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政治史到新政治史
在19世紀以前,人類歷史上的政治現象始終是中西歷史學家共同關注的中心。自《歷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以降的西方史著,自《春秋》、《史記》以降的各種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中國史著,都是在政治史的基本框架下展開的。從研究內容來看,多以王朝興衰等重大政治事件和帝王將相等政治精英人物作為基本題材;從史料史觀來看,所依據的材料多為政治文書和官方檔案,并將政治因素視為人類歷史發展的決定性力量;從研究目的來看,大多具有為國家政治統治服務的“資政”功能。由此形成的傳統政治史研究范式,在中西史學界綿延數千年之久。19世紀英國史學家弗里曼的名言“歷史就是過去的政治,政治就是當前的歷史”(4),形象地概括了政治史在西方傳統史學中的核心位置。
進入20世紀以來,政治史逐漸受到質疑和挑戰。20世紀之初,德國的蘭普雷希特、法國的貝爾、英國的納米爾、美國的特納和魯濱遜等人從不同角度對傳統政治史提出質疑,反對把國家和政治精英人物視為歷史發展的主線,主張把“一切關于人類在世界出現以來所做的或所想的事業與痕跡”都納入歷史研究的范疇,讓歷史學成為“研究人類過去事業的一門極其廣泛的學問”。(5)法國年鑒學派興起后,政治史更遭到空前嚴峻的挑戰。“把政治史趕下王位,這是《年鑒》的首要目標,也是新史學最關心的問題之一。”在年鑒派史家看來,政治是理解歷史的外圍因素,是依賴于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是與長時段結構因素相對的短時段事件因素。“短時段的歷史不能抓住和說明不變和變,以王朝和政府更替為準繩的政治史不能弄清生活的奧秘。”(6)在以年鑒學派為代表的新史學的強大沖擊下,政治史研究逐漸陷入邊緣化的境地。
然而政治現象并未完全從史學家的視野中消失,雖有部分比較極端的學者主張把政治史排斥在史學研究之外,但大多數史學家所期望的,毋寧是拓寬政治史的研究領域,將其納入更廣闊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中進行探討。其根本原因在于,無論史學家是否滿意,政治活動始終在人類歷史上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人天生是一種政治動物”,揭示了人類借助某種政治形態去追求美好生活的天性,也表明了政治活動在人類生活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如美國歷史學家希梅爾法布所說,絕大多數普通人在其生活的最普通的層面上,都受到了國家政治形態以及相關的政治事件、制度和觀念的深刻影響。(7)就史學研究本身而言,政治史對事件、人物和制度的關注也有其難以替代的價值。英國歷史學家埃爾頓即曾指出,政治史的長處在于關注現實環境中真實的人而非統計學上的抽象物或概念上的群體,可以促使歷史學家面對現實、面對歷史上實際發生之事。(8)
由于政治現象和政治史研究自身的重要性,同時也與新史學陣營內部的反思密切相關,從20世紀70、80年代開始,美、英、法等國逐漸興起了新政治史的研究潮流。本森在《杰克遜民主的概念》一書中創立了美國新政治史的概念框架和方法體系,此后美國的新政治史研究日益興盛,其研究領域涉及大眾選舉的變化周期、選民投票的制約因素、利益集團和政黨在議會中的作用、集體傳記等。(9)法國是年鑒學派的發源地和大本營,傳統政治史曾在這里遭受重創,一度淪落為“實證主義史學的花邊”。但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政治史再度受到史學家的青睞,并很快獲得了與社會經濟史分庭抗禮的地位。雷蒙等新政治史家以全國政治科學基金會、政治研究學院、當代史研究所等機構為根據地,與年鑒派公開對壘,他們于1984年創辦了自己的雜志《二十世紀》,1988年出版了以“維護政治史”為題的論文集,為復興政治史而搖旗吶喊。(10)
對于以社會和經濟為中心的新史學來說,新政治史無疑是一種反撥,因為它反對歷史解釋中的經濟決定論,認為政治因素是人類社會發展的聚焦點,關注政治現象自身的動力和邏輯,強調政治史研究的相對獨立性。但是和局限于重大政治事件和政治精英人物的傳統政治史相比,新政治史的研究范圍極大地擴展了。《牛津英國史》的主編摩根認為,傳統政治史對政治的定義過于狹隘,政治史應該“從如何追求權力、行使權力、指責權力、濫用權力或否定權力的角度,對任何特定的單位或社會重新進行解釋”。赫頓聲稱“以往社會中權力的組織和運用”皆屬政治史的研究范圍。(11)法國的新政治史家則將陰性的“政治”概念擴展為陽性,前者僅指政治活動本身,而后者則包括與政治有關的一切東西,即“權力在特定人群中的轉移和分配,以及在這一過程中產生的緊張關系、對抗和沖突”。(12)
研究領域的擴展并非新政治史與傳統政治史的唯一區別。同樣重要的是,新政治史在理論視野和研究路徑上充分借鑒了社會史和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的優長之處,從而對傳統政治史研究形成了實質性的突破,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研究范式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