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真相:民眾、政府和市場勢力的失衡與再平衡
- (美)約瑟夫·斯蒂格利茨
- 4909字
- 2020-08-13 11:20:59
整體概況
讓我們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為什么包括寬帶在內的美國電信產品的價格會遠高于其他國家,而服務質量卻差之千里?[1]事實上,全球大部分創新成果都來自美國。由美國公眾買單的研究和教育機構為技術創新提供了大量基礎研究。電信技術目前是一項全球性技術,這個行業需要的勞動力很少,因此行業平均工資高并不是電信產品價格過高的原因。答案很簡單:是市場勢力在作怪。市場勢力的增長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上一章提出的問題,[2]即世界上看起來最具創新性的經濟體(即美國)為何反而增長得很少,而這種聊勝于無的增長又幾乎沒有給大部分普通人帶來福祉。市場勢力允許企業收取比平時更高的價格,利用一切手段從消費者身上攫取財富。物價上漲對“工人”來說與工資下跌并沒有什么不同。而如果沒有市場勢力的干擾,超額利潤會在競爭的作用下減少,最終消失。但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超額利潤的存在即是美國社會日益嚴重的不平等現象的根源所在。[3]
市場勢力同樣默許企業支付更低的工資來壓榨勞動力,直接剝削“工人”。它們也可以通過政治手段來壓榨勞動力(間接剝削)。市場勢力所產生的巨額利潤允許企業在美國“金錢驅動”下的政治環境中“買取”影響力,而這進一步增加了企業的權力和利益,如削弱工會和競爭政策的執行力,放任銀行剝削普通人民,或者以更為削弱工人議價能力的方式構建經濟全球化體系。
創造財富v.s.掠奪財富
國家致富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像殖民帝國那樣直接從其他國家掠奪財富,另一種是通過創新和學習來增加財富。而對世界各國來說,后者是創造財富的唯一途徑,也是真正的途徑。
這個道理對個人也同樣適用。就像一個國家能通過殖民手段掠奪他國財富一樣,個人也可以通過剝削他人來攫取財富。在缺乏法治的社會中,這通常表現為暴力和不公正的法律制度(如奴隸制度)。而在現代美國社會中,掠奪者的剝削之道則更為“精妙”。例如,他們可以運用市場勢力制定高昂的價格,或者利用不透明的價格體系(如醫療保健領域)來達到目的。他們可以進行掠奪性貸款、市場操縱、內幕交易等任何違規操作,而這些操作已成為金融行業特征所在(本書將在第5章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4]攫取財富的主要表現形式是腐敗。在欠發達國家,腐敗可能只是一疊被密封在白色信封里的現金,而在“美式腐敗”中,它的表現形式卻極為復雜。例如,通過修改法律條款,確保企業向政府(如國防承包商和制藥企業)出售價格過于高昂的產品,或者以過于低廉的價格購買法律上原本屬于公眾的自然資源(如石油和采礦企業或使用公共土地的木材商)。[5]
或者,個人也可以通過創新來發家致富,如創造新的產品,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其他人進行模仿創新或創造出更具價值的產品前,在短時間內賺取高額利潤。這種通過創新創造財富的過程實際上增加了國家整體經濟蛋糕的大小,也是美國社會迫切需要的增加財富的方式。
掠奪只是財富再分配的過程,通常意味著從金字塔的底部抽走部分財富,然后再將其轉移到金字塔的頂部。事實上,這個轉移過程往往會破壞這部分的財富,如某些金融家搞出的掠奪性貸款、信用卡濫用、市場操縱和內幕交易等違規操作。本書將在后文向讀者闡述這些金融精英們所用到的其他剝削人民的方式。
市場勢力與國民蛋糕的分配
自由市場經濟學家喜歡說國民收入蛋糕的分配是非人力能左右的市場力量的結果,說這就像決定人類體重的物理規律。他們的邏輯是:如果體重秤顯示一個人超重了,那一定不是重力出了問題,肯定是這個人的飲食習慣不好導致的,人們不能由此就把萬有引力推翻了。然而經濟定律與物理定律是不同的,因為市場本身是由公共政策所搭建的。現在的大多數市場根本稱不上競爭市場,特別是當公共政策已經決定了哪些人能擁有多少市場勢力的時候。
自由市場的倡導者也喜歡引用斯密的著作及其論點,即個人和企業在追求自身利益的過程中,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所引導,推動著社會公共利益的產生和增長。但他們卻忘記了斯密的告誡:“從事同一行業的人們很少聚在一起,即使是為了取樂和消遣,但當他們聚在一起時,會談的結果通常是一場針對公眾的陰謀,或是某種提高價格的合謀。”[6]美國國會正是意識到了這一始終存在的憂患,因此在大約125年前通過了反壟斷法,明令禁止企業沆瀣一氣,以此抑制反競爭行為的出現。[7]
國民收入的大蛋糕可以被劃分為國民勞動收入、資本收益和其他收益,而經濟學家所稱的租金在其他收益中占據了大部分席位。地租是租金中最典型的例子,但實際上自然資源帶來的收益、壟斷利潤以及知識產權(專利和版權)所帶來的收益也被視為租金。可以這么說,工作所得的收入和租金之間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工作能夠讓收入這塊蛋糕變大。在一個完美的市場體系中,人們奮力工作所得的報酬正好等于他們為國家所做的貢獻。相比之下,土地或其他資產的所有者僅僅只是因為擁有土地(或其他資產)就能獲得租金。土地的供應量是固定的,土地的所有者并沒有做任何能讓蛋糕變大的工作,但依舊能賺一大筆錢,拿走那些本該流向其他人的資金。壟斷也是同樣的道理,當壟斷的程度增加時,壟斷者可以拿走更多的壟斷利潤(或壟斷租金)。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國民收入的蛋糕可能會同時縮小,因為壟斷者將會限制企業生產商品,使壟斷企業生產的產品更加稀缺,從而增強其市場勢力。
因此,往好處說,租金對增長和效率的提升毫無幫助;往壞處說,它甚至會給國民經濟帶來負面影響,因為租金扭曲了經濟體制,“排擠”了能真正創造財富的“優良”經濟活動。這種通過獲取更多租金來追求高收入的經濟行為被稱為尋租。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才都追求尋租行為帶來的高收益,無論是利用壟斷權力謀取暴利,還是在金融領域實施欺詐,或引誘他人從事賭博等不法活動,那么那些愿意參與基礎研究,能提供個人真正想要和需要的商品、服務,切實地為國家創造財富的人才將會越來越少。除此之外,如果那些為退休或留給子孫后代的遺產而儲蓄的人們都對土地等能產生租金的資產進行投資,那么社會對新的、真正能產生生產力的資產(如提高“工人”生產率的企業和設備)的需求就會降低。
因此,租金的上漲應該引起全體社會成員的關注,特別是當租金的增長引發了負面經濟現象的時候,如壟斷權力的增強,或者企業增加對普通消費者的剝削——而這些亂象恰好就是美國經濟當前的寫照。
勞動力和資本所占份額的減少及租金所占份額的增加
社會不平等現象加劇的一個明顯特征是工人收入在國民整體收入中所占比例的下降(這一點在上一章已經描述過)。但事實上,勞動力的比重也同樣在下降。
資本是國民收入來源的一部分,屬于那些以機器、建筑或知識產權(有時也被稱為無形資本)等形式儲蓄和積累財富的人們。雖然無法通過數據直接得到資本總量的數額,但可以通過推算得出具有信服力的結果。例如,我們可以從國民收入數據中找尋資本存量的增長額度。一個國家每年的投資可能增加,但每年也都會有一些陳舊的資本被消耗殆盡。因此,人們可以估算出每年資本的凈增加量,并由此推算出任意時刻國民經濟的資本總量。
為了得出總的資本回報,我們需要用資本的價值乘以資本回報率。但不幸的是,我們同樣也無法找到資本回報率的直接數據來源。我們能觀測到的一系列有關數據實際上是資本的實際回報(即由儲蓄和投資帶來的回報)和市場勢力的回報混淆在一起的結果。為了得出準確的結果,我們需要把這兩者分離開來。從邏輯上來講其實很簡單,因為無風險資產的回報率(政府必須為政府債券支付的利率)是很容易確定的,問題的關鍵在于確定補償風險所需的額外金額,即風險溢價。由于中國等新興國家,全球儲蓄供應增加,資本的無風險回報率下降。特別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后,全球的實際利率(剔除通貨膨脹率后的真實利率)降至零,甚至成為負數。同樣,由于風險管理能力提高,資本總體的風險溢價也降低了。[8]把無風險資產回報率和風險溢價加在一起,我們就得到了資本的總體回報率,由于無風險資產回報率和風險溢價均低于以往的水平,所以得到的資本總體回報率也比往年更低。現在我們只需要將先前估計的資本價值乘上剛剛得出的資本回報率,就能得到資本的總回報。
由此我們可以估算出,今天的收入-資本比率和過去相比已經大大降低。已經有數項研究證實了上述結論,這些研究有的密切關注企業部門,有的則關注制造業,還有一些專注于研究整體經濟體系。[9]
如果國民收入蛋糕中勞動和資本的份額都下降了,就意味著租金的份額肯定(而且明顯地)上升了。在美國,盡管土地和知識產權的租金有所上漲,但影響租金上漲的主要因素是超額利潤,而這部分利潤在完全競爭市場中是無法實現的。[10]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我們也可以得到完全相同的結果。國民財富是一個國家的資本存量(前文已經描述過,包括廠房、設備、商業和住宅房地產)、土地、知識產權等資產的總價值。研究指出,在大多數發達國家,國民財富的增長都遠遠超過資本的增長。事實上,在包括美國在內的一些國家,盡管資本-收入比率在下降,但財富-收入比率卻在上升。[11]財富和資本存量實際價值的主要差額在于能產生租金的資產的價值,這些資產的價值與以往相比已經大幅增加,甚至在經由國內生產總值調整后仍然如此。[12]
這些由租金帶來的財富究竟源于何處?研究發現,由行使市場勢力所帶來的超額利潤的增長是催生租金財富誕生的主要因素,而利潤資本化價值的增長很大一部分來自高科技企業。來自斯坦福大學的莫迪凱·庫爾茨教授的最新研究表明,上市企業約80%的股權價值來自租金,幾乎占總增加值的四分之一,而這些企業大部分集中在IT行業。現在的美國經濟結構與30年前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3]
[1] 例如,聯合國信息和通信技術專門機構在2015年度衡量信息社會的報告中指出,美國電信的價格(預付費、寬帶、移動、500MB)是印度的20倍以上,幾乎是愛沙尼亞的20倍。哈佛大學法學教授兼電信專家蘇珊·克勞福德指出,康卡斯特和時代華納在所有寬帶互聯網中占66%,并且它們通常不在同一個市場中競爭。Susan Crawford.Captive America:The Telecom Industry and Monopoly Power in the New Gilded Age[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3.
[2] 不僅是企業及其經營者的市場勢力在增加,工人也缺乏市場力量。正如下文和后續章節中的討論明確指出的那樣,導致市場力量失衡的因素有很多,而市場力量并不是導致不平等加劇的唯一因素。例如,相對于非熟練勞動力,技術進步增加了對熟練勞動力的需求。但是這些變化在某種程度上是管理決策的結果,即如何合理花費稀缺的研究經費。那些擁有市場力量的管理者已經決定以這樣的方式來降低工人對福利討價還價的能力,特別是非技術工人的議價能力。
[3] 我要補充的是,這并非不平等的唯一根源,下文將對此進行清晰的論述。而且這不僅僅是企業在與消費者打交道時擁有的市場力量,也是其在與工人打交道時擁有的市場力量。
[4] 企業還可以利用人性自身的弱點從他人身上掠取財富,如誘使他們賭博,或者說服他們以高利率借錢。即使是利用人性的弱點賺取財富,如賭博或酗酒,也需要足夠的市場力量。因為在美國社會中,有足夠的人有能力并且想要去做這些不道德的事情。在沒有市場力量的情況下,即使是不受市場調節的活動,其利潤也會降至零。
[5] 傳統上,腐敗主要集中在此類情況下,但實際上,私人部門存在著廣泛的腐敗現象。因為當員工(甚至是CEO)利用自己的職位來謀財,或者企業做出非正當行為時,都是在以犧牲他人為代價為自己牟取財富。
[6] 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M].1776.
[7] 實際上,這一通過不僅是對壟斷勢力的回應,而且是對19世紀末出現的普遍存在的市場力量的回應,包括石油、鐵路、肉類加工業和煙草行業。
[8] 當然,市場所需的風險溢價會有所波動,這取決于對經濟風險的判斷。
[9] 對企業部門進行的更進一步研究,可參閱《勞動力減少和資本份額》(Declining Labor and Capital Shares)(Simcha Barkai,2017)。巴爾卡伊在解析資本份額和表明資本份額的減少不能用無形資本來解釋方面做了杰出的工作。對于使用企業級數據的研究,請參閱以下文獻。Jan De Loecker,Jan Eeckhout.The Rise of Market Power and Macroeconomic Implications[R].NBER Working Paper,2017(23687).
[10] Jacob A.Robbins.Capital Gains and the Distribution of Income in the United States[M].Providence:Brown University,2018.
[11] Joseph E.Stiglitz.New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Distribution of Income and Wealth among Individuals[M].關于住房在其中扮演作用的討論,可參見以下文獻。Matthew Rognlie.Deciphering the Fall and Rise in the Net Capital Share:Accu-mulation or Scarcity?[J].Brookings Papers on Economic Activity,2015,46(1):1-69.Thomas Piketty.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M].
[12] 年復一年地獲得某種租金的權利具有市場價值,這使得租金開始資本化。因此,壟斷權將使其所有者年年獲利。所有者可以出售那部分現金流,其價值在當今被稱為資本化的租金(原始資本)。
[13] Mordecai Kurz.On the Formation of Capital and Wealth:IT,Monopoly Power and Rising Inequality[R].Stanford Institute for Economic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2017,17(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