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歷史進化思想在西方的形成和演變
- 人寫的歷史必須是人的歷史嗎?:西方史學二十論
- 王晴佳
- 8048字
- 2020-07-24 17:28:24
人類歷史正在通向一個令人鼓舞的未來,這在我們今天已經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發展理論為我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即使在西方的未來學家眼中,人類的未來也是有希望的。阿爾文·托夫勒(Awin Toff l er)那本鼓動性很強的著作《第三次浪潮》,就是一例。然而,這種歷史進化思想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過了漫長的演變過程。在西方,歷史進化觀念的確立也只是19世紀的產物。因此,探索一下這一過程,無疑將有助于我們總結過去、面向未來,從而更好地把握住今天。
進步還是退化?——16世紀以前的歷史思想
令我們稍覺詫異的是,作為西方文化濫觴的古希臘,其歷史思想卻顯得貧乏。盡管在公元前12至公元前8世紀,希臘就誕生了聞名于世的《荷馬史詩》。公元前5世紀前后,希臘出現了被后人譽為“西方史學之父”的希羅多德和其他一些歷史學家,但是,他們都沒有對人類歷史本身作出深刻的、哲理性的總結。當時流行于世的是詩人赫西俄德的歷史退化觀念。在《工作與時令》的詩篇中,赫西俄德認為,人類歷史經歷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紫銅時代”和“黑鐵時代”這樣一個過程。
赫西俄德作為一位文學家對歷史作出這樣的解釋,雖然顯得過于傷感,卻似乎可以原諒。然而,當時希臘的許多哲學家竟然也附和了他的這種說法,其中較為典型的是柏拉圖。柏拉圖認為,人類世界是由神創造的,因此在起初是完美的,但卻不是永恒的,而是存在腐朽的種子。人類歷史經過了72000年,分兩個階段。在前36000年中,造物主仍然保持著他的控制,防止人類的不斷退化。而在后36000年中,造物主的控制日漸松弛,人類也就不斷墮落,最后陷于大混亂。在此之后,神再重新建造新的人類歷史。[113]柏拉圖的這種歷史觀盡管荒唐,卻為當時許多大哲學家所信奉,其中包括亞里士多德這樣的巨擘。因此,在希臘人眼中,人類是在不斷腐敗,而問題在于如何防止或減慢這種腐敗的過程。如同我國古人“言必稱堯舜”一樣,希臘人也認為人類的起始時代,才是“黃金時代”。這種歷史思想也影響了羅馬人,詩人賀拉斯(Horatius,公元前65—前8)曾經悲哀地唱道:“美好的世界隨著時間一起流逝。”
那么,是否希臘人就沒有歷史進化思想了呢?也不盡然。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就曾經在他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寫道:“過去的時代,無論在戰爭方面或是其他方面,都不是偉大的時代。”[114]戲劇家埃斯庫羅斯滿懷激情地描繪了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使人類走向光明的動人事例。后期希臘的哲學家中,也有反對歷史退化理論的,如斯多噶派哲學家塞涅卡(Seneca,公元前4—65)就相信知識會隨著歷史的發展而逐漸增加。[115]希臘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也很少相信歷史會不斷退步,伊壁鳩魯(Epicurus,公元前341—前270年)繼承德謨克利特的唯物主義傳統,摒棄了“黃金時代”和人類逐步衰退的說法。伊壁鳩魯和他的學生盧克萊修(Lucretius,公元前99—前55)等人堅持唯物主義,反對所謂造物主創造世界的荒謬觀點,[116]但是,由于他們存在著濃厚的厭世、出世思想,伊壁鳩魯派還是不敢相信人類會不斷走向進步。
總而言之,在古代希臘和羅馬,占上風的是人類不斷腐敗的歷史退化思想,與之對立的歷史進化思想只是鳳毛麟角。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除了地理環境的限制,使得他們無法運用狹隘的歷史經驗對人類歷史作出正確的預見之外,同時也受到當時社會經濟發展狀況的限制,顯然,在一個兵燹不斷、兼并頻繁、經濟無法穩定發展的基礎之上,是不能建立起牢固的歷史進化觀念的。再有,希臘人對命運女神的崇拜,也使得他們傾向于歷史退化或循環的觀念。[117]
中世紀歐洲的統治思想是基督教教義。一般說來,在這些迷信、荒誕的教義和“天啟”中,人們是無法找到進步觀念的。教父哲學的主要代表圣奧古斯丁曾在《上帝之城》中宣稱:人類的歷史到他所生活的時代已經臨近末日,基督教時代是其最后的階段。然而,基督教會的產生只是標志塵世毀滅,卻宣告了人類的再生:“一個古老的肉體的人的衰朽伴隨著一個新的、精神的人的誕生。”人類只能在所謂“上帝之城”中才能得救。[118]奧古斯丁的這種歷史哲學幾乎統治了整個中世紀。即使到后期,在中世紀杰出的學者羅杰爾·培根(Roger Bacon,約1210—約1292)的思想中,人們還是沒有發現現世的人類進步觀念。培根曾經激烈地反對過經院哲學,提倡運用實驗手段來探究自然的奧秘,但他卻相信知識的增加只會帶來來世的幸福。[119]然而不管怎樣,中世紀歷史思想仍然帶來了某種啟示:它丟棄了希臘人的循環觀念,并且把整個人類歷史看作是在基督教的引導之下走向天國的一個發展過程。這種人類大一統的思想,無疑是“世界史理論繼續發展的沃土”。(著重系引者所加)[120]
歷史進化思想的成型——從文藝復興到法國大革命
文藝復興運動開創了歐洲歷史的嶄新時代,但令人遺憾的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思想家們大都重申或復述著古希臘羅馬的歷史觀念,因此在歷史進化觀念上沒有重大突破,當時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歷史學家馬基雅維里便是一例。在《論李維》中,他闡述了歷史循環的觀念,認為研究歷史是因為歷史會重復出現。[121]這顯然是古代的歷史意識。
但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對基督教的否定,哥白尼、布魯諾和伽利略等自然科學家的研究成果,畢竟為近代歷史哲學的產生提供了土壤,較為系統的歷史進化思想已經開始在其中悄悄萌動了。
馬基雅維里去世四十年之后,法國歷史學家讓·博丹出版了《易于理解歷史的方法》一書。盡管博丹著重于政治理論的研究,但在書中卻有不少有關人類歷史進程的論述。首先,博丹拋棄了流行于中世紀的所謂人類經過巴比倫、波斯、馬其頓和羅馬四階段的理論,也反對人類將面臨末日審判的說法。他從地理環境對人類歷史的影響出發,把人類的發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東南地區(即西亞和愛琴海地區)的民族領先的時期;第二階段是地中海周圍的民族;第三階段是北歐各民族。每個時期約經歷二千年。這一論點在以后啟發了孟德斯鳩和黑格爾。其次,博丹批判了所謂古代有“黃金時代”的說法,指出當今的時代遠勝于古代。[122]這是近代歷史進化思想的第一次明確表述,反映了資產階級處于上升時期的樂觀主義信心。
博丹之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作為近代實驗科學的始祖,也為歷史進化思想作出了獨特的貢獻。培根堅定地相信,“知識就是力量”,他認為印刷術、火炮和羅盤的發明及運用大大增強了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而征服自然則是人類增進知識的主要目的。[123]這樣,培根就創造了歷史進化思想進一步發展的新的思想氛圍,即把人類進步置于科技革新、知識擴展的基礎之上。同時,培根還從科學文化發展的角度把人類歷史分為三個階段,[124]并在《新大西島》中描繪了一個科學主宰一切的理想社會。
歐洲大陸在17世紀,是笛卡爾的時代,這是近代資產階級開始全面控制思想意識領域的變革時代。無疑,這也為歷史進化思想的傳播準備了條件。首先,笛卡爾和培根推崇實踐的哲學,使得許多人開始相信科學的力量,從而擺脫了中世紀經院哲學和對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盲目崇拜;其次,在笛卡爾時代,人們逐漸認識到人世生活的價值和知識的功用,在唯理論的旗幟下,笛卡爾鼓勵人們訴諸理性,而不是依賴神意來增進知識;再次,在《世界論》一書中,笛卡爾強調了普遍自然規律的存在,這種把自然界的發展看作一個有規律的過程的理論,有力地推動了人類歷史進化觀念的成熟。這樣,作為近代哲學奠基人之一的笛卡爾,同時也為歷史進化思想的成型奠了基。
如果說笛卡爾用唯理論總結了人類以往的發展,他的追隨者豐特內爾(Fontenelle,1657—1757)則把進步的思想擴展到人類的未來。豐特內爾指出:人類的進步是無限的,并具有一定的規律。歷史進化理論由此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
盡管17世紀的思想家已經逐步樹立了進化觀念,但在很大程度上,他們主要講的是知識、學術的進步;而到了18世紀,由于啟蒙運動所帶來的理性主義思想的普及,思想家們的論述重點移到人本身的進化方面。圣皮埃爾教士(St. Pierre,1658—1743)力圖證明,所謂古代的“黃金時代”只是“黑鐵時代”,人類經過不斷發展,已經進入了“紫銅時代”,即將進入“白銀時代”。[125]他的理論不僅扭轉了古希臘人的歷史概念,更重要的是把人當作世界的中心,這是歷史進化理論的新的含義。
啟蒙運動的發展引起了人們歷史觀的轉變。孟德斯鳩的地理環境論和伏爾泰的文化史觀,都是近代歷史學的奠基石。孟德斯鳩地理環境論的價值不是在于前人已論說過的地理環境能影響人們行為的那些陳言,而是在于它從一個角度探討人類發展、道德完善的原因。伏爾泰也是如此,在《風俗論》一書中,伏爾泰希圖揭示“人類精神的歷史”,而不是敘述繁瑣的歷史事實;他們展現人類文明進化的腳步,指出社會的變遷、文化的增長。從這一角度出發,伏爾泰在《路易十四時代》中把人類文明分為四個繁榮時期,而他所生活的路易十四時代,則是其中最為突出的。[126]值得一提的是,以后以經濟理論著名的杜爾哥(Anne Robert Jacques Turgot,1727—1781),也有與伏爾泰等人相似的歷史思想。在對于歷史規律的研究方面,杜爾哥提出了比伏爾泰影響更宏大的觀點。[127]
以上可以看出,在啟蒙時代,歷史進化思想已經在人們心中扎下了根,百科全書派對待歷史的樂觀主義態度,更促進了這一觀念的普及。愛爾維修認為,人類進步的根本原因在于人性本身是可以被知識和政治制度所教化的,因此促使人類進步的方法在于改善人的社會環境——法律和國家制度。[128]霍爾巴赫從機械唯物主義出發,認為由于因果關系的作用,人類必將走向進步。[129]
終于,人類歷史在攻打巴士底獄的槍聲中邁出了巨大的進步步伐。法國大革命顯示了歷史潮流除舊布新的不可阻擋。大革命期間,孔多塞發展了百科全書派的歷史進化思想,著重從社會進化的角度把人類歷史分為十個階段。孔多塞強調,僅僅指出歷史進化這樣一個事實還不夠,還必須指明社會前進的方向。他認為在尚未到來的人類第十個發展階段中,人們將做到真正平等。這顯然反映了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思想。孔多塞的歷史進化思想給后人以巨大的影響。[130]
歷史進化思想的各種表述——19世紀歐洲歷史思想概覽
如同列寧所說,法國大革命“給本階級、給它所服務的那個階級,給資產階級做了很多事情,以至整個19世紀……都是在法國革命的標志下度過的”。[131]盡管有英吉利海峽的阻隔,法國革命的思想還是使它的宿敵英國受到了震動。英國自近代以來,培根、洛克、霍布斯等人曾給予歷史進化思想的發展以許多貢獻,休謨、吉本的歷史著作也已透露出對歷史進步的信心,然而法國革命畢竟使這一思想得到了強化。激進的社會活動家威廉·葛德文是一個突出例子。在號召人們主動進行社會的改革方面,葛德文無疑超過了孔多塞。同時,羅伯特·歐文的空想社會主義著作也使人們增添了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向往。然而,正像法國革命之前也有盧梭詆毀文明的論著一樣,此時英國也出現了馬爾薩斯悲觀的人口理論。這些現象說明,思想意識雖然易于傳播,卻遠不是千篇一律的。
法國革命對德國思想界的沖擊遠遠超過了英國。革命前五年,赫爾德受到杜爾哥和孔多塞的啟發,寫成了《關于人類歷史哲學的思想》一書。他把人類歷史比擬為自然現象,循著自身的規律向前發展,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赫爾德還把人類的這種演化劃為三個階段,即“詩的時代”“散文時代”及“哲學時代”,標志人類不斷地走向成熟。[132]同一年,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康德也出版了《從世界性觀點論通史》一書,從一個新的角度論述文明史。康德指出,歷史中的個人都是按自身的需求行動的,但是他們都不自覺地推動著歷史的進程,而思想家的任務就在于發現人們無意識行為的歷史意義。但是康德卻用了一個“決定因”的概念來解釋人類歷史的發展,這“決定因”在于人性本身所具有的“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矛盾對立,人類的進步正是在這兩者的對立和調和中實現的。[133]康德用唯心主義的觀點探討了歷史進步的動因,對后人也有啟發。
在康德的歷史觀中,歷史規律的觀念不太明顯,他著重從道德完善的角度指出人類的進化,與康德不太相同的是,費希特和黑格爾在法國革命揭示的“民主、自由”的感召下,則把歷史解釋為理性有規律地實現自身的過程。費希特把歷史分成五個演進階段,用以展現人類從本能走向理性的腳步,這種進步是必然的,學者的使命就是使理性實現。但費希特認為人類自由、理性的實現是可近不可及的。[134]
與費希特相反,黑格爾在他那部體大思精、包攬萬象的《歷史哲學》中自信地宣布,人類的自由已經在他這兒實現。然而,盡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這樣一個封閉的體系,卻無疑是最為圓滿的一種嘗試。黑格爾把政治制度、宗教文化、種族沿革和人們意識的發展都糅合在他的體系中,也即是說,歷史的進步體現在一切方面,同時又都在精神或理性的范疇中得以集中反映。譬如,從文明演進方面考慮,世界歷史經過了從中國到印度,然后經過西亞到希臘、羅馬,最后進入最高階段——日耳曼世界,從政治制度的變遷著眼,世界歷史則由東方專制、貴族寡頭制到民主制,再歸到日耳曼君主制;在文化意識方面,從藝術、宗教到哲學則是一個必然的發展過程。[135]黑格爾的這些概括有不少牽強附會之處,有時顯得頗為可笑,不過他的理論毫無疑問在總結歷史進化方面是超出前人的,盡管黑格爾這樣做的目的是企圖揭示所謂理性的發展階段。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德國古典哲學大師運用他們長于“反思”的頭腦,給歷史進化思想涂上了辯證的色彩,然而他們的唯心主義卻使這一理論徘徊于思維領域,離開了人的活動本身,在這一點上反而與奧古斯丁相近了。
在法國歷史上,大革命之后又有過君主制復辟的政治動蕩,因此歷史進化思想曾一度遭到攻擊,夏多布里昂、波拿和德麥斯特留戀中世紀,詆毀大革命,體現了浪漫主義文化思潮的特征。但是,這一時期并不長,隨著意大利哲學家維柯的《新科學》被密芝勒譯成法文,庫贊介紹了黑格爾的歷史理論,法國歷史進化的理論很快找到了新的出發點。著名歷史學家基佐運用歷史進步思想講授了《歐洲文明史》,他斷言,文明就意味著人類的進步和發展,喚醒人們心中的進步觀念,是文明的基本內容。[136]
因此,盡管法國歷史思想中出現過短暫的逆流,但歷史進化觀念并未被丟棄,相反,在以后得到了有力的發展。19世紀上半期,法國出現了三位力圖把歷史進化思想系統化、體系化的思想家,那就是傅立葉、圣西門和孔德。
恩格斯曾經說過:“傅立葉最偉大的地方是表現在他對社會歷史的看法上”。[137]在傅立葉眼中,歷史是一個有規律的前進發展過程,“社會運動反對停滯,而力求進步。”他還把人類社會分作四個階段——童年、成長、衰落,凋謝,約有八萬年,而社會前進的動力在于人的“情欲”(即物質財富和分配的曲折反映)。[138]這些論點都具有一定的價值。
圣西門是孔多塞的追隨者,正像孔德是圣西門的追隨者一樣。然而,圣西門對孔多塞進行了改造,他力圖運用科學方法來揭示歷史發展的規律,使它變得真實、可信,而不是某種猜測。圣西門認為,歷史總是在建設時期和革命或批判時期的相互更迭中前進的,所以,社會制度的摧毀和重建具有因果關系,是一種必然的歷史現象。研究歷史便可幫助人們預測未來。[139]在圣西門看來,歷史的進化已是不言而喻的了,重要的是須找出其中的規律。
圣西門的學說為他的學生所發展,其中最具影響的是孔德。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位實證主義哲學和資產階級社會學的創始人的理論前提就是歷史進化觀念。1830年,孔德在他的《實證哲學教程》中宣稱:人類的知識經過了神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和實證的或科學的階段。與之相對應,人類歷史也經過了軍事階段、過渡階段和科學—工業階段。孔德把歷史進步的動因歸結為人們的思想意識的演變,并且像黑格爾一樣,把他自身生活的時代看成歷史的最高階段,而在這一最高階段中,人類的幸福和自由并未得到應有的考慮。孔德更關心的是社會的秩序。這些論點反映了孔德保守的政治觀點,與即將來臨的1848年革命的形勢相對立,因而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
孔德之后,實證主義者約翰·穆勒和亨利·柏克爾等都相繼在歷史進化問題上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們的論著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歷史進化思想在19世紀已深入人心。
歷史進化和進化論——達爾文進化論對歷史思想的影響
如果我們把法國大革命以前稱為歷史進化思想的萌動、成型時期,把大革命之后稱為歷史進化思想的發展時期,那么很明顯,1859年達爾文《物種起源》的問世,則開辟了歷史進化思想演變的第三個時期——鞏固時期。可以這么說,19世紀中期以后,歷史進化思想已經從一種學說演化成人們生活的信仰了。
達爾文進化論揭示了這樣一種信念:循著自然選擇、適者生存的原則,人類從肉體到精神都會逐步進化,走向完美。[140]由此,歷史進化論者找到了有力的論據,他們把達爾文進化理論引進對社會的研究中,其中最為突出的是赫伯特·斯賓塞。斯賓塞與達爾文相交甚篤,互相尊重,進化觀念在斯賓塞的理論中占據中心的位置。依他所見,任何現象都是總的進化過程的一部分,進化概括一切。
斯賓塞的社會進化理論建立在下列論據上:第一,世上任何事物都是可變的,人也同樣可變。人的無限的可變性便會使人本身達到完美;第二,人的罪惡主要是由人對環境的不適應所造成的,并不是永久的必然現象,因此,只要人不斷改善自己,適應社會,罪惡就會消失,而人的進化就意味著人對環境的不間斷的適應過程。[141]斯賓塞的社會進化理論結合了人種學、人類學甚至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影響甚巨。可是,他認為社會進化是平穩的、漸變的,因而嚴厲譴責革命改造,認為這樣會破壞社會進化的自然規律。這顯然是反對社會主義而替資本主義制度辯護的。
斯賓塞是第一個把進化論原則系統地運用于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他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創始人。在他之后,有不少人進行效仿,形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
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借用了達爾文學說中“自然選擇”“生存斗爭”等概念,用以解釋社會運動。首先表現為他們把社會沖突作為他們理論的基礎,如英國的華爾特·白哲特就認為,一些民族力圖統治另一民族,而在民族內部一些社會集團力圖統治其他集團,是主要的社會規律。奧地利的路德維希·龔普洛維奇也強調了沖突和暴力在社會生活中的重大作用。[142]然而,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往往忽視社會安定和團結對社會發展的意義,他們的觀點是片面的。正如恩格斯所說:“想把歷史的發展和錯綜性的全部多種多樣的內容都總括在貧乏而片面的公式‘生存斗爭’中,這是十足的童稚之見。”[143]
是不是達爾文進化論只對上述那些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產生影響呢?顯然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對達爾文學說的簡單搬用,是把進化論庸俗化了的做法,而達爾文學說真正的影響,是體現在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和發展史中。
達爾文《物種起源》問世的時候,馬克思和恩格斯曾以歡欣的心情閱讀和研究了這部劃時代的著作。1861年,馬克思在一封信中說:“達爾文的著作,非常有意義;這本書,我可以用來當作歷史上的階級斗爭的自然科學根據。”[144]在《資本論》的行文中,馬克思確實多次引用和贊揚了達爾文的研究成果。1873年,馬克思還把《資本論》德文第二版贈送給了達爾文,認為《物種起源》給《資本論》提供了強有力的論據。[145]達爾文進化論和馬克思主義的有機聯系,我們可以在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得到證實。[146]
達爾文進化論對學術思想界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上面所舉的只是兩個例子。總而言之,歷史進化思想以進化論為基礎,在19世紀得到了蓬勃的發展,社會主義學說的廣泛傳播和對未來社會的勾畫,就是一個表現。然而,在資產階級的理論中,歷史進化觀念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歪曲,而到了19世紀末期,隨著世界形勢的惡化,西方歷史思想中又泛起了悲觀主義的論調,這些都是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不可調和在意識形態上的表現。
綜觀歷史進化思想在西方的演變過程,我們可以作出三點總結:(一)歷史進化思想受到人們歷史觀、世界觀的限制,即它依賴于人本身的活動過程;(二)歷史進化思想的發展受到時代條件,特別是科學技術發展水平的制約;(三)社會基本矛盾的尖銳與和緩程度也會對歷史思想產生影響,反過來,歷史進化和變革的理論會加速這一矛盾的激化,法國大革命就是一例。
在結束本文的時候,筆者感到,在人類歷史發展中,歷史進化思想能夠使人增添對未來的信心,而在目前我國的改革浪潮中,這種信心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急需的。
(原載《史學史研究》198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