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件史”到“事件路徑”的歷史(1)
一、從《歷史研究》兩組義和團研究論文說起
當代史學研究隊伍的日益擴大和研究成果的迅速累積,使某些研究領域開始呈現(xiàn)“飽和”狀態(tài),那些長期為史學界所關注的課題,更因其浩如煙海的文獻而讓研究者視為畏途。記得很多年前準備本科畢業(yè)論文時,指導老師就告誡我們一定要避開諸如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這樣的選題,因為與之相關的問題要么早被“研究透了”,要么是我們尚無力涉足的。近年來的研究狀況似乎印證了這種說法,以《歷史研究》為例,據(jù)筆者粗略查閱,在2001年之前的十年間幾乎沒有發(fā)表一篇專門探討義和團運動的論文。當該刊于2001年第1期和2002年第5期接連推出兩組質量上乘的義和團研究論文時,的確有些令人驚訝。(2)
兩期刊物發(fā)表的七篇論文都建立在充分占有和理解史料的基礎之上,這是其共同的優(yōu)點,但它們所體現(xiàn)出的研究視野、方法、取向又分明大相徑庭。從其與中國學界以往研究的關系來看,這些論文具有各不相同的特點。路遙和王如繪的研究基本上是沿著傳統(tǒng)義和團研究路徑所取得的新進展,其特點有二:一是關注義和團運動的過程本身甚于運動背后的社會結構;二是關注本土因素甚于外來因素。與此相比,四位西方學者的研究都對義和團運動中的外來因素表現(xiàn)出更強的興趣。其中巴斯蒂(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對義和團運動期間直隸省天主教民的考察、狄德滿(Rolf G.Tiedemann)對華北義和團民與天主教徒之間武裝沖突的考察都是對事件本身的研究,只是將目光轉向了對立兩極中的另一極。在關注運動當事人即拳民和教民對事件的理解這一點上,柯文(Paul A.Cohen)的研究頗具新意,但它仍屬對事件本身的探討和再評價。(3)何偉亞(James L.Hevia)將研究的視角轉向義和團事件期間西方在中國的劫掠活動及由此引發(fā)的西方文明內(nèi)部的道德反省,不再以事件為獨立的研究對象,而將其作為對西方文明特質進行考察的切入點。程歗對義和團運動所反映出的本土社會結構進行了深入的動態(tài)考察,一方面注重本土因素,另一方面著力探究事件背后的社會結構。依據(jù)關注本土因素還是外來因素、把事件作為研究對象還是作為研究社會結構的視角兩個維度,這七篇論文構成了不同的類型。
表1 論文類型

這兩個維度中,前者取決于對歷史過程中不同因素的關注,研究者的選擇與他們自身對各種因素的熟悉程度密切相關,所以毫不奇怪,三位中國學者都采取了本土視角,而四名西方學者正好相反(因主題和篇幅所限,本文不擬對這一問題進行深入論述)。后者則因為對歷史事件的不同定位,代表了不同的研究路徑、研究取向。一種把事件本身當作研究對象、研究實體、研究領域,力求對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作出真實的描述,可以稱之為“事件史”;另一種則把事件視為歷史上社會結構的動態(tài)反映,試圖挖掘出事件背后所隱藏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事件成了研究者透視歷史的一種視角、一條路徑,可以稱之為“事件路徑”的歷史。這里所說的“結構”,正是年鑒學派所倡導的“長時段”歷史的核心問題,它指的是“社會上現(xiàn)實和群眾之間形成的一種有機的、嚴密的和相當固定的關系”(4)。對于史學家而言,它“也許是一種組合、一個建筑體,但更是一種現(xiàn)實。時間對這種現(xiàn)實的磨損很小,對它的推動也非常緩慢。一些長期生存的結構成為世代相傳的穩(wěn)定因素:它們遲滯著歷史,阻礙著、因而也支配著歷史的進程”。(5)打個比方,“事件史”把事件視為一幅畫,研究者對它詳加探討,作出種種描述和評論;“事件路徑”的歷史則把事件當作一扇窗,研究者希望透過它看清窗外的世界。
關注本土因素的“事件史”作為中國史學研究的老傳統(tǒng),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許多優(yōu)秀成果,奠定了義和團研究的堅實基礎,但是很難否認,這樣的研究正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困境,尤其是大量的成果積累和相對不足的資料發(fā)掘導致了研究空間的日益狹窄。關注外來因素的“事件史”為傳統(tǒng)的義和團研究增添了新的活力,開拓了新的研究空間,但既然仍以事件本身為關注對象,可以設想它或遲或早也會面臨類似的困境,因為在把眼光轉向西方因素之后,相關的資料不斷被發(fā)掘,相關的史實不斷被澄清,最后也會走到這一步。在筆者看來,只有在研究取向上做出根本性的轉變,將關注點從事件本身投向事件背后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從“事件史”走向“事件路徑”的歷史,義和團史這樣的傳統(tǒng)研究領域才可能真正長久地保持活力、煥發(fā)生機。當然,從操作的角度來看,中國學者對于本土因素的理解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探究外來因素則較多地受到語言、資料、環(huán)境等方面的限制,所以立足于本土是比較合理的選擇。在這個意義上,程歗所作的本土取向、“事件路徑”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方法論上的重要啟示(因此以下的分析主要以此文為中心,對另外六篇論文暫不置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