開始,而且一開始就是有階級制度和國家權力的時代;說商以前的歷史,全系儒家偽托,等等。許多人隨聲附和,竟形成一股‘疑古’風和‘疑古’派”[70]。因此他決心加以糾正,填補這一研究的空白。他闡明他研究的目的是:“第一只在給無人過問的史前期整理出一個粗略的系統,引起大家來研究;第二只在說明中國社會的發展過程,和世界史的其他部分比較,自始就沒有什么本質的特殊,而是完全有其同一的過程。”[71]本書的研究說明,呂振羽做到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分析文獻與考古材料并結合民族學、民俗學的知識,第一次對我國原始社會史作了初步有系統的清理。他論述了遠古居民經歷了原始人群居生活、母系氏族社會、父系氏族社會的發展階段,然后由此進入奴隸社會。這同唯物史觀所揭示的人類歷史的共同規律是一致的。他還考證出神話傳說所反映出的遠古居民活動區域與有關文物出土區域大體相一致,關于神農氏和堯、舜、禹神話所指明的時代和仰韶文物所指明的時代大體相一致,這樣就為神話傳說中反映了原始社會的史影提供了有力證據。故翦伯贊曾評論說:呂振羽的大膽嘗試,“把中國歷史研究的領域突破了‘階級社會’的界限,從殷代再提前到無階級的原始時代,因而把‘歷史懷疑主義者’在中國歷史上所設定的封鎖線也徹底毀滅了。在這一點上,呂振羽對于在中國無階級社會史的研究上,是盡了一個開辟的任務”[72]。《殷周時代的中國社會》一書,在下述兩個方面作出貢獻。第一,他根據當時中國地下出土文物史實,認定殷代確已進入奴隸社會,并從財產形態、階級構成、國家形成過程等項作了全面考察,創立了殷商奴隸制學說。并且,根據考古學界對殷墟出土器物和遺跡的考察,從當時銅器冶煉技術和冶煉場遺址的普遍存在,青銅工藝所達到的水平,得出殷商非新石器或金石并用時代,而是“青銅器時代”的結論。又從文獻上關于殷人酗酒成風的記載,以及酒器的大量出土,推論出殷商時期已達到較高的勞動生產率,才提供了多余的糧食,而殷商已達到相當高度水平的文化,也只有在較高的剩余勞動之上才能創造出來,這一切與階級對立(奴隸主與奴隸階級的對立)、國家形成的社會發展水平正相適應。故殷商不是氏族社會,而是奴隸制社會。第二,他提出西周是封建社會的觀點。認為:周滅商以后,奴隸已被解放,原來殷代國家的土地被宣布為“王有”,封賜給貴族和各級臣僚,他們成為大大小小的封建領主。形成了由天子、諸侯、大夫、士組成的封建領主階級與被稱為“庶人”或“小人”的農奴階級之間的對立。并論證西周封建制的形成過程大致到宣王中興時完成。故呂振羽是“西周封建說”的首倡者。關于此書所闡述的上述兩項觀點的價值,吳澤教授曾評價說:“呂著的可貴之處在于創立了殷商奴隸制社會論和西周封建說。這對中國歷史科學的研究有著十分重大建樹的意義。”[73]在《簡明中國通史》中,呂振羽對幾千年中國歷史的進程提出了更深入、更有系統的看法。對商代,他系統論述了“成湯革命”“伊尹放太甲”“盤庚遷殷”“殷紂亡國”等重要歷史事件,對當時的戰爭、家庭婚姻制度、宗教等等都有更深刻的闡述。又進一步論證商周之際是一次革命性變革,而不是一般的改朝換代;并且論述周人如何在殷的奴隸制廢墟上建立起封建制度來。此后在修訂本中,他補充論述了西周至春秋戰國時期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西周中央地區在周宣王時完成確立了封建制,東方齊、魯等國到春秋時才完成,而吳、越、楚等甚至到戰國時才完成這一過渡;而且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說明不能僅就發展不平衡中的某一面或部分,便全面地肯定為封建制或奴隸制。書中論述了自春秋開始產生了新興地主階級,到戰國時便盛行了,并完全取代了領主制,二千年的封建專制政治,即由此樹立。對于封建社會后期的資本主義萌芽,也作了較深入的闡述。《簡明中國通史》完成后,新中國成立初柴德賡評論說:“直到今天,象這樣的通史,還只有本書和范著《中國通史簡編》。這兩部書在現階段確實給治史者以新的啟示,指示了新史學的方向,是很有功于歷史教學的。”[74]本書的主要觀點和獨到的論證被視為具有開拓性和創造性,如:“該書對‘西周封建論’的加強,使它的影響更加擴大,更加廣泛而深遠。”“關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的提出,和他后來的論證,給研究中國資本主義的發生和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啟示。”[75]《中國民族簡史》寫作于戰爭歲月,內容雖然簡略,卻也具有特色。一是,呂振羽研究民族問題,同加強全國各民族團結、迎接新中國建立后的和平建設,自覺地聯系起來。二是,重視“活材料”。作者一向重視了解民族狀況,30年代曾訪問過廣州水上疍民,在延安和到東北解放區后,也常訪問和調查少數民族狀況,為他的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材料。

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中,侯外廬(1903—1987)以對思想史有精湛的研究著稱,而實際上,他對社會史研究也作出了重要貢獻。40年代,他先后出版了四部重要著作:《中國古代社會史論》(1943),《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1943),《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下卷(1944—1945),《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1947,與杜國庠、趙紀彬合著)。侯外廬在治史以前,曾長期研究、翻譯《資本論》,故具有高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他治史以王國維、郭沫若的繼承者自任,一是方面推進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民族化,另一方面重視文獻資料的解讀、使用,繼承前人優良方法,進行正確的訓釋,為古史研究提供可靠的根據。他的研究工作具有以下幾個鮮明的特色:一是,通過深入鉆研經典作家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理論,提出中國古代文明與“古典的古代”(希臘、羅馬)經由不同路徑,前者是“早熟”的文明小孩,后者是“正常發育”的文明小孩的著名理論。二是,他始終把研究社會史與思想史二者密切結合,做到一方面找到代表各個時期思想家的思想的著作所由產生的時代土壤,另一方面特定的時代也由其所產生的特定思想體系證明了自身的存在。三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形成學派,集眾人之長,壯大研究隊伍,發展學術成果。

翦伯贊(1898—1968)在三四十年代著有《歷史哲學教程》及《中國史綱》第一、二卷。《歷史哲學教程》撰成于1938年,主要分歷史科學的任務、發展階段,歷史發展的合法則性,歷史的關聯性,歷史的實踐性,歷史的適應性等幾個方面論述。作為一部較早的闡述唯物史觀指導下歷史科學基本理論的著作,作者在不少地方是做得好的,堅持并發揮了正確的觀點和主張。關于歷史發展“一般性與特殊性之辯證的統一”問題,作者正確地論述了:歷史科學研究兩項最主要的任務,一是從復雜的社會現象中“發見那支配人類歷史的合法則性”,二是又要運用這一合法則性為指導,“把歷史的具體性復現”。“必須從歷史發展的一般性和其特殊性的統一探究中,才能復現各民族與各時代的歷史之具體的內容。……不僅在從多樣性的具體歷史中抽出其一般性,而且還要從其一般性中去認識其特殊性。”[76]又論述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又有“反作用性”,強調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歷史的發展,不是唯一的經濟的發展,而是經濟基礎與其所反映的意識形態之在歷史上之統一的發展”[77]。并且對歪曲馬克思主義的論調予以駁斥。

翦伯贊還運用唯物史觀原理,分析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的性質,認為: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一方面受著外國資本主義的壓迫,另一方面,又受著國內封建勢力的束縛。同時,封建勢力與布爾喬亞在其對外國資本主義的關系上,又同一地有其隸屬性,所以中國現階段的社會,決不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我們不能因為在政治上保有形式上的獨立性,而遂忽視作為這一政治的基礎的經濟之對外國資本主義的依存性與隸屬性。何況政治上的‘獨立性’的形式,也并不完整。如關稅不能自主,領事裁判權、內河航行權以及內地的外國駐軍權等之存在,這一切,都從經濟上的隸屬反映為政治上的隸屬。并且也反映到意識形態上,如許多買辦階級的代言人,到處在歌頌外國資本主義的文化”[78]。這些見解,在當時講都是正確而深刻的。《中國史綱》第一、二卷(撰成于1943—1944年),對于遠古、殷、西周至秦、漢歷史的敘述更有系統了。第一卷為“史前史、殷周史”,在“西周——初期封建社會的形成”的總題目下,分別論述西周封建國家的創立、西周社會的經濟構造、西周社會的社會關系等項,對于西周分封制度、農奴制的剝削關系、勞役地租的實行,征引了大量文獻及考古材料作論據,故能言之成理。第二卷為“秦漢史”,注重敘述不同時期經濟狀況、土地制度、社會階級關系變化的動態過程。分別在“土地所有制的關系之變化與農業”“土地再分配·農民復員與農村關系的恢復”“土地兼并與農民離開土地的過程”“土地分配與農業生產的向上”“土地兼并·賦稅·徭役與農民的赤貧化”等題目中,論述秦、西漢、東漢不同時期的土地關系、農民經濟地位及社會狀況的變化。這一卷的又一特色,是“努力于考古學資料的應用”。作者形象地說:有關秦漢的“考古學的諸發現,他們不知吹送了多少新生命到紀傳體的秦漢史之中。由于這些新的史料之發現,從前在文獻史料中僅能想象、或不能想象、乃至完全不知道的史實,現在已有若干被具體地顯現出來了”[79]。書中用考古遺址發現等資料說明漢代中西交通的發展,漢皇朝對西域的經營,用漢簡的材料證明河西至鹽澤的烽燧設施和守備制度,都是很突出的。這兩卷還配有大量插圖、地圖,甚便讀者。

經過郭沫若、范文瀾這些學者和其他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披荊斬棘、艱苦努力,到40年代末為止,多種新型的通史、斷代史、專史、文物文獻和史學理論著作先后撰成。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以其嶄新的理論風格、著述的氣魄、科學態度和對國家、民族的高度責任感,贏得了大眾和學術界同行的尊敬。他們所具有的觀察力、創造力,以及在文獻資料上的深厚功力,都獲得了同行們由衷的欽佩。至此,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使它具有強大的學術優勢和影響力,并且為行將到來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在全國范圍的大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四、近代史學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以上是對近代史學的發展趨勢的鳥瞰。綜觀近代史學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開辟新境的歷程,我們至今仍可真切地感受到其中活躍的生命。近代史學是當今史學的昨天,與今天的史學以至整個文化走向關系極為密切,近代史家所留給我們的啟示也格外寶貴。現舉出以下明顯的幾項:

(1)近代史學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系緊密,對推動近代社會的前進貢獻巨大。《海國圖志》《日本國志》《新史學》《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國通史簡編》等名著的產生,無不反映了時代的迫切需要。進步史學家當日生活在轉折的時代,深刻地感受到現實生活中存在的矛盾或問題,以論述、反思歷史的形式把它們提到人們面前,尋找解決的辦法。時代精神的集注才使這些名著閃現出光彩,具有久遠的生命力。近代進步的思想潮流是了解外國、向西方尋找真理,這一方向首先正是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出來的,所以這部著作才被梁啟超評價為“其論實支配百余年來之人心”。《日本國志》在戊戌維新時期也回答了人們普遍關心的中國如何變弱為強的問題,故當時即有官員稱:“此書早流布,省幣二萬萬兩。”《新史學》鼓起過20世紀初青年批判封建專制的熱情。《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則在革命低潮時期,向陷入苦悶中的青年指明中國社會的發展并不逃脫一般社會發展的規律,同時預示了未來的方向,因此,“對當時的青年知識分子,正象打了針強心劑”[80]。我國古代優秀史家司馬遷等人開創的史學密切聯系社會生活的好傳統,在近代史家手里大大發揚了。近代史學的演進告訴我們,記載了本民族艱難奮斗歷程、總結了前人經驗和智慧的優秀史著,是具有多方面社會功能的,它們能夠增強人們的民族自信心,激發愛國的熱情,使大家更加認清前進的方向,并且可以幫助確定解決現實困難問題的對策。歷史學不是無用,而是大有用處,這門學問有理由要求人們給以更多的關注。

(2)近代史家向我們昭示了不斷追求真理、開闊視野、把握機遇的成功道路。陳寅恪曾經形象地將能否把握機遇,跟上學術潮流稱為“預流”或“不入流”,他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此古今學術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81]他是針對敦煌學而言的,但所講道理,卻適用于各時期出現的學術潮流。19世紀末開始的進化論傳播,20世紀初批判專制和宣傳革命的思想,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和科學,在此前后在學術研究上應用新材料和新方法,以及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上舉諸項對于學術界來說,都是提供了開拓新局面的機遇,形成新的潮流。近代史上卓有成就的史學家,無不緊緊地把握機遇,迎流而上。他們注重學習新的理論,應用新的方法,才相繼寫出很有價值的著作,使一個時期的史學研究提高到全新的水平上。今天的學者也應不斷開闊視野,改進研究方法,為學術工作開創出新的局面。

(3)近代史學對于推進文化史的研究有重要意義。自從鴉片戰爭中,列強的大炮打開了中國緊閉的大門,此后即開始了東西方文化撞擊的時代。先進的中國人學習西方的進步思想文化,輸入了進化論、民主共和國的理想、近代科學思想和方法,以后是學習和應用馬克思主義,一再代表了中國近代進步文化的方向。但中國又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我們的民族曾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中國在近代落伍了,如何在學習西方文化進步東西的同時,發揚本民族的優良文化傳統,使二者結合起來,始終是一個需要解決的重要的課題。近代史家對此作出肯定的回答,他們批判地繼承傳統史學中優良的東西,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將之發揚光大。總結這些成功經驗,對于推進80年代以來的“文化反思”和確定當前建設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是有積極意義的。

(4)史學研究成果的最后形式是歷史著作。史家的觀點正確與否,他對于歷史問題如何理解,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是否得當,最終都在史書中得到體現。近代以來,在流行“章節體”的同時,還有史家在探求“新綜合體”的編撰形式。近年,這種“新綜合體”又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在理論上探討,在實踐上創造。尋源溯流,總結前代史家探求史書體例的經驗,對于改進今天的歷史編撰也將有所裨益。

后面二項,還需要作專題討論。


[1]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7頁。

[2]龔自珍:《古史鉤沉論一》,《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0頁。

[3]龔自珍:《明良論四》,《龔自珍全集》,第35頁。

[4]龔自珍:《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龔自珍全集》,第6、7頁。

[5]龔自珍:《尊隱》,《龔自珍全集》,第88頁。

[6]龔自珍:《上大學士書》,《龔自珍全集》,第319頁。

[7]魏源:《康熙戡定三藩記》,《圣武記》,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3頁。

[8]魏源:《嘉慶川湖陜靖寇記》,《圣武記》,第399頁。

[9]魏源:《道光洋艘征撫證》,《魏源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7頁。

[10]魏源:《道光洋艘征撫證》,《魏源集》,第181頁。

[11]魏源:《道光洋艘征撫記》,《魏源集》,第184頁。

[12]魏源:《海國圖志敘》,《魏源集》,第207頁。

[13]魏源:《籌海篇三》,《海國圖志》,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26頁。

[14]魏源《暹羅東南屬國今為英吉利新嘉坡沿革三》,《海國圖志》,第449頁。

[15]魏源:《籌海篇三》,《海國圖志》,第26頁。

[16]見魏源《外大西洋墨利加州總敘》,《海國圖志》,第1611頁。

[17]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五,第323頁。

[18]徐繼畬:《歐羅巴》,《瀛寰志略》卷四,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頁。

[19]徐繼畬:《北亞墨利加米利堅合眾國》,《瀛寰志略》卷九,第291頁。

[20]夏燮:《中西紀事》卷八《江上議款》,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慎記書莊石印本。

[21]夏燮:《中西紀事》卷十三《粵民義師》。

[22]黃遵憲:《日本國志》卷一《國統志一》,光緒二十四年(1889)上海圖書集成印書局刻印。

[23]黃遵憲:《日本雜事詩》卷一“明治維新詩記事”。

[24]黃遵憲:《日本國志》卷四《鄰交志上一》。

[25]黃遵憲:《日本國志敘》。

[26]黃遵憲:《日本國志·凡例》。

[27]王韜:《重訂法國志略·序言》,清光緒十六年(1890)長州王氏淞隱廬鉛印本。

[28]見王韜《重訂法國志略》卷十七《志學術》。

[29]王韜:《重訂法國志略》卷十六《志國會》。

[30]見《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傳文。

[31]見《春秋公羊解詁》隱公元年何休注。

[32]見龔自珍《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龔自珍全集》,第6頁。

[33]胡漢民:《述侯官嚴氏最近政見》,《民報》1906年1月第2號。

[34]以上《新史學》引文,均見《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1—32頁。

[35]見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三種》,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2—106頁。

[36]引文均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九《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19—422頁。

[37]以后,董作賓又以綴合的第三片甲骨證實王氏此說,見郭沫若《殷契粹編》考釋部分。

[38]王國維:《古史新證》“總論”,見《王國維論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8—39頁。

[39]郭沫若:《歷史人物·魯迅與王國維》,《沫若文集》第十二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537頁。

[40]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頁。

[41]楊向奎:《略論王國維的古史研究》,《東岳論叢》1980年第1期。

[42]1926年由顧頡剛編著的《古史辨》第一冊在北京出版,至1941年《古史辨》共出版了七冊。其中第四冊、第六冊的編者是羅根澤,第七冊編者是童書業,余皆為顧頡剛所編。

[43]見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頁。

[44]見錢玄同《答顧頡剛先生書》,《古史辨》第一冊,第67頁。

[45]見顧頡剛《答劉胡兩先生書》,《古史辨》第一冊,第96—102頁。

[46]參見楊向奎《論“古史辨派”》,《中華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頁。

[47]《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附錄《追論及補遺》九“夏禹的問題”,《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4—305頁。

[48]楊向奎:《論“古史辨派”》,《中華學術論文集》,第28頁。

[49]《古史辨》第一冊《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3頁。

[50]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43頁。

[51]見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第50—68頁。

[52]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5頁。

[53]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書版社1980年版,第247頁。

[54]見陳垣《史諱舉例·序》,《勵耘書屋叢刻》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7—1259頁。

[55]白壽彝:《要繼承這份遺產》,《人民日報》1980年12月30日。

[56]陳垣:《通鑒胡注表微·生死篇》,科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66、376頁。

[57]《再論問題與主義》,見《李大釗選集》,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33頁。

[58]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論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7—198頁。

[59]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論集》,第245頁。

[60]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論集》,第199頁。

[61]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論集》,第201頁。

[62]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論集》,第202年。

[63]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史學選集》,第247頁。

[64]均見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9頁。

[65]文甫:《評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載李霖編《郭沫若評傳》,現代書局1932年版,第219頁。

[66]詳見《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范文瀾歷史論文選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

[67]此書按原計劃為《中國通史簡編》(下冊),1945年范文瀾離延安前已寫成從鴉片戰爭到義和團部分,題為《中國近代史》(上冊),于1946年在延安出版。此后習慣上視為單獨著作。

[68]朱瑞熙等:《范文瀾》,《中國史學家評傳》(下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484頁。

[69]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初版自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6頁。

[70]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1961年新版序》,第2頁。

[71]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初版自序》,第6頁。

[72]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頁。

[73]吳澤:《我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拓者——呂振羽》,見劉茂林、葉桂生著《呂振羽評傳》一書代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

[74]柴德賡:《對呂著〈簡明中國通史〉的幾點意見》,《光明日報》1950年9月3日“星期增刊”。

[75]劉茂林、葉桂生:《呂振羽評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164頁。

[76]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二“歷史發展的合法則性”,第60、62頁。

[77]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五“歷史的適應性”,第152頁。

[78]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六“關于中國社會形勢發展史問題”,第232—233頁。

[79]翦伯贊:《中國史綱》第二卷“序”,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7頁。

[80]尹達:《郭沫若與古代社會研究》,《尹達史學論著選集》,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14頁。

[81]陳寅恪:《陳垣敦煌劫馀錄序》,《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36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巨野县| 高碑店市| 虎林市| 榆树市| 哈巴河县| 上虞市| 海盐县| 仁化县| 延安市| 泸定县| 彩票| 渝中区| 马尔康县| 大安市| 大埔区| 法库县| 云安县| 赣榆县| 建阳市| 华池县| 乌兰浩特市| 新河县| 清徐县| 通辽市| 克什克腾旗| 高陵县| 潼关县| 南涧| 永安市| 阿拉尔市| 同仁县| 紫阳县| 扶余县| 盐津县| 齐河县| 二连浩特市| 那曲县| 阿拉善右旗| 新密市| 上饶市| 华池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