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漢的分封制
《漢書·地理志》說:秦“并兼四海,以為周制微弱,終為諸侯所喪,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為郡縣”。后代學者常沿用此說,認為秦廢除分封制而普遍設立郡縣制,是我國政治歷史上的大變革。唐代柳宗元著《封建論》一文,闡釋這個論點最為著名,他把分封制稱為“周制”,而把郡縣制稱作“秦制”,稱贊秦代由于實行“秦制”而完成統一,指責西漢由于恢復“周制”而造成分裂。其實這種說法不夠確切。就郡縣制來說,縣起源于春秋時代,縣和郡原為楚、晉、秦等國國君直屬的邊防要地,到春秋、戰國之際由于社會制度的變革,逐漸形成郡縣兩級的地方制度,到戰國時代各國就普遍推行;郡縣制并非出于秦代所創始和推行。就分封制來說,戰國時代各國由于經濟、政治的改革,分封制的性質已變化,秦漢的分封制是繼承戰國的制度而有所發展的。
西周的分封制,按照貴族宗法血統的親疏關系,分成等級,分別世襲占有一定范圍內的封地及其居民,成為當時貴族對財產權力進行再分配的主要制度。戰國的分封制,性質上根本不同于西周的分封制。戰國時代秦趙等國的封君,只享有在封地內征收賦稅的特權,基本上是以戶計數的,也有以邑、城計數的,更有以縣或郡計數的。封君只分割享受封建政權一部分賦稅收入,包括封地以內的地稅及山川市井之稅,但是不掌握封地的行政權和兵權。當時封君的封地上的行政組織,已采用封建的官僚制度。盡管封君的封地上行政長官如同中央政權一樣稱為“相”,但是封君的“相”如同郡守一樣必須由中央直接派遣。因此封君一般不直接掌有封邑的政權。當時身居將相要職的封君,曾經顯赫一時,但是一旦被免除要職,出歸封地,就如同被流放一般[1]。十分明顯,戰國以后的分封制,是在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下,新創的封建統治階級內部實行財產和權力再分配的制度。
從分封制的變遷來看,西周時代奴隸制的分封制,戰國時代早已廢除,用不到秦代再來廢除;至于戰國時代創始的封建性質的分封制,秦代不但沒有廢除,也還沿用著。秦始皇完成統一以后,始終沿用戰國時代秦國所實行分封列侯的制度。西漢的分封制,只是在秦代分封列侯制度的基礎上又有所擴展而已。
論秦的分封制
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的《封建考(六)》中,有“秦制侯以下二十等爵、罷封建”條:
秦法,則惟徹侯有地,關內侯則虛名而已,庶長以下不論也。始皇遣王翦擊楚,翦請美田宅甚眾,曰:“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比粍t,秦雖有徹侯之爵,而受封者蓋少??贾谑罚┥眺狈馍天叮ò串斪鳌办渡獭保喝椒怵?,范雎封應侯,呂不韋封文信侯,嫪毐封長信侯。及始皇既稱皇帝,東游海上,至瑯邪,群臣議頌功德,惟列侯武城侯王離、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如是者不數人而已。然鞅、冉、不韋、毐皆身坐誅廢,雎雖幸善終,而亦未聞傳世。王離以下,俱無聞焉。蓋秦之法,未嘗以土地予人,不待李斯建議而后始罷封建也。
這里所說的“封建”,即指分封制。馬端臨這段證明秦代“罷封建”的考證,如果細加分析,是不能成立的。
戰國時代秦國早就實行如同東方六國一樣的分封制。秦獻公時,曾封公子向為藍田君?!豆疟局駮o年》說:“魏惠王三年(按即秦獻公十八年)秦子向命為藍田君?!保ā端涀ⅰの妓芬┧{田君當即分封于藍田的封君。秦孝公任用衛鞅(即商鞅)變法,為了獎勵軍功,制定二十等爵,第二十等爵列侯(即徹侯或通侯)就是封君性質。在秦二十等爵中,高級爵位都擁有“稅邑”或“賜邑”?!渡叹龝ぞ硟绕氛f:“故爵五大夫,皆有稅邑三百家,有賜邑三百家?!蔽宕蠓蚴堑诰诺染?,已有“稅邑”和“賜邑”三百家,作為第二十等爵的列侯,當然有更大的“稅邑”和“賜邑”。衛鞅本人就因軍功而封為商君,封得於商十五邑,就是列侯性質?!妒酚洝で乇炯o》說:孝公二十二年“衛鞅擊魏,虜魏公子卬(昂),封鞅為列侯,號商君”。按照衛鞅的變法令:“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就得不到爵祿,當然更不可能封為列侯,從此秦國就長期實行這種法制,主要分封的是建有大功的大臣和將軍。秦惠王時,張儀因連橫有功,得封五邑,號武信侯;樗里疾因幫助魏章攻楚取得漢中有功,封為嚴君;又有橫門君“善用兵”(《戰國策·秦策一》),也該由于戰功得封。秦昭王時,魏冉因擁立秦昭王有功,封于穰,稱為穰侯,后來又取得陶邑(即定陶)作為封邑;白起因攻取楚都郢有功,封為武安君;范雎因獻計驅逐專權的魏冉等“四貴”有功,出任相國,封于應,稱為應侯;蔡澤因秦昭王采用他的計劃,出任相國,幾月后謝病,號剛成君。秦莊襄王時,呂不韋因擁立莊襄王有功,封為文信侯,“食藍田十二縣”,接著又“食河南洛陽十萬戶”。秦與東方六國一樣,把不少城邑或縣作為封君的食邑。以上這些封君中,只有樗里疾是宗室貴族(秦惠王的異母弟),魏冉是貴戚(宣太后的異父弟),白起是秦國人而逐步提升起來的將領,其余都是外來的有功的客卿。
秦國只有在秦昭王初年和秦王政初年,由于太后當權,破壞了衛鞅規定的法制,大封宗室貴族和貴戚以及所寵愛的人。秦昭王時的封君,除了貴戚魏冉封穰侯外,還有昭王的同母弟公子巿封涇陽君,公子悝封高陵君,又有宣太后的同父弟羋戎封華陽君和新城君,權勢都很大,當時被合稱“四貴”。此外還有昭王之子柱封安國君(即后來的孝文王)等。秦王政初年有王弟成(即盛橋)封長安君,更有嫪毐由于太后寵愛而封為長信侯,除得山陽為封地外,“又以河西、太原郡更為毐國”。同時還有昌平君和昌文君官為相國,可能也出身于貴族或貴戚。此外在秦孝文王時,還有王后之弟封為陽泉君。
馬端臨說:“秦雖有徹侯,而受封者蓋少。”其實戰國時代秦國的封君并不比東方六國為少,不像馬端臨所說那樣只有商鞅、魏冉、范雎、呂不韋、嫪毐等五人。馬端臨因為“鞅、冉、不韋、毐皆身坐誅廢,雎雖幸善終,而亦未聞傳世”,作出了“蓋秦之法,未嘗以土地予人”的結論。其實“身坐誅廢”、“未聞傳世”,并不是秦國分封制獨有的特點,東方六國也都如此。在當時各國的封君中,除了齊的孟嘗君和魏的安陵君出于世襲,趙的平原君傳世以外;其余都“未聞傳世”。觸龍勸“新用事”的趙太后把少子長安君入質于齊,就曾指出:不論趙國或其他各國,三世以來繼續存在的封君是沒有的,“此其近者禍及其身,遠者及其子孫”,是由于“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戰國策·趙策四》)。這是封建統治者內部爭奪財產和權力十分激烈的結果。怎能根據這點來斷言秦法“未嘗以土地予人”呢?
秦始皇在除去嫪毐和呂不韋兩大勢力以后,就親自掌握政權。他的一個重要的措施,就是恢復了秦的傳統法制(即商鞅制定的法制),不給無功的宗族貴族高級爵位,也不分封子弟為封君,所以《史記·李斯列傳》說:“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辈┦看居谠綄η厥蓟室舱f:“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史記·秦始皇本紀》)
然而,秦始皇并沒有廢除戰國時代秦國實行的分封制,繼續推行著二十等爵制度,包括第二十等爵列侯在內。當秦始皇親自請王翦統帶六十萬大軍伐楚時,王翦請求給與美田宅很多,說:“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史記·王翦列傳》)這只是說秦始皇不肯輕易封侯,并不是秦始皇已經廢除封侯的制度。后來王翦由于建立大功,終于封得列侯?!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二十八年時的《瑯邪臺刻石》,文末有隨從大臣的名單,在丞相之上就有一批列侯和倫侯:“列侯武城侯王離,列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惫舭选巴蹼x”改作“王翦”,認為“王離”是誤字[2]。這是正確的。王離是王翦之孫,王賁是王翦之子。在秦兼并六國過程中,王翦和王賁都在指揮作戰中建立了大功,那時王離年紀還輕,不見有什么大功,怎么可能名列在王賁之前而成為當時第一位列侯呢?列侯是有封邑的,王翦封為武城侯,武城當為封邑之名。戰國時,趙國曾以武城作為孟嘗君的封邑,平原君也曾封于東武城。王賁封為通武侯,也該有封邑。倫侯不見于二十等爵,當是新增的一種侯爵。《索隱》說:“爵卑于列侯,無封邑者。倫,類也,亦列侯之類?!边@個解釋前后自相矛盾,一方面說倫侯“無封邑者”,另一方面又說“亦列侯之類”。如果是“列侯之類”,也該有封邑。建成侯的建成、昌武侯的昌武,都該是封邑之名。根據《漢書·地理志》,沛郡有侯國名建成,渤??ず驮フ驴ざ加锌h名建成,膠東國有縣名昌武。
秦始皇確實曾分封一批封君。他曾命令烏氏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史記·貨殖列傳》)。如果沒有一批封君,怎么可能叫烏氏倮“比封君”呢?《漢書·貨殖傳》說:“秦漢之制,列侯封君食租稅。”秦代“食租稅”的封君制度,是沿襲戰國時代秦國的,并為后來漢代所繼承。戰國時代秦國封君所有的封地,行政上由中央派遣官吏治理。例如秦惠王滅蜀后,封蜀王后裔公子通國為蜀侯,并派陳莊為蜀相,更派張若為“蜀國守”(《華陽國志·蜀志》)。秦代封君的封地,該仍由中央派遣官吏治理,因此這些列侯的封地仍然由中央直屬的郡縣所管轄,所以秦代基本上做到了“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史記·秦始皇本紀》)。后來漢代分封列侯就是沿襲這種制度,其封地仍由中央直屬的郡縣所管轄。
馬端臨說:“蓋秦之法,未嘗以土地予人,不待李斯建議而后始罷封建也。”其實秦始終實行著分封列侯的制度,而李斯也并沒有主張廢除這種分封制,只是主張維持秦國商鞅變法以來傳統的法制,反對立諸子為王。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秦剛統一天下,丞相王綰等人建議:“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王綰等人因為燕、齊、楚等地較遠,不便由中央直接控制,因而建議在這些地方分封諸子為王,讓諸子前往鎮守。而李斯根據西周分封子弟同姓很多,“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的歷史教訓,認為當前“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史記·秦始皇本紀》)。李斯只是根據西周分封子弟同姓造成諸侯混戰局面的教訓,反對分立諸子為王,仍然堅持秦的傳統法制,維護了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博士淳于越又提出建議:“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倍钏沟姆瘩g,認為“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并竭力反對“諸生不師今而學古”,因而提出了禁止“私學”和焚書的主張。在這場“師古”和“師今”的爭論中,淳于越根據殷周分封制“能長久”的經驗,主張“師古”而分封子弟作為“枝輔”,并不是企圖取消戰國以來秦所實行“食租稅”的分封制,而要恢復實行西周時代奴隸制性質的分封制,只不過要求在原有分封制的基礎上加封諸子為王,如同后來西漢初年在分封“列侯”之上增加分封同姓子弟為“諸侯王”一級一樣。李斯所反對的,也只是反對分封諸子為王,并沒有要求廢除秦長期實行的分封列侯制度。
李斯不但沒有反對當時實行的分封列侯制度,而且自己非常熱衷于長期取得封侯稱孤的地位。后來李斯由廷尉升任丞相,就封得列侯。秦始皇在出巡途中病死沙丘,趙高陰謀殺害長子扶蘇而另立胡亥為皇帝。趙高對李斯說:長子扶蘇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終不懷通侯之印,歸于鄉里矣”。而李斯說:“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趙高又說:“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ê罴戳泻?。這時趙高以“長有封侯,世世稱孤”來誘使李斯聽他之計,而李斯也因被秦始皇“擢為丞相,封為通侯”,一度表示不能辜負君上的囑咐,說明分封列侯的制度,到秦始皇末年還繼續推行,大臣們對于列侯的爵位及其特權還是十分向往,努力追求的。李斯也是如此。
從所有關于秦代的史料來看,秦代始終實行商鞅變法以來的法制,以分封列侯為最高爵位。趙高又曾對李斯說:“進入秦宮,管事二十余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史記·李斯列傳》)秦代的封君所以沒有“封及二世”,是當時封建統治者內部爭奪財產和權力十分激烈的結果。當趙高的女婿閻樂逼迫秦二世自殺時,秦二世一再哀求,先說“吾愿得一郡為王”,再說“愿為萬戶侯”(《史記·秦始皇本紀》)。正因秦始終推行著分封制,秦二世才會提出這樣的哀求。
根據上面的論述,我們認為秦代始終繼續推行著戰國以來實行的“食租稅”的分封制,曾不斷分封功臣名將為列侯,只是堅持商鞅變法以來的法制,維護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沒有分封諸子為王。
論西漢的分封制
西漢王朝在秦代分封列侯制度的基礎上,擴大了封建性質的分封制。在分封“列侯”之上,增加了“諸侯王”一等,使得漢代封君有“諸侯王”和“列侯”二等之爵。
漢高祖在完成統一過程中,先后分封八個異姓諸侯王,這是出于斗爭形勢所迫,出于不得已。后來中原的異姓諸侯王先后被漢高祖滅亡,只保留比較偏僻而弱小的長沙王。漢高祖在完成統一以后,又分封了一批同姓諸侯王,“尊王子弟,大啟九國”(《漢書·諸侯王表序》)。當時,所以會大封同姓諸侯王,是由于錯誤地總結了秦代短促滅亡的教訓,認為秦代主要由于“孤立”、沒有藩輔而短促滅亡。因此為了防止“孤立”,加強對某些有強大舊勢力的地方控制,就大封同姓子弟為王[3]。例如漢高祖為了控制東南地區,先封從兄將軍劉賈為荊王,等到劉賈被英布所殺,劉賈沒有后裔,由于“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填之,諸子少”,便立劉濞(高祖兄劉仲之子)為吳王(《史記·吳王濞列傳》)??梢哉f,漢初大封同姓子弟,實現了秦代王綰、淳于越“立諸子為王”的主張。
與此同時,漢高祖還分封了許多功臣為列侯,這是為了安撫一批在統一戰爭中立功的功臣名將。漢高祖六年(前201年)開始分封功臣,先封了大功臣二十多人,其余諸將由于“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爸T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以天下不足遍封”,幾乎出現“相聚謀反”的局面(《史記·留侯世家》)。在這種情況下,所封功臣就不能不多。漢高祖先后一共分封了功臣一百四十三人為列侯,并且約定:“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保ā稘h書·周亞夫傳》)漢高祖在十二年(前195年)三月快要死之前,還下詔說:“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親或為列侯。皆令自致吏,得賦斂,……吾于天下賢士功臣,可謂亡負矣?!保ā稘h書·高帝紀》)漢高祖這樣分封大批功臣為列侯,是為了表示他無負功臣,酬謝功臣。因此對于所封功臣在政治上經濟上的權力是限制較嚴的,大體上沿用了秦代分封列侯的制度。
漢初列侯所得封邑仍然以戶計數。漢初由于多年戰爭,人民散亡,戶口稀少,所封“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独m漢書·百官志》說:列侯中“功大者食縣,小者食鄉、亭”。漢初所封列侯的食邑,大多不到一縣之地,關于這點,錢大昕早就指出(見《廿二史考異》卷八和《潛研堂文集》卷三四)。例如蕭何封于酂,食八千戶,后又加封二千戶。樊噲封舞陽侯,后經加封,確定食舞陽五千四百戶。灌嬰封潁陽侯,食二千五百戶,后經加封,確定食潁陽五千戶。夏侯嬰封汝陰侯,經再三加封,確定食汝陰六千九百戶。曹參食邑在平陽,食一萬零六百三十戶,他的后裔承襲平陽侯封號,只有二千戶。只有陳平“盡食”一縣之地,因為陳平封五千戶,食邑曲沃正好五千戶。既然這些列侯的封邑多數不到一縣之地,因此在這些縣內除了列侯所食的戶數以外,還有多余戶數的地稅仍歸地方官吏征收。
《史記·貨殖列傳》說:“封者食租稅,歲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睆南挛囊浴笆褶r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即二十萬”相比來看,“歲戶二百”,是司馬遷按照當時粟價折算出來的每戶所納地稅代價的平均數。漢代列侯的食邑,分封時以戶計數,而實際上是根據所封戶數的范圍劃定疆界,再按疆界作為范圍來對居民征稅的。例如匡衡封于僮的樂安鄉,食邑六百四十七戶,所封以閩陌為疆界,由于郡的地圖畫錯疆界,誤以閩陌為平陵陌,就多出了四百頃田,三年之內就多收得“田租谷千余石”(《漢書·匡衡傳》)。
漢代列侯由于食邑較小,所能收得的賦稅不多,同時在食邑的政治權力也不大。漢代沿襲戰國和秦代的制度,侯國設相一人,由朝廷派遣,如同縣令、縣長一樣主治人民,屬于直屬于中央的郡所管轄。漢初中央直屬的十五個郡中,公主列侯就“頗食邑其中”(《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當時列侯大都住在京師長安,只向食邑征稅,不具體過問食邑的事。而且食邑實際上由地方官吏治理,列侯沒權管理。因此如果要這些列侯離開京師而出就封國,就如同流放一般。漢文帝曾下令列侯就國,理由是“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繇(由)訓其民”。然而列侯不愿就國。后來漢文帝下詔責任丞相辦理,也沒有多大結果。漢景帝因此就“省徹侯(即列侯)之國”。漢武帝時,竇嬰為相,又下令列侯就國,還是被許多封得列侯的外戚所反對。
漢初的列侯無論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勢力都不大,但是當時的諸侯王就大不相同。漢初分封同姓諸侯王,是為了拱衛中央,并加強對有強大舊勢力的地方的控制,同時所封的又是皇帝的“親弟愛子”,因而給予這些諸侯王的特權,就大大超過列侯。不但分給的封地很廣,還給予統治封地的權力,這樣就嚴重破壞了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
當時諸侯王統治的封地,以郡和城來計數,占地廣大,往往相當于戰國時代七大強國。例如齊王有七十三城,“民能齊言者皆屬齊”(《史記·高祖本紀》正義:“能齊言者咸割屬齊,親子,故大其都也”)。吳王又有五十三城,楚王也有四十城。晁錯就曾指出:“封三庶孽,分天下半。”(《史記·吳王濞列傳》)漢初中央直屬的郡只有十五個,而當時諸侯王的封國占有許多的郡。根據王國維《漢郡考》,當時屬于諸侯王的郡多到三十九個。這樣中央直屬的郡和諸侯王所屬的郡,成為三與八之比,說明當時諸侯所統治的封地之大。
漢代沿襲戰國和秦代分封列侯的法制,限制封君任用官吏之權,重要的行政官吏由中央直接指派。原來規定諸侯王的封國中,俸祿二千石以上的大官都必須由朝廷指派,后來由于某些諸侯王的請求,只有“輔王”的太傅和“統百官”的丞相由朝廷派遣;諸侯王“得自置二千石”,御史大夫以下的官,都由諸侯王自己任命[4]。多數諸侯王剛得到分封時,年紀還輕,王國的大權實際上歸丞相掌握。等到諸侯王年紀長大,他們有“掌治其國”(《漢書·百官公卿表》)之權,可以直接“斷獄治政”(《漢書·何武傳》)。盡管太傅、丞相由中央任命,可以負起監督的責任,但是由于御史大夫以下的百官,全由諸侯王自己任命,“統百官”的丞相實際上已被架空,諸侯王還可以重用其他大臣凌駕于丞相之上。例如齊悼惠王重用魏勃為中尉,齊悼惠王去世,齊哀王繼立,“勃用事,重于齊相”(《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如果諸侯王要反叛中央,單憑中央派去的丞相和太傅是勸阻不住的,甚至不免遭殺身之禍。例如楚元王戊“應吳王反,其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諫不聽,遂殺尚、夷吾起兵”(《漢書·楚元王傳》)。
漢朝為了限制諸侯王的兵權,曾規定諸侯王的封國發兵,如同郡縣發兵一樣,必須有皇帝的詔書或虎符作為憑證[5]。但是由于諸侯王有“掌治其國”的實權,他們自己就可以下令征發所屬人民出征。例如吳王濞發動叛亂,就下令國中說:“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將;少子年十四,亦為士卒先。請年上與寡人比,下與少子等?!保ā妒酚洝峭蹂袀鳌罚┻@樣征發整個封國十四歲到六十二歲的男子,就得兵二十多萬人。
漢初沿用戰國和秦代的分封制度,封君在封地有征收地稅和山川市井之稅的特權。由于諸侯王的封地廣大,所能征得的地稅很多。同時由于封地內有廣大的山澤和許多商業城市,還可以收到大量山川市井之稅。漢代中央政府設有兩大稅收機構,一由治粟內史(后改稱大司農)掌管,征收全國的地稅,供給官吏俸祿和官府的日常開支;另一由少府掌管,主管征收山川市井之稅,以供皇帝的“私奉養”。少府就是皇帝所設小倉庫的意思。這時諸侯王同樣設有兩大稅收機構,諸侯王所收得山川市井之稅,也作為“私奉養”?!妒酚洝て綔蕰窋⑹鰸h初情況說:“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而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焉,不領于天下之經費?!边@里所說的封君,主要是指諸侯王?!妒酚洝の遄谑兰摇氛f:“高祖時,諸侯皆賦,除內史以下。”《集解》引徐廣曰:“國所出有,皆入于王也。”諸侯王所設征收山川市井之稅的機構,叫做“私府”。《漢書·路溫舒傳》記載漢宣帝初年“遷廣陽私府長”,顏注:“藏錢之府,天子曰少府,諸侯曰私府?!?/p>
諸侯王既然設有和天子“少府”一樣的“私府”,有權征收山川市井之稅,如果封地內有手工業商業發達的城市,就可以征收得大量工商業稅。例如主父偃對漢景帝說:“齊臨淄十萬戶,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此非天子親弟愛子,不得王此。”(《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因為臨淄是戰國以來著名的大商業城市,戰國時有七萬戶,這時已發展到十萬戶,那里市上的稅收就超過京師長安,成為齊王“私府”的主要收入。
如果諸侯王的封國之內,有資源豐富的山海池澤,他們的“私府”更可以操縱有關國計民生的鑄錢、冶金、制鹽等重要手工業,從中牟得大利。秦代鑄錢的權屬于中央,禁民私鑄,《秦律》有所規定。漢初廢除禁令,聽民自鑄。呂后時一度禁止私鑄銅錢,文帝時又取消禁令。這樣擁有銅礦的諸侯王,就可以大力擴展其經營的鑄錢手工業。例如吳王濞由于封國內有鄣郡銅山(鄣郡后稱丹陽郡,著名產銅之區,后來漢朝在此設有銅官),又靠海,就“招致天下亡命者,益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吳王濞利用鑄錢、制鹽等手工業招徠大量流亡的人民,不但財力充沛,人力也較充足,成為他對抗中央、發動叛亂的實力基礎,所以當時晁錯說他“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袁盎也說:“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率以反?!保ā妒酚洝峭蹂袀鳌罚┖髞砩:胙蛟邴}鐵會議中還說:“吳王擅障海澤,鄧通專西山,山東奸猾咸聚吳國,秦、雍、漢、蜀因鄧氏”(《鹽鐵論·錯幣》);并且明確指出:“吳王專山澤之饒,薄賦其民,賑贍窮乏,以成私威。私威積而逆節之心作。”(《鹽鐵論·禁耕》)
這時王國所屬人民不戍邊,而中央所屬的郡,人民的賦役負擔比較沉重,就有不少逃亡到諸侯王國來的。例如賈誼說:
今淮南地遠者或數千里,越兩諸侯(指梁和淮陽),而縣屬于漢。其吏民繇(徭)役往來長安者,自悉而補(用盡自己家產而補縫作衣),中道衣敝(半路衣破),餞用諸費稱此,其苦屬漢(苦于隸屬于漢朝),而欲得王至甚(而要投奔王國很殷切),逋逃而歸諸侯者已不少矣,其勢不可久。(《漢書·賈誼傳》)
中央直屬的郡所屬人民為了逃避沉重賦役而投奔諸侯王,而諸侯王則利用鑄錢、冶鐵、制鹽等有關國計民生的手工業,累積大量財富,減輕人民賦役的負擔,從而招撫流亡,不斷擴大他們所擁有的人力。例如《史記·吳王濞列傳》說:
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索隱》案:“吳國有鑄錢煮鹽之利,故百姓不別徭賦也”)。卒踐更,輒與平賈(《索隱》案:“謂為踐更合自出錢,今王欲得人心,乃與平賈,官讎之也”)。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弗予(《正義》:“訟音容,言其相容,禁止不與也”)。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眾。
吳王濞用減免賦役、問候賞賜、抵制搜捕等辦法,收容前來投奔的大批逃亡者。采用這樣的辦法來招撫流亡,爭奪人力,必然會激化他與中央政權之間的矛盾。
原來漢初大封同姓諸侯王,培植他們政治上經濟上的力量,是為了拱衛漢朝中央,曾經在反對外戚諸呂篡權的斗爭中起過一定作用。但是這種分封諸侯王的辦法,畢竟嚴重破壞了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因此隨著他們力量的不斷增長,就逐漸走向反面。隨著漢初封建經濟的恢復,人口的增長,手工業和商業的發展,諸侯王所能收到的地稅大量增加,他們的“私府”所征得山川市井之稅更大量增加;再加上操縱鑄錢、冶鐵、制鹽等重要手工業,收容大批流亡者,諸侯王所擁有的財力和人力就不斷增長。諸侯王這樣不斷擴展其財力和人力,必然與中央政權形成尖銳的對立矛盾,成為與中央對抗的封建割據勢力。
當時有遠見的政治家如賈誼、晁錯等人,早就看到諸侯王強大起來必然引起分裂,反叛中央。賈誼認為“大抵強者先反”,主張采用“分地”辦法,“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以削弱諸侯王的勢力。晁錯主張采用“削地”辦法,認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其禍小。不削,反遲,其禍大”。漢文帝采用了“分地”辦法,把齊分為七,淮南分為三。接著漢景帝又把趙分為六,梁分為七。漢景帝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后,“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為相”,又省去御史大夫、廷尉等官(《漢書·百官公卿表》)。
漢武帝又采用主父偃的建議,下推恩之令,命令諸侯王以私恩分割封地,分封子弟為列侯,由漢朝中央確定封號,使隸屬于中央直屬的郡管轄。從此列侯大量增加,而諸侯王的封地大為削小。根據《漢書·王子侯表》,王子被分封為列侯的眾多,例如城陽有五十四人,趙有三十五人,河間有二十三人,菑川有二十一人,魯有二十人。隨著諸侯王國的削小,列侯的增多,直屬于中央的郡就大量增加,由漢初的十五個逐漸增加到八十多個。這樣,西漢的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就加強了。
與此同時,漢武帝把鹽鐵業收歸官營,在產鹽鐵的郡分設鹽官鐵官管理,并把鹽鐵收入從少府改屬大司農掌管,這樣就剝奪了諸侯王設“私府”把鹽鐵收入作為“私奉養”之權;漢武帝又“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于是又剝奪了諸侯王鑄錢之權。從此諸侯王政治上經濟上的勢力大削,只保留了“衣食租稅”的特權,如同列侯一樣。
我們把戰國秦漢的分封制貫穿起來進行具體分析,就可以明確地弄清它的源流演變。這樣,就可以正確地看清它的性質,看清它在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發生的影響和作用。同時關于人們對它的種種誤解和曲解,也就不難加以澄清了。它是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下,封建統治者內部進行財產和權力再分配的一種制度,創始于戰國時代,并為秦代所沿用。西漢初年為了拱衛中央,擴大了秦代的分封制,大封同姓諸侯王,并給予諸侯王統治封地和私置“私府”的權力,這樣就破壞了中央集權的封建政治體制,結果造成了分裂和內亂。直到后來削除諸侯王操縱封地政治經濟的權力,才得重新鞏固中央集權的體制。
(原載《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1期)
[1] 戰國時有人認為舜封其弟象于有庳是“放”,孟子解釋說:“封之有庳,富貴之也?!庇终f:“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保ā睹献印とf章上》)李劍農《先秦兩漢經濟史稿》認為孟子是用戰國時代分封制來解釋舜封其弟象的傳說,這是正確的。戰國的分封制,封君確是“不得有為于其國”,而由中央政權“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
[2] 《十批判書·呂不韋與秦王政批判》。
[3] 《漢書·諸侯王表序》:“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薄稘h書·高五王傳贊》:“以海內初定,子弟少,激秦孤立,亡藩輔,故大封同姓,以填天下?!薄稘h書·景十三王傳》:“先帝所以廣封連城,犬牙相錯者,為盤石宗也?!?/p>
[4] 《漢書·淮南厲王傳》載薄昭與厲王書說:“漢法,二千石缺,輒言漢補,大王逐漢所置而請自置相、二千石?;实垠](古“委”字)天下正法而許大王甚厚?!笨芍瓉頋h法規定王國二千石以上大官必須由朝廷指派,由于淮南厲王的請求,是委曲準許他的。《史記·齊悼惠王世家》說:“始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饼R悼惠王的“得自置二千石”,也該出于他的請求而經皇帝批準的?!稘h書·高五王傳贊》說:“時諸侯得自除御史大夫、群卿以下眾官如漢朝,漢獨為置丞相?!薄妒酚洝の遄谑兰摇诽饭唬骸案咦鏁r,諸侯皆賦,除內史以下,漢獨為置丞相,黃金印。”御史大夫、內史以及群卿都是二千石,所說能夠由諸侯王自置,當是經皇帝批準諸侯王“得自置二千石”以后的事。
[5] 見《史記·齊悼惠王世家》、《漢書·吳王濞傳》所記虎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