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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博林布魯克的歷史研究

18世紀的歐洲史學是以啟蒙學派的歷史觀點為標志的。啟蒙史學家在敘述歷史的同時,嘗試著用一種哲學觀點貫穿其中,用以解釋歷史的進程。大致說來,啟蒙史學家如伏爾泰等人,強調近代、當代史的重要性,而貶低中世紀歷史的地位。[78]他們盡管突出了歷史的進步觀念,但卻排斥了歷史不斷演化、連續的思想。因此后來的歷史學家如赫伯特·巴特菲爾德稱,18世紀歷史學是“在本質上非歷史的”[79]。

18世紀啟蒙史學或“哲學學派”的貢獻在于:他們指出了中世紀基督教史學的荒誕性,并加以猛烈批判。他們同時還強調用批判態度處理和搜集歷史材料,以及歷史知識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是以能否用于現實來衡量的。在英國,自文藝復興以來,歷史知識,特別是對古代希臘、羅馬的研究一直受到重視,17世紀的“博古學家”(Antiquarian)的努力更加強了這一傳統。但對博古學家來說,歷史知識的重要性只是因為它們屬于古典時代,而古典文化是值得后代人仰慕的。他們并不認為歷史知識應該服務于現實。近代文化,特別是科學技術的發展,逐漸顯出其優點,博古學家的“崇古”思想受到了挑戰,因而17世紀后期的英國學術界發生了一場“厚古薄今”還是“厚今薄古”的爭論。[80]這場爭論本身并沒有在當時分出勝負,但對博古學家來說,他們的地位受到了挑戰和削弱。

無疑,發生在17世紀后半期的這場爭論為英國啟蒙史學的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歷史學開始從單純的好古、羨古轉向運用歷史為現實服務的啟蒙史學軌道。這一轉變在英國是以博林布魯克(Henry St. John Bolingbroke,1678—1751)的歷史哲學和史學實踐為標志的。

博林布魯克的青年時代是在政治角逐中度過的,他21歲時便成為托利黨的國會議員。1704年,他成為戰爭大臣。四年后由于輝格黨執政,博林布魯克失去了這一職位和議員的資格。但在1710年,隨著托利黨的重新當政,他又出任北方部國務大臣,當時年僅32歲。少年得志使得博林布魯克有點忘乎所以,特別是在成功地簽訂《烏得勒支條約》,使得英國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獲利之后,他野心膨脹,企圖取代當時托利黨領袖哈萊(Robert Harley)。計劃失敗以后,博林布魯克又與斯圖亞特王朝的余孽有所聯系,這使他在1714年安娜女王去世、輝格黨開始執政后,不敢在英國逗留。博林布魯克在1715年逃到了法國。

政壇失意使得博林布魯克非常沮喪,但卻沒有打消他企求政治上成功的念頭。在流亡法國的最初幾年中,他千方百計尋求機會。他一會兒與斯圖亞特王朝的余黨緊密聯系,并一度出任他們的國務大臣;一會兒又轉向發展與輝格黨的關系,以求回國發展仕途。但總而言之,博林布魯克在政治上并沒有時來運轉,他的機會主義作風反而使他背上了惡名。[81]

流亡法國并沒有使博林布魯克在政治上翻身,但卻給他提供了研究歷史的機會。他在法國結識了一批學者,其中有伏爾泰、勒凡葛·德布伊(Levesque de Pouilly)、皮耶爾·阿萊瑞(Pierre Alary)等。他還加入了由阿萊瑞組織的一個學術俱樂部(Club de L'Entresol)。在俱樂部里,他們輪流提交論文供作討論,博林布魯克也曾寫作一篇論文。[82]

博林布魯克的歷史研究主要得益于德布伊和阿萊瑞的指導,他們都是當時法國的知名學者,德布伊尤以對古代史料的精確知識和批判態度而著名。大致講來,阿萊端培養了博林布魯克對歷史研究的興趣,并指導他閱讀了不少古典學術著作,而德布伊教導他持有一種審慎和批判態度來處理歷史資料。同時,博林布魯克還建立了與伏爾泰的友誼。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博林布魯克稱德布伊是他的“判斷力”(Judgment) [83]。在博林布魯克所讀的歷史書中,波里比阿(Polybius)、修昔底德和塔西佗(Tacitus)的古典著作占有相當比重,但他同時也讀了馬基雅維里(Machiavelli)和圭昔亞狄尼(Guicciardini)的近代歷史著作。對于歷史和古典學術的潛心研究使博林布魯克得到了精神上的補償,暫時忘卻了政治上的失意和懊喪。[84]但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正是他在歷史理論和方法方面的成就,后人才沒有忘卻他的名字。

歷史和政治——博林布魯克的英國史研究

盡管博林布魯克的歷史教育已經使他大致掌握了歷史學在當時的研究水準,也培養了他對歷史研究的興趣,但他初期的歷史學實踐卻仍是服務于他對政治的熱衷。1725年,英國政壇由輝格黨控制,博林布魯克見托利黨大勢已去,便向輝格黨靠攏,被獲準回英國。但是,博林布魯克不久就發現,輝格黨首相羅伯特·沃波爾(Robert Walpole)是他重返政壇的障礙,于是他決定加入沃波爾的反對派,向沃波爾展開攻擊。

1726年12月,博林布魯克和沃波爾的反對派首領威廉·普爾特尼(William Pulteney)出版了一份雜志,起名為《手藝人》(The Craftsman)。[85]從翌年1月起,博林布魯克發表了24篇文章談論他對英國史的看法,它們都以通信形式寫給雜志編輯。這24封信后來被匯集成書,起名為《英國史散論》(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England)。這是博林布魯克的兩部歷史著作之一,其敘述始自薩克森時代,終于查理一世,是在大衛·休謨的《英國史》之前,近代英國的第一部通史著作。但是,博林布魯克寫作此書的動機是為了實現他的政治目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英國史散論》的價值。

《英國史散論》的導論部分由最初的幾封信構成,其中博林布魯克集中闡述了他對英國史的總體認識。博林布魯克認為,始自薩克森時代,英國便形成了一個比較民主的制度,國王、貴族和薩克森的自由民共同分享權利。[86]盡管以后有多次外族入侵,這種民主、自由的傳統仍然得以保持下來。這種傳統被博林布魯克稱為“自由的精神”。但是,他同時又指出,與“自由的精神”相對立,英國歷史上還有一種“內訌的精神”。這兩種“精神”的二元對立構成了英國歷史的主線。具體說來,“自由的精神”體現了國家的利益,而“內訌的精神”則代表了個人的自私的利益。它們就像黑暗與光明那樣勢不兩立。[87]

怎樣保持“自由的精神”?博林布魯克認為,關鍵的問題是保持權力的平衡和分立。而“內訌的精神”則表現為一種想打破這種權力制衡的企圖。[88]博林布魯克的這一思想在當時高人一頭,影響很大。美國學者克勒米尼克(I. Kramnick)評論道,這后來已成為“英國奧古斯都時期政治論著中常見的提法”[89]。特別重要的是,這一想法也對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有所啟發。可以想見,《手藝人》雜志的廣泛發行使孟德斯鳩也成為其讀者之一。[90]

在《英國史散論》中,博林布魯克一再強調,“自由的精神”在某些歷史時期,由于出現昏庸的君主和野心勃勃的大臣或首相,經常受到損害。特別是在斯圖亞特王朝時期,這種“自由的精神”受到極大的壓制,而英國革命則是對這種“自由的精神”的重建。并且博林布魯克暗示,到了1730年代,英國的政治又為野心家控制,那就是羅伯特·沃波爾。雖然他的《英國史散記》并沒有寫到這一時代,但他使用的明顯的比附和諷刺的語氣,清楚地表達了他的這一觀點。舉例來說,在第十封信中,博林布魯克抨擊了國王亨利八世,特別是批評亨利誤用野心家沃爾西(Wolsey)。在那個時代,“內訌的精神”占了上風,民族和國家的利益則被拋在了腦后。[91]這里,每一個明眼的讀者都清楚,博林布魯克實際上是在攻擊沃波爾和國王喬治二世。

《英國史散論》中此類以古喻今的段落,舉不勝舉。事實上,用華麗、諧謔、諷喻性的文章批評時政,是《手藝人》雜志的特點,也是它風行一時的原因。不過這樣做的一個明顯后果就是,歷史成了政治斗爭的工具。可惜的是,這是博林布魯克開始寫作歷史的動機之一。這無疑和他對政治的濃厚興趣密切相關,但卻有悖于博林布魯克在法國所受到的歷史教育。

博林布魯克利用歷史攻擊政敵的明顯例子,是他對英國歷史的解釋。作為一名著名的托利黨人,博林布魯克運用兩種精神的二元對立來解釋英國史,卻明顯地表明他接受了輝格史學的觀點,唯一不同的是,他強調在他那個時代,英國“自由的精神”再次受到了威脅。輝格史學指出,英國革命重建了英國歷史作為一種傳統而存在的自由、民主精神和制度,這些博林布魯克不僅同意,而且加以重點闡發。他對英國歷史的輝格派解釋,在后人看來,是為英國輝格史學奠定了基礎,[92]但就博林布魯克的學術生涯來看,這無疑是一大疵點。博林布魯克為攫取政治地位的機會主義做法,嚴重損害了他作為一位歷史研究者的地位,而他變色龍似的政治態度,在當時并沒有讓他得益。

1735年,博林布魯克反對沃波爾的活動以失敗而告終。沃波爾揭露博林布魯克在流亡法國期間與斯圖亞特王朝的余孽勾結,從而毀掉了博林布魯克的聲譽,這使沃波爾的反對派也拋棄了博林布魯克。博林布魯克在英國又一次無容身之地,他只能再次流亡法國。

博林布魯克的歷史理論

博林布魯克第二次流亡法國結束了他在政治上發展的可能性。以后,盡管他仍然沒有放棄這種念頭,但直至去世,命運之神沒有再向他招過手。

然而,第二次流亡卻使博林布魯克再次獲得潛心鉆研學問的機會。1735年至1736年初,博林布魯克以書信的形式又寫成了一部歷史著作,題為《歷史的研究和用處的通信》(Letters on the Study and Use of History,以下稱《歷史通信》)。與前一部《英國史散論》不同的是,這部歷史理論著作反映了博林布魯克對歷史學研究的學術觀點,也代表了啟蒙史學在英國的發展水平。[93]

《歷史通信》一書共有八封信,據專家研究,該書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六封信專論歷史學的理論和功用,第七、八封信則另成一部分,是博林布魯克打算寫一部當代英國史的提綱。這部書最后沒有寫成,僅剩這兩封信留給后人。

毋庸多說,《歷史通信》的主體部分是前六封信。這些信集中反映了博林布魯克對當時歷史研究的看法。他的看法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他對博古學家的批評。博林布魯克認為,當時的英國被一種好古主義所籠罩,在歷史研究領域尤其如此。據博林布魯克分析,歷史研究在英國沒有得到健康發展,這是因為歷史研究者或是為名利所誘惑,遷就自己的欲望,或是過分追求細節,迂腐氣十足。博林布魯克用這四種傾向來概括當時歷史領域的風氣。[94]顯然,他不滿意歷史研究在那時的狀況,他力圖為歷史研究確立一個新的目標或者任務。

博林布魯克認為,歷史應像古希臘人狄奧尼修所說的那樣,是一種“以事實為訓的哲學”(philosophy teaching by examples)。歷史的功用就是為讀者提供歷史教訓或事例,用以提醒世人。這就為歷史研究確定了一種現實的功用,但與直接服務于現實的哲學和倫理學相比,歷史又有它的長處,表現為它能把過去和現實結合起來。[95]

下面來看博林布魯克怎樣具體闡述他的見解。博林布魯克認為,歷史研究的長處就是能為人們提供事例,而事例又可分為歷史的和經歷的兩種,一種屬于過去,一種則屬于現在。他認為“歷史是古代的作者,而經歷則是現代的語言”。他用語言和作者的不可分的關系來闡述歷史研究和現實的關系。這種關系自然是十分緊密的,但在兩者中,經歷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歷史孕育了人們基本的價值標準,但現代的人們并不僅僅是根據古人的要求來取舍事物;人們常常是根據現實的需要來重新界定這種標準,而不是盲目地照搬照抄,囫圇吞棗。[96]如果歷史不與現實的經歷相結合,歷史研究就會像古史研究那樣,埋首于故紙堆中不能自拔,這是沒有價值的。博林布魯克心目中的有用的歷史,是那種能夠用來增進人類智慧、提高社會道德水平的歷史,不是為歷史而歷史的歷史。這是18世紀啟蒙史學的主要論點,在當時的英國甚至歐洲都是一種新穎的見解。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Carl Becker)曾把這種將歷史與現實結合的現象,稱為一種“新史學”[97]。如果說18世紀是啟蒙史學的時代,那么博林布魯克對這種歷史學的闡述是比較早又是較為系統的,他的許多觀點直接為伏爾泰所接受,并通過伏爾泰而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博林布魯克和伏爾泰的關系,將在下面專門論及。

博林布魯克歷史理論的第二個部分是他的歷史懷疑主義。這與他第一次流亡法國時所接受的歷史教育有關。博林布魯克那時曾廣泛地閱讀古代的歷史著作,但他發現那些歷史著作并不都是信史,特別是當他掌握了歷史批判方法以后。1721年博林布魯克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說,他決定放棄對古史的研究,因為這種研究并不會有實在的成果。[98]

在《歷史通信》中,博林布魯克繼續堅持古代史不可信的觀點,他對此又進一步做了分析。博林布魯克指出,古代的歷史著作中隱藏有一種欺騙的風氣,這首先存在于教會的歷史中,各種教派因意見分歧而篡改歷史。但以后這種風氣又蔓延到其他歷史的寫作中,使得古代的歷史著作普遍不甚可靠。[99]

博林布魯克認為古史不可信的觀點主要得益于他自己的研究,特別是根據他掌握的德布伊的歷史批判方法。但他對這一觀點的堅持則與他強調歷史和現實相結合的論點相關。博林布魯克因此提出,有益的歷史研究必須是對現代史的研究。在《歷史通信》中,他對現代史的概念作了界定。他認為15世紀以后的歷史才是有意義的,它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和以后的歷史有聯系。博林布魯克寫道:“15世紀前后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也發生了各種各樣的革命,這些變化和革命不僅對一些國家的社會風俗和風氣產生了很大影響,而且對整個世界,對國家政策、教會和世俗社會都有很大影響。”[100]顯然,在博林布魯克眼中,現代史之所以有益,是因為它對現實社會產生了密切的影響,這和他提倡歷史和現實相結合的觀點相一致。

博林布魯克曾想寫作一部現代英國史,從中貫徹他將歷史和現實結合的理論。遺憾的是,這部著作沒能問世,我們只能從《歷史通信》的第七、八封信中窺得一些輪廓。[101]雖然博林布魯克沒有能夠寫成一部英國現代史,以此來體現歷史與現實結合的構想,但他的《歷史通信》一書也可以被看作一種相似的努力,這可以從博林布魯克寫作此書的動機中看出。

根據菲利浦·希克斯(Philip Hicks)的研究,《歷史通信》的寫作有其政治背景,這是許多博林布魯克的研究者所忽視的。為研究這些政治背景,我們必須透過博林布魯克的文字來探究他的思想和用意。

在《歷史通信》的第一封信中,博林布魯克交代了他寫這些信的動機:“我對你要我跟你通信的題目想了很久,也曾用心思考過。我在這些天里已經開始將我的思想作了整理。我很樂意我有時間這樣做。我有意將歷史研究的必要的方法寫下來。”[102]這些話表明,信是應對方要求寫出的,但如果我們了解與博林布魯克通信之人的背景,便可對《歷史通信》的成書原因有更深的了解。

博林布魯克寫信的對象是科恩布瑞公爵(Lord Cornbury),比他年輕一輩,但科恩布瑞的家世不同一般,引起了博林布魯克的興趣。他是托利黨的重要成員,他的表兄弟威廉·溫德姆(William Wyndham)是沃波爾反對派的領袖之一。科恩布瑞又與博林布魯克的朋友波普、斯威夫特相交甚好,而后者都是英國當時有名的文化人士。同時,科恩布瑞又是17世紀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克勒倫頓(Clarendon)的重孫,而克勒倫頓是博林布魯克崇拜并力圖效仿的對象。更重要的是,科恩布瑞代表了在博林布魯克眼里一代年輕的政治家,是英國政壇的希望,也是博林布魯克重新獲取政治生命的希望。用博林布魯克自己的話說:“我已經把眼光從老一代身上移到了年輕一代身上,我寄希望于他們,特別是你,我的公爵。”[103]至于博林布魯克是否通過這些通信對科恩布瑞施加了影響,不得而知,但有資料證明,科恩布瑞確實讀到了這些信。[104]

由此可以看出,《歷史通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博林布魯克企圖利用歷史結合現實的一種努力。這顯示出博林布魯克不僅倡導歷史與現實的結合,而且身體力行,力求通過自己的歷史學實踐來實現這一目的。這也是他之所以崇拜克勒倫頓的原因。克勒倫頓是英國斯圖亞特王朝的宮廷大臣。英國革命爆發后,他寫作了《英國大叛亂史》一書,詆毀革命,為英國王室辯護。在當時,他的著作有一定影響。博林布魯克與克勒倫頓不僅政治觀點接近,而且都想運用歷史來實施他們的政治主張。

不過,從博林布魯克的歷史理論來看,他對歷史與現實關系的理解和注重現代史的看法,都直接體現了啟蒙史學的真諦。這與他對克勒倫頓的崇拜有關系,但更是他在流亡法國期間與法國學者相交往的結果。博林布魯克與啟蒙學者,特別是與伏爾泰在思想上的聯系,我們將在下面論述。

博林布魯克與伏爾泰

從以上的分析看出,博林布魯克對博古學家的批判、對現代史的強調和對歷史應用性的重視,都與當時法國啟蒙史學家的觀點相似。美國學者納德爾因此把博林布魯克稱為那一時期史學家的代表。納德爾把那一時期的歐洲史學概括為“榜樣史學”,源出自博林布魯克對歷史是以事實為訓的哲學觀的重申——“History as philosophy teaching by examples”。[105]從這里可以看出,博林布魯克對歷史的理解與法國啟蒙學者的歷史觀有著密切的聯系。博林布魯克與伏爾泰之間的關系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了解博林布魯克史學在當時的影響及其與啟蒙史學的聯系。

博林布魯克與伏爾泰的友誼開始于1723至1724年間,亦即博林布魯克第一次流亡法國期間。當時博林布魯克就十分看重伏爾泰,稱之為他的“想象力”(Imagination)。博林布魯克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我住在塞納河畔的一座小屋。我在這里已有七八天了。除了見我的‘判斷力’和‘想象力’之外,沒見過任何人。我的‘判斷力’有一個極好使的腦子,我希望以后有機會能為你介紹。我的‘想象力’就是伏爾泰,他說他會自己結識你。”[106]博林布魯克的“判斷力”指的是他的歷史啟蒙老師德布伊,這在上文已經提到。

顯然,伏爾泰留給博林布魯克一個極強烈的印象,這其中也自然會包括伏爾泰對歷史的看法。不過,單單說博林布魯克受到伏爾泰的影響是不夠的,或者說是不盡符合歷史事實的,因為事實上伏爾泰也同樣為博林布魯克所吸引。美國學者克勒米尼克的研究揭示,許多文獻證明,伏爾泰遇到博林布魯克的時候,其欽佩心情并不亞于另一方。[107]

另一位學者哈特(Jeffrey Hart)也持有同樣的觀點。他舉出伏爾泰的一封信為例。伏爾泰在信中談到他對博林布魯克的印象:“我從這位杰出的英國人身上發現了所有有關英國的知識和所有法國的禮節。我從沒聽到一個外國人能將法語講得如此生動和準確。這個人原來一直忙于從政和耽于享樂,但現在卻企求獲得一切知識。他不僅對古代埃及的歷史了如指掌,而且熟稔英國的歷史。”[108]

博林布魯克和伏爾泰之間的了解和欽敬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對方知識的仰慕,更重要的是相互之間觀點看法的一致。這主要表現在他們對歷史理論問題的共同興趣。納德爾提供證據說,伏爾泰本人非常可能在博林布魯克《歷史通信》出版的當時就讀過該書。博林布魯克的傳記作者西奇爾也持有相似的看法。[109]

對于他們相互之間觀點的交流,法國學者D. J.弗萊徹(D. J.Fletcher)這樣描述道:“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后,博林布魯克和伏爾泰相互晤面頻繁。如果說伏爾泰給予對方的是他聰穎的詩才,他們曾高聲吟誦;博林布魯克則以他的學術研究吸引住了對方。”在伏爾泰給友人的信中,他曾表達了對博林布魯克歷史知識和見解的仰慕。[110]從這一研究中可以看出,伏爾泰曾從博林布魯克的研究中汲取了思想,這主要基于他們在1723至1724年的交往和切磋。

更重要的是,當博林布魯克的《歷史通信》譯成法文,在1752年印行于法國時,伏爾泰曾寫文章捍衛其觀點,當時該書因詆毀教會史的可靠性而遭到許多人的圍攻。這一時期,正是伏爾泰研究歷史的主要時期。伏爾泰的行動并不出自偶然,而是基于對博林布魯克歷史思想的贊同和欣賞。[111]

博林布魯克和伏爾泰之間的學術聯系可見一斑,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歷史學性質和意義的認同。這從伏爾泰對近代史的倡導和博林布魯克的相似觀點中可以明顯觀察到。上面的研究還顯示,盡管伏爾泰的啟蒙史學對后世影響巨大,但很有可能他從博林布魯克那兒汲取了不少智慧。易言之,在形成啟蒙史學的歷史哲學上,博林布魯克可以被視為先驅之一,這一稱譽不能因為其歷史著作本身的偏見和實用性而加以抹殺。更值得注意的是,博林布魯克對古代史的摒棄是建立在他親身研究的基礎上的。他的理論出發點是因為這些古代史著作沒有提供可靠的史實,這就使他的觀點更具說服力,同時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他對博古學家成果的消化吸收。如果沒有這些博古學家對古籍的整理和考證,博林布魯克不會很快發現古籍中的錯誤。當然從根本上來說他是鄙視博古學家的迷古、崇古態度的。

與伏爾泰的啟蒙史學觀點相比較,博林布魯克的歷史哲學也非與其完全契合。明顯的例子是博林布魯克盡管輕視古代史,但卻沒有像伏爾泰那樣強調歷史的進步性,特別是沒有在哲學層次上突出和深化這一觀念。他單單強調了古史的不可信,著眼點在歷史學,而不是歷史本身的演化。不過,啟蒙史學的歷史進步觀點本身的作用是值得探究的題目。博林布魯克對此的忽視可以被看作他的缺點,但也可看作是優點,因為他的做法更接近一位歷史學家的態度。而簡單地將歷史進程作階段劃分,正如本文開頭所說,只能表現出一種哲學的思辨。

博林布魯克晚景十分凄涼,政治上復出無望,學術上無意潛心。他的《歷史通信》寫出后,只是由他朋友波普私下印刷了幾本,在朋友間傳閱。該書的正式出版是在博林布魯克死后的第二年即1752年。博林布魯克去世前的十年中,他的舊友波普、斯威夫特先后過世,甚至他的第二任妻子也離他而逝。孤苦失意的博林布魯克最后因患癌癥于1751年12月12日與世長辭,結束了他“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悲劇性生涯。

結語

顯然,博林布魯克的悲劇是就他個人而言的,對于后人來說,他所留下的歷史思想無疑是一筆可貴的財富,從中不僅反映了英國歷史研究在18世紀的發展,也顯示出啟蒙史學的發展軌跡。如果說有所遺憾的話,那就是博林布魯克生前未能把他的觀點作更系統的整理,使之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

博林布魯克對歷史的研究只是歐洲史學沿革史上的一段插曲,其重要性在于它與啟蒙史學的聯系。毋庸多說,啟蒙史學亦是西方史學發展中的一段。歷史的發展是綿延不絕的,歷史學亦是如此,但是,并不是每一段的歷史學都無可懷疑地朝著歷史移動的方向運動,相反,每一時期的歷史學都有其特點,常常是為這一時期的社會背景所賦予,卻并不一定為歷史學發展的總體需要所規定。啟蒙史學就是如此。在強調歷史進步性、重視歷史的實用性和現代性這一點上,它受到后來史學家的批評,因為啟蒙史學并不朝著歷史學的未來走向——專業化和科學化——而移動。19世紀史學的發展證明,歷史學家的專業化和歷史方法的科學化體現了歷史學發展的總體趨勢。[112]啟蒙史學的某些特征卻朝著古代史學回歸,如它對歷史實用性的重申等等。更明顯的是,博林布魯克復述了古希臘史家狄奧尼修斯“歷史是以事實為訓的哲學”的觀點。這些都展示了啟蒙史學在西方史學史上的特殊地位,同時也證明了寫作此文的必要性。

啟蒙史學的歷史進步觀念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又是當時歐洲社會的產物。從思想史的發展來分析,自文藝復興以來,歐洲思想界一直把古典文化奉為圭臬,但17世紀末葉以降,現實社會,特別是商業社會的形成,使得思想界人士不再滿足于僅僅崇拜古典文化的態度,而傾向于認為現代勝于古代,這為啟蒙史學提供了思想準備。本文開頭提到的英國學術界的一場“古今”爭論就是一個例子。通過歷史進步觀念的樹立,近代社會的來臨才有了理論上的合法性,而近代社會的建立又為歷史學在19世紀的發展提供了條件。因此,啟蒙史學盡管有其非歷史性,但它同時又為歷史的演化提供了幫助。這就是歷史研究對象的復雜性,但也是歷史研究的魅力所在。

(原載《中西歷史論辯集》,王晴佳、陳兼主編,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第239—2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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