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勉強支撐的羽麗終于跪倒在地，趴在墳上大哭起來，手里還抱著那簇黃花。

李斯給羽麗找了一個情緒的出口。他知道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和父親說，剛剛城門口發(fā)生的事讓李斯意識到，羽麗的童年一定不怎么美好。他走出墳冢，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他們父女倆。

百味雜陳總也填不飽肚子，這時才意識到未時已過，他肚子里空空如也，咕咕直叫。

李斯發(fā)揚自己一向奢侈從不湊合的精神，從路過小販筐里挑了兩個看起來最周正的鍋盔。

小販剛剛過去，一個兜售花鈿飾品的大娘喜滋滋地湊了過來。李斯不喜被人營銷，轉(zhuǎn)身就要走開，誰知那大娘身手敏捷，已搶到了李斯身前，手里一支玲瓏玉簪堪堪伸到他的面前，笑意團團又神秘兮兮地對李斯說：“沒什么比一支金玉簪子更能哄娘子開心了。如果不行，那就兩支！”

她伸出另一只手，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活脫脫一個中二病入膏肓。

李斯眼珠一轉(zhuǎn)，忽然出手揪住老太太的領(lǐng)子，若不是這大娘矮圓身形底盤低沉，差點就給她提溜起來。

“大爺不買沒關(guān)系，這是干嘛?！彼@慌道。

“你跟蹤我。”李斯低沉著嗓音瞪著她。

“沒有，絕沒有這種事情，這大路朝天，也沒個遮擋，你和你娘子那點小別扭，豈只是我這個老婆子看得真切?！贝竽镎f得沒錯，這荒涼的城外，連個樹都少見。

是不是也太神經(jīng)過敏了。

李斯松開大娘：“不買。”他沒好氣地說。

“你家娘子這么漂亮，戴上我這簪子一定很美。”大娘搖搖頭，“也不甚貴，要不，買兩支鳳仙花染指甲吧，女孩子都喜歡?！?

大娘頗有營銷精神，試探著看這位官人是真不需要買東西還是嫌貴。

李斯此時心思復(fù)雜煩躁，沒心思跟大娘閑扯。

大娘鍥而不舍，從籃子里拿出一個精美小盒，寶貝似的捧到李斯眼前：“看你娘子哭得傷心，外面風(fēng)這樣硬，恐怕臉要衫了，這盒胭脂你買給她，能滋潤皮膚美容養(yǎng)顏，保準(zhǔn)用得上?！?

這白瓷小盒圓潤光潔，上面幾片桃色花瓣，小巧精致，李斯歷來喜愛華美之物，沒怎么見過女孩子這些事物，不禁多看了一眼。

大娘察言觀色，見有機可乘便眉飛色舞地講了起來。

“官人你可不知，這胭脂做法繁復(fù)，得來不易，要經(jīng)過殺花，預(yù)燒落藜、淋湯取汁。揉花，和醋石榴、布絞取沈、與適量白米妝粉勻和，陰干而成，不說這工序繁瑣，多一分太白，少一分太紅，就這三遍殺花，十許遍揉花，就廢了老身多少力氣，保準(zhǔn)貨真價實物美價廉，只賣10個鬼臉錢?！?

大娘伸出一只手五個手指，正反翻覆一遍，竭力咬牙表示這已是最為優(yōu)惠的價格了。

忽然一個閃念撞進李斯腦里，他一手接過胭脂，打開看一看聞一聞，蓋上蓋子又提溜起那大娘，嚇得大娘一個哆嗦。

“你這胭脂果有滋潤皮膚美容養(yǎng)顏之功效？不許騙我！”

大娘見李斯怒目圓睜，連連點頭不敢馬虎：“官人你放心，我在這西門口賣貨七八年了，童叟無欺，要是不好誰還能買我的東西，這不是砸自己的招牌?！?

李斯將手一緊：“那你可認(rèn)得她?！?

大娘勉強笑笑：“這位官人，每天打這城門過的人有千百，哪可能認(rèn)得清楚啊?！?

“她叫小梨，曾經(jīng)就住在陳郢?！崩钏固崾舅?。

大娘聽他這么一說，伸長脖子去張望一陣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小梨啊?！?

“你可也是欺負(fù)她的人里的一個。”李斯還提溜著她的衣服。

“哎呀這位官人，你快松手吧，這樣說的話，這胭脂我便送給你了?！闭f著掙脫他手，扭頭就走。

“話還沒說完，你走什么。”李斯扥住她后領(lǐng)，給她拽了回來。

本來是大娘死纏著李斯，這會她要走反被李斯糾纏，經(jīng)過的路人、其他商販遠(yuǎn)遠(yuǎn)看著都覺奇怪。大娘嘆口氣：“這位官人，若你真是她的官人，老身望官人能好好待她，我和她阿婆相熟，算是看著她長大，這孩子不容易，別人不知道的我知道，別人不理解的，我卻是能理解的?！蹦谴竽飫倓偟耐嫘χ獠灰?，此時很是意味深長。

“怎么說?！崩钏棺穯?。

那大娘將羽麗小時候的遭遇一五一十跟李斯說了一遍，直說到她劫持楚王的時候。

“那時候她也就跟那柄花槍一邊高，剛剛沒了阿婆，就一路奔去救她的父親，不管不顧的。當(dāng)著那么多人劫持楚王，下面烏壓壓的人，嚇都嚇?biāo)懒?，真不知道她哪來那么大膽。”大娘說得真切。

“你見了？”李斯問。

“見了，我兒子也在出征的隊伍里，我去送他?！贝竽锢涎壑币暻胺?，似有了些許婆娑。

大娘沒再多說什么，看著那個墳冢嘆氣道：“原來那便是安將軍的墳冢，安將軍人其實很好，可是誰敢說他好，誰就不好了，哎。這世道?！贝竽飺u搖頭：“官人去勸勸吧，我這歲數(shù)，怕和她相見了又要傷心，受不住啊?！闭f完顫巍巍地走了。

李斯拿著那盒胭脂，看著遠(yuǎn)處飛舞著的風(fēng)箏，兀自翩躚跌宕，攜云伴游。

“餓了吧，吃點東西。”

李斯走到羽麗旁邊，見她已哭得累了坐在那里，情緒回復(fù)了平靜，目光卻依然呆滯。遞上一塊鍋盔，在她眼前晃一晃。

羽麗接過，靜靜而機械地拿著。

李斯看著她滿臉淚痕，雙眼紅腫，本來還擔(dān)心會哭丑了送不出去，沒想到這個樣子卻更有一種凄楚的美，不禁自己先看得癡了。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吹得他一個激靈，忽然想起了大娘的話，這細(xì)皮嫩肉怎么禁得起風(fēng)吹雨打，忙挽起袖子露出他柔軟華貴的里衣，用未沾纖塵的一角幫她擦臉。

羽麗機警地看向他。

李斯晃一晃手里的胭脂：“我給你擦擦臉涂點胭脂。嗯？”說完揚揚頭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眼前的羽麗還如此鮮活，也許過幾天便會死無全尸，塵歸塵土歸土，誰還會在意臉有沒有皸裂，心情有沒有平復(fù)。李斯知道，他算計過的人，以后要算計的人，不計其數(shù)。大家只是互相利用，不不，借力而已。何必太過掛懷。

黃沙四起，孤鴻長嘶，在這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一冢一人一壺酒，在李斯眼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