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 沈嘉祿
- 2123字
- 2020-07-24 15:35:30
老大昌的碎蛋糕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美味總懷有難以磨滅的記憶,上海人大約更是如此,生煎、小籠、小餛飩、烘山芋……構成了上海人的味覺檔案。當年知青回滬探親,扔下積滿塵土的行李就直奔弄堂口吃四兩生煎,海外老華僑下了飛機也急著找烘山芋一解鄉(xiāng)愁。對,還有奶油蛋糕!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定:奶油蛋糕當數(shù)上海最好。
在我小時候,奶油蛋糕自然是一份盛宴,難得一嘗。一般家庭平時不會買一只來分而食之,非要等客人拎著它隆重登門,才有染指的可能。生日?能吃上一碗排骨面就很滿足啦。所以,奶油蛋糕的存在價值首先是作為禮品流行于民間。
彼時,蛋糕還分鮮奶油、奶白和麥淇淋三種。前者最好吃,但一般食品店不常供應。后者最次,色相與味道均遜人一籌,但價錢便宜。奶白最為普遍,經濟實惠,裱花也一樣具有巴洛克風格,最難忘是那種毒藥般的甜度,可以讓你渾身發(fā)抖。奶白蛋糕還有一個致命弱點,北風呼號的日子,華麗的裱花就發(fā)硬開裂了,吃進嘴里味如嚼蠟。這三種蛋糕統(tǒng)稱奶油蛋糕,在食品店的柜臺里高高供著,構成了令人垂涎的風景,一到過年,它們身價倍增,成了緊俏商品。
奶油蛋糕要數(shù)老大昌、哈爾濱、喜來臨、凱司令、冠生園等出品最佳,新雅、杏花樓等廣幫飯店也不差,退而求其次,是老大房、利男居、高橋等專做糕餅的廠家。三十年前,搶購奶油蛋糕的情景絕對令人發(fā)噱,一手高舉鈔票和糧票,一手搶奪蛋糕。我親眼看見一個時髦女郎搶了一只超大蛋糕擠出人群,整理鬢發(fā)之時,因繩子沒扎緊,蛋糕啪的一聲掉落在地,而且應證了西方一句俚語:蛋糕落地,總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
輪到我自己做毛腳女婿時,曾為買一個奶油蛋糕,托人踏著黃魚車到靜安寺凱司令(當時還沒恢復原名)去開后門,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斗室窗前來回踱步,直到月上樹梢才等來佳音,這個過程充滿了懸念。
上海的奶油蛋糕最好,最好中的最好,應為老大昌。是的,這里有個人感情的傾注。我們讀中學時,按照最高指示的要求須學工學農學軍,有一年我們就在老大昌勞動。老大昌系舊名,“文革”中更名為紅衛(wèi)食品廠,車間在斜土路,我們被安排在二樓包裝糖果,旁邊就是一條糖果生產流水線,一陣奶香,一陣果香,熏得我們這班窮小子暈頭轉向,垂涎三尺。不久我與另一名女同學被安排到淮海中路、茂名路轉角上的門市部參加勞動,不是當營業(yè)員,而是借了蛋糕車間一隅,給一部自動糖果機描圖紙,具體的地址就是在今天的古今胸罩店旁邊一條石庫門弄堂里。描圖紙是一件費眼費神、枯燥乏味的差事,我雖然情竇初開,但與那個做事說話一板一眼的女同學沒有任何感覺。好在這里有一個謝了頂?shù)睦蠋煾翟跀嚢枘逃停谑顷幚涞姆孔永锟偸桥蛎浿鹉伒臍庀ⅰ@蠋煾翟缒暝谌毡緦W習制作西點,他與偶爾登門的同事打打鬧鬧玩笑時會冒出幾句日語,然后大笑。
老大昌是上海人信得過的老字號,據(jù)說最早由法國人經營,這一點在車間遺物中也得到了證實,我發(fā)現(xiàn)幾只獎杯式的糖果瓶上就刻著我看不懂的洋文或長翅膀的小天使,一生氣將玻璃蓋子扔出幾米遠,它在墻角滴溜打轉幾下后居然毫發(fā)無損!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的紙質蛋糕盒子也是五六十年代訂制的,我拉過一只一屁股坐上去學小和尚盤腿打坐,咿,堅如磐石啊。
我最喜歡看老師傅攪拌奶油,在一只鋁桶里加鮮奶,加糖漿,加香精,如果拌的是蛋白,則將鮮奶換成蛋清,投料后塞到攪拌機下面勻速攪動,一刻鐘后,它們就起泡了,泡沫慢慢頂?shù)酵翱冢裰圃炝艘粓鲂∫?guī)模的雪災。老師傅用食指勾了一小撮抹在我腮邊,溫熱的甜蜜。
吃過午飯有半小時休息,我就溜到門市部的工場去。工場設在店堂后面,是個放屁都無法轉身的地方。看師傅裱蛋糕很有趣,兩大塊比報紙還大的蛋糕毛坯,中間抹一層奶油,合為兩層,拿過一只秤盤覆在上面,用刀分割成六只正圓坯子。坯子放轉盤上,表面與周邊用奶油“上底色”,再將奶油填入一只布袋,從頂端的銅頭子里擠出來時即呈花柱狀,一抖一顫地給蛋糕裱花邊。換一種淺綠色奶油裱葉子,決定成敗的大概是做花,用蛋糕的碎屑搓成一只只“寶塔糖”,用淺紅色奶油一瓣一瓣裱上去,比真的玫瑰還好看。花朵做成了就用鑷子栽到葉子中間,蛋糕的空白處則用融化的巧克力裱四個字:“節(jié)日快樂”,一律龍飛鳳舞,也不管這天是否國慶或春節(jié)。一只蛋糕賣一元三角,六兩糧票,每天下午三點蛋糕上柜,生意相當不錯。
我在那里學會了裱花,做出來的玫瑰花與師傅做的也有幾分相像,師傅忙不過來時就像模像樣上場啦。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在一小桶鮮奶里加了一點紅,一點黃,希望調成橙色的,想不到色素與奶油的關系比調水彩顏料復雜得多,裱成的花朵像遭到了風霜的催殘,“橙色革命”一敗涂地。所幸?guī)煾悼傆修k法,找來一只打滴滴涕的玩意兒,調了一小罐純紅的色素液,噴在花蕊上,造成漸變效果,花朵立馬有了精神,活轉來了!這一天的奶油蛋糕在一小時內全部賣光。
奶油蛋糕我吃不起,但做蛋糕剩余的邊角料允許開后門,兩角一斤。我時常用飯菜票買一包回家,師傅還挑奶油多的給。出了門市部,先往嘴里扔一塊,口腔內涌起如潮的口水。淮海中路上行人如織,梧桐樹枝已經暴出鵝黃色的嫩芽,對面國泰電影院正在放映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散場后的年輕人穿過馬路向老大昌走來,蒼白的臉上寫著歡悅與憧憬。
——那只蛋糕是我裱的花,字也是我寫的,這一回我寫的是“祝你幸福”!我竊笑著,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