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學中年
青春像一只小鳥，撩人地鳴叫幾聲，正欲捉住它時，振翅一飛，便云深不知處了。“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吟誦聲猶在耳畔，一夢醒來，今日相見之時，恰已是同學中年了。圓起的面龐中，擴展的體積下，已難以搜羅出當年的清瘦和纖弱，而眼角額間脂粉掩不住的細密年輪，耳根兩鬢發(fā)油焗不盡的灼灼新霜，更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眼前分明是故人，卻已是一場中年人的聚會了。
中年人，于男女，生理已無奧秘，心理更是成熟。相見之時，全然沒有同窗共讀之時的“授受不親”之慮，也無剛出校園見面時的猶抱琵琶之羞。執(zhí)手相看，已是再平常不過的風景。大方點的男生女生甚至夸張擁抱，引起一片善意嬉笑。中年時相見，有同學后悔年少時過于拘謹，男女界限過于分明，很多同學相互間了解甚少。其實，這是中年人說的中年的話，在青年時，男女之間留一點距離才是美呢。倘若那時就把男人女人這兩本書讀透了，日后漫長的人生路上，沒有了探究異性、促進和諧的熱情，日子不知要怎樣枯燥乏味。
中年相見，常常是將婦挈子，“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杜甫的這首《贈衛(wèi)八處士》只有在這時讀來，方覺興味無窮，感慨系之。讀書時，誰不曾有夢中的愛人，誰不曾困惑于愛在何方？晚上熄燈后談的多是這樣慌亂茫然的話題。佳偶難覓的感懷余音尚在，轉眼間兒女已長大成人，和愛人已相伴成老夫老妻。這時節(jié)回頭去看，才明白年輕時苦苦思索的愛情，輾轉求之的婚姻，其實就是張愛玲說的“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自然沒有什么以赤繩系夫妻之足的月下老人，但茫茫人海，一定會有一個男人或女人在某處等著我們，甘愿與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過一輩子，我們每個人都會是另一個人一生的至愛。而已被時間擢升為“老同學”的同學們，之所以能成為同學，不也是不早不晚，剛巧趕上了嗎？哈哈，話是這樣說，但如果倒轉到年輕的時光，我們照樣會意亂情迷，照樣會惆悵無措，不經過那樣的迷亂，哪有中年時的篤定呢？
人到中年，情感的舟船駛過了上游的激流，轉入平緩開闊的中游。家庭多是幸福的，被愛人孩子塞得滿滿的心，多是知足的。但中游不只是風平浪靜的一馬平川，仍有狂風惡浪，暗流險礁，情感之舟仍有顛簸之憂，覆沒之虞。每當有同學說出自己的心情故事，其他同學便會紛紛支招。高中同學聚會，她說她的丈夫雨里送傘，風里送衣，和同學喝茶到再晚他必來迎接，十幾年如一日，外人足羨，她卻若有所失。終于在別人的不解中分了手，交上了新的男友。新人粗獷灑脫，從不屑做她前夫做的這些事，也不會在她身上花多少錢，她卻如魂附身，癡迷不已。有女同學說：前夫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另有女同學說：現在的男友好，男人不能太溫柔。我卻說：婚姻的滋味就像鞋子的大小，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的是鞋子的款式外表，自己感受到的是鞋子的長短寬窄。婚姻的滋味還像舌尖五味，同一道菜，有人覺得口味適中，有人則覺咸淡不均。只是，我們已走到人生的中道，身心俱無資本恣意揮霍，再不能意氣用事，選擇之時，一定要慎之再慎。不管結局如何，同學相見之時給予的，只能是深深的祝福。
中年時節(jié)，或大或小有了一些頭銜，有了一紙職稱。只是同學相見，這些東西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從政的，無非是一沓公文，一摞會議；治學的，無非是一盞孤燈，一屋詩書；經商的，無非是一紙合同，一堆應酬。這些事，談也可，不談也可；知也可，不知也可。中年人已諳曉人情的冷暖，對“同學”的珍視比年輕時要更深一層。上學時再不雅的稱呼照用不誤，而大家竟也答應得那么干脆利落。同學，是同學相見的唯一身份；同學，是同學相見不變的主角。剛剛畢業(yè)之時，也許還會羨慕別人的官銜，別人的地位。如今，人生的路已走了一半，早已明曉，這一切都是無用的身外之物。連我們的身體，也不過是暫時依附于我們，都不會永遠歸屬于自己，遑論他物？中年同學的相逢，會比血氣方剛之時的相逢，更多一份對人生的洞透、對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了然吧？
人過不惑，便向中年的更深處漫溯了。不管健康專家們如何高喊活到百歲不是奢望，但爬樓的喘息，視力的模糊，負重的不支，都在提示著身體的衰退。走到人生的這個階段，生老病死已看得不少，人生短促不再是詩人的興嘆，而是我們時時遇見的生活實景。于是，同學相逢，“健康”便成了最有共鳴的話題。大學同學畢業(yè)20年相聚的計劃在網上征求意見，大家不約而同提出取消籃球賽，歲月不饒人了，再玩這種力氣活，摔了傷了劃不來。積極的心態(tài)，均衡的飲食，足夠的睡眠，合理的運動，成為我們互相勸勉的生活理念。只有到了路有點走不動，眼有點看不清，覺有點睡不著的中年，同學相聚才會格外叮囑一聲：“多多保重啊！”
相見時難別亦難。中年的同學相聚不易，相別尤傷。“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今宵相別，我們唯有相互叮嚀珍重臉上的風霜，珍重心底的漣漪，珍重未來的光景。青山在，人未老，我們幸好恰同學中年，蹣跚的老境尚在牧童遙指的杏花村，重逢期當不遠。“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血氣已然不足，但江山易改，情懷難移，學生純真的本性猶熾，再融之以中年的通達，少了青澀，多了黃熟，正是人生最豐潤的時節(jié)。恰同學中年，也許正是與一生同長的同學路上最圓潤、最醇厚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