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女孩子很年輕，太年輕了，實在不該自己出城，到這見鬼之地的邊緣游蕩。她們衣著考究，要是平時看見，可一點也不像那種會在大清早鬼鬼祟祟溜達(dá)到城墻邊的姑娘。

其中一個從長相上看，大約十二人類歲；另一個也許大一點，不過她們長得非常相像。嗯，在烏鴉眼里，所有仍然活著的人類看上去都差不多。她倆的動作卻很不一樣。小的那個使勁往前走，大的那個用力往回拉。

“因為我們是姐妹?！毙〉哪莻€說，“因為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她越這樣說，大的那個，也就是她姐姐，臉上就越?jīng)]有血色，越露出害怕的樣子，左右張望，好像巴不得小的那個稍微安靜一點。

“現(xiàn)在這個?！甭曇袈源蟮呐⒆诱f，“聽，給丟在那邊了。烏鴉的食物。”

老烏鴉在巢里坐起來了。食物？專門給烏鴉吃的？

“安提戈涅，”年長一點的女孩子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仔細(xì)聽，伊斯墨涅?！毙〉哪莻€說。

這下老烏鴉坐直了身子，提高了注意力。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兩位小公主！俄狄浦斯王一家，古老的人類王族，只剩下這兩個，就在鳥巢下面。

得，得。世事無常。安提戈涅公主。她對俄狄浦斯一直那么好，那瞎了眼的人，那曾經(jīng)是國王的人，她的父親。她一直做父親的眼睛，那女孩子，一直做到他死（過了生死的界限，眼睛也只不過是烏鴉嘴里一道特別的食物）。

烏鴉見過他們，小女孩領(lǐng)著那垮掉的、穿著破爛王袍的男人，在這條路上出現(xiàn)過很多次。

“噓，安提戈涅！”她姐姐說，“我只知道他們兩個現(xiàn)在也都死了。咱們的哥哥。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呂涅刻斯。都給殺死了。互相把對方給殺死了。死在了同一個瞬間。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她搖搖漂亮的小腦袋，站住了，脆弱得像一葉長草。她生得一頭秀發(fā)，烏鴉想，拿來做鴉巢的襯里，想必甚好?？墒窃谒磉?，她妹妹活像一支小火把，在灰暗的空氣里燒起來了。

“聽著。”她說，“克瑞翁說，我們一個哥哥是英雄，另一個是叛徒?？巳鹞陶f，可憐的、死了的厄忒俄克勒斯是英雄?？巳鹞陶f，可憐的、死了的厄忒俄克勒斯要風(fēng)光地厚葬，有軍樂隊，有二十一響禮炮，有一座雕像，年年都要列隊游行，來紀(jì)念他的英勇?！?

“是啊?！币了鼓f著擦了擦一只眼睛，“可憐的厄忒俄克勒斯?！?

“但是克瑞翁還說，可憐的、死了的波呂涅刻斯是個叛徒。”安提戈涅說，“克瑞翁還說，因為他是叛徒，所以不能下葬?？巳鹞踢€說，誰都不準(zhǔn)把他蓋起來；誰都不準(zhǔn)祈禱；誰都不準(zhǔn)為他請求下界鬼魂的歡迎；甚至誰都不準(zhǔn)為此感到悲傷，也絕不能表現(xiàn)出悲傷的樣子。如果有誰這么干了，如果有誰埋葬他，那么克瑞翁還說，這個‘誰’就要在城里給人用石頭砸死哩?！?

用石頭砸死，烏鴉想。呱。砸烏鴉呀！

“可這是我們的哥哥呀！”安提戈涅說，“他說的是我們的哥哥。躺在那邊，在露天里，沒有掩埋。沒有掩埋的貯藏品，更像是烏鴉的貯藏品?！?

總算遇見個懂事的姑娘，烏鴉想。

她準(zhǔn)備隨時出發(fā)，就等小女孩說出這具上好的死尸在哪兒了。

“我們高貴、仁慈、英明的舅父克瑞翁，高貴、仁慈、英明的新王克瑞翁，他還說他要來這兒，就是我現(xiàn)在所站的地方，隨時會來?！卑蔡岣昴f，“他當(dāng)著忒拜城全體長老的面兒發(fā)布圣諭。所以，伊斯墨涅，這就來了?！?

“什么這就來了？”伊斯墨涅問。

“你的機(jī)會唄?！卑蔡岣昴f完便抓住了姐姐的手。

“這是什么意思，我的機(jī)會？”伊斯墨涅問。

她把手拿開了。她向后退，和妹妹拉開了距離。妹妹迎上前，又一次伸出了手。從烏鴉的巢看過去，姐妹倆好像在跳舞一樣，她們熟悉舞步，好像這是她們已經(jīng)跳過了一百次的舞。

“表現(xiàn)你出身多么高尚的機(jī)會。”安提戈涅說，“多么杰出、卓越，真正的王室風(fēng)范。給我看看你是不是好樣的。”

“我？”伊斯墨涅問。

“看看我們是不是好樣的?！卑蔡岣昴f。

“你的眼睛！你活像一頭野獸！”她姐姐說，“別這樣看我?！?

“走吧?！毙∫稽c的女孩子說，“你跟我，我們?nèi)グ阉饋?，我們用自己的手來抬。我們?nèi)ヂ裨崮强蓱z的、死了的波呂涅刻斯?！?

“你要違抗法律嗎？”伊斯墨涅問。

她們這樣干是要被石頭砸死的，烏鴉想。

“他是我哥哥?！卑蔡岣昴f，“到底什么時候他不再是你的哥哥了呢？”

“法律?！币了鼓f，“別做蠢事，安提戈涅。國王說的?！?

安提戈涅把雙臂抱在胸前。

“國王不能告訴我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因為那是我和我哥哥的事?！彼f。

“可是那樣會鬧出丑聞的！”伊斯墨涅說，“想想在爸爸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吧?！?

安提戈涅的眼睛里含滿了淚水。

“想想在媽媽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伊斯墨涅說。

“我想著呢，”安提戈涅說，“我一直都在想?！?

呱。此言不虛。烏鴉這才想起來，下面那兩個仍然活著的女孩已經(jīng)一個家人都沒有了。

“都走了，就剩下我們了。”伊斯墨涅說，“要是我們也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呢？那有什么用？我們究竟又能做些什么？我們甚至不再是正經(jīng)的王族了。我們是聽差的。更糟的是，我們不僅是聽差的，我們還是女人。我們甚至不該走到城墻外面來，千萬別想跟我們的舅父作對，別想跟國王、跟政治、跟法律作對?！?

小一點的那個點點頭。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姐姐。

“我要自己干?！彼f。

“安提戈涅，”她姐姐說，“他們會殺了你。”

“我反正也是死的了?！卑蔡岣昴匀槐硨χf道，“我做死人的時間比活下去的時間長得多。”

“你瘋了?！彼憬阏f，“你嚇到我了?？墒锹犖艺f，成，我答應(yīng)你，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要做什么，行嗎？”

聽了這話，妹妹轉(zhuǎn)過身，再一次面對著她的姐姐。

“你放開嗓子盡管去叫！”她喊道，“你說什么我不在乎。克瑞翁說什么我不在乎。任何人說什么我都不在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