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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論修昔底德對西方史學的貢獻

在西方史學史上,古希臘人希羅多德被稱為“史學之父”,休謨則說“真正的歷史學是從修昔底德的著作開始的”。[41]這兩位幾乎同時的歷史學家對西方史學發展做出的貢獻難分軒輊。希羅多德記載公元前5世紀初希波戰爭的《歷史》,以廣闊的視野、求真的精神和華美的文筆贏得了盛譽,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則以批判的態度、細致的描述和審慎的記載而垂諸久遠。

修昔底德與希羅多德

修昔底德雖然比希羅多德僅晚生了二十五年左右,他們兩人對歷史的理解卻有很大不同。從希羅多德到修昔底德,史學幾乎進步了一百年。[42]

希羅多德保持了古希臘紀事家的寫作傳統,聲稱自己“是在報導人們所說的一切,我自己并不一定就相信這些事實是真實的”。[43]他的著作中有許多史實上的錯誤,甚至把梭倫和呂底亞國王克洛蘇斯這兩位生不同時的人,硬拉在一起進行了一場饒有興趣的對話。根據他的聲明,可以認為,希羅多德只是逸事傳聞的忠實記錄者,他沒有對材料進行考訂和批判。修昔底德則不同,他在自己的著作中,開宗明義地說:“關于戰爭事件的敘述,我確定了一個原則:不要偶然聽到一個故事就寫下來,甚至也不單憑我自己的一般印象作為根據;我所描述的事件,不是我親自看見的,就是我從那些親自看見這些事情的人那里聽到后,經過我仔細考核過了的。”[44]從忠實記錄傳聞到仔細考核史實,這是很大的進步,這是史學走向科學的開端,也是史學家與紀事家之間最根本的區別。當然,修昔底德對史料的考核、批判還不能與后世史家相比。由于條件所限,他不可能接觸檔案、文獻之類的原始材料,但他這種考核批判精神,還是難能可貴的。因而他的著作比希羅多德的更為可信。

希羅多德力求報道傳聞的寫作目的,使他的著作中充滿了各種神話傳說、街談巷語、星象怪異,他對那種足以打動讀者的奇妙故事津津樂道,如波斯王居魯士死前神靈托夢之類。而修昔底德的著作中很少有諸如此類的描寫,他刪除了一切他認為與戰爭無關的瑣事,他立足于人事而蔑視天意,把人世間的成敗歸于人自身,而不像希羅多德那樣把波斯的戰敗歸于超自然的力量。[45]對其他史家樂于記載的伯里克利的私生活,他也只字未提。修昔底德不相信神讖,例如,阿波羅的神讖說:“住在皮拉斯基土地上的人,災禍臨頭。”他評論道:“雅典遭到災難,不是由于在此地的非法居住,而是由于戰爭,使人不得不在此地居住……但是神讖中并沒有提到戰爭。”[46]修昔底德還批評前輩散文編年史家“所關心的不在于說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聽眾的興趣,他們的可靠性是經不起檢查的;他們的題材,由于時間的遙遠,迷失于不可信的神話境界中”。[47]修昔底德對傳說也是摒之一旁的。對此,西方史學家J. W. 湯普森在贊嘆之余,不無遺憾地說他“近于殘忍地摒棄了希臘的傳說”。[48]這恰恰說明了修昔底德嚴謹的科學態度。

希羅多德的著作視野廣闊、內容豐富,他的《歷史》被后人分為九卷,從第五卷開始才記述希波戰爭的情況,前面幾卷泛論波斯帝國的擴張和小亞細亞、埃及、利比亞、斯基泰亞等地的情況,其中埃及和斯基泰亞各占一卷。修昔底德的著作則緊緊圍繞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史實進行敘述,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不給人以任何空隙,讀來有一種整體感和連貫感。這種不枝不蔓、集中敘述的方法,是修昔底德批判精神的反映,也是史學的一大進步。英國史學家J. B.布瑞把“準確”(accurate)和“切題”(relevance)看作修昔底德的兩大史學編纂原則,[49]但沒有強調這二者之間的關系,事實上,二者是密切相關的。修昔底德集中于當代史,特別是集中于軍事外交方面的內容,正是為了使他的著作能夠真實、準確。修昔底德的集中敘述和希羅多德的包羅萬象對后世的影響后人褒貶不一,對此我們下面要專門論述。

從以上諸點可以看出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史學方法的不同,這主要是由于他們對歷史事件的理解不同而造成的。希羅多德在其著作的一開始便點明了他的寫作動機,“在這里發表出來的,乃是哈利卡爾那索斯人希羅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這些研究成果發表出來,是為了保存人類的功業,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們遺忘,為了使希臘人和異邦人的那些值得贊嘆的豐功偉績不致失去它們的光榮,特別是為了把他們發生戰爭的原因給記載下來”。[50]他的主要目的是記錄往事,還未能,也沒有想去探求事件之間的關系,只能把它們歸結為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因而導致其著作缺乏整體感。然而,希羅多德著作中敘述希波戰爭的部分,確實描寫生動,細致感人。也許正是因此之故,后人才把希羅多德尊為“史學之父”。修昔底德則比希羅多德大為進步,他是第一個力圖揭示歷史事件發展中的因果關系的史學家,他把伯羅奔尼撒戰爭看作一個整體,并在寫作中努力探求這場戰爭的因果關系。他認為,這場戰爭起因于雅典勢力的增長,引起了斯巴達等其他各邦的嫉妒和恐懼,[51]而科西拉事件和波提狄亞事件,僅僅是發動戰爭的借口。這些分析,雖然不盡全面,但在當時無疑是高人一籌的。

綜上所述,修昔底德的歷史著作比前人有了巨大的進步。他的成就在于使史學在脫離文學成為獨立學科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曾說,修昔底德“寫作歷史的能力是最上乘的”。[52]

修昔底德是雅典文化的產兒

既然修昔底德與希羅多德生卒年代如此相近,那為什么歷史學在修昔底德那兒,會有如此長足的進步呢?要解答這個問題,有必要了解一下他們兩人的生平、經歷和所受的文化教育。

希羅多德出生于小亞細亞西部的愛奧尼亞城邦哈利卡爾那索斯,其父是當地有名的富商。他自幼便熟稔愛奧尼亞紀事家赫卡泰厄斯、戴奧尼修斯的著作,并深受其影響。成年之后,他又漫游各地,到過愛琴海諸島、埃及、敘利亞、巴比倫、波斯、色雷斯、斯基泰亞等地,公元前447年,希羅多德以外籍客民身份留居雅典,接觸了雅典的文化。但幾年之后,他便隨雅典移民隊離開雅典到了意大利南端的殖民據點圖里邑,并在那兒以著述終老。

修昔底德則完全是在雅典文化的熏陶下成長的。有限的記載表明,他出生于雅典,父親奧羅洛斯是雅典貴族。修昔底德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成年之后,他像大部分貴族子弟一樣,憑借家族的地位、個人的才干而在社會上享有聲望。伯羅奔尼撒戰爭開始不久,他便成為雅典十將軍之一(公元前424年),但由于作戰不利,旋即去職,被放逐至色雷斯。修昔底德敏銳的觀察力和卓越的寫作才能,在放逐期間得以發揮,寫作了這部世界史學名著。

修昔底德生活的年代,正是希臘的內部極盛時代——伯里克利統治時期。這時,希臘的文化達到了鼎盛,而雅典則被譽為“希臘的學校”。當時許多杰出的詩人、藝術家、戲劇家、哲學家都聚集在那里,可謂群星燦爛。政治上,雅典由于在希波戰爭中建立了功勛,其擴張野心也隨之擴大,它利用所控制的提洛同盟,圖謀希臘的霸權。與此相適應,在城邦內部,統治者積極鼓勵公民的各種欲望,民主精神也得到很大發展。社會經濟的空前發展和奴隸主民主政治的發達,造成了人人都要求參與政治生活的風氣。這種風氣反映在哲學思想上,表現出一種從研究自然到研究人事的轉折。這一現象也反映了當時階級關系的變動。公元前5世紀中葉,商業貴族逐步排擠土地貴族,他們之間在政治上展開了斗爭。政治斗爭的需要,迫使雅典人更注意政治、經濟、地理、文法、修辭等人文科學的研究。[53]正如恩格斯所說:“對哲學發生最大的直接影響的,則是政治的、法律的和道德的反映。”[54]哲學思想的變化,也必然會引起歷史觀的變化。也有人稱這一時期為“希臘的啟蒙時期”[55]。它在哲學上的代表是所謂智者派,也稱詭辯派。這是一群傳授知識,特別是方法、修辭的學者。他們在哲學上沒有確定的主張,卻有一個傾向,即用懷疑的態度對待傳統,用一種相對主義的態度對待以前哲學家所思考的世界本原問題,認為沒有統一、可信的答案,輕視形而上學的思辨。他們用一種實用的態度研究人事,適應當時政治活動的需要,傳授知識,訓練口才,培養演說技巧。其中著名代表普羅塔哥拉就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樣的主張,拋棄了超自然因素,發展了一種近似人本主義的學說。馬克思正確指出:“在伯里克利時代,詭辯學派、稱得上哲學出身的蘇格拉底、藝術以及修辭學等排斥了宗教。”[56]

另一方面,社會經濟的繁榮,特別是工商業分工的推動,科學技術也隨之日趨專門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希波克拉底,他在醫學上的成就使他成為“醫學之父”。但更重要的是,希波克拉底代表了一種科學精神,他主張直接探求病情,給予每一個病癥以冷靜的臨床分析,而把得病的所謂神秘起因的說法置之一旁。這種實驗的、科學的精神,對后世影響巨大。再者,當時的戲劇發展也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悲劇家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和喜劇家阿里斯托芬的作品,激動和陶冶著雅典公民。

修昔底德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從事歷史寫作的,他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植根于希臘哲學和科學發展的沃土。修昔底德的歷史觀,與智者派提出的大部分觀點相一致。西方好些史學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布瑞說:“他從這些思想家那兒獲取了最大的經驗,他懂得去考察和批判史實,擺脫了權威和習俗的偏見”。[57]而L. 羅斑則干脆說他是智者派的學生。[58]修昔底德受智者派影響主要表現在:第一,用懷疑的態度對待前輩和史學傳統。他在著作一開始闡述自己的史學思想時,就批評希羅多德、狄奧尼修斯等前輩史家,認為歷史學不應取悅流俗,而應該描述歷史真實。第二,從人事活動出發來敘述戰爭過程,他在著作中引伯里克利的話說:“人是第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勞動成果。”[59]他力圖站在世俗的立場上總結這場戰爭的原因及其教訓,用以垂訓將來。第三,寫作中吸收了智者派的演說、修辭手法,而且整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約有四分之一篇幅是演說辭,這些演說辭優美感人,交相輝映,足以體現當時高超的演說技巧和修辭手法,其中伯里克利在“陣亡將士國葬典禮上的演說”更是膾炙人口的名篇。

如果說修昔底德的歷史觀與智者派的哲學觀點相通,那么,他的批判主義的歷史寫作方法,則直接受到希波克拉底科學方法的影響。[60]修昔底德強調親身經歷,在寫作過程中曾去西西里島實地考察。他又認為,個人所聞有可能帶來謬誤,“不同的目擊者對于同一個事件,有不同的說法,由于他們或者偏袒這一邊,或者偏袒那一邊,或者由于記憶的不完全”。[61]這種要求準確反映史實的史學方法,對后人有極大的影響。巴恩斯認為“準確運用史料正是真正歷史著作的基礎”,而19世紀的蘭克所要求的也并沒有超過公元前5世紀的修昔底德。[62]

修昔底德在寫作中還吸收了希臘悲劇的發展成果。整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充滿濃厚的悲劇氣氛。這種悲天憫人的感情透過冷峻、樸實的敘述,而更富有一種內在的力量。通過閱讀,我們會產生這樣一個印象:整個戰爭是幾位政客為了自己的私利而釀成的一場悲劇,雙方的人民則無可奈何地被他們驅使而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西方史學家F. M. 康福德注意到了希臘悲劇對于修昔底德的影響,但做了不適當的夸大。布瑞則較為正確地分析了這一影響,他認為修昔底德吸收悲劇的創作手法僅僅在方法論上有意義,正像他接受智者派高爾吉亞的修辭學一樣。他對戰爭的理解并不是希臘悲劇式的。[63]事實也確是這樣,《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在戰爭開始不久就進行撰寫,修昔底德不可能在寫作起始就對這場戰爭有一個經過構思的悲劇設計。他只是在寫作時不知不覺地借鑒了悲劇家的筆法。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雅典文化對于修昔底德的歷史寫作有著深刻的影響,而希羅多德雖然與他幾乎同時,但在這些方面是遠不及修昔底德的,就造成他們史學成就上的差異。但是,雅典文化對希羅多德也不是毫無影響的,希羅多德的《歷史》可以被明顯地分作兩部分,從這兩部分的不同便能看出希羅多德本身的發展。前半部分涉及面很廣,卻不免有些雜亂,后半部分則專敘希波戰爭,頗有條理。有些史家據此推論:這后半部分是他來到雅典之后寫的。這一推論已為大多數人接受。

總之,修昔底德與希羅多德各自生平、經歷的不同,形成他們歷史著作之間的距離,而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雅典文化對他們的影響以及這一影響的大小。

修昔底德“主題狹隘”辨

許多西方史家在評價《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時,總是不無遺憾地談到它主題的狹隘,并且認為這是修昔底德的主要缺陷。這種觀點也為我國的史學工作者所接受。[64]康福德認為,由于修昔底德忽略了文化、社會等其他因素在歷史中的作用,他就不能理解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真正性質和背景。[65]這一問題可以說是評價修昔底德的關鍵,值得探討。

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我們確實很難找到戰爭以外的記述,這表現在:第一,全書除第一卷第一章回溯雅典的興起,說明他的寫作目的和方法以外,第二卷開始直至第八卷的猝然中斷,整個都是圍繞戰爭進程而寫的;第二,書中很少出現與戰爭無關的人物,甚至連對他的著述有很大影響的思想家高爾吉亞、希波克拉底、蘇格拉底等人也未提及,更不用說那些藝術家、戲劇家了,有些在書中發表大段演說辭的人物,也僅冠以“某某代表”而已;第三,對于那些作為重點敘述的人物,如伯里克利、克里昂、阿基達馬斯、伯拉西達等,也不寫他們的私人生活和性格,只寫他們的戰事活動;第四,對公元前5世紀雅典城的高度繁榮,對其商業狀況、偉大建筑不作詳細描述,只是在確有必要時才簡略地提及,如他為了講雅典的開支,才提到雅典衛城正門魯洛匹利亞的建筑,因為雅典娜女神雕像上的金葉可以一應急需,才談到雅典娜女神的雕像,光榮希臘的著名建筑帕特農神廟,則根本沒有提到。

從反映整個希臘社會歷史的要求來衡量,修昔底德的著作是有欠缺的。但修昔底德并未對自己提出這樣的任務。美國“新史學派”的史學家紹特韋爾在其所著《西洋史學史》中提出,修昔底德選擇戰爭主題而不選擇其他是一個很大缺陷,[66]這不能說是公允的。

修昔底德之所以選擇了伯羅奔尼撒戰爭這樣一個題材,是因為他“相信這次戰爭是一個偉大的戰爭,比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任何戰爭更有敘述的價值”。[67]修昔底德這種看法,一方面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次戰爭中度過的,有關他本人的榮辱也是由這次戰爭帶來的;另一方面,在古代,戰爭乃是人們“經常的職業”,[68]人類社會的歷史,特別在早期階段,是很難與戰爭分開的,修昔底德選擇戰爭作主題,沒有什么可責備的。

那么,對于他的著述方法,又該怎樣看呢?修昔底德寫的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而不是希臘文化史或者社會史,他這樣做是為了緊扣其戰爭主題。這種有目的的寫作比起簡單的紀事,是一大進步。事實上,正如巴恩斯所說:以修昔底德的史才而論,他若寫文化史也不一定遜色。[69]

在古代缺乏文書檔案材料的條件下,一位史學家如果要如實地反映史實,而不愿做一名傳聞筆錄者,最好的辦法就是寫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件,寫當代發生的事件。正如彼得·蓋伊所說:“由于他(修昔底德)專心致志地只寫當代史,范圍不廣,也就比較容易地達到了信史實錄的要求。”[70]《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經過歷史的檢驗,被證明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他所描寫的史實是能為大部分人接受的。[71]這說明,修昔底德不但提出了信史實錄的要求,而且他本人也是身體力行的。這是他對歷史學的重大貢獻。

在歷史著作題材的選擇上,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希羅多德的《歷史》,視野宏闊,萬象森列,筆觸遍及地中海沿岸的歐、亞、非三洲。他所記載的事實,雖然不足全信,卻能為后人提供許多有價值的佐證。從保存史料的角度著眼,希羅多德著作的價值無疑要比修昔底德的來得大。然而,希羅多德的這種治史態度,恰恰是修昔底德所不愿仿效的。因為這樣做,必然要征引許多修昔底德本人無法考證的逸事傳聞,違反了他真實可信的史學編纂原則。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曾把歷史學分為三種類型,或者三個階段,即原始的歷史、反省的歷史和哲學的歷史。凡是僅僅簡單地把他們周圍的種種演變付諸精神作品的,就是原始的歷史學。以希羅多德、修昔底德為其典型。由于“作家的精神和他記述的那些動作的精神,是一般無二的”,“所以這種歷史的內容不能有十分廣大的范圍”。[72]黑格爾把史學分成三種類型,不一定科學,但他卻以一種敏銳的哲學家的目光,深刻地指出了歷史學的發展同時代的關系。古代史學家的歷史觀還是很幼稚的,他們所寫的歷史都是其主觀選擇的產物。即便修昔底德能在主觀上把題材放寬闊些,他還是無法寫出一部又成系統、又較全面的歷史著作來。希羅多德盡管眼光比他遠大,但在歷史編纂上卻遠遜于他。他們最大的局限就是,沒有也不可能有世界觀點。[73]他們決不會把歷史看成一個有規律的、不斷發展變化的過程,也不可能注意到各種因素對于歷史發展的影響。總之,他們沒有近代意義上的歷史哲學觀念。

歐洲到了中世紀,這種情況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嚴重。中古史家大都是僧侶、教士,他們把所謂“神圣的歷史”與世俗的歷史相對立,把世俗的歷史置于從屬的地位,人事活動成了宗教的注腳,比修昔底德大為倒退。

文藝復興時期,史學家開始注意到文化等因素,但有意識地去掌握每一時期的一切活動方面,并指出其遞嬗發展,還是從培根、維柯、赫爾德等人開始的。后兩人因此被看成歷史哲學的始祖。這時候,地理大發現和資本主義的興起,為產生這種歷史哲學創造了前提。正如《共產黨宣言》中所說:“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74]

由此看出,歷史學的發展首先要取決于歷史的發展。在修昔底德和李維的時代,“歷史學首先被看作是對值得紀念的事件的記述”。[75]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簡言之,造成修昔底德主題狹隘、集中敘述的史學方法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除了主觀因素之外,比較重要的是時代局限。史學家都是自身時代的產兒。“沒有人能夠真正地超出他的時代,正如沒有人能夠超出他的皮膚。”[76]而從史學史的發展來看,修昔底德的集中敘述相對希羅多德的有聞必錄,無疑是個進步。

結語

承認修昔底德的時代性,肯定他對西方史學的貢獻,并不排斥運用發展的眼光來指出其不足。在他以后的西方史學把修昔底德當成了一種模式,把史學局限在政治、軍事的范圍內。這種模式的影響一直延續到近代,并且由蘭克學派所發展而被奉為史學正統,它不僅把歷史記載的內容局限于政治、軍事、外交,而且把這種活動歸結為幾位著名人物的意志和行動,使得歷史研究的范圍日益縮小,史學逐步陷進了死胡同。因此,從19世紀后半期開始,有一些史學家不滿于此,發展了伏爾泰等人在近代初期提出的“文化史觀”,甚至要“回到希羅多德去”,與蘭克對立。比較著名的有德國的卡爾·蘭普雷希特、英國的約翰·格林、瑞士的雅各布·布克哈特等人。稍后又有美國的“新史學派”以及近來在西方史學中頗有影響的法國“年鑒派”史學家。他們逐漸跳出了政治史、軍事史的框子,開始注意到經濟、社會和民眾心理等因素,并在這些方面做了許多研究,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資料和看法。

西方史學的發展表明,單從政治、軍事角度來考察歷史,不能正確解釋歷史的發展,更不能從中找出規律性,必然要加以突破。歷史唯物主義的產生和發展,也是與所謂正統史學相對立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為,德國人“從來沒有為歷史提供世俗基礎,因而也從來沒有過一個歷史學家”。而英國人、法國人由于寫了市民的商業史、社會史和工業史,才給歷史編纂學提供了唯物主義基礎的初步嘗試。[77]修昔底德史學方法受到后世的批評,說明它不能適應史學發展的要求,而在他基礎上做了發展的蘭克學派也不例外。

此外,修昔底德歷史著作還有一些缺陷:沒有較精確的紀年方法,只是以某年某個季節來標明事件發生的時間;還忽略了某些重要史實,如公元前424年雅典提高盟邦貢稅等情況,而這些事實是與那次戰爭密切相關的。

(原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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