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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事件作為研究對象抑或研究路徑

在史學研究中,事件并不是一個不言自明的概念。最廣義的事件可以指歷史上的一切活動和現象,但這種含義過于寬泛,難以落實到實際研究中去;如果稍加限制,事件應該具備相對的完整性和獨立性,按照通常的說法,應該具備時間、地點、人物、起因、過程、結果等要素;而史學研究通常所稱的事件范圍更窄,只有對歷史發展進程產生了較大影響、具有重要歷史意義者方可成為歷史事件,正如辭書中的定義,事件是“歷史上或社會上發生的不平常的大事情”。在年鑒學派史學家的筆下,事件“是短促的時間,是個人接觸的日常生活和經歷的迷惘和醒悟,是報刊記者報道的新聞”,總之是與他們力圖超越的“短時段”密切相聯的(6)。“事件史”所要研究的,正是這些短促的重大事件。

一切過去的活動和現象都是歷史,都可以成為史學研究的對象,在平靜的歷史河流中掀起波瀾的“事件”,自然會首先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從中國近現代史的情形來看,重大歷史事件長期占據史學界的中心位置,以至于越出通常的史學分支學科(如政治史、經濟史、思想史、文化史)之外,形成了像太平天國史、義和團史、辛亥革命史、五四運動史這樣的獨立研究領域。但是仔細探究,事件史其實并不具備學科建制的意義,不足以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分支學科。雖然中國當前的史學學科建制在二級學科(例如中國近現代史)之下將特定事件的歷史(例如義和團史)與側重不同歷史面相的專門史(例如政治史)相提并論(稱之為“研究方向”),但這些領域是基于不同的標準形成的。以義和團史研究為例,它要考察清政府的政策及其與義和團的關系,這屬于政治史的范疇;要探討義和團、清兵和八國聯軍之間的武裝沖突,這屬于軍事史的范疇;要研究義和團興起地區的自然條件和經濟狀況,這屬于經濟史的范疇;要關注義和團的降神附體、刀槍不入儀式,這屬于文化史的范疇……將事件史與各種專門史混雜起來,容易造成學科體系上的混亂。

更重要的是,把歷史事件視為獨立研究對象而形成的“事件史”,極易形成一種封閉態勢,從而束縛史學研究的視野。最常見的情形是,事件史的研究對象往往從歷史事件縮減為“重大事件”,又進一步化約為政治事件,從而在某種程度上,事件史蛻化成了政治史或者政治事件史。布羅代爾即曾指出,雖然把事件史和政治史的名稱混用并不恰當,但“事實上,近百年來的史學,除人為的斷代史和個別的長時段解釋外,幾乎都是以‘重大事件’為中心的政治史”。(7)事件史與政治史相同構的原因在于,首先,作為研究對象的事件必須具備清晰的邊界,可以比較容易地從復雜的歷史背景中剝離出來加以研究,政治事件最能符合這種要求。其次,事件中心的研究取向極易導致這樣的意識,即事件研究價值的大小是由事件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所起作用的大小決定的,按照通常的觀念,政治事件正是左右歷史發展方向的重大事件。再次,政治史是“最古的、最明顯的和最容易寫的一種歷史”(8),在“新史學”興起之前,它本就是在中外史學界占主導地位的研究范式,事件史對政治事件的極度關注也就很自然了。最后,中國史學界長期受到政治意識形態話語支配的現象,也導致了政治事件的重要性遠甚于其他事件,事件的政治意義遠甚于其他方面的意義(例如“五四”運動作為一個文化事件的啟蒙意義,即長期為它作為一個政治事件的反帝愛國性質所遮蔽)。

相比之下,“事件路徑”的歷史具有明顯的開放性。既然關注的對象從事件本身轉向了事件背后的社會制度、關系和結構,事件就勢必是一種敞開的事件,具有強大的包容性。既然事件被定位為一種研究視角、切入點,那么事件本身的范圍也必定會極大地擴展,在歷史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只要具有足夠的可操作性,都可以作為事件來考察其背后的歷史真實,而無須它自身具有多么深遠的歷史意義(當然,本身具有較大歷史意義的事件,由于在卷入歷史進程的程度、反映社會結構的深度、留存資料的豐富度等方面具有明顯優勢,被納入研究視野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事實上,20世紀以來政治史本身也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不再局限于重大政治事件的歷史和精英政治人物的傳記。60年代興起的西方新政治史已經極大地擴展了研究范圍,政治的概念被平民化了,凡公共領域皆有政治,甚至家庭和私人領域也事關權力的運用。由于政治和權力內容的擴大,以往被遺忘的民眾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等日常生活有了政治意義,并由此進入史冊。(9)在這樣的背景下,事件作為傳統政治史的研究對象已經失去了神圣的光環,轉而向社會底層和日常生活敞開,這也進一步促使事件在史學研究中的位置發生轉變。

就義和團運動這樣已經被充分甚至“過度”研究的事件而言,在沒有更多資料被發掘出來的情況下,研究中的每一個新進展都必定伴隨著研究視域在某種程度上的敞開,而這也就意味著對作為“事件史”研究對象的事件概念的偏離。近年來西方學者關于義和團運動的兩部力作,周錫瑞(Joseph W.Esherick)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10)和柯文的《歷史三調》,都表明了這一點。周錫瑞聲稱自己所做的是關于義和團起源的研究,試圖“盡量客觀地理解運動的源流、時代背景、發生的原因以及運動發展的邏輯性”,這與中國學者以往的研究別無二致。但是他放棄了過去從組織源流入手的研究方法,轉而考察義和團的儀式以及蘊育它的華北農村的文化習俗、社會經濟環境、自然生態以及政治背景,這就在研究視角和思維方法上與傳統研究大異其趣,義和團運動不僅作為一個獨立的歷史事件、歷史事實存在,而且作為探究歷史社會深層結構的一個透視點支撐著整個研究。柯文的著作具有更強烈的理論震撼力,針對以往的義和團研究,他提出既要關注歷史對于當事人的真實意味(“作為經歷的義和團”),又要對歷史神話化的傾向保持清醒的認識(“作為神話的義和團”),從而突破了把歷史事件僅僅當作事件來加以研究的“事件史”的局限性。事實上,即便是最表層的“作為事件的義和團”,柯文的描述也已經超出了傳統事件史的范疇,因為義和團所反映的深層社會結構已被納入其間,成了故事講述的一部分。

前述程歗的論文也是如此。作為全文論述線索的那段梨園屯口述史料早在1982年已為義和團研究者們記錄下來,卻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在作為“事件史”的義和團研究中,它只是教、民沖突導致村民反抗的眾多記載之一,一來有助于澄清梨園屯玉皇廟事件的具體史實,二來不過是印證了關于義和團起源的“教逼民反”、“官逼民反”的簡單說法。但是在將目光從事件本身(無論是義和團這一大事件,還是發生在梨園屯的小事件)轉向作為義和團運動背景的鄉村社會結構之后,作者注意到了這段史料所反映出的社區精英的行動邏輯,通過對這種邏輯的追根溯源,他找到了歷史悠久的民間組織與突發性的義和團運動之間的重要中介,即“那些在變動了的晚清政治秩序中參與反洋教的鄉土社會的精英群”,其聯合和行動重塑了各自主導的那部分組織和文化,最終通向了義和團的起源并規定了運動自身的邏輯。和周錫瑞一樣,程歗也把自己的研究定位為對義和團運動之起源的探討,卻在研究過程中揭示出動態社會結構的深層真相,從而超越了傳統“事件史”的研究范疇。

從“事件史”轉向“事件路徑”的歷史,還意味著看待“時間”的不同方式。只有時間的推移才能使過去發生的事件成為歷史,而事件本身又只有在時間之流中才能成為事件?,F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興起之后,尤其是來自語言學和人類學的結構主義對社會科學產生了巨大影響之后,古老的歷史學與社會科學之間逐漸形成了一些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分野,例如歷史學關注過去而社會科學關注現在,歷史學探究過程而社會科學探究結構,歷史學是歷時性的研究而社會科學是共時性的研究,歷史學重描述而社會科學重解釋,等等。傳統的“事件史”正是在這種思路的指導下,對重大歷史事件進行源流考釋、過程描述、影響分析,時間是一種線性的流動,歷史事件就在這種流動中得以發生。在布羅代爾眼中,傳統史學的歷史時間觀是單一的、表層化的,事件史所擁有的不過是短促而快速的時間,在他創設的以長時段為中心的歷史時間等級體系中是微不足道的。(11)但“事件路徑”的歷史則是社會科學介入歷史學的直接后果,它不再把歷史事件視為自足的研究對象,在歷時性的事件過程考察之外,將相對而言更具穩定性的共時性社會結構(這也正是年鑒學派所追求的長時段歷史的主要內容)納入研究視野,事件本身的重要性相對降低,其意義更多地在于對深層、隱蔽的社會歷史真相的反映。時間不僅以其綿延之維使事件得以發生,其意義更在于為社會結構在事件中展現自身提供了可能性。這樣,“事件路徑”的歷史就可以有效地將歷史學的歷時性研究取向與社會科學的共時性研究取向結合起來,時間既是流動的(就事件的發生和發展而言),又是相對凝固的(就結構在事件過程中的展示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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