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開始騷動,遠處有人嚷嚷著司市來了。
果然,司市帶著幾個胥向這邊走來。
換成現在的話說,司市是城管大隊長,胥是城管隊員。他們時不時出來巡查市集有沒有違規擺攤小販,有沒有擾亂市場秩序的,職責是維護城市管理秩序。
雖然沒有民警維護治安打擊犯罪的職能,但是一樣可以抓人。
王大娘見有官府人過來,像是見了救星,大呼小叫起來,馬上就要吐出來的罪魁禍首又生生咽了回去。
周邊已是亂成一團,什么時候都有無證無照混口飯吃的小攤販,隨著一聲通風報信的吆喝,一個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拾起東西,扛到肩上便跑。
羽麗氣不過還要動武,卻坳不過洶涌的人群,被李斯拉上隨著人流向西門匆匆撤去。
王大娘雖逃過了“嚴刑逼供”,卻也好不到哪去,還沒等她站起來就被推倒在地,差點被踩踏致死,氣都險些喘不過來,哪里還有力氣呼救。
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來回翻滾,只恨自己沒早點把她賣掉。
出了城門,路就豁然開闊了。
一群人呼啦一下四散開來,都放慢了腳步。
出了城,城管可就管不著了。
李斯拉著羽麗又奔出去里許,直感覺她掙脫了他的手才停下。
他們停在一個土坡前。
李斯生怕今天的事招來官府捉拿惹出事端,小心謹慎地從土坡后向外張望,確認沒有追兵,這才算松了口氣。
一回身,羽麗已悶著頭走出去老遠了。
“喂!你回來!”
李斯喊她。
剛才要不是她亂跑,當眾鬧事,怎么會如此狼狽。
李斯的急脾氣說來就來,見羽麗不回頭,便追上去一扳她肩膀,總要教她知道什么叫服從命令聽指揮。
羽麗的神情像個靈魂已出竅的植物,又像極痛后木然的動物,連正常的反應都失去了。
可李斯分明能感覺到有種驚恐又迷茫,憤怒又無奈的情緒以復雜交織的形態存在,看上去相安無事。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情緒被包裹成團,出不來或是不愿被釋放,卻被李斯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身體正微微顫抖。
那一刻,李斯的心忽地疼了一下。
“安……羽麗,你知道整個計劃不能有一點差池。所以我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崩钏挂蜓约旱膱A潤世故,打起官腔。刻意忽略了自己剛剛的反應。
他忽然想起老者的眼神,是那一剎的恍惚讓他意識到,自己才是這個騷亂的導火索。
那個眼神也透露著其他更為重要的信息,是一張網,連鎖反應正在慢慢降臨。
李斯顧不得探尋這埋藏在更深層的意義。他看見羽麗掉轉身,用袖子悄悄抹一抹眼睛。
她哭了。
李斯見慣了使用笑和眼淚為武器的女人,她們會刻意用那些套路來騙取男人的同情憐愛,竟是些在他眼里如小兒科一般的伎倆。
卻少有這樣明明受傷還故作堅強的。
“知道了?!庇瘥惖氐馈?
那一刻李斯的自負自以為忽而變成了心頭一軟。
他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伸手加力,將她狠狠拉入懷里。
“對不起。”
李斯在羽麗耳邊輕聲說,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還從沒給誰道過歉,除了逢場作戲投機討巧。
原來自己也慣常那樣,只是他的更高級,沒那么容易被人看穿。
羽麗一驚。
“你干什么!”
她掙扎甩脫,可越是掙扎,李斯就越發用力。
他的沖動有時會嚇自己一跳,可他從無反悔,輕狂是他在這世間的特質之一,他甚是得意。
她以為現如今自己已長大成人,過去總是可以過去,她亦可以坦然面對曾經的那些侮辱詆毀,不會再受影響。可是在回到這里的那個時刻,一切又都涌上心頭。她無法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更何況一切曾經發生的還在繼續上演。
她可以以暴制暴,也只會以暴制暴。
她做自己該做的事,那種百味雜陳,不是一個素昧平生之人能夠懂得的,她不在乎有沒人理解。她也不需要人安慰。
當一個人傷心難過時不需要人安慰,可能說明她變強大了,也可能說明她又將自己裹緊了一層。
她努力掙脫他的手臂,一時間忘了其實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他松手。
“想哭就哭吧?!?
這個該死的李斯,他明明知道她不要人安慰,可偏偏不知好歹地沒完沒了。
她推開他,一眼就看見他身后,飛在半空的風箏。
那只翩墘于蒼茫天際的白鶴,身后粉瓣點點,是盛開于冬雪中的寒梅。這兩樣,都是她心中最親切而又遙遠的三哥哥。
“雖深陷泥沼,若想望云端,便可達云端”
羽麗看得呆了,耳邊響起三哥哥離開時和她說過的話。
時間仿佛停滯在這一刻,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那個清冷明亮的夜晚,那個一地繁花的崖邊。一團模糊后面,竟化作灰蒙蒙的一匹戰狼,馳騁在遙遠的天邊。那里有一雙眼睛,冷冷如冰山一角,深深如漫天星辰。
羽麗忽而一陣恍惚,她如何在三哥哥遼遠的象征里,看見了姬無咎的影子。
一時間,她的心被無邊無際的絕望占滿。
羽麗呆呆地看著風箏,眼淚毫無意識,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李斯閱人無數,遇事無數,這還是第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李斯拉過羽麗的手,將線軸交到她手上,然后牽起她另一只手,帶她向東北方行去。
他們漸行漸遠,一陣柳梢聲緩緩響起,縈繞在他們周身。李斯不知何時順了支柳葉,叼在嘴里,曲聲悠揚。
風吹遠哨音,吹起他的衣袂,那白色的綢帶隨風招展,衣服上的紋飾也熠熠如飛。
李斯是個注重品質的人,所以衣品、食品、酒品、物品,樣樣都要是最好的。過這樣的生活對目前的他來說壓力很大,但他需要這樣的壓力時時督促他,更讓他知道自己配得起最好的。
包括那些掌控全局,算無遺漏,不能有一點失控的局面發生的部分。
他正一邊走一邊采著黃色的野花,遠遠看去,這兩個人像是春日城外踏春的小情侶,偶爾鬧了點別扭,男子正想方設法哄女子開心。
然后,一座孤墳出現在他們面前。
墳上沒有墓碑,墳邊有幾棵松樹,背靠著一個小小山丘。
李斯從羽麗手里將風箏線軸拿了過來,把花交到她手上。
“去拜拜安將軍吧?!?
李斯輕聲說。
羽麗盯著孤墳愣了半晌,李斯將風箏放得高高,線已經放到最遠端,然后將它拴在了旁邊的一棵樹枝上。
他轉回身,看一眼羽麗,從懷里拿出一個小酒壺,扒開蓋子,慢慢的灑在了墳邊。
“安將軍,我帶羽麗來看你了?!彼丫迫鐾辏w好蓋子放回懷里:“今日出門沒什么準備,酒不多莫要見怪。過幾日我置些好酒好菜,再來看你?!?
說完他竟很有眼力價地清起了周便的雜草。那孤墳旁邊是一片荒地,草也長得老高,李斯拔了幾根似乎很是廢勁,便又評估了一下工作量,縮小了清理的范圍,就只把墳邊一步的草勉強薅了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