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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軍團


任務是神圣的,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

——節選自《法國外籍軍團榮譽準則》


敘利亞 1941年6月20日


“上校找人雕了一只木手?!倍爬嗟穆曇魪纳砗髠鱽恚巳R恩沒有回頭,他繼續透過面前兩塊巨石的縫隙往外看,這兩塊石頭擋住了對面狙擊手的視線。他趴在堅固的斜坡上,盯著遠處的黃色建筑。

“木手?”克萊恩奇怪的不是這玩意兒,而是現在的時間,

“現在不是四月份?!?/p>

“我猜上校覺得需要有點東西提醒我們一下?!倍爬嗾f。

“想想明天會發生什么,也許他是對的。”

“儀式時間是1500 [1]?!?/p>

“去不了,”克萊恩說,“天黑之前我都得值班?!?/p>

“有第二場。中士叫我一會兒過來替你,好讓你去參加。”克萊恩點點頭表示感謝。

“我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去教堂。上校就是我們的布道者?!?/p>

“外面有什么動靜嗎?”杜拉多問。

“連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除了熱浪。”

“明天就不一樣了?!?/p>

杜拉多離開時,克萊恩透過軍靴聲響聽見時鐘“嚓嚓”走動。他裹著一條破毯子。制服很簡單——一條褐色短褲,一件短袖上衣,兩樣都被沙漠的烈日曬得褪色了;帽子是軍團標志性的高頂白軍帽 [2],白帽子上有個平的圓頂,帽舌是黑的,顏色同樣褪得厲害。后邊的護耳能遮住脖子和耳朵,不過除此以外,克萊恩就靠這條毯子遮住赤裸的雙腿和胳膊,防止被兩邊曬得灼人的石頭燙傷。

他身邊放著MAS36手動步槍,隨時準備瞄準露頭的狙擊手開火。當然,開槍也會暴露自己,引來敵人的子彈,他得重新找個好地方??紤]到他已把附近地面清理干凈,還盡可能地讓這兒變得舒服了一點,克萊恩寧可等到明天。

敵人的子彈?這個短語不假思索就蹦進了腦子里,他為此煩惱起來。

是的,等到明天再開槍也不晚。


克萊恩不是他的真名。1934年,也就是七年前,他來到巴黎萬塞訥區的老城堡,志愿加入法國外籍軍團——軍團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是外國人加入法國軍隊的唯一途徑。

“美國人?!币晃恢惺枯p蔑地說。克萊恩領到一頓飯,有咖啡、面包和寡淡的豆子湯。軍營里擁擠不堪,他睡在一張三層金屬床的上鋪,床墊里塞滿稻草。兩天后,他和其他二十個新來的一起坐上南下的火車,來到馬賽。伙伴多是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也有一個愛爾蘭人。他們被趕進空氣污濁的底艙,在顛簸的旅程中大吐兩天,最終跨越地中海來到阿爾及利亞。然后他們坐上卡車沿一條灰塵漫天、顛簸不堪的公路來到位于偏遠沙漠小鎮西迪貝勒阿巴斯的軍團總部。這里熱得不可思議。

就是在這里,對克萊恩的審訊開始了。盡管軍團以吸引逃犯著稱,但事實上他們很清楚要把犯人訓練成紀律嚴明的士兵有多困難,所以絕不會故意接收重犯。因此,每個報名應征的人都會受到無微不至的訊問,其背景也會被詳盡調查。許多應征者雖不是罪犯,卻走進了生活的死胡同,希望能有個新開始,也希望有機會能成為法國公民。通過審查后,軍團將允許他們挑個新名字,換個全新的身份。

那時的克萊恩走進了死胡同。來到法國志愿加入軍團之前,他住在美國伊利諾斯州斯普林菲爾德,大蕭條讓他丟掉了廠里的工作,沒法養活妻子和襁褓中的女兒。他交上了壞朋友,一次銀行劫案中,他替人放風,死了個警衛,但搶到的錢只有24.95美金。在他逃亡的那個月里,女兒死于百日咳,悲痛欲絕的妻子割脈自殺了——克萊恩沒走那條路的唯一原因是他決定懲罰自己,這個目標最終驅使他做了自己能想到的最極端的事。他從街上撿來的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于是結束了痛苦的流浪生涯,去一艘船上當了鏟煤工。船將他帶到法國勒阿弗爾,然后他一路走到巴黎,報名加入軍團。

報上那篇文章說,軍團的生活艱苦卓絕,克萊恩高興地發現,那描述比實際差得遠。為拋開自己的犯罪前科,他忍受了似乎沒完沒了的武器使用技巧培訓、實打實的格斗訓練、強行軍和其他所有難耐的考驗,訓練帶來的痛苦讓他感到滿足。當他最終領到那份正式的入伍證書時,克萊恩覺得自己真的有了一個新開始。因為曾經的家破人亡,克萊恩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也不原諒這個世界,包括上帝。但對這個以“選擇決定命運”為信條的團體,他意外地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那個愛爾蘭人自稱洛克。新兵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說英文,所以在長達幾個月的訓練中,他們成了朋友。和軍團里其他人一樣,洛克對自己的過去含糊其詞,但他對步槍和炸藥很有一手。克萊恩猜測,洛克也許在愛爾蘭共和軍里待過,為了把英國人趕出自己的國家,曾殺過英國兵;也許英軍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他的下落,于是他加入法國軍團躲風頭。

“估計你不是羅馬天主教徒吧?”一天夜里,在高溫下行軍50英里后,洛克問。他帶升調的口音聽起來鏗鏘悅耳,盡管當時他們正在包扎腳上疼得要命的水庖。

“不,我是浸禮會教友?!笨巳R恩回答,隨后又更正了一下,“至少曾經是。我已經不去教堂了?!?/p>

“我在愛爾蘭沒見過多少浸禮會的?!甭蹇诵Φ?,“你知道你們的圣經嗎?”

“每天晚上我父親都會大聲讀一段?!?/p>

“‘我的名字叫軍團,’”洛克引用了一句。

“‘因為我們眾多,’”克萊恩回答,“《馬可福音》。這是一個著魔的人對耶穌說的,想說明自己身體里有多少惡魔……軍團?!笨巳R恩終于弄明白洛克為何挑起這個話頭,“你把我們比作魔鬼?”

“讓我們走這么遠,中士夠格當魔鬼了。”

克萊恩忍不住輕笑。

“中士肯定是想讓敵人把我們當魔鬼,”洛克說,“卡梅倫戰役之后,墨西哥兵這么叫我們軍團的人,不是嗎?”

“是的?!麄儾皇侨祟?,是魔鬼。’”

“你記性不錯?!?/p>

“我倒是希望記性差點?!?/p>

“不會比我更希望的。”洛克總帶著戲謔的眼睛暗了下去,他臉上的雀斑都被灰塵蓋沒了,“不過,走了這么一段路,沒準我們和魔鬼也差不多了?!?/p>

“為什么這么說?”

洛克擦去腳上的血跡,他的下一句話聽起來又像是在開玩笑了:“我們知道待在地獄里是什么感覺了?!?/p>


現在洛克不在了。

軍團里的歲月教會了克萊恩忘掉軟弱的情感。盡管如此,失去朋友仍讓他感到悲傷。他從巨石的縫隙里觀察著對面似乎已被遺棄的砂石建筑,想著洛克和自己說過的話。1940年,德國對歐洲的威脅日益增長,他倆在德法邊境馬其諾防線的混凝土工事里并肩作戰。他們的小隊挺過了機關槍、坦克和轟炸機的狂轟濫炸,只要德國人露出一絲弱點,就毫不留情地加以反擊。

傷亡慘重。但克萊恩、洛克和戰友們仍奮力抵抗。指揮權在一個來自普通法軍的軍官手里,他堅持說已經毫無機會,向德國人投降是最好的選擇,軍團指揮官一槍就崩了他。另一個法軍軍官試圖反擊,軍團指揮官剛剛轉過身子,后背暴露在外,這回開槍掩護他的是克萊恩。每個軍團士兵都能理解他們的舉動。從受訓第一天起,信念就植入了他們的靈魂,其中一條是,永不投降。

“浸禮會信什么?”另一場戰斗之后的夜里,洛克問。當時他們正清理自己的步槍。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克萊恩回答。

“那你做什么才能得救?”

“什么都不能。全靠基督的慈悲。”

“慈悲?”洛克瘦削的臉繃緊了,“你見到過很多?”

“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甭蹇苏f。

“天主教相信怎樣才能得救?”克萊恩問。

“我們告訴上帝,我們為自己的罪孽懺悔,并以苦修來證明?!?/p>

想到自己的妻女,想到自己搶銀行時丟下她們孤苦伶仃,想到女兒夭折后妻子如何決心自盡,克萊恩問:“可要是你罪孽深重,無法彌補呢?”

“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我做過祭臺助手,差點兒就進了神學院。也許我沒選對信仰。你說上帝為我們的罪降下懲罰,我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的慈悲?聽起來很適合我。”

正是那天晚上的對話讓克萊恩確信洛克加入軍團不是為了逃避英軍的追殺。根本不是。他加入軍團的原因和克萊恩一樣,罪孽深重,自我懲罰。


克萊恩想念自己的朋友。他透過巨巖縫隙往外看,為擺脫懊惱,他伸手去遮陽的毯子下面找水罐。然后他從那幢老舊的砂石建筑上暫時收回視線,擰開罐子喝了一口帶金屬味兒的熱乎乎的水。

克萊恩重新盯住了目標。那邊有帶步槍的人,他們也在觀察這邊山脊,克萊恩對此確信無疑。明天肯定有場仗要打。對此,克萊恩也確信無疑。

身后響起腳步聲,石頭被踢到一邊。

是杜拉多的聲音:“第一場儀式結束了。我來替你。”

“沒什么動靜?!笨巳R恩匯報。

“明天就不一樣了。上尉說我們一定要打進去?!?/p>

克萊恩扯掉身上的毯子,立刻感覺到熱辣辣的陽光照在自己赤裸的胳膊和腿上。他小心翼翼地伏低身子,順著斜坡底走開。他經過其他觀察哨,回到營地,帳篷旁十三旅一半的人列成隊形。

陽光亮得耀眼,上校踏上一塊巨石,轉身面對他們。他叫阿米拉瓜里,是個俄國人,十一歲時逃離共產主義革命,二十歲時加入軍團?,F在三十多歲了,在沙漠上打了幾個月仗,看起來有點憔悴,肌肉卻還很結實,天氣如此炎熱,他的制服卻一絲不茍。

上校是俄國人,但他演講時說的是法語,這是軍團的通用語言,雖然私下里很多人說的仍是母語,并以此為基礎建立友誼,就像曾經的克萊恩和洛克一樣。上校莊嚴地舉起一只手,但這只手不是他自己的。它由木頭雕成,手掌和指頭都栩栩如生。

無須說,克萊恩和其他人都知道,這象征著軍團最偉大的英雄讓·丹如上尉的木手。他們心里都知道上校要說什么,每個經過戰火洗禮的士兵都知道,在儀式結束之前,淚水將從上校臉上滑落。


墨西哥卡梅倫。

盡管這個故事克萊恩已經聽過無數次,但每聽一次,它的力量就更強一分。聽著上校的敘述,克萊恩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1863年4月30日凌晨1點,巡邏小隊出發時夜晚涼爽的空氣。

他們是步行前進的:六十二個士兵,三個軍官,還有丹如上尉,一位久經考驗的老兵,留著一把漂亮的胡子。沒多少人知道他們來墨西哥的原因——當時美國深陷內戰泥潭,法國拿破侖三世與奧地利皇帝馬克西米利安密謀入侵墨西哥,這支小隊執行的就是與此有關的任務。不過軍團士兵不關心政治,他們只關心接到的任務,無論它是什么。

法軍抵達墨西哥灣韋拉克魯斯港后立刻遭遇了與墨西哥士兵和拼死抵抗的平民一樣棘手的敵人:黃熱病帶走了三分之一士兵的生命,他們不得不向內陸推進六十英里,將總部搬到地勢較高的科爾多瓦,希望這里的空氣沒被污染得那么厲害。轉移陣地意味著必須確保韋拉克魯斯和科爾多瓦之間的補給線,這個任務落到了巡邏隊身上,丹如上尉率領的就是其中一隊。

克萊恩想象著那漫長的一夜,沿著偏僻貧瘠的道路行軍。凌晨時分,士兵們獲準停下來吃早飯,就在他們搜尋木頭點燃篝火時,哨兵發現了西面的敵情。

“墨西哥騎兵!”

疾奔而來的馬匹揚起滾滾煙塵,很難看清到底有多少人,看那規?!獊硪u的敵人成百上千。

“組成方陣!”上尉下令。

士兵排列成行,組成四面戒備的方陣。第一排單膝跪地,第二排站直身子,步槍舉在前一排戰友頭頂。

墨西哥騎兵開始沖鋒。第一排士兵同時開火,擊潰了這波攻勢,他們重新裝彈時,第二排舉槍瞄準,隨時準備開火。

丹如上尉知道自己只爭取到一點點時間,他環顧周圍的開闊地帶尋找掩護。東邊一座坍塌的莊園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督促手下朝那邊移動,但墨西哥人再次沖了過來,士兵再次開火齊射打散沖鋒。

“保持移動!”丹如喊道??拷鼜U墟時他回頭瞥見對面出現了步兵,于是帶著隊伍氣喘吁吁地沖進遍地瓦礫的庭院。

“關上大門!擋住他們!”丹如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莊園呈方形,邊長五十碼,破舊的農舍東倒西歪,周圍有一道石墻。石墻有幾處高達十碼,但大部分已坍塌成齊胸高的石堆。

“分散!找掩護!”哨兵借著梯子匆匆登上馬廄屋頂,報告說有大股煙塵靠近,出現了更多騎兵和步兵。

“每個方向上都有寬邊帽!”

“有多少人?”丹如大喊。

“至少兩千。”丹如迅速計算了一下比例:三十比一。

“很快他們就會少掉好些!”他對手下喊道。底下如他所愿地發出了笑聲。但上尉寬松的紅褲子和深藍色夾克都被緊急撤退時跑出的汗水浸透了。相反的,他的嘴干得發慌,他心里清楚,隨著氣溫升高,手下的兵會渴得要命。

“來了個騎兵!”哨兵叫道,“舉著一面白旗!”丹如抓住梯子,爬到馬廄頂上。這對他來說十分艱難,因為他只有一只好手,幾年前他的另一只手被火槍炸飛了。之后他找了個木匠,雕了一只考究的木手來代替。木手漆成肉色,手指上裝了便于活動的鉸鏈,手腕處黑色鑲邊,殘缺的前臂就插在里面。利用殘臂拉動里邊的皮帶,可以控制木質手指。

丹如把假肢藏在背后看不見的地方,唯恐敵人覺得這是軟弱的標志。墨西哥軍官靠近了。軍團士兵說的語言五花八門,丹如也被動地學會了不少。

“你們的人比我們少得多,”墨西哥軍官說,“你們沒有水,食物很快也會吃光。投降吧,你們會得到公平的待遇?!?/p>

“不?!钡と缁卮稹?/p>

“不投降就是死?!?/p>

“我們決不放下武器。”丹如毫不動搖。

“愚蠢?!?/p>

“來攻擊我們吧,然后你會知道那有多愚蠢。”

墨西哥軍官被激怒了,他策馬離去。

丹如迅速下了梯子。雖然給手下打氣時他自信滿滿,但實際上卻很擔心,莊園地勢比較低洼,敵人的射手完全可以居高臨下把子彈打進石墻里來。

墨西哥狙擊手開火為新一輪騎兵沖鋒提供掩護。馬匹揚起的煙塵掩護步兵前進。子彈呼嘯著穿過農舍木板,石墻上粉屑四濺。盡管對方攻勢猛烈,但軍團士兵訓練有素的齊射仍擊退了一波又一波攻擊。

上午11點,陽光熾烈。步槍槍管燙得沒法摸。十一位士兵犧牲了。

丹如督促剩下的人繼續抵抗。他匆匆巡查一個又一個小隊,揮舞著木手告訴每個人:大家靠的就是你。當他穿過庭院趕去對面支援時,突然倒了下去,一顆狙擊手的子彈打中了他的胸膛。

沖過去扶他的士兵聽見,他痛苦地呼出最后一口氣,喃喃地說:“永遠不要放棄?!?/p>

丹如的副手接過了指揮權,他對手下大聲說:“我們也許會死,但我們永不投降!”所有人都發誓為了丹如的榮耀更加努力地戰斗。

兩千墨西哥人的進攻,射向農莊的彈雨——可能多達每分鐘八千發——本該產生無與倫比的效果,就像現代戰爭中無數機關槍掃射出的子彈一樣。槍聲震耳欲聾,建筑分崩離析,硝煙彌漫戰場。

農舍著了火,也許是被槍口噴出的火光點燃的。濃煙讓視線更加模糊,軍團士兵連呼吸都很困難,但他們仍在射擊,無視敵人再三的招降,打退了無數次進攻。

到下午4點,只剩十二個軍團士兵還活著;到6點,還能開槍的人減少到了五個。墨西哥人沖進庭院時,他們射出最后的子彈,然后穿過濃煙用刺刀肉搏。

一位二等兵為掩護中尉,身中十九槍;又有兩個人中彈倒下,但其中一人仍掙扎著站起來,加入最后兩名戰友的行列。他們背靠背用手中刺刀抵抗。

曾與丹如對話的墨西哥軍官從未見過這樣的戰斗。

“停手!”他命令自己的手下。然后他轉身面對幾名幸存者:“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毫無意義。投降吧?!?/p>

“我們不會放下自己的武器?!币晃皇軅氖勘鴪猿帧?/p>

“你們的武器?你是在和我討價還價嗎?”墨西哥人驚訝地問。身體還在流血的士兵搖搖欲墜,他努力支撐著自己:“也許我們是你的階下囚,但我們不會放下自己的武器?!蹦鞲缛四康煽诖?。

“你們沒有子彈了。無論如何,你們的步槍基本上沒什么用了。留著那該死的玩意兒吧?!?/p>

“你得允許我們照顧自己的傷員?!蹦鞲畿姽俦凰麄兊臒o畏震撼了,他抓住眼前這個搖搖欲墜的人:“你這樣的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不會拒絕?!?/p>


克萊恩站在敘利亞的驕陽下,聽指揮官講述卡梅倫戰役。

這些細節他聽過許多次,但每一次,都能獲得更多力量。在想象中,他嗅到了鮮血的氣息,聽見蒼蠅在尸體上“嗡嗡”盤旋,嘗到了火藥和建筑燃燒的煙霧的苦澀。垂死之人的慘叫似乎在周圍回蕩,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因動情而模糊了,而且他覺得,周圍的戰友一定與他感同身受。

自始至終,上校一直舉著那只復制品。那場很久以前的戰斗結束后,丹如上尉的木手被找了回來,現在收藏在軍團總部的玻璃匣子里。每年4月30日的卡梅倫戰役紀念日,它都會被安放在一間擠得水泄不通的會議室里,讓每個人親眼目睹軍團最珍貴的遺物。同一天,軍團在全世界的每個基地也會舉行相似——只是沒有木手——的紀念儀式。這是一年中軍團最重要的典禮。

可從來沒有人復制過丹如上尉的木手。從來沒有人如此相似地模仿過軍團總部一年一度的儀式。而且,今天也不是4月30日??紤]到明天早上會發生的事,克萊恩能理解,不對頭的日子更能顯示出上校讓自己和全體同袍銘記傳統的決心。

上校站在巨石上面,將木手高舉過頭,他的演講如此有力,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在那場戰斗中,六十六位軍團士兵每人攜帶了六十發彈藥。每一發都打得干干凈凈,這意味著他們開了三千九百槍。在炎熱、干渴、灰塵和煙霧的折磨下,他們殺掉了約四百個敵人。想想吧——每十顆子彈就有一顆擊中目標??紤]到當時的環境,這實在令人震驚。那些士兵有過很多次投降的機會,也隨時可以放棄自己的任務,但他們不愿讓軍團和自己蒙受恥辱?!?/p>

“明天,記住這些英雄;明天,你們就是英雄。你們明早將要面對的事,以前沒有任何一個軍團士兵遇到過。我們永不逃避任務。我們一定不辱使命。我們的座右銘是什么?”

“軍團就是我們的祖國!”克萊恩和所有人一起不假思索地大喊。

“我聽不見!”

“軍團就是我們的祖國!”

“我們的第二座右銘是什么?”

“榮譽與忠誠!”

“是的!永遠不要忘記!永遠不要忘記卡梅倫!永遠別為軍團丟臉!永遠不辱使命!”


克萊恩沿堅固的坡底返回崗位,一路思索明早將要面對的艱難抉擇,幾乎沒有注意到路上的無數崗哨。杜拉多趴在毯子下面,透過兩塊巨巖盯著對面的大馬士革。

“你回來了?我才開始舒服了點兒?!倍爬嗾f??巳R恩勉強笑笑。杜拉多的幽默讓他想起洛克。熱氣從巖石中散發出來。

“你覺得上校的演講有用嗎?”杜拉多爬到坡底。

“明天就知道了?!笨巳R恩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前的軍團士

兵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嗯,我們奉命行事?!倍爬嚅_始往回走。

“是的,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笨巳R恩喃喃地說。杜拉多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什么?我沒聽清?!?/p>

“自言自語而已。”

“我以為你在說上帝什么的?!?/p>

“你覺不覺得那事兒根本沒必要?”克萊恩問。

“什么沒必要?”

“卡梅倫。當時他們沒有水,幾乎沒有食物,彈藥也有限。在那樣的高溫下,三天不喝水,完全有可能昏迷,甚至更糟。墨西哥人只要等著就行了?!?/p>

“也許他們害怕會有援兵?!倍爬嗖聹y。

“墨西哥人為什么要怕?”克萊恩問,“他們人那么多,就算有一個縱隊的援兵也無濟于事。要是好好安排,讓我們以為只有幾

百個人包圍著莊園,說不定還能把援兵引進陷阱?!?/p>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說的就是這個——有時候根本沒必要打仗?!?/p>

“比如說明天?”杜拉多問??巳R恩指著對面的建筑。

“也許他們會投降?!?/p>

“也許他們還盼著我們投降呢。這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笨巳R恩引述了軍團榮譽準則,所有新兵接受

訓練時都得背下來,“‘決不放下武器?!?“決不放下武器。”杜拉多重復。

“可是最后,法國還是被迫撤出了墨西哥。卡梅倫之戰于事無補?!笨巳R恩說。

“小心點,最好別讓上校聽見你這么說?!?/p>

“也許明天的仗也于事無補?!?/p>

“思考不是我們干的事兒?!边@回輪到杜拉多引述軍團榮譽準則了,“‘任務是神圣的。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p>

“‘不惜一切代價。 ’”克萊恩嗤了一聲, “你說得太對了。我領軍餉不是讓我來這兒思考的。明天,我會和你一樣努力戰斗。”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你剛才說的是不是這個?”杜拉多問,“我在這場戰爭中見到的事情告訴我根本沒有上帝。要是有上帝的話,他怎么會允許這些事發生?!?/p>

“除非明天這一仗是上帝給我們的回報。”

“為了懲罰我們的罪?”

“為了那些我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去遺忘的事?!?/p>

“這么說的話,上帝是在幫我們?!倍爬嗾Z氣里的嘲諷又讓克萊恩想起了洛克。


克萊恩趴在毯子下,透過巨巖往外看,對面的建筑仿佛在熱氣中搖晃。他知道,那邊也有和他一樣的士兵在掩體里盯著這邊,身旁放著武器,在那座城市的堅壁、胸墻、塔樓和大門后面,看著同一輪太陽。他們或許也在思索,明天早上,戰斗就要打響。

克萊恩突然想起,一年前,事情還不是這樣。德國人沖破馬其諾防線的混凝土工事,侵入法國,對他、洛克和其他所有軍團士兵來說,唯一合理的策略是邊打邊退,盡可能拖慢德軍的腳步。

而且當時我們還有機會打敗他們,克萊恩想,如果德國人沒有意識到他們即將犯下的錯誤的話。

入侵德軍面臨的風險是,急于占領法國全境會讓他們的補給線拉得太長,面對法國平民和殘余軍隊的游擊戰術,他們毫無應對之策。而一旦沒了補給,德軍就成了待宰羔羊。為避免這種情況出現,德國人想出了一個天才的策略,他們將軍隊集中在法國西北部包括巴黎的區域,以強大的威懾力讓法國其他地區相信德軍占領全境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最好趁早投降,以爭取有利條件。

南方那些雜種就這樣成了叛徒,克萊恩心想。

最后達成的交易是,法國南部五分之二的國土將不會入駐德軍,與此同時,法國在中部的維希成立新政府。從理論上說,新政府保持中立,但事實上,維希政權渴望安撫德國人,他們巴不得把猶太人或其他任何德國人想要的“不良分子”交出去。

這跟法國全境被侵略、占領的后果沒什么兩樣,克萊恩心想。如果他們作過抵抗,也許還能為通敵的行為辯護。可事實上,他們干脆利落地舉手投降,轉頭對付自己人。

他痛苦地回憶起見洛克的最后一面。當時他們和本單位的殘余部隊一起藏在一座廢棄的法國谷倉里,等待夜幕降臨,好避開維希政權的巡邏隊溜走。

通訊員收到了一段無線信號,他立刻報告:“十三旅從挪威坐船回來了。”

谷倉里所有人都從躺著的稻草上坐了起來。這個消息的含義無需解釋——軍團曾在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十三旅對付的是挪威那邊,可和馬其諾防線這邊的戰友一樣,他們也被迫撤退了。

“他們在布雷斯特上的岸?!蓖ㄓ崋T繼續報告。

士兵們點點頭,他們知道布雷斯特是法國最西面的港口。

“他們得知法國已經投降,德國正要占領港口就立刻撤回了船上,掉頭開往英國?!?/p>

“所以他們會幫助盟軍收復法國?”克萊恩問。

“是的,”通訊員回答,“但并非所有人都去了英國。”

洛克坐直身子:“什么意思?”

“一部分人決定返回阿爾及利亞的總部。”

士兵們安靜了一會兒,思考這個消息的含義。德國沒有侵略法國全境還有一個原因:這會引來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的敵對,二者都是法國在北非的領土。德國人說服法國成立了維希政府,說是中立,實際是個傀儡政權,德國人借此間接控制了那兩個地方,阻止

了駐扎在當地的軍團幫助英國。 “他們要去打英國人?”克萊恩驚訝地問。

“看起來他們希望阿爾及利亞保持中立。那樣的話,他們就能置身事外,不用去打任何人。”通訊員解釋。

“媽的祝他們走運?!庇腥苏f。

“消息來自英國,”通訊員繼續說,“戴高樂準將?!?/p>

“他是誰?”

“我也沒聽說過這個人,”通訊員續道,“不過顯而易見,他掌管著一個叫自由法國軍什么的組織,里邊包括去了英國的軍團士兵。他希望每個法國士兵都設法去投奔他,重新組織起來,戰爭還未結束?!?/p>

“感謝上帝,總算有個帶種的人了,”另一個士兵說,“我猜咱們現在知道今晚該往哪兒走了吧。往南走,去海邊,找條船去英國?!?/p>

提議很快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他們在西班牙、葡萄牙、希臘或其他許多國家出生長大,但現在,他們都是法國公民,忠于自己曾奮戰保衛過的國家。

克萊恩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有人一言不發,若有所思。顯而易見,過去一年的戰斗讓去阿爾及利亞坐山觀虎斗的做法充滿誘惑。他還注意到,沉默不語的人里面就有洛克。


天黑以后,他們從谷倉里溜出去時,克萊恩朝洛克打手勢,示意他等一下。

“我感覺你似乎不打算和我們一起去英國?!敝皇K麄z時,克萊恩說。

陰影中洛克沉默了一會兒:“是的。等我們走到地中海,我就想個辦法去阿爾及利亞?!?/p>

“你打夠了?”

“我不是想置身事外,相信我,我很樂意去打德國佬?!甭蹇送nD了一下,“但我不能去英國。”

“我不懂?!?/p>

“我們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我的朋友。”洛克把一只手放在他肩頭,“不過我想你大概猜到了不少。如果我回英國,也許會和曾在愛爾蘭追殺過我的英國兵并肩作戰。別誤會,我加入軍團不是為了逃避他們?!?/p>

“我知道。你是為了贖罪。”

“看吧,我們了解彼此?!甭蹇苏f,“我曾告訴你,天主教徒需要告訴上帝他們為自己的罪孽懺悔,然后盡己所能地證明自己的悔悟。”

“我記得?!?/p>

“那么,如果哪個英國雜種認出我來,朝我開槍,我還怎么繼續贖罪?”

谷倉外的黑暗中,一個士兵低聲喊道:“克萊恩,我們該上路了?!?/p>

“馬上就來?!彼糁焐⒓艿拈T小聲回答。

然后他轉身面對洛克:“保重?!?/p>

“別擔心,”洛克握住他的手搖了搖,“戰爭結束之后我們還會再見?!?/p>

但洛克錯了。他們再見的時間并非戰爭結束之后。軍團分道揚鑣,有人去了英國,有人去了阿爾及利亞,不久后,維希政府命令阿爾及利亞的軍團士兵協助德軍。

1941年6月,盟軍發動攻勢,解放侵略者鐵蹄下的敘利亞,克萊恩所在的隊伍受命協助英軍。與此同時,另一支軍團的隊伍,維希政府領導下的那個旅,正在幫助德國人。

克萊恩知道,天一亮,不堪設想的事情就要發生。在這場爭奪大馬士革的戰斗中,曾經一同受訓、一同露營、一同痛飲、一同戰斗的同袍將彼此為敵,洛克將成為克萊恩的敵人。

除非他已經陣亡。


太陽就要落山了,杜拉多最后一次過來接班,晚上該他放哨。熱浪依舊灼人。

“那邊還是沒動靜?”杜拉多問。

“什么動靜都沒有。也許他們撤退了?!笨巳R恩如此盼望。

“我很懷疑。”

“我也一樣。他們知道我們不會撤退?!?/p>

“他們肯定也知道自己站錯邊了?!倍爬嗾f。

“或許他們也這么說我們?!?/p>

“你的意思是?” “他們才是為法國而戰的人?!?/p>

“他們為的是拍德國佬馬屁的那個政府。”杜拉多說。

“就算是這樣,那也是法國現在唯一的政府。你還記得盟軍在

挪威讓弗納司令打德國人時他怎么說的嗎?”

“我已經忘了?!?/p>

“軍團離開了沙漠,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他明白這有多瘋狂。

可他沒有爭辯,他說,‘我的目標是什么?拿下納爾維克港。為了挪威人?為了磷酸鹽?為了鳳尾魚?我不知道。但我有我的任務,

我會拿下納爾維克?!?/p>

“是的,”杜拉多說,“我們有我們的任務?!?/p>

“那邊什么東西在動?”克萊恩說。杜拉多爬到他身邊,透過縫隙觀察。大馬士革城門上打出一面白旗。幾個士兵出現在視野中,是軍

團的人,因為他們都戴著軍團傳統的高頂白軍帽。他們的制服不是克萊恩穿的短袖上衣和短褲,而是長衣長褲。落日余暉中,他們在墻邊立正列隊,向著克萊恩這邊正式地舉槍致敬。

克萊恩緊張地辨認著他們的面孔,可他看不清洛克在不在里邊。但他毫不懷疑,要是靠得近點兒,他叫得出對面每個人的名字。

他立刻一把按住右手邊的石頭,借助它的支撐站起身來。

“你在干什么?”杜拉多驚恐地說。但站起來的不止克萊恩一個,沿著小山山脊,一個個哨兵站了

起來。不久后杜拉多也站了起來。有人大喊:“舉槍……致敬!”一排哨兵像對面的兄弟那樣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巳R恩緊握住

自己的步槍,槍尾朝下,槍管朝天,他感覺胸口抽緊了。

大馬士革那邊吹響了號角,號聲在山谷中回蕩。這首歌每一個軍團士兵都很熟悉:《香腸歌》,每個新兵受訓之初都學過。這首歌始于十九世紀,那時比利時拒絕讓自己的公民加入軍團。鏗鏘的旋律進行到尾聲,十三旅這邊的號手接著吹下去。很快,人們開始唱起來,歌聲回蕩在山谷中,若在平常,這首歌的歌詞聽起來有些好笑,它夸贊黑香腸多么美味,軍團絕不會和任何一個比利時人分享香腸,因為他們當兵實在蹩腳。

《香腸歌》之后是另一首從入伍第一天起就耳熟能詳的歌,《軍團進行曲》??巳R恩的胸膛漲得滿滿的,他放聲高唱,聲音都快嘶啞了。雖然在山谷兩邊成千上萬人的歌聲中,他的聲音如此微不足道,但他仍竭盡全力,希望洛克能夠聽見。


軍團齊步向前。

唱起來吧,我們繼承傳統,

捍衛軍團。


這首歌頌揚榮譽與忠誠,軍團的強大正源于這些美德。克萊恩突然意識到,正是因為徹底地忠于任務,軍團才陷入如今的處境,他的聲音不禁顫抖起來。

唱到副歌的時候,歌詞讓克萊恩徹底閉上了嘴巴。


我們有的不只是武器。

魔鬼與我們同行。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洛克剛入伍時的對話。

“‘我的名字叫軍團,’”洛克曾說。

“‘因為我們眾多,’”克萊恩曾回答,“這是一個著魔的人

對耶穌說的,想說明自己身體里有多少惡魔。”大馬士革城里和山脊上的士兵齊聲重復著副歌,聲音越來越大。


魔鬼與我們同行。


太陽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下,音樂聲也低沉下來,在山谷中繚繞,最終歸于寂靜。

克萊恩站在掩體里,黑暗中他抬頭仰望剛剛開始浮現的寒星。

他離開杜拉多,走向亂糟糟的帳篷。雖然沒什么胃口,但他知道,明天早上需要充沛的體力,所以他吃下自己那份面包和培根,還喝了點咖啡。周圍坐著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片刻之后,在帳篷投下的陰影中,克萊恩突然很想知道洛克到底做了什么糟糕的事,以至于要加入軍團作為自我懲罰。他是不是埋下了一枚伏擊英軍的地雷,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將一輛滿載孩子的校車炸得四分五裂?他是不是放火去燒泄露愛爾蘭共和軍作戰計劃的叛徒的房子,卻摸錯了門,讓一家無辜的人在火海中喪生?這些事糟糕得讓洛克那樣的人到自我厭棄的地步?噩夢中他是否會聽見孩子們垂死的驚叫,就像克萊恩總是想著妻子如何抱著女兒的尸體肝腸寸斷,用刀子割開自己的手腕,而在那一刻,他自己正為了

24.95美元的劫案東躲西藏?當時大家四散奔逃,克萊恩想起來,我連一分錢都沒拿到。克萊恩想象著無情的咳嗽折磨著女兒稚嫩的身體,最終讓她窒

息而死,我原本應該待在她們身邊。他盯著帳篷頂,久久無法成眠。


爆炸聲將他從混亂的睡眠中驚醒,無數巨響在耳邊呼嘯而過,他根本分不清都是些什么聲音。大地、帳篷、空氣——周圍的一切都在顫抖。起初一輪爆炸聲震得耳朵“嗡嗡”作響,不過在持續的狂轟濫炸中,耳朵很快麻木了,像是被棉絮堵起來了一樣??巳R恩端起步槍沖出帳篷,營地被炮彈炸得一片狼藉。威力十足的閃光照亮夜空,巨響中,石塊、帳篷和人體四分五裂。

士兵們模糊的身影絕望地奔向巨石掩體,奔向挖出來的壕溝,奔向任何能避開紛飛彈片的地方。營地里的炮兵開始還擊了,炮火傾瀉到大馬士革,榴彈炮和坦克都因后坐力而顫動不已。

對面的砂巖建筑開始爆炸,火光和炮口的閃光短暫地照亮了夜空,克萊恩借著閃光沖向一堵巖壁,縮在下面,附近有一顆炮彈爆炸,密集的彈片從他頭頂飛過。

炮擊持續了幾小時,當它終于結束時,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硝煙??巳R恩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卻隱約聽見軍官們的喊叫, “前進!前進![3]站起來,你們這些懶鬼!進攻!”

克萊恩緩緩站起身來,濃重的硝煙遮蔽了視線,但他感覺到周圍的人和他一樣站了起來。

他們匆匆爬上山脊,偶爾有人踩到松動的石頭滑下去,但這是他們遇到的唯一阻礙。士兵們登上坡頂,越過巨石掩體,沖向對面的城墻,克萊恩感覺到戰友們一往無前的決心。

濃重的硝煙為他們提供了掩護,但很快煙霧開始散去,士兵們的身影暴露出來,對面開槍了??巳R恩看到身旁的人猛地打個趔趄,向后一仰。身前也有一個人倒下了。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一邊沖向對面的矮墻,一邊開槍。很快,城墻被炮彈炸開了一角,第二發炮彈將缺口撕得更大。

克萊恩停下腳步,拉開手榴彈引信,竭盡全力地扔進缺口;戰友們也做出同樣的舉動。然后他們蹲下身子,等著一連串爆炸清出前進的道路。

他爬過殘壁,進入城市。石頭建筑之間狹窄的巷子通向四面八方,一顆子彈從他身旁掠過,打得砂石墻碎屑迸飛。他猛地轉身對著一扇窗戶射擊,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中沒有,然后拐進一條巷子,警惕地舉槍向前。有戰友跟上他的腳步,他們前進得很慢,隨時準備開火。

周圍似乎陷入了混戰。炮聲隆隆,硝煙四溢,到處傳來慘叫聲。那幢建筑不超過三層,浮在樓頂上空的煙霧緩緩沉入巷道,但他絲毫不敢分心,全神貫注地盯著房子的門窗。

旁邊的人發出一聲慘叫,倒了下去,子彈來自底樓的一扇窗戶。克萊恩開槍還擊,這一回他看見了飛濺的血花。附近一個士兵朝那扇窗扔出一枚手榴彈,爆炸過后,他們闖進門里,繼續開火。

地板上躺著兩個死去的士兵,圓頂白軍帽上濺滿血跡。他們的制服是長袖長褲。這兩個人克萊恩都認識。里納爾多,斯塔夫羅斯。他曾與他們一起訓練,一起行軍,住同一頂帳篷,在西迪貝勒阿巴斯的食堂里,他們還曾在早餐時一起唱歌。

一道樓梯通向二樓,克萊恩聽見上面傳來槍聲。他和戰友端著槍檢查了附近的房間,然后踏上樓梯。克萊恩瞥了同伴一眼,這回的搭檔又是杜拉多。西班牙人黝黑的面孔現在一片蠟黃。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樓上的槍聲一直在持續,聽起來像是在朝他們的來路或屋后的什么地方開槍。也許附近的爆炸聲過于密集,樓上的射手根本沒意識到這座房子已經被手榴彈炸開通路。又或者,射手不止一個。也許有一個人在不斷開槍,另一個則盯著樓梯,盼著克萊恩和杜拉多一頭撞進陷阱。

汗水從克萊恩臉上淌下。快到樓梯頂上時,他又掏出一顆手榴彈,扔進了上面的房間。手榴彈一經脫手,他和杜拉多立刻一起抱頭蹲下,躲開爆炸的沖擊力。之后,兩人端著槍沖過最后一段路,闖進房間,掃出一排子彈。

房間沒人,旁邊另一個房間也空蕩蕩的。射手一定是在最后一刻沿著樓梯往上跑了,他可能藏在三樓或頂上。

克萊恩和杜拉多輪流更換了步槍彈夾,然后繼續往上爬,這回扔手榴彈的是杜拉多。爆炸之后他們沖上頂樓,可彌漫的硝煙中依然空無一人。

房間角落有一架梯子,屋頂上開著一扇天窗。杜拉多的聲音十分僵硬:“我不打算上去?!笨巳R恩明白。也許他們的獵物正趴在屋頂上,瞄準天窗,一旦有人從那個小小的窗戶里露頭,立刻就會被轟飛。而如果他們打算用手榴彈來清理屋頂,根本就搞不清該往哪個方向扔。

“也許他逃去別處了。”克萊恩說。

“也許沒有。我不打算爬上去搞清楚這事兒?!?/p>

“好吧。真該死。”克萊恩說。透過一扇開著的窗戶,他看見對面窗戶里有一個狙擊手。那人戴著一頂軍團的白帽子,上衣是長袖的。在他瞄準下面的巷子準備開火時,克萊恩打中了他。杜拉多指指外面。

“屋頂上都是狙擊手!”克萊恩拉開槍栓,對著窗戶外面開火。拉槍栓—開火,拉槍栓—開火,完全成了機械化動作。杜拉多守著背后那扇窗戶,也在干一樣的事情。克萊恩聽著身后的動靜,換上全新的彈夾,繼續猛烈射擊。他的制服被汗水浸透,子彈擊中那些穿長袖上衣的白帽子,他們紛紛從屋頂上滾落,摔進下面的巷子。

一陣爆炸讓克萊恩猛地向前一撲,差點從窗戶里摔出去。他努力轉頭,抓住窗框穩住身子。背后一陣刺痛,衣服濕得更厲害了,但這一次,他知道,是血。

他朝房間里轉回身子。爆炸來自對面角落,梯子被炸碎了,屋頂上的人從天窗里扔進來一顆手榴彈。

“杜拉多!”現在跑過去幫他毫無意義。杜拉多一直守著梯子旁的窗戶,手榴彈的落點就在他身邊,爆炸將他撕成了兩半。他的血濺得到處都是,內臟撒了一地。蒼蠅已經開始“嗡嗡”飛舞。

克萊恩舉槍瞄準天窗。突然間,無數子彈從他身邊的窗戶里飛進來。對面的狙擊手發現了這邊的子彈來自哪里。要不是這堵砂石墻壁夠厚,穿過來的子彈早要了他的命。盡管如此,在這么密集的火力下,墻早晚會被射穿。他不能再待在這里了。

又一顆手榴彈從天窗扔了下來,克萊恩撲向樓梯。從樓梯上滾下去時,臺階硌著受傷的后背,痛得他縮成一團。后面傳來一陣爆炸,他摔到底之后呻吟了一聲,但沒有停止滾動。

滾下最后幾階時克萊恩故意踢踏靴子,弄出很大的聲響;他在底樓開了一槍,好讓對方以為他和什么人交火之后離開了這幢房子。然后他悄悄溜回二樓,藏在樓梯邊上的房間。

潛伏在這里等待,最困難的莫過于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聲。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流過鼻孔的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響,這一定會出賣他。他絕望地試圖控制呼吸,但這只讓肺繃得更緊。他的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一分鐘過去。

兩分鐘。

鮮血從布萊恩受傷的后背汩汩流下。外面的爆炸和槍聲仍未停歇。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克萊恩心想,我應該出去,干點兒有用的事。

就在他打算離開時,頭頂傳來一聲槍響,克萊恩笑了。房頂上那個人終于確認屋子里已經沒人。他跳了下來,借著窗戶的掩護繼續開火。

克萊恩走出房間,頭頂又傳來一聲槍響,他沿樓梯輕輕向上走,然后停了下來,等著另一聲槍響,等著步槍槍栓被拉開的聲音。這些聲音蓋過了他發出的響動,他爬到樓上,對著那個人的后背開火。

穿長褲的士兵朝前一撲,頭搭在了窗臺上。他的脖子肌肉發達,克萊恩認出了這個背影,他名叫埃里克,是個德國人,1934年和克萊恩同一批志愿入伍。外面,別的德國人正在自相殘殺,有人為維希軍團,有人為自由法國軍。但無論生于何地長于何方,軍團士兵全都殊途同歸。

軍團是我們唯一的祖國,克萊恩心想,愿上帝保佑我們。

他轉身打算沖下樓梯,再次加入戰團。二樓到了。就在他到達底樓時,一個人擺脫身后的混亂,闖進了一團亂的房子。他戴著軍團的高頂白軍帽,穿的是長褲。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克萊恩。

克萊恩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比分別時更瘦了,臉上的雀斑幾乎被硝煙掩蓋。

“洛克?!?/p>

克萊恩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然后他的子彈擊中了洛克的胸口。手指扣扳機的動作一氣呵成,千百次自衛訓練養成的習慣搶在了大腦思維前面。

洛克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撞上一堵墻,滑了下去,墻上留下一條血跡。他的眼睛迅速黯淡,但他仍努力收起渙散的目光,看著克萊恩。

他顫抖了一陣,不動了。

“洛克?!笨巳R恩又叫了一聲。

他從開著的門里沖出去,朝對面的士兵開火,他沖進一片混亂的巷道,希望自己就此死掉。


戰斗持續到第二天。日落時分,維希軍團終于被擊潰,大馬士革落入盟軍手中。

克萊恩筋疲力盡地和其他士兵一起躺在建筑物的廢墟上,背后的傷口已經結痂。在這片廢墟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不容易,他們舔掉壺嘴上最后幾滴水,嚼著口糧里最后幾片變質的餅干。

太陽下山了,寒星浮現在空中??巳R恩仰望浩渺的夜空,為剛剛聽說的傷亡人數困惑不已。他們這邊只有21個士兵陣亡,47人負傷,而對面的軍團陣亡128人,負傷728人。

對比如此懸殊,克萊恩難以置信。

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加強城防,他想著。他們有建筑物作掩體,而我們是暴露的。我們就是一群活靶子。他們本該把我們擋在城墻外。

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出現在他腦海里。他們留手了?他們故意放空槍?他們在戰場上,是不是一心想著讓戰斗在自尊能允許的范圍內盡快結束?

克萊恩想起與杜拉多的談話,他們討論過維希軍團的人知不知道自己站錯了邊,自己站在挑釁者那邊、侵略者那邊。

那些窗戶里、房頂上的狙擊手——他們是不是根本沒瞄準,只是胡亂開槍?他們是不是在尋求以光榮的方式輸掉這場仗?

克萊恩回想起洛克沖進房門時臉上的驚訝。當時他條件反射地開了槍,而現在,他搜腸刮肚地想著當時洛克的步槍在哪里。洛克舉槍了嗎?還是說他正打算放下武器,擁抱自己的朋友?

沒有答案。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我只是做了訓練中讓我做的事,克萊恩想,下一秒,也許洛克就會對我開槍。

但也許他不會開槍。我們的友情對他來說會比軍團士兵的職責更重要嗎?克萊恩很想知道,還是說洛克接受的訓練會讓他扣下扳機?

克萊恩仰望天空,天上的星星更多了。它們冷冷地眨著眼睛,寒冷、殘酷,就像他腦海里無數煩亂不安的念頭。他想起曾無數次和洛克談論過的救贖。

“浸禮會信什么?”洛克曾經問。

“上帝懲罰我們,因為我們有罪?!笨巳R恩曾這樣回答?,F在,克萊恩很懷疑,讓他親手殺死自己的朋友,是不是上帝

懲罰他的另一種方式。 “那天主教相信怎樣才能得救?”克萊恩曾經問。曾經的祭臺助手這樣回答:“我們告訴上帝,我們為自己的罪

孽懺悔,并以苦修來證明。”苦修。想著死去的妻女,想著死去的銀行警衛,想著洛克,克萊恩哽

咽了。他喃喃地說:“對不起?!?/p>

(妲拉 譯)


斯蒂芬·塞勒


斯蒂芬·塞勒的名字經常出現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他與林德賽·戴維斯、約翰·瑪多克斯·羅伯茨和小埃利斯·彼得斯一樣是歷史冒險小說界最閃亮的星辰。他創作的以古羅馬為主題的系列小說描繪了偵探戈迪亞努斯的冒險之旅。在他筆下,真實的古羅馬躍然紙上。該系列小說包括《羅馬之血》《復仇女神之手》《卡緹妮娜謎語》《維納斯投擲》《亞壁古道上的謀殺》《盧比孔河》《馬賽的最后一幕》《預言迷霧》《凱撒的裁決》等多部。以戈迪亞努斯為主角的短篇小說收錄在《圣女神殿:偵探戈迪亞努斯的調查之旅》和《角斗士只死一次:偵探戈迪亞努斯的進一步調查》兩本書中。塞勒的其他作品還包括《終極回旋》《你見過黎明嗎?》以及一部非戈迪亞努斯系列的歷史小說《羅馬》。他最新的作品是戈迪亞努斯系列的新作《凱撒凱旋》。目前塞勒居住在加利福尼亞州伯克利市。

在下面這篇小說中,塞勒將我們帶回古迦太基最后的歲月,讓我們親眼目睹一場席卷一切的勝利以及一場徹底的、破壞性的征服帶來的后果。也讓我們看到,如果施加足夠的壓力——以足夠聰明的方式——人能達到怎樣的極限。



[1]軍隊中常用的計時法,前兩位表示24小時制的幾點,后兩位表示幾分。

[2]法國外籍軍團獨有的制式裝備。

[3]原文為法語,all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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