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愛情

家附近是一所大學，我常常到校園去散步。那一日傍晚，依舊在慢慢踱步時，一對情侶的話從身后傳來，只聽男的問：“你愛我嗎？”女孩略帶羞澀地回答：“還用問嗎？愛啊。”男孩又問：“假如現在有一個擁有寶馬車的人也愛你，你會選擇誰？”沒有絲毫的猶豫，女孩回答：“當然選擇你。”男孩嘻嘻笑著說：“以后你就不會這樣想啰！”

這是我“截取”到的一則愛情對話。我也知道，當時報紙上正在展開關于寶馬車和愛情的討論。這樣的答案如果出自別人之口，我不一定相信，會以為他作秀，但由熱戀中的大學生說出來，我不僅相信，而且感動。因為校園愛情是水晶之戀，不會沾上一絲功利的塵灰。

我和我的同學們都經歷過校園愛情，為愛笑過，哭過，醉過。那時候的愛情，簡單得就是兩個人如影隨形，一起在樹林中晨讀，一起聽課，一起抄筆記，一起吃飯，一起晚自習，一起步行去玄武湖、石頭城。就是這樣傻傻的、很土氣的感情，就是這樣天天想待在一起、看到他（她）和其他異性在一起就酸酸的感覺。一旦不在一起，就仿佛害了病一般，正如沈從文說的那樣，不在一起，想到所愛的人時，“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究竟為什么原因，任何書上提到的都說不清楚，然而任何書上也總時常提到”。

那時候的愛情，簡單得就是一種心情。一種萬里無云風和日麗的心情，一種心中毫無渣滓、透明燭照的心情，一種想快樂飛翔的心情，一種傲視一切困難的心情，一種想大聲歌唱的心情，一種感激生活感激生命的心情，一種想把心中這愛戀、這欣悅、這感恩、這憧憬告訴全世界的心情。

那時候的愛情，簡單得就是一份飯菜、一件冬衣這樣的溫暖。囊中羞澀的戀人們合吃一兩份菜，是食堂永遠的風景線。你常常會看到，有一個男孩或女孩在小炒窗口排著隊，另一個則在座位上等著。排著隊的不時會回頭朝坐著的那位粲然一笑，那意思是說：“別著急，等著啊。”對他們來說，一份小炒肉絲或紅燒排骨是難得的奢侈，一定是要兩個人分享的，這份小炒的美味就是校園愛情的滋味吧。我們班的一個男同學把當時還很難買到的綠色軍大衣送給女友，自己凍得在寒風中瑟縮。溫暖還可以這樣傳遞的：有的男孩為了給對方買一件衣服寧愿吃幾天的青菜；有的女同學總是把家里寄來的錢和糧票接濟男友，自己只吃最簡單的飯菜；有一個女同學為了給男友增加營養而幾次賣血，直到暈倒在宿舍里才被同學發現。校園愛情就是這樣，愛得無私，愛得徹底而無保留。只重心的感受，胸中只存那一個美麗的動詞“愛”，這是校園愛情——那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時空，特定的少男少女，才會有的愛情特質啊！

那時候的愛情，簡單得就是一張卡片或一束野花賦予的信念。在新年，在生日，在相愛的紀念日，戀人們會自制一張賀卡，寫上剛新鮮出爐的愛情詩句，或采一束野花送給對方。這一張卡，這一束花，往往便鑄就了戀人們對愛情的堅定信念。他們買不起昂貴的賀卡和鮮花，但這絲毫不影響愛情的品質。校園戀人們堅信，只要心中有愛情，就會山高水長地老天荒，任何力量都無法阻隔。對世俗的人們來說，愛情總是要和面包聯系在一起的。這沒什么不對，可悲的是有些人的愛由此就打了折扣，寶馬的誘惑就會大于愛本身的引力。而校園愛情是不會也無須考慮面包的，也許這樣有點不切實際，但那份情感卻由于沒有夾雜任何愛以外的欲念而顯得純而又純，絢麗浪漫，讓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不顧囊中空空，不顧衣衫單薄，不顧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顧遠方的路上有多少荊棘坎坷。錢？房？車？是在心中一閃念都不會有的。

那是怎樣的晶瑩亮潔的年代啊！

往事如煙。包括我在內，不少人的校園愛情都已隨風而去。“那時候的愛情，為什么就能那樣簡單？而又是為什么，人年少時，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歌曲《后來》的這一問，讓我長久地思索。愛情的飄散自有許多因素，但多半還是由于年輕的我們都很倔強，都要去“贏”而不肯稍稍低頭，都希望對方為自己而改變；也由于走出校園后我們遭逢了種種人生現實和誘惑。有人由此說，校園愛情太過理想，最不牢靠，是一種感情的浪費，所以最好不要去愛。我倒覺得，正因為走出校園后會有形形色色的外力來動搖本色的愛情，所以，在象牙塔內單純潔凈的愛才彌足珍貴，更值得我們用心品味。即便注定要各奔東西，簡簡單單、認認真真愛一場，何嘗不是人生的財富？

這對情意綿綿的大學生戀人走過去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的思緒同樣也走得很遠。是的，在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上，愛人的誓言會變，說謊的方式會變，分手的理由會變。這對信誓旦旦的戀人，或許會終成眷屬，或許也會分道揚鑣。但不管過了多少年，年輕時這樣源自心底的愛情對話，這份無私無瑕、澄碧清亮的校園愛情，仍會讓我們在某個酒醉的夜晚猛然警醒，在某個有雨的黃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