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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史探微
  • 楊寬
  • 12327字
  • 2020-07-15 14:17:33

從少府職掌看秦漢封建統治者的經濟特權

西漢時代中央政權掌管稅收、財政的機構,有大小和“公”、“私”之分。大的“公”的機構,官長叫治粟內史,后來改稱大農令、大司農,財源主要是田租(即地稅)和算賦(成年的人口稅)等收入,用作中央官署和駐京軍隊的開支,包括官吏的俸祿和軍隊的供養等。小的“私”的機構叫做少府,官長也叫少府,財源主要是山澤市井之稅和口賦(童年的人口稅)等收入,主要用作皇帝的“私奉養”,包括皇帝本人和皇室生活上各方面的開支和用途。漢武帝又從少府中分出一個專門掌管山澤的官署,長官叫水衡都尉,但是作為皇帝的“私奉養”的機構,仍以少府為主要。

當時不僅中央政權這樣分設“公”、“私”兩個稅收、財政機構,而且封君、將軍以及郡守、縣令也同樣設置。這種制度,戰國時代秦國已經創設,與秦孝公任商鞅變法有關,到西漢時代又有改革和變化。所謂少府,就是封建統治者另外設置的小府庫的意思。應劭《漢官儀》解釋中央政府的少府說:“少府別為小藏,故曰少府;秩中兩千石。大用由司農,小用由少府,故曰小藏。”(《北堂書鈔》卷五四引)顧名思義,少府的設置,是為了保障和擴展封建統治者的經濟特權,為了便于他們隨心所欲,增加私人生活上的開支。因此,當時各級封建統治者所設少府職掌的大小,就表現為他們所持有的經濟特權的大小。這種少府,名義上只是封建統治者的“小藏”,以供“私奉養”的“小用”,而實際上,往往成為封建統治者窮奢極欲、搜刮財富、培植親信,甚至操縱政權的機構。常常隨著封建統治者統治地區的擴大,占有財富和人力的擴充,這種少府職掌的經濟特權就大為擴張,在政治上產生惡劣影響,給人民帶來重大的災難。本文就著重于討論它職掌的經濟特權部分。

少府的起源

戰國時代秦國已經分設“公”、“私”兩個稅收、財政機構。從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秦律》來看,當時秦國的稅收、財政機構已有“大內”和“少內”之分。“大內”由內史掌管,當即因掌管“大內”而得名,也即后來的治粟內史。內史主要掌管田租(即地稅)的征收和積儲。各地征收所得的田租,包括糧食、飼料、禾稈,都必須編造入倉簿冊,送報內史備案。《倉律》說:“入禾稼、芻、稿,輒為籍,上內史。”每年地方官到京師“上計”的時候,還必須把糧食存庫數字編造簿冊上報內史。《效律》說:“至計而上籍內史。”內史除掌管“公”有糧食以外,還掌有“公”有的衣服、器物之類。《金布律》規定,發給刑徒御寒用的“衣褐”有多于十件以上的,“輸大內,與計偕”,就是要在到京師“上計”時一起送到“大內”保藏。可知“大內”還掌管公有衣服的保藏。《金布律》還規定,報廢的“公器”如果是銅鐵制成而要上繳作回爐原料的,“都官輸大內,內受買之”;都官離開“大內”遠的,“輸縣,縣受買之”;如果有些廢品不能等待時間而要求先出賣的,也要“以書時謁其狀內史”,就是應以文書將其情況及時報告“內史”。可知當時“大內”還掌管“公器”的報廢和處理,而“內史”就是“大內”的長官。內史也還有管理國內保藏的珠寶,不使流出國外的責任。《秦律》的《法律答問》講到:盜竊珠玉出“邦關”(即偷運出國家出口的關)以及賣給“客”(即外來客商)的,拿獲后,“上朱(珠)玉內史,內史材鼠(予)購”,就是把珠玉上交內史,由內史酌予獎賞。

當時秦國的財政機構,除了“大內”之外,還有“少內”。《金布律》有一條說:

縣、都官坐效、計以負賞(償)者,已論,嗇夫即以其直(值)錢分負其官長及冗吏,而人與參辨券,以效少內,少內以收責之。其入贏者,亦官與辨券,入之。其責(債)毋敢隃(逾)歲,隃(逾)歲而弗入及不如令者,皆以律論之。

“辨”當讀為“別”,音近通用。“辨券”即是“別券”。《周禮·大宰》說:“聽稱責(債)以傅別。”當時債券一般用竹木制成,寫上負債數字,剖分為二,由債權人和負債人各執一份。討債和討利息時,都需要合券,即所謂“傅”;由債權人和負債人各執一份,就叫做“別”,又稱“別券”。《管子·問篇》說:“問人之貸粟米有別券者幾何家?”這里的“參辨券”,即是“三別券”,是指分成三份的“別券”。這時秦的“少內”采用民間討債的辦法,追索地方官在職責中應該上繳而賒欠的錢,即所謂“負賞(償)者”。凡是縣、都官在點檢物資或會計中“負償者”,由“少內”的嗇夫將其應償錢數分攤于其官長以及屬吏,把“三別券”一分為三,發給官長和屬吏各一份,送進“少內”又一份,以便“負償者”向“少內”歸還,由“少內”合券收取。由此可見戰國晚期秦國已設有“少內”,作為征收和保藏“錢”的機構。

戰國時代秦國的少內,即是少府。大內和少內的名稱,漢代曾長期沿用。《史記·孝景本紀》記載中元六年(前144年)改革官制,改治粟內史為大農,“以大內為二千石,置左右內官,屬大內”。《集解》引韋昭說:“大內,京師府藏。”《索隱》又說:“主天子之私財曰小內。”這時大內由大農掌管,少內由少府掌管,有所謂“公”、“私”之分。《漢書·毋將隆傳》記毋將隆奏言:“共(供)養勞賜,壹(一)出少府,蓋不以本臧(藏)給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費,別公私,示正路也。”西漢繼承秦制,也還有少內嗇夫這個官。根據《漢書·丙吉傳》,劉詢(漢宣帝)生下數月,因遭巫蠱之禍的牽累,被收入郡邸獄中,丙吉當時做廷尉監而哀憐他,私給衣食,挑選女刑徒加以保養,有個少內嗇夫告訴丙吉說:“食皇孫,亡詔令。”顏注:“少內,掖庭主府藏之官也。食讀曰,詔令無文,無從得其廩具也。”說明皇室人員的供養在少內嗇夫的職掌之內。《西漢會要》把少內嗇夫作為少府屬官,是正確的。因為少內即是少府。直到東漢晚期,人們還習慣上把少府稱為“少內”。《周禮·天官》設有大府、職內等保藏的官。鄭玄注說:“大府為王治藏之長,若今司農矣。”《周禮》說:“職內掌邦之賦入。”鄭玄注又說:“職內,主入也。若今之泉所入謂之少內。”“泉所入”的“少內”,當即“少府”。《太平經》卷六七第六說:“少內錢財,本非獨以給一人也,其不足者,悉當從其取也。愚人無知,以為終古獨當有之,不知(乃)萬戶(原誤作“尸”,今校正)之委輸,皆當衣食于是也。”《太平經》所說“獨以給一人”、“終古獨當有之”,就是指當時皇帝把少府所有錢財看作一人獨有的私財;所說“乃萬戶之委輸”,就是指少府所保藏的錢財全是從廣大的農戶搜刮得來的。

戰國時代秦國會出現這樣一個少府的官署,是有其歷史淵源的。戰國時代各國政府所設的府庫,不僅是個物資和器物的保藏處所,也還常常是個稅收、財政機構。例如楚的鄂君啟節銘文記載:“女(如)載馬牛羊臺(以)出內(納)關,則政(征)于大(府),毋政(征)于關。”說明楚的大府有家畜過關的關稅收入。因為作為供應封建統治者物質需要的府庫,有一定的賦稅收入作為財源,就便于根據需要而謀求物資和制造器物。這時各國的府庫都附設有特定的手工業作坊,制造供應一定用途的器物,以適應封建統治者的需要。大體說來,“庫”常附設有冶金作坊,以制作兵器為主,也兼作其他器物;“府”也常附設有冶金作坊,以制作生活需要的器物為主,也兼作兵器。關于這點,黃茂琳、黃盛璋已先后有所論述[1]。由此可見,當時秦國所設少府,既是國君所需物資和物品的保藏處所,又是國君征收特種稅收的財政機構,也是供應國君所需物品的手工業作坊的管理機構,更是幫助國君辦事的后勤機構,并非偶然的,當時各國的府庫往往具備這么許多的特點。

戰國時代秦國設有少府是無疑的。傳世有一件兩面刻銘的矛,一面銘作“三十年少府工檐”,一面銘作“武庫□屬邦”(中國歷史博物館藏品)。“屬邦”是秦國特有的名稱,云夢秦墓出土《秦律》中有《屬邦律》,這件銅戈當出于秦的制作。據最近報道,山西出土有秦相呂不韋的少府制作的戈。與此同時,三晉也設有少府。韓國長子盉的銘文中提到“少府”[2]。還有一件銀器銘文作“少府容工益”(《貞松堂集古遺文》),更有少府盉有三次銘刻,第一次刻“少府”兩字(上海博物館藏品),也該是三晉之器。據文獻記載,韓的少府制作的弩極為強勁,策士所造蘇秦游說辭曾說:“天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谿子、少府、時力、距來,皆射六百步之外。”(《史記·蘇秦列傳》、《戰國策·韓策一》同)

秦少府的主要稅收和商鞅變法的關系

秦少府的主要稅收是山澤市井之稅。《漢書·百官公卿表》說:“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供)養。”漢代沿用其制。衛宏《漢官舊儀》也說:“山澤魚鹽市稅,以給私用。”

戰國時代秦國征收山澤之稅,是從商鞅變法開始的。《鹽鐵論·非鞅篇》記桑弘羊說:“昔商君相秦也,……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余。”商鞅所以要管理山澤,使官家占有山澤之利,一方面是為了增加賦稅收入,使“國富民強,器械完飾”;另一方面是為了推行重農抑商的經濟政策,使農民不能進入山澤謀食,只能專心從事農業,開墾荒地。《商君書·墾令》說:“壹(一)山澤,則惡農、慢惰、倍欲之民無所于食,無所于食則必農。農則草必墾矣。”秦國自從商鞅變法以后,官府占有山澤之利,其中主要的就是鹽鐵之利。《漢書·食貨志》記載董仲舒說:“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又顓(專)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說明秦國通過“顓川澤之利,管山林之饒”的政策,突出地取得了“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的成果。因為隨著社會制度變革,社會生產的發展,人口的增長,社會上對鹽鐵的需要急增,鹽鐵手工業得到重大發展,鹽鐵之利就成為山澤之利中最主要的了。

在漢武帝實行鹽鐵官營以前,戰國時代秦國以及秦代漢初的鹽鐵業,都采用包商征稅的辦法。《華陽國志》卷三《蜀志》“臨邛縣”條說:“漢文帝時,以鐵銅賜侍郎鄧通,通假民卓王孫,歲取千匹,故王孫貨累巨萬億,鄧通錢亦盡天下。”陳直認為這是包商制,“是說鄧通將銅鐵礦開采權包給卓王孫”[3],這是正確的。鄧通把開采權假與卓王孫,從卓王孫那里“歲取千匹”作為“假稅”(即租借開采權之稅)。漢文帝所以能把鐵山銅山賞賜給鄧通,因為這些礦山是由少府掌管的,在皇帝看來這是他個人的私產。看來戰國時代秦國和秦代,同樣采用這樣包商征稅的辦法,因而秦的“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有人認為秦代曾實行鹽鐵官營,是沒有確切根據的。

秦少府的另一個主要稅收是人口稅。這種人口稅也是商鞅變法時所創設。商鞅在秦國實行第二次變法的時候,于秦孝公十四年(前348年)“初為賦”(《史記·秦本紀》)。究竟創設的是什么樣的一種賦,向來有不同看法。《集解》引徐廣說:“制貢賦之法也。”《索隱》又說:“譙周云:初為軍賦也。”而《資治通鑒》對此另有看法,在卷二“周顯王二十一年”說:“秦商鞅更為賦稅法行之。”胡三省注:“井田既廢,則周什一之法不復用,蓋計畝而為賦稅之法。”我們認為,徐廣所說“貢賦之法”,是沒有根據的;司馬光所說“更為賦稅法”,也只是出于推想,說得不具體;胡三省解釋為“計畝而為賦稅”,顯然是錯誤的。秦國在秦簡公七年(前408年)“初租禾”(《史記·六國年表》),“初租禾”相當于魯的“初稅畝”,可知遠在“初為賦”以前六十年,秦國早已計畝抽稅了。譙周所謂“初為軍賦”的說法,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是它是怎樣一種軍賦,還是沒有說清楚。

在前人所有“初為賦”的解釋中,以董說《七國考》的解釋最為正確。《七國考》卷二“秦食貨”中“賦稅、口稅”條說:

《史記》秦孝公十四年初為賦。董仲舒云:“秦用商鞅之法,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日慎齋記聞》云:“秦商鞅更為稅法,收太半之賦,三分而稅一(當作“三分而稅二”),咸陽民力殫矣。”《大事記》云:“秦賦戶口,百姓賀死而吊生,故秦謠曰:渭水不洗口賦起,即苛政猛虎之意矣。”

董說把“初為賦”的“賦”,解釋為“口賦”、“太半之賦”和“賦戶口”,是正確的。日本學者加藤繁《關于算賦的小研究》[4],也有同樣的看法,并作了進一步的論證。他認為,商鞅“初為賦”的“賦”就是董仲舒所說“口賦”,也就是漢代的“算賦”。漢代把成年的人口稅稱為“算賦”,把童年的人口稅稱為“口賦”,但是董仲舒所說秦的“口賦”是和漢代的“算賦”相同的。他還認為這個“賦”,就是商鞅變法令中所說“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的“賦”。他還舉出晁錯上漢文帝書所說:“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復”,作為秦代已有算賦的證據。

我們認為,董說與加藤繁的說法是十分有理的。戰國時代秦國確是早就實行算賦。《后漢書·南蠻傳》講到南楯蠻,“秦昭王時,……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顏注:“一戶免其一頃田之稅,雖有十妻不輸口算之稅。”《華陽國志》也有相同的記載。秦昭王時,由于對少數民族采用懷柔政策,對南楯蠻“十妻不算”,可知在秦本國已普遍實行征收算賦。秦國征收算賦,確是從商鞅變法開始的。關于這點,《通典》和《文獻通考》也都已指出。《通典·食貨典·賦稅(上)》說:“秦則不然,舍地而稅人,故地數未盈,其稅必備,是以貧者避賦稅而逃逸,富者務兼并而自若。”《文獻通考·田賦考·歷代田賦之制》也說:“秦廢井田之制,隳十一之法,任民所耕,不計多少,于是始舍地而稅人,征賦二十倍于古。”十分明顯,《通典》和《文獻通考》的所說商鞅“舍地而稅人”,就是指商鞅的“初為賦”。

所謂“賦”,原來與“稅”是有區別的。“賦”是征收來供軍需之用的,所以其字從“貝”從“武”。當春秋、戰國之際,各國先后廢除井田制的“籍法”,實行按畝收稅之制,如魯的“初稅畝”和秦的“初租禾”。與此同時,征收軍賦的辦法也不斷改變,從鄭的“丘賦”、魯的“兵甲”一直到魯的“用田賦”(《左傳》哀公十二年)。不論是“丘賦”或“田賦”都是根據占有耕地面積多少來征賦。商鞅的“初為賦”,采用“舍地而稅人”的辦法,就是不根據占有耕地多少征賦,而是按人口多少征賦。這樣按人口征的賦,性質上還是屬于軍賦。后來漢代實行算賦,也還具有軍賦的性質。所以《漢儀注》說:“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賦錢,人百二十為一算,為治庫兵車馬。”(《漢書·高帝紀》顏注引如淳說)《周禮·天官·大宰》講到“以九賦斂財賄”,鄭玄注說:“玄謂賦,口率出泉也。今之算泉,民或謂之賦,此其舊名與。”

《文獻通考》說商鞅改變征賦辦法,“舍地而稅人”,是為了獎勵“任民所耕,不計多少”,這是正確的。同時商鞅“稅人”的目的,還在于使得“食口眾”的封君和官僚地主不能多養“食口”。《商君書·墾令》說:“祿厚而稅多、食口眾者,敗農者也,則以其食口之數,賦(原誤作“賤”,從孫詒讓《札迻》改正)而重使之,則辟淫游惰之民無所于食,民無所于食則必農,農則草必墾矣。”商鞅主張采用“賦而重使之”的辦法,使得封君和官僚地主不能多養“食口”,從而迫使這些“食口”務農而墾荒。商鞅這時創設人口稅,雖說目的在于迫使“食口”務農而墾荒,在于“任民所耕,不計多少”,但是真正得到實惠的還是地主,就是便利了地主對耕地的兼并,“不計多少”。因此,隨著這種人口稅的推行,必然助長地主勢力的擴展,使得社會上出現很多無地、少地的貧苦農民,而沉重的人口稅就大量壓在廣大貧苦農民的身上。

商鞅所征的“賦”,是成年的人口稅,即是漢代的算賦。商鞅的變法令說:“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所謂“不分異”,是指一戶有兩個成年男子而沒有分家立業的。商鞅要對這種“不分異者”采取“倍其賦”的責罰,目的要促使個體勞動的小家庭得到發展,從而發展小農經濟。但是實行的結果,必然為廣大貧苦農民帶來沉重的災難。賈誼說:“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漢書·賈誼傳》)貧苦農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沒有能力分家立業的,為了避免加倍征賦,就只能出去做贅婿了,而贅婿的身份是卑賤的,后來就成為謫發的一種對象。

商鞅開始征收的成年人口稅,在云夢《秦律》中稱為“戶賦”。《秦律》的《法律答問》說:“可(何)謂匿戶及敖童弗傅?匿戶弗繇(徭),使弗令出戶賦之謂殹(也)。”這里把“匿戶”和“敖童弗傅”聯系起來,因為“敖童弗傅”的性質是和“匿戶”相近的。“匿戶”是說通過隱匿戶口而逃避賦役,“敖童弗傅”是說到了服役和納賦的年齡逃避登記戶籍,同樣是為了逃避賦役。當時人口稅是按戶征收的,所以這種賦又稱為“戶賦”。云夢秦墓出土《編年記》記載墓主(名喜)于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年)出生,到秦始皇元年(前246年)“傅”,說明戰國時代秦國制度以十六周歲(相當六尺五寸高度)作為“傅”的年齡,從十六周歲起就必須服徭役和納算賦。

這種制度為漢代所沿用。漢高帝四年(前203年)八月“初為算賦”(《漢書·高帝紀》),仍然以十五歲到五十六歲作為納算賦的年齡。所不同的是,秦代的算賦是歸少府征收的,漢代則改歸大司農征收了。《淮南子·氾論訓》說:“秦之時,……頭會箕斂,輸于少府。”這就是說,秦時按人頭攤派賦稅,用畚箕裝收,輸送到少府。西漢初年重新開始征收算賦,把征收之權從少府轉移給大司農,這是算賦征收制度的一大改革。可能是由于漢初人口稀少,田地荒蕪,田租(地稅)的收入不多,同時又實行改輕田租的政策(十五而稅一),大司農的財政收入不足,不得不把原屬少府征收的算賦改歸大司農征收。到漢武帝時,由于“征伐四夷,重賦于民”,又開始征收三歲到十四歲的童年人口稅,稱為“口賦”。到漢元帝時,由于貢禹的建議,“口賦”改為從七歲起征(《漢書·貢禹傳》)。《漢儀注》說:“民年七歲至十四出口賦錢,人二十三,二十錢以食天子,其三錢者,武帝加口錢,以補車騎馬也。”(《漢書·昭帝紀》元鳳四年條顏注引如淳說)從漢武帝起,這樣加征兒童人口稅每人二十錢歸少府征收,還是沿用了秦代少府征賦的制度。

根據上面的論述,秦少府的兩種主要稅收——山澤市井之稅和人口稅,都是商鞅變法時創設的。史料上沒有述及商鞅創設這兩種新稅歸少府征收,但是從其歷史沿革來看,可以肯定商鞅把這兩種新創的賦稅作為少府的主要收入了。

從少府職掌看封建經濟特權的危害性

商鞅在秦國變法,在社會大變革過程中,是起一定的進步作用的。這次變法,在經濟上進一步摧毀了井田制,推行了自耕農的土地所有制,重農抑商,鼓勵墾荒,獎勵耕戰,有利于小農經濟的發展;在政治上廢除了舊貴族的世襲特權,普遍推行縣制,統一法令,確立了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實行二十等爵,壯大了統治力量;因而使得秦國富強,奠定了此后完成統一、創建統一王朝的基礎。商鞅在變法過程中,創立山澤之稅和人口稅作為國君的少府的收入,這就大大加強了國君的經濟特權,同時也就大大加強了對廣大農民的經濟剝削。

《淮南子·氾論訓》說:“秦之時,……頭會箕斂,輸于少府。”高誘注:“頭會,隨民口數,人責之稅。箕斂,似箕然,斂人財多取意也。”《漢書·張耳陳馀列傳》又說:“秦為亂政虐刑,殘滅天下,……頭會箕斂,以供軍費。”顏注引服虔說:“吏到其家,人頭數,數出谷,以箕斂之。”所謂“頭會”就是按人頭征稅;所謂“以供軍費”,因為這種人口稅的性質是軍賦。所謂“箕斂”,服虔說是用箕斂“谷”,其實斂的是“錢”而不是“谷”。秦的人口稅同漢代的算賦一樣是收“錢”的。前面已經談到,秦的“少內”也同漢的“少府”一樣就是征收錢的機構。《秦律》的《金布律》規定:“官府受錢,千錢一畚,以丞、令印印。”秦代官府收受人民繳納的錢,是每一千個錢裝入一畚箕而加封的。所謂“箕斂”,就是形容當時少府所征收的“錢”數量眾多,都是用畚箕來裝的。《淮南子·兵略訓》又說:“二世皇帝……發閭左之戍,收太半之賦。”《漢書·食貨志》也說:“至于始皇,……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所說“太半之賦”,主要也是指這種稱為“賦”的人口稅。當陳勝、吳廣領導的農民大起義爆發后,丞相馮去疾、李斯和將軍馮劫進諫秦二世說:“盜多,皆以戍、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史記·秦始皇本紀》秦二世二年)所說“賦稅大”,主要也是指這種人口稅。秦代加重人口稅的征收,是造成廣大農民災難的原因之一,也是激起農民大起義的原因之一。從政治制度來說,這是秦少府職掌的封建經濟特權所造成的嚴重禍害之一。

秦漢時代皇帝的少府,代表皇帝掌握著很大的經濟特權。少府由于有山澤市井之稅和人口稅等收入,財源充足,設有各種專門為皇帝服務的官署,并附設有供應皇室使用器物的各種手工業作坊。與此同時,皇帝還設有將作少府,后來改稱將作大匠,專門為皇帝營建宮殿、苑囿和陵墓。漢代皇帝的陵墓,大都是皇帝生前親自相地營造的,規模很大,耗費極多。《晉書·索靖傳》記載索琳(索靖之子)對晉愍帝說:“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為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供宗廟,一供賓客,一充山陵。”這種制度是繼承秦代的。《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初即位,穿治驪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余萬人。”

漢代宮殿、苑囿和陵墓的建筑,是由將作大匠掌管的,費用是由大司農開支的。但是,秦代并不如此。將作大匠原稱將作少府,是漢景帝中元六年改名的。日本學者加藤繁《漢代國家財政和帝室財政的區別以及帝室財政的一斑》一文[5],對此曾作推測,認為將作大匠原稱將作少府,原來將作這個官應屬于少府,與掌理棺槨及其他陵園內器物制作的東園匠同為少府屬官,漢代初年改成獨立官署,便名為將作少府。他推定漢代以前,將作是少府的屬官,建筑費用也是由少府負擔。我們認為,這個推斷是合理的。秦代宮殿和陵墓的建筑屬于少府掌管,也是少府代表皇帝掌握的一種經濟特權。秦代使用大量刑徒在官營手工業中服役,這是沿襲戰國的制度。戰國時代各國官營手工業都使用刑徒做工,秦國也是這樣。秦代的少府因為不僅掌管特定的官營手工業,還掌管營建宮殿和陵墓,就有大量征發刑徒服役之權。等到秦始皇完成統一,統治地區大為擴展,少府占有的財源、稅收和人力跟著大大增長。隨著皇帝這種“私”有的經濟特權的大擴張,宮殿和陵墓建筑的規模就更加擴充,從各地調來營建阿房宮和驪山陵墓的刑徒就有七十萬人之多,達到了奴役人民的空前高峰。這是嚴重壓迫人民的虐政。就政治制度來說,這又是少府執掌的經濟特權所造成的嚴重禍害之一。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陳勝派遣的周文率領的西征軍,已發展到幾十萬人,攻入函谷關,深入到達了戲(今陜西臨潼東北)。秦二世大為驚惶,召集群臣商議,少府章邯獻策說:“盜已至,眾強,今發近縣,不及矣,驪山徒多,請赦之,授兵以擊之。”秦二世因此大赦,派章邯赦免在驪山從事建筑的七十萬刑徒和奴產子,組織成軍隊,用來反擊周文,結果把周文打敗,并把陳勝、吳廣的起義鎮壓了。當時周文所率大軍已經到戲,距離驪山(在今臨潼東南)很近,章邯倉促之間所以能夠把原在驪山服役的刑徒赦免而組織成軍,該是由于他原來擔任少府的官職,阿房宮和驪山陵墓的建筑以及從事建筑的刑徒,都屬于他的掌管之下,因而他很方便地利用原來刑徒的編制,把刑徒改編為軍隊,同時少府又掌管制造兵器,因而能夠很快“授兵”,使成為一支反擊農民軍的戰斗部隊。

還值得注意的是,戰國時代秦國和秦代不僅皇帝設有少內或少府,同時封君和地方官署也都設有少內或少府。云夢《秦律》的《法律答問》有一條說:“府中公金錢私(貸)用之,與盜同法。可(何)謂府中?唯縣少內為府中,其他不為。”可知當時秦國的縣也設掌管“公金錢”的“少內”,又稱為“府中”,當即少府。《秦律》的《封診式》(即治獄案例)中講到:某里的甲縛送男子丙到官府,控告甲的奴隸丙,驕橫強悍,不田作,不聽命,要“謁買(賣)公,斬以為城旦,受賈錢”,就是請求把這個奴隸賣給官府,罰充城旦(一種服役的刑徒),請官府給予價錢。經過審訊,“令少內某、佐某以市正賈(價)賈丙丞某前,丙中人,賈(價)若干錢”。就是命令少內某、佐某按照市場標準價格在丞某面前,由官府將丙買下,丙屬于中等人材,身價若干錢。這個少內某當是縣的少內,因為縣的少內掌管“錢”,負責器物的采購和制造,而官奴婢的買賣也在他的職掌范圍。這種制度為漢代所沿襲,西漢的封君和郡守也都設有和“縣少內”一樣的少府。

《史記·平準書》記載漢初制度說:“上于是約法省禁,輕田租,什五而稅一,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而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焉,不領于天下之經費。”這里所說封君,主要是指諸侯王。這時諸侯王在其封地,如同天子一樣,把“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作為“私奉養”,設有少府掌管。諸侯王的少府,又稱“私府”。《漢書·路溫舒傳》:“遷廣陽私府長。”顏注:“藏錢之府,天子曰少府,諸侯曰私府。長者,其官之長也。”

西漢初期同姓諸侯王的封地都很大,封地內有物產豐富的山川海池和工商業發達的城市。他們的私府可以從大商業城市中征得大量工商業稅。例如主父偃對漢景帝說:“齊臨淄十萬戶,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如果這些諸侯王的封地內有重要的產鐵、產銅、產鹽的地方,他們的私府便可以操縱有關國計民生的鹽鐵業和鑄錢業,從中牟得大利。例如吳國有鄣郡銅山,又產鐵,又靠海,因此吳王濞就利用“私府”的特權,擴展鑄錢業、制鹽業和冶鐵業,累積大量財富,并減輕賦稅,招引流亡農民,以擴張自己的勢力,造成與中央對抗、分裂的局面,終于爆發了七國之亂。從政治制度上來說,這又是漢代封君少府職掌的封建經濟特權所造成的嚴重危害。

漢武帝實行鹽鐵官營,這是對少府所掌封建經濟特權的一次重大改革。他把掌管鹽鐵之權從少府轉移到大司農,并在各郡設置鹽官、鐵官直接掌管,取消過去包商經營而由少府抽稅的辦法,改由官府經營而屬大司農管轄。當時“領鹽鐵事”的大農丞孔僅、東郭咸陽上奏說:“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佐賦。”(《史記·平準書》)桑弘羊也說:“山海之利,廣澤之蓄,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以佐助百姓。”(《鹽鐵論·復古》)所謂“佐賦”和“佐助百姓”,就是說通過鹽鐵官營,增加大司農的財政收入,便于減輕百姓其他方面的稅收。這一經濟改革,不僅削弱了皇帝少府所掌的經濟特權,更重要的是削弱了諸侯王私府所掌的經濟特權,使諸侯王失去進行封建割據的經濟基礎。桑弘羊曾指出這點說:“異時鹽鐵未籠,布衣有朐邴,人君有吳王,皆鹽鐵初議也。”(《鹽鐵論·禁耕》)

還應該提到的是,當戰國、秦、漢之際,這種少府的特權也為一些將軍和郡守所擁有。駐扎邊地防守的將軍和郡守都擁有征收“軍市”之稅的特權。例如戰國末年趙將李牧駐防北邊,防守匈奴,“市租皆輸入莫(幕)府,為士卒費”,因而很得軍心(《史記·李牧列傳》)。這時將軍的財務機構也有“公”“私”之分,“公”的稱為幕府,“私”的稱為少府。所謂“市租”,是指“軍市之租”,原來應該收入將軍的少府的,這時李牧把它收入幕府,用作供養士兵的費用,因而大得軍心。漢代初年魏尚做云中郡守也是這樣,“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以私養錢五日一椎牛饗賓客、軍吏、舍人”(《史記·馮唐列傳》)。“軍市租”原來是郡守的“私養錢”,這時魏尚用來招待下屬,因而大得人心。又如漢景帝末年文翁做蜀郡守,曾選派郡縣小吏十多人到京師向博士學習,他“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赍計吏以遺博士”(《漢書·循吏傳》)。所有這些例子,說明當時將軍、郡守都設有少府,把市稅收入作為財源,享有一定的經濟特權。《漢書》的顏注說:“少府,郡掌財物之府,以供太守者也。”《史記》的《索隱》又說:“案漢市肆租稅之入為私奉養。”

從戰國、秦代到西漢,官制中出現這樣的特點,國君、封君、將軍和郡縣地方官等,都設有少內或少府,有一定的稅收作為其財源,這是各級封建統治者享有一定“私”有經濟特權的一種表現。這時正當封建社會初期,封建統治者享有這樣“私”有的經濟特權,應該是一種貴族統治制度的殘余。貴族統治時代國君使用奴隸開發山澤,獨占山澤之利,所謂“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左傳》隱公五年臧僖伯語),因而山澤成為國君專有的財富。《禮記·曲禮》說:“問國君之富,數地以對山澤之所出。”春秋時代貴族由于獨占山川的出產,多操縱市上山川產品的價格。例如齊國的陳氏(即田氏)就曾利用平衡山海出產的物價來爭取人民歸向[6]。同時貴族統治時代國君也還把所屬人民看作私人占有之物。這就是戰國、秦、西漢把山澤市井之稅、人口稅以及苑囿、公田、園圃等收入作為少府財源的由來。

漢代曾不斷把少府掌管的稅收削減,劃歸大司農。一方面是為了增加大司農的收入,解決國家財政上的困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少府這種職掌發生許多流弊,在政治上造成不少禍害。西漢初年把秦代少府征收成年人口稅之權改歸治粟內史,這是一種進步;漢武帝把原來少府職掌的鹽鐵之權改歸大司農,又是一大進步;但同時又增設童年人口稅歸少府征收,不能不認為是一種退步。東漢光武帝又把少府征收山澤陂池之稅劃歸大司農,并縮減少府的職掌,這是政治制度上的重大進步,但是少府也還保留有其他的賦稅收入。根據王嘉上漢哀帝的奏文,漢元帝時“都內錢(即大司農掌管的錢)四十萬萬,水衡錢(水衡都尉掌管的錢)二十五萬萬,少府錢十八萬萬”(《漢書·王嘉傳》)。西漢末、東漢初的桓譚又說:漢代一年的收入,都內錢四十余萬萬,“少府所領園地作務之入十三萬萬”(《太平御覽》卷六二七引《新論》,“入”原誤作“八”,今改正)。說明在漢武帝實行鹽鐵官營,把少府的鹽鐵收入改歸大司農以后,少府每年仍有十多萬萬的收入。等到東漢光武帝把少府的山澤陂池收入改歸大司農之后,其他如“園地作務之入”也還不少。直到東漢末年社會經濟大崩潰,經過黃巾大起義對封建統治者的沉重打擊,再經過長期的封建割據和混戰,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重新建立的封建政權,少府的職掌才大為縮減,逐漸不成為稅收、財政機構,只成為管理宮廷事務的官署了。

總的說來,我們從秦漢時代少府的職掌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政治制度中留存的貴族統治制度殘余還很嚴重,由此而造成的封建統治者“私”有的經濟特權也還很龐大,因而在政治上所造成的禍害也是很突出的。

(原載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編《秦漢史論叢》第一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9月版)


[1] 黃茂琳:《新鄭出土韓國兵器中的一些問題》,《考古》1973年第6期;黃盛璋:《試論三晉兵器的國別和年代》,《考古學報》1974年第1期。

[2] 見《文物》1972年第6期。

[3] 陳直:《西漢經濟史料論叢》,陜西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38頁。

[4] [日]加藤繁:《中國經濟史考證》第一卷,吳杰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

[5] [日]加藤繁:《中國經濟史考證》第一卷,吳杰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

[6] 《左傳》昭公三年晏子講到陳氏爭取人民歸向方法之一是“山林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杜注:“賈如在山海,不加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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