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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政治事件的方法論意義

政治事件是傳統政治史最基本的研究內容。雖然在理論上政治史不能等同于事件史,二者在事實上的親緣關系卻是不爭的事實。傳統政治史的事件研究有其顯著特征:一是對事件概念的理解比較狹窄,主要限于革命、戰爭、王朝更替之類的重大政治事件;二是將事件本身當作獨立自足的研究對象,力求對其發展過程作出真實的描述,而不太在意事件背后的結構因素。其前提假設是,這些重大政治事件規定了人類歷史發展的方向和進程,對社會、經濟、文化等因素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因此,歷史學家要做的就是利用原始資料去還原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做到了這一點,其他各種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歷史學家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這種較為純粹的“事件史”研究,顯然極大地限制了歷史學家的視野,也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傳統政治史的封閉性格。所以社會史家對傳統政治史的一項重要指控就是它過于依賴重大政治事件,即布羅代爾所稱的“事件主義”或西米昂所稱的“事件偶像”。正是在與傳統事件史、政治史相對立的意義上,年鑒派史家提出了關心人類全部活動、追求歷史整體認識的“總體史”構想。布羅代爾更將歷史時間區分為不同的等級,相對于結構變動的“長時段”和局勢演變的“中時段”,事件被“放置和禁錮在短時段之中”,它“以其大量的煙霧而占據著當時代人的意識,但它并不能長久延續,人們只能短暫地瞥見它爆發的火焰”。(13)

然而,如果不是從極為狹隘的意義上將事件僅僅理解為政治事件或重大事件,那么人類歷史正是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事件構成的,撇開了對事件的敘述、分析和解釋,史學研究將不復存在。同樣不容忽視的是,政治史對事件的關注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可以為社會史、經濟史等研究領域提供有益的借鑒。著名的法國大革命史學家傅勒對“長時段”在治史方法上的優越地位不以為然,他認為長時段只能解決革命的起源問題,而要解釋法國革命在政治上的失敗,則必須回到短時段的政治史解讀。(14)英國歷史學家埃爾頓認為,其他研究方法都不能像政治史那樣持之以恒地考慮到時間的流逝和變化:社會史在社會科學的強烈影響下注重橫斷面的研究,從而使時間停滯不前;經濟史雖能研究變遷,但其時間運動非常緩慢,往往失去了“一小時一小時流逝的時間感”;只有政治史能夠不斷地提供“一個運動著的時間結構”,從而“使真理能四處傳播”。(15)

事實上,即使接受年鑒學派對“長時段”和“短時段”之地位等級的判斷,政治史和事件史也完全有繼續存在的必要,因為從歷史認識論的角度來看,長時段的社會結構具有一種“不可見性”,而短時段的事件卻可以成為探討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重要切入點。社會學者曾經指出,靜態的社會結構研究具有難以克服的局限性,應該從動態的角度來看待社會事實,將研究對象“由靜態的結構轉向由若干事件所構成的動態過程,并將過程看作是一種獨立的解釋變項或解釋源泉”。(16)對于歷史學家而言,社會結構只是沉默地存在于已經逝去的時間之流中,各種事件則是促使結構凸顯出來的重要契機。任何事件都受到制度、關系和結構因素的或明或暗的制約,在事件發生、發展的過程中,各種力量和因素紛紛登臺亮相,從而為歷史研究者呈現出關于深層社會結構的動態圖景。(17)正因如此,即便是對傳統史學研究中的“事件主義”大加抨擊的年鑒學派,也并未(事實上也無法)將事件徹底逐出歷史研究的領地,而只是反對讓歷史研究停留在事件的表層。布羅代爾心中理想的史學研究,是“沙漏計時器能朝兩個方向倒轉——從事件到結構,再從結構和模式回到事件”。(18)

所以我們看到,雖然受到了新史學的強大沖擊,政治事件仍然在史學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以至于在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等史學分支學科之外,形成了諸如法國大革命史、美國內戰史、義和團運動史之類以事件為中心的獨立研究領域。在年鑒派史學家看來,它們無疑屬于短時段的歷史,但若研究者能夠放寬視野,在闡明事件本身的演進脈絡之外,努力挖掘出潛藏在事件背后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那么這種短時段的事件史完全可以和長時段的結構史、總體史并行不悖甚至相得益彰。例如,美國學者柯文在細致描述義和團運動之起源和經過的基礎上,令人信服地再現了歷史當事人的真實經歷和感受(“作為經歷的義和團”),并對不同時期歷史詮釋者將義和團運動逐步塑造為一個意識形態神話的過程進行了深入考察(“作為神話的義和團”),從而超越了純粹“事件史”研究的局限性。(19)程歗從一段廣為人知的口述史料出發,發現了歷史悠久的民間組織與突發性的義和團運動之間的重要中介,鄉土社會精英群的聯合和行動重塑了各自主導的那部分組織和文化,最終導致了義和團的發生并規定了運動的方向。(20)從這些研究實例中,不難發現政治事件對于結構史、總體史所具有的方法論意義。

史學研究中敘事傳統的復興,也使政治事件研究獲得了新的生命力。所謂敘事,“是指將歷史材料以時間順序組織起來,并將內容組成一前后呼應的故事”。和年鑒學派倡導的“結構史”相比,其安排以“敘述”而不是“分析”為主,其焦點在于“人物”而非“環境”。(21)在以政治史為中心的傳統史學中,敘事乃是史家撰述的基本手段,希羅多德和司馬遷以來的中西傳統史學家幾乎全都是敘事高手,能如講故事一般將歷史敘述得栩栩如生。進入20世紀后,史學的敘事傳統也在科學主義和新史學的巨大沖擊下日益衰落。然而,歷史學就其天性而言是一門具有強烈人文性和敘事性的學科,“它敘述人類社會的古往今來,這些歷史事實是獨立于任何社會科學理論和方法的客觀實在,這就構成了歷史敘事的獨立性的基礎,也決定了不可能以某種社會科學來完整地包涵歷史學”(22)。自20世紀60、70年代以來,西方史學界出現了一批回歸敘事傳統的史學著作,如埃爾頓根據英國星室法庭記錄撰寫的包含16世紀英格蘭暴動在內的系列故事,崔若伯筆下20世紀初一位旅居中國的英國人的奇聞軼事,勒華拉杜里對法國西南部一個純潔派村莊中普通村民之生活和觀念的再現,戴維斯通過一起替身丈夫案件對16世紀法國下層社會的探討,等等。引人深思的是,這些史著的作者都曾長期浸淫于新史學研究,他們“提出過新的問題,試過新的方法,找尋過新的史料,但是現在都回到講故事式的歷史敘述上來”(23)

所謂“敘事的復興”當然不是傳統政治史、事件史的復歸,它指的是一種邊界開放的事件和敘事,其范圍之廣足以包括歷史上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但同樣難以否認的是,敘事需要個性化、情緒化、情節化的題材,而這正是政治史的拿手好戲。“名人經歷的豐富多彩、宮廷政變的陰謀詭計、戰爭場面的緊張激烈等都是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24)政治史與敘事之間的天然聯系,使事件研究具有了另一種方法論意義,足以為其他領域的專門史家之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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