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楚國縣制的性質問題
史學界長期以來流傳一種誤解,認為廢除分封制而普遍設立郡縣制,是秦代政治制度上的重大改革。自從清初顧炎武指出春秋初期秦、楚、晉等國已設縣,春秋末年吳、晉等國已設郡(《日知錄》卷二二“郡縣”條),開始糾正了這一誤解。可是又產生了另一種誤解,誤認為秦漢以后的縣制開創于春秋初期,春秋時代已出現如同戰國、秦、漢時代那樣作為地方政權的縣制。事實上,春秋時代的縣制與戰國秦漢以后的縣制,根本性質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關于春秋縣制的性質問題,日本史學界早就展開討論,因為多年來彼此在學術上缺乏交流,我們對此不很了解。承蒙日本友人、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西嶋定生先生,以其著作《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構造》(1960年出版)一書相贈,讀到其中“郡縣制的形成與二十等爵制”一節,才初步有所了解。日本史學界首先探討這一問題的是一橋大學教授增淵龍夫先生,他在1957年發表《關于春秋時代的縣》一文[1],接著又在1958年發表一篇一百十多頁的長文《先秦時代的封建與郡縣》[2],后收入他所著《中國古代的社會與國家》一書(1960年出版)。這篇文章對日本史學界影響很大,不少著作至今還采用他的見解,但是這部書印數不多,目前已很難找到。我為了尋找這篇文章曾請托日本史學界的朋友們,承蒙追手門學院大學名譽教授天野元之助先生把當年作者贈給他的著作轉贈于我,這種隆情厚誼使我十分感激。不久前,我應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邀請,前往作短期的訪問講學,該校大學院的研究生平勢隆郎又把他即將在《史學雜志》第九十編第二號上發表的《楚王與縣君》一文的校樣相贈,希望我參與這一問題的探討,并發表評論。當我開始執筆草擬這篇文章的時候,感到十分遺憾的是,三十年通訊討論學術的老友、八十高齡的天野元之助先生不幸已于1980年8月因病逝世,不能看到我對這一問題發表的意見了。
日本學者對于春秋楚縣性質的討論
增淵龍夫先后發表兩篇討論春秋縣制的論文,都是針對我國顧頡剛先生《春秋時代的縣》一文[3]的觀點商榷的。顧頡剛曾舉出楚莊王時申公巫臣反對把申、呂二縣的“田”作為令尹子重的“賞田”的例子,證明楚國的縣是國君的直轄地,性質不同于卿大夫的封邑。增淵龍夫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春秋時代的縣大多設在楚、晉等國的邊地,是國境上的軍事據點;有些縣是滅亡了邊境上的小國,采用強制遷徙的辦法,破壞了原住氏族的組織,加以改組而成。當時縣的長官雖然由國君任命,但是任命的依然是強大的世族。因此這種“縣”既是國君的直轄地,又可以成為世族的重要基地。當國君力量削弱的時候,“縣”屬于世族的私屬性質就更加顯著。
增淵龍夫的《先秦時代的封建與郡縣》一文,對春秋時代晉的縣制作了詳細的探討,對于楚的縣制有下列三點看法:
(一) 楚的縣公,都由強大世族擔任,有的實行世襲制。例如申的縣公,最初是申公鬥班(《左傳》莊公三十年),其次是申公鬥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國語·楚語上》),韋昭明確指出鬥克是鬥班之子[4]。后來申公鬥克和息公屈御寇率申、息之師戍守商密,被秦俘虜,由申公叔侯接替,申公叔侯又稱申叔,他的后裔申叔時又繼任申公。《國語·楚語上》韋昭注:“叔時,楚賢大夫申公。”
(二) 楚的縣常是滅亡小國之后改組而成。例如滅亡申國之后,把申國原有統治者的公族消滅,把其中抵抗人員放逐。《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楚之滅蔡也,靈王遷許、胡、沈、道、房、申于荊焉。”同時把舊申國的服從的“國人”階層組織成申縣之師,歸申的縣公統率,采用征發兵賦的辦法來維持這支軍隊,使申縣成為楚的北進的重要據點,申縣之師成為楚國兵力的重要的一翼。
(三) 楚的縣公都是強大的世族擔任。縣公權力強大而地位較高。楚莊王攻克陳國之后,自稱“諸侯、縣公皆慶寡人”(《左傳》宣公十一年),把縣公和諸侯相提并論。縣公具有對抗楚王和叛亂的力量。楚武王滅亡權國以后,使鬥緡為縣尹,鬥緡就依據權縣叛亂(《左傳》莊公十八年)。楚靈王滅亡蔡國以后,使其弟公子棄疾為蔡公,后來楚國發生內亂,迫使楚靈王自殺,公子棄疾取得王位(《左傳》昭公十三年)。當楚靈王在陳、蔡、不羹等縣筑城,使棄疾出任蔡公的時候,申無宇就警告楚靈王說:“鄭京、櫟實殺曼伯,宋蕭、亳實殺子游,齊渠丘實殺無知,衛蒲、戚實出獻公,若由是觀之,則害于國。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之所知也。”(《左傳》昭公十一年)這樣列舉各國分封卿大夫大都邑造成叛亂,以致殺死或放逐國君的例子,把擔任蔡公的公子棄疾和鄭的共叔段,宋的蕭叔大,衛的寧殖、孫林父等人相比,已經預見到公子棄疾等人的叛亂即將發生。當時人這樣把楚的縣公和各國采邑的受封者看作同一范疇,是可以注意的。
我們認為,增淵龍夫對春秋縣制的探討,包括對楚國縣制的分析,是有貢獻的,就是明確指出了春秋縣制和戰國以后的縣制具有不同的性質,不能把它們混為一談。
多年來日本研究中國古代史的學者,多數接受了增淵龍夫的看法,并且在他的研究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探索,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最近看到平勢隆郎的《楚王與縣君》一文,著重探討了楚國的縣公是否存在世襲制的問題,主要就是進一步考察增淵龍夫所提出的這一問題的。他把楚國歷任的申公一一作了考察,并把申公以外縣公也逐個加以考察,考察的結果是,除了第一、二任申公(申公鬥班與申公鬥克)出于世襲以外,其余申公就不見有世襲的,申公以外的縣公也不見有世襲的。他還著重對申叔時是否曾經世襲申公作了考證,認為韋昭所說申叔時擔任申公之說,并不可信。因為依據《左傳》,申叔時的主要活動時間是從魯宣公十一年(前598年)到魯成公十五年(前576年),在這期間擔任申公的已有申公巫臣、申公子申,在申公叔侯和申公巫臣之間還有申公子培存在(《呂氏春秋·至忠》、《說苑·立節》),申叔時不可能再擔任申公。我們認為這個考證是正確的。《左傳》、《國語》兩書中所見到的申叔時,不像是一個能夠統率一縣軍隊作戰的縣公,而是一個具有高度文化修養的貴族知識分子。他曾勸諫楚莊王在攻破陳國之后,不要“貪其富”而改設為縣,使陳復國(《左傳》宣公十一年);楚莊王使士亹為太子的“傅”,士亹為此向申叔時請教,申叔時講了一大篇怎樣教導太子的教學內容(《國語·楚語上》);申叔時年老退休在申縣,當鄢陵之戰以前,路過的司馬子反又向他請教,他認為“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必將失敗,當面把子反教訓了一番(《左傳》成公十六年)。
總的看來,日本學者對春秋時代縣制性質的探討,雖然沒有解決根本問題,但是已把這方面的研究推進了一大步,而且是很有啟發的。
從楚縣的起源和發展看它的性質和作用
根據文獻記載,追溯春秋楚縣的起源,可以看到有許多縣是滅亡邊境附近的小國之后改建而成;也有不少是利用原來邊境附近小國的舊的國都改建而成;又有少數是利用原來設在邊境的別都改建而成。因此這些縣的建置,不同于一般地方政權,具有邊防重鎮的作用是很明顯的。正如令尹子西在使公孫勝為白公的時候,清楚說明他的目的是“舍諸邊竟(境),使衛藩焉”。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四《楚疆域表》,解釋《左傳》宣公十二年“沈尹將中軍”說:“此蓋沈之別邑,楚取之以為重鎮”,把楚縣解釋為重鎮是可取的。
楚國有許多縣是滅亡小國之后建成的。鄭襄公在楚軍包圍之下出來投降,請求楚莊王“使改事君,夷于九縣”(《左傳》宣公十二年)。杜注:“楚滅九國以為縣,愿得比之。”不少學者認為“九縣”是泛言其多。根據文獻記載,明確是滅亡小國建成的楚縣有下列七個:
(1) 權 原為小國,在今湖北荊門東南,楚武王把它滅亡之后改建為縣,使鬥緡為權尹,見《左傳》莊公十八年。
(2) 那處 《左傳》莊公十八年又記載:楚武王時權尹鬥緡反叛,就把他包圍而攻殺,并把權遷到那處,使閻敖為尹。那處在權的東南的那口城,舊說以為那處即西周初年分封的國,不確。
(3) 申 原為周宣王分封的姜姓諸侯國,在今河南南陽北,楚文王把它滅亡之后改建為縣。文獻記載上最早的申公是鬥班,見《左傳》莊公三十年。另有呂國,也是西周分封的姜姓諸侯國,在今河南南陽西,與申相鄰,該與申差不多同時為楚所滅,改建為縣。從申公巫臣同時反對以申、呂之田作為賞田的話來看,呂縣可能是申公所兼管的,因此文獻上不見有呂公的記載。
(4) 息 原為西周分封的姬姓諸侯,在今河南息縣西南,楚文王把它滅亡后改建為縣。文獻上最早的息公是屈御寇,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5) 鄖 原為楚邊境旁的小國,被楚滅亡后改建為縣的時間不詳,在今湖北安陸。文獻上最早的鄖公是鍾儀,當楚共王時,見《左傳》成公七年。
(6) 蔡 原為西周初年分封的姬姓諸侯國,國都在今河南上蔡西。楚靈王把它滅亡之后改建為縣,首任蔡公是公子棄疾,見《左傳》昭公十一年。
(7) 陳 原為西周初年分封的媯姓諸侯國,國都在今河南淮陽。楚莊王、楚靈王和楚惠王時,先后三度滅陳為縣。《左傳》昭公八年有陳公穿封戌,當楚靈王時。
以上七個是楚國滅亡附近國家改建成的縣,這是大家熟悉的。文獻上另有六個楚縣是利用邊境上小國的舊都改建而成,需要從歷史地理方面作些必要的考證,才能說清楚。
(1) 商 即是商密,原為鄀的國都,在今河南淅川西南。楚把它占有之后改建為縣。楚成王曾一度使司馬子西為商公,見《左傳》文公十年。舊說商即后來商鞅的封邑,不確。見附錄一《楚國商縣考》。
(2) 期思 原為蔣的國都所在,在今河南淮濱東南。蔣是西周初年周公旦之子的封國,被楚滅亡的年代不詳,至遲楚穆王時已把它改為縣,《左傳》文公十年有期思公復遂[5]。
(3) 葉 葉曾是許的國都,在今河南葉縣西南。文獻上最早的葉公是沈諸梁,字子高,當楚惠王時[6]。
(4) 沈 沈尹最早見于《左傳》宣公十二年,即是沈尹蒸,當楚莊王時。“沈”原即“”(一作
、
),西周初年周文王少子季載的封國,在今河南平輿北,此地被楚占有之后改建為縣。見附錄二《楚國沈縣考》。
(5) 寢 《左傳》哀公十八年有寢尹吳由于。寢在今河南臨泉,當是(沈)國后來遷移的都邑。《春秋》定公四年:“蔡公孫姓帥師滅沈”,當即此地,此地轉為楚占有,改建為縣。見附錄三《楚國寢縣考》。
(6) 白 楚靈王時有白公子張,見《國語·楚語上》。楚惠王時有白公勝,見《左傳》哀公十六年。《史記·楚世家》:“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勝于吳,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巢乃西周以來巢國舊都,在今安徽壽縣南。見附錄四《楚國白公勝所在縣邑考》。
由邊境上別都改建而成的楚縣,還有下列四個:
(1) 武城 武城是楚王經營北方的駐守的別都[7],后改建為縣。《左傳》定公四年有武城黑,杜注:“黑,楚武城大夫”,當楚昭王時。《左傳》哀公十七年有武城尹公孫朝,當楚惠王時。武城在今河南南陽北一百里處。
(2) 析 析也該是楚北邊的別都之一,在今河南西峽。曾一度為許所遷的國都,楚又曾從此地征發軍隊出征。《國語·楚語上》有析公臣,當楚莊王時[8]。
(3) 東西二不羹 楚靈王在陳、蔡、東西二不羹四縣筑城,“賦皆千乘”。當時人把四縣稱為“四國”,見《左傳》昭公十二年;或者稱為“三國”,見《國語·楚語上》,韋昭注:“三國,楚別都也。”東不羹在今河南舞陽東北,西不羹在今河南襄城東南。這二縣,可能是利用原有北邊的別都改建而成。
以上明確可考的春秋楚縣共十七個,其中七個是滅亡小國而建成,六個是利用小國的舊都改建而成,另有四個是利用原有邊境上的別都改建而成。我們按照創設和出現先后的年代列為一表如下:
春秋時代楚國設縣時期和地點
春秋時代楚國先后在北部邊境設立這些縣,是同它圖謀向北開拓和北上爭霸有密切關系的。楚武王時,圖謀鞏固楚都郢的周圍地區的統治,并向北開拓,因而在楚都郢以北,攻滅權國而改建為縣;同時圖謀征服隨國,以便控制漢水以東地區。楚文王時,就進一步圖謀向北占有南陽盆地作為北上的根據地,因而攻滅申、息等國而改建為縣,把方城連同申、息等縣作為邊防重鎮。此后楚成王在方城以西設置商縣,楚穆王在息縣以東設置期思縣,這是楚在北邊的防御戰線向東西兩面擴展。到楚莊王時,又向前推進,把進攻和防守的戰線推進到方城以外,在方城以西的商縣以北設置了析縣,在方城東北又設置了沈縣,沈縣介于陳、蔡兩國之間,插入到中原的心臟地帶,成為楚國北進的強有力的軍事據點。邲之戰以前,楚國以“沈尹將中軍,子重將左,子反將右,將飲馬于河而歸”(《左傳》宣公十二年),就是因為他們在建置沈縣之后,已作好了謀取北進勝利的戰略步驟。十分明顯,楚國這時一系列在北邊的縣的建置,特別是沈縣的建置,在爭霸戰爭中曾經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到楚靈王時,陳、蔡、東西不羹四個大縣的建置,“賦皆千乘”,更是把方城東北中原的心臟地區聯結成一條便利于攻防的強大軍事陣線,這時楚國北邊設置的縣的兵力達到了高峰,于是尾大不掉的局面也就形成了。
我們從楚縣的創始和發展過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是直屬于國君的別都的性質,具有邊防重鎮的作用。既不同于卿大夫的采邑,也不同于戰國以后作為地方政權的縣。
從楚縣的特征看它的性質和作用
楚的縣制是由滅亡的小國或者小國的舊都和邊地的別都改建而成,它的主要特征就是從“國”或“都”的制度轉化而來。
楚縣的第一個主要特征,就是縣都設在邊境的交戰地區,具有邊防重鎮的作用。它之所以能夠起邊防重鎮的作用,主要由于保持有“國”或“都”的征發兵賦的制度。兵賦包括兵役和軍需在內,所謂“量入修賦,賦車籍馬,賦車兵、徒兵、甲楯之數”(《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因為縣有征賦制度,就擁有強大的兵力,成為楚國邊境上對外防御和進攻的重要軍事力量。
楚國自從申、息等縣設置以后,申、息之師就成為楚國一支強有力的軍隊,或者單獨擔負防守邊境某地或出擊敵國某地的戰斗任務,例如秦、晉兩國伐鄀,楚就派申公鬥克和息公屈御寇率領申、息之師戍守商密(《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又如楚出兵救魯伐齊,攻取齊的穀邑,就派申公叔侯前往戍守(《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又如晉救鄭侵蔡,楚派公子申、公子成率領申、息之師救蔡,到桑隧抵御晉軍,晉的趙同、趙括要出戰,而知莊子、范文子、韓獻子反對,認為“成師以出而敗楚之二縣,何榮之有焉?若不能敗,為辱已甚,不如還也”(《左傳》成公六年)。說明當時楚的申、息二縣之師很是強大,已足以和晉的一國軍隊對抗。楚國有時就用一縣之師作為圍攻小國的主力,例如楚師圍江,由息公子朱擔任“伐江之帥”(《左傳》文公三年及杜注)。申、息之師有時會合楚的王族主力軍在爭霸戰爭中擔任重要的一翼。例如城濮之戰,楚國一方除了中軍是王族的“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卒”、右師是陳、蔡兩國軍隊以外,申、息之師也擔任了重要方面軍(可能是左軍)。在這個戰役中,由于令尹子玉的指揮不當,申、息之師被晉國上下二軍集中力量擊潰,損傷很重。所以戰爭失敗之后,楚成王派人對令尹子玉說:“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杜注:“申、息二邑子弟皆從子玉而死,言何以見其父老?”申、息之師的確是楚國防御和進攻北方晉、鄭等國的一支重要力量。楚共王時,楚軍圍攻宋國勝利歸來,令尹子重請求楚王分給申、呂二縣的“田”作他的賞田,申公巫臣出來反對,認為申、呂是依靠這些“田”成為“邑”的,“是以為賦,以御北方”。如果作為賞田,沒有兵賦,就失去防御力量,晉、鄭兩國軍隊就會進達漢水流域(《左傳》成公七年)。申公巫臣這樣出來反對,固然得罪了子重,但是他所說的理由是真實的,因而楚王不能不聽從他的話。
春秋時代實行車戰,征發兵賦是以車多少“乘”來計算的,因而縣的兵力大小就是以“賦”多少“乘”作為標志的。到春秋后期,楚的大縣的兵力就有千乘之多。楚靈王在陳、蔡、東西不羹建筑大城,“賦皆千乘”。王問右尹子革說:“諸侯其畏我乎?”子革說:“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左傳》昭公十二年)靈王又派人問于范無宇說:“今吾城三國,賦皆千乘,亦當晉矣。”(《國語·楚語上》)為什么要把“縣”稱為“國”呢?“國”的本義,是指國都或都城。西周、春秋間,各個諸侯國都有“都鄙之制”,或者稱為鄉遂制度,也就是指“國”和“野”對立的制度。在“國”(國都)的郊內,設有許多“鄉”,是貴族和“國人”居住的地區,和“野”是庶人(或稱“野人”)居住的地區不同,“國人”是貴族的下層,主要屬于“士”的階層,是國家的公民性質。他們長期保留有村社平分耕地的制度,有公民的政治權利,國家遇有危難和改立國君等大事,常要征詢他們的意見。他們有被選拔為低級官吏的權利,同時有服兵役和納兵賦的責任。當時各諸侯國的軍隊,就是以貴族為骨干,“國人”中的“士”為主力,成為兵車上的甲士(或車下甲士);庶人則為徒卒隨從兵車作戰,或供雜役。關于這點,可參看拙作《論西周春秋間的鄉遂制度和社會結構》一文[9]。春秋時代楚國利用滅亡的小國或小國的舊都改建為縣,就是繼續保持原有的“都鄙之制”(即鄉遂制度),繼續推行向“國人”征賦的制度,繼續保持原有以“國人”為主力的軍隊編制,從而成為在邊境上的“衛藩”力量。當時人所以對這些“縣”稱之為“國”,就是因為它保持有“國”(國都)的特征和性質。
楚縣第二個主要特征,就是縣設有長官,叫做縣尹,又尊稱為縣公,由國君任命派遣。當時的官制是文武合一的,但是,因為縣是邊防重鎮性質,縣尹的職司主要是武的,充任一縣之師的統帥,常常奉命率領軍隊到別地去防守,或者參與戰爭。這種官職地位很高,僅次于楚國的最高官職令尹和司馬,縣尹常常可以升官為左右司馬。
楚國把中央許多高級官員稱為“尹”,最高官職叫做令尹,縣的長官也連同縣名稱尹。近人因為“君”字是從“尹”字發展而來,認為楚的縣尹也可稱為縣君,這是一種誤解。春秋時代楚國縣尹沒有稱“君”的,稱“君”的當是封君性質,例如魯陽文君就是如此[10]。直到戰國時代楚國以及秦漢之際,項羽、劉邦采用的楚國官制也還這樣,稱“君”的都是封君或者是封號。《左傳》昭公二十年有“棠君尚”。陸德明《經典釋文》:“君或作尹。”正因為“君或作尹”,杜預注把它解釋為“棠邑大夫”,而宋代羅泌又說是“伍尚封號”(《路史·國名紀丙》)。如果根據這一點就說楚的縣尹又稱縣君,顯然是不恰當的。
縣公當是對縣尹的尊稱。高誘說:“楚僭號稱王,其守縣大夫皆稱公。”(《淮南子·覽冥訓》高注)杜預也說:“楚僭號,縣尹皆稱公。”(《左傳》莊公三十年杜注)杜預把“公”作為對縣尹的尊稱,是可信的。自從楚武王開始設立權縣,把權縣長官稱為權尹之后,在一般場合都尊稱縣尹為縣公,只有在正式場合才使用正式的官名稱為縣尹。在《左傳》一書中,記載楚王任命縣尹為出兵的將佐的時候,就都稱為縣尹。例如邲之戰以前,楚莊王統軍北進,“次于郔,沈尹為中軍”(《左傳》宣公十二年)。又如楚惠王將要伐陳,割取陳的麥子,“王卜之,武城尹吉,使帥師取陳麥”(《左傳》哀公十七年)。再如巴人伐楚圍,楚惠王要反擊,派公孫寧率師而行,公孫寧請求派輔佐的將領,王曰:“寢尹、工尹,勤先君者也。”(《左傳》哀公十八年)《左傳》上還記載有這樣一件事是用縣尹官名的:楚秦聯合侵鄭,楚將穿封戌活捉鄭將皇頡,公子圍和他爭功,由伯州犁作公證人,伯州犁要俘虜指認,分別把二人介紹給俘虜,指著穿封戌說:“此子為穿封戌,方城外之縣尹也。誰獲子?”(《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這該是為了公證,介紹的時候有必要使用正式官名。
春秋時代楚國這個縣公的尊稱,直到戰國時還沿用。戰國時代楚國縣的長官已和中原各國一樣叫做縣令,但也還尊稱縣令為“公”。《戰國策》記載城渾“南游于楚,至于新城。城渾說其令,……新城公大說(悅)”(《楚策一·城渾出周章》)。鮑注:“楚縣尹稱公。”[11]到秦漢之際,陳勝、項梁、項羽、劉邦都采用楚的官制,也還把縣令尊稱為“公”。劉邦起義時就稱沛公。《漢書·高帝紀》顏注引孟康說:“楚舊僭稱王,其縣宰為公。陳涉為楚王,沛公起應涉,故從楚制稱曰公。”后來項羽部下有柘公王武、留公旋、蕭公角、薛公、郯公等[12],劉邦部下又有戚公曹參和滕公夏侯嬰[13]。盡管秦漢之際,稱為“君”的封君和使用“君”的稱號的人很多,可是和當時稱“公”的縣令是有區別的。吳芮原為秦的番陽令,秦漢之際稱為番君,這是他的稱號,并不作為縣令的尊稱[14]。
縣尹在楚國官制中的地位很高,僅次于最高官職令尹和司馬,當時有不少縣尹就直接上升為大司馬或左右司馬。例如申公鬥克升為大司馬[15];申公公子申升為右司馬[16];息公公子成升為左司馬[17];期思公復遂升為右司馬[18];沈尹戌升為左司馬[19];蔡公公子棄疾在內亂中先為司馬[20],然后才奪取王位。
春秋時代楚國如同其他國家一樣,實行世族世官制。所謂世族世官制,就是國君屬下的高級官職,由國君在幾個顯貴的世族中挑選顯要人物輪流充任。楚的最高官職令尹,由鬥氏、成氏、氏、屈氏、囊氏、陽氏輪流擔任;司馬也由鬥氏、
氏、申氏、沈氏和王族中人輪流擔任;縣尹也同樣由鬥氏、屈氏和王族中人輪流擔任,而且楚國世族中的申氏、申叔氏、沈氏,就是由于充任申、沈的縣尹而產生的[21]。有些縣尹就老死于該縣,例如葉公子高在平定白公之亂以后,就“老于葉”(《左傳》哀公十六年)。也有些縣尹帶領宗族定居該縣,子孫也久居該縣,成為族中人年老退休的住處,例如“申叔時老矣,在申”(《左傳》成公十五年),杜注:“老歸本邑。”
春秋時代各國都實行世族世官制,使得重要官職由幾個顯要世族中人輪流充任,一般不是一個官職由父子相傳的,但也不排除一個官職可以父子相傳,楚國就有這樣的例子[22]。縣尹是由國君派到邊境的縣而鎮守在那里的,他們常常帶領宗族中人和私屬定居在那里,有的就老死在那里,如果得到國君信任的話,就比較容易出現一些父子相傳的情況。這不僅是楚國的縣公有這樣的例子,如申公鬥班傳位給申公鬥克;晉國的縣公也有同樣的例子,如原大夫趙衰傳位給趙同,趙同稱為原同;申公巫臣在晉為邢大夫,其子世襲稱邢伯或邢侯。但是,我們不能根據這少數例子,就把春秋縣制看作和世襲采邑制屬于同一范疇。
據春秋楚縣主要特征的分析,可知這種縣是直屬于國君的別都,具有邊防重鎮的作用,縣尹是一縣之長,主要是一縣之師的統帥,由國君任命調遣。如同國君任命令尹、司馬等官一樣采用世族世官制。這種縣既保持原來的都鄙制度,又采用原來的世族世官制,依然保持著貴族政權的政治制度的特點,因此它的性質根本不同于戰國、秦漢以后的郡縣。然而,它畢竟不同于卿大夫世襲的采邑,而是可以由國君直接支配的都邑。縣尹是國君任命的都邑的大夫,雖然實行世族世官制,但是國君可以在幾個強大的世族范圍以內加以調配,因而這種縣制比卿大夫的采邑制容易集權于國君,對于國君更加可以起“衛藩”的作用。
楚國采用攻滅小國和利用舊都改建為縣的辦法,不斷在邊疆地帶設縣。因為縣具有邊防重鎮的作用,楚國隨著疆域的擴大,設置的縣逐漸增多,它的防御和進攻的力量就不斷增強,這樣就更有利于開拓疆域。原來楚國偏居于荊山周圍地區,疆域不大,從春秋初年以后,不斷滅亡周圍小國,開拓疆域。在整個春秋時代,楚滅亡的小國最多(可考的有四十多個),所開拓的疆域最大,成為春秋第一大國,先后與齊、晉等國爭霸,甚至問鼎中原。這與它創設和發展縣制,該是有密切關系的。《左傳》一書中有大量史料證明,楚縣在開拓疆域和進行爭霸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一些重要的縣如申、息之類,不僅是楚國向北推進的軍事據點,而且常常成為楚王親臨邊疆坐鎮或召集會盟的地方[23]。
這種縣制的設置和推廣,十分有利于楚國的擴展。但是,在實行世族世官制下,推行這種擁有強大兵力的縣制,不免要產生分裂或叛亂的危害。原來設置縣的目的是為了加強對國君的“衛藩”,但是在國君之下設置過分強大的縣,就不免要走向它的反面,造成尾大不掉的局勢。當楚靈王在“賦皆千乘”的四個大縣筑城,夸耀自己武力強大的時候,楚大夫申無宇已經看到即將發生叛亂的苗頭,他認為“國有大城,未有利者”,列舉了各國分封給卿大夫大都邑造成叛亂的例子;還認為“夫邊境者,國之尾也”,在邊境上設置大縣,必然造成尾大不掉的局勢(《國語·楚語上》)。申無宇這樣以各國卿大夫受封的大都邑和楚國當時的大縣相比,并不是因為楚的大縣和這些卿大夫的封邑具有相同的性質,只是因為同樣是“國有大城”,同樣會造成叛亂。與此同時,晉大夫叔向也已進一步看到,在楚國即將發生的內亂中,蔡公棄疾將要取得王位,其首要的理由就是:蔡公棄疾“君陳、蔡,城外屬焉”(《左傳》昭公十三年)。杜注:“城,方城也。時穿封戌既死,棄疾并領陳事。”[24]這時公子棄疾一人兼領陳、蔡兩個大縣,實際上方城以外全由他掌握,當然就有舉足輕重之勢了。等到楚靈王有事外出,內亂爆發,陳、蔡等縣之師進入楚都,殺死太子,右尹子革勸說靈王:“請待于郊,以聽國人”,王說:“眾怒不可犯也”;子革又勸說:“若入大都而乞助于諸侯”,王說:“皆叛矣”(《左傳》昭公十三年)。所說“大都”即是“大縣”(《史記·楚世家》正作“大縣”)。說明這時“大縣”具有左右局勢的力量,一旦大縣“皆叛”,楚王就會走投無路。楚靈王就是因為這樣走投無路而自殺的。蔡公棄疾就是在內亂中依靠這些大縣的力量取得王位的,因此他取得王位之后,首先要取消這些大縣,使陳、蔡復國[25]。我們從右尹子革勸靈王“入大都而乞助于諸侯”,把“大縣”稱作“大都”來看,也可以見到這些大縣是直屬于國君的別都性質。
總的說來,春秋時代的楚縣以及其他國家的縣,都和戰國、秦漢以后縣制的性質不同。縣制性質的發生變革,當在春秋、戰國之際。整個春秋時代縣制和分封制是并行的。由于春秋、戰國之際社會發生變革,原來貴族性質的世襲占有封地及其居民的分封制,變為封建制性質的享有封邑內征收賦稅特權的分封制;秦漢的分封制是繼承戰國的制度而有所發展的。關于這點,拙作《論秦漢的分封制》一文[26]已詳加論述。與此同時,原來貴族性質的采用都鄙制度和世族世官制的縣制,變為封建制性質的作為地方政權而實行官僚制度的縣制,秦漢的郡縣制又是繼承戰國的郡縣制而有所發展的。
附錄一:楚國商縣考
舊說春秋時代楚的商縣即是漢代弘農郡商縣,亦即戰國時代衛鞅的封邑。《左傳》文公十年載:楚在城濮之戰失敗后,司馬子西(即鬥宜申)自殺未死,楚成王“使為商公”,子西“沿漢泝江,將入郢”,楚成王把他改為工尹,后來他因謀殺楚穆王而被殺。杜注:“商,楚邑。今上雒商縣。”商縣在今陜西省商縣東南商洛鎮。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對杜預之說表示懷疑,認為“楚成王時楚地未至商州,其使子西為商公,或在商密之地”。商密原為鄀之國都,在今河南淅川西南。《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載:“秦晉伐鄀。楚鬥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師戍商密。”杜注:“鄀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肯定江氏之說,認為商密“界湖北之西,濱近漢水,其東南行,由今襄陽、荊門以至荊州,與傳‘沿漢泝江’合”。這個見解是正確的。
漢代弘農郡商縣原名為於或鄔,是秦孝公分封衛鞅在此地之后改名為商的。《水經注·漳水》和《路史·國名紀己》引《竹書紀年》說:“秦封衛鞅于鄔,改名曰商。”商又稱為於商。陳逢衡《竹書紀年集證》說:“於讀為烏,當即鄔也,舊止名鄔,今改名曰商,故謂之於商。”這個解釋是正確的。既然此地是封給商君以后改名為商的,可知后人把此地說成是商代始祖契的封邑,或說成是春秋時楚的商縣所在,都是出于附會。《史記·商君列傳》載:“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為商君。”《集解》引徐廣之說,謂即弘農商縣,這是正確的。《漢書·地理志》弘農郡商縣下也說:“秦相衛鞅邑也。”《索隱》和《正義》都把於、商說成兩地而合稱於商,是錯誤的。《正義》說於“在鄧州內鄉縣東七里”,在今河南西峽東,它和在今陜西商縣東南商洛鎮的商,相距二百五十里以上,當時商君的封地不可能如此廣大。
當時地名於商之外,又有地名商於。《史記·張儀列傳》和《楚世家》都說張儀欺騙楚懷王,“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張儀列傳》索隱把商於解釋為二地的合稱,說商與於相距二百余里,也是錯誤的。《楚世家》集解說:“商於之地,在今順陽郡南(內)鄉、丹水二縣,有商城在於中,故謂之商於”,這是正確的。《水經注·丹水》也說:“丹水逕流兩縣(指內鄉、丹水兩縣)之間,歷於中之北,所謂商於者也。故張儀說楚絕齊,許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謂以此矣。”所謂“有商城在於中”,這個商城即是商密,在今淅川西南,於在今西峽東,兩地很近,因此可以稱為商於。這個商城正是春秋時代楚的商縣所在,前人因為對兩個商城分辨不清,對於商和商於的解釋也常誤合為一。
附錄二:楚國沈縣考
舊說春秋時代楚的沈縣即是漢代汝南郡寢縣。《左傳》宣公十二年載:“沈尹將中軍”,杜注:“沈或作寢,寢,縣也,今汝陰固始縣。”杜預說“沈或作寢”,這是因為他認定沈尹即是孫叔敖,孫叔敖有封于寢丘之說。杜預這一說法是錯誤的,如果沈是孫叔敖的封邑,就不該稱為沈尹,沈尹當是沈的縣尹。當時孫叔敖為令尹,楚國“將中軍”的不一定是令尹。《呂氏春秋》有四篇同時談到孫叔敖與沈尹,都分別作為兩人。《呂氏春秋·當染》載:“荊莊王染于孫叔敖、沈尹蒸。”高注:“孫、沈,其二大夫。”《呂氏春秋·尊師》載:“楚莊王師孫叔敖、沈尹巫。”高注:“沈縣大夫。”《呂氏春秋·察賢》載:“楚莊王聞孫叔敖于沈尹筮,審之也。”《呂氏春秋·贊能》更有沈尹莖推薦孫叔敖為令尹的故事。“蒸”、“巫”、“筮”、“莖”四字形近,當是一人,出于傳寫之誤。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四《楚疆域表》和卷七之四《楚都邑表》,都認為沈尹是楚莊王之子公子貞(字子囊),該是因為沈尹蒸的“蒸”和公子貞的“貞”讀音相近。《通志·氏族略》又有子囊封于沈鹿為沈氏之說,但此說尚有可疑,沈尹如果是莊王之子的話,莊王怎么可能如傳說所說的那樣尊重他。
楚的沈縣當在漢代汝南郡平輿,在今河南平輿北。《漢書·地理志》汝南郡平輿,顏注引應劭曰:“故沈子國。”《史記·陳杞世家》索隱也說:“《世本》:沈,姬姓,沈國在汝南平輿。”我們認為,楚的沈縣便是取得沈國這個國都之后建成的。《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北,師次于郔,沈尹將中軍。”郔這個地方,據顧棟高推定,“當在河南陳州府項縣境”(《楚都邑表》),正在沈縣的東面。
西周初年有個國,一作
或
,是周文王少子季載的封國,見《史記·管蔡世家》。《索隱》謂即《左傳》莊公十八年權“遷于那處”的那處,在今湖北荊門東南,此說不可信。“
”與“那”,字形相近而音讀不同,不能通假,而且季載是周文王的幼子,封邑不可能遠在那處。梁玉繩《人表考》已經指出這點。錢坫《新斠注漢書·地理志》,依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和《唐韻》季載“食采于沈”之說,斷定“
”即“沈”,音同通用。洪頤煊《讀書叢錄》也有此說,我們認為此說可信。“
”與“沈”音同通用,猶如老
或作老耽。因此
國即是沈國。春秋時代的沈國,實際上就是西周時代的
國,
國原先即當在今河南平輿北。此地后來為楚占有,改建為縣。
附錄三:楚國寢縣考
《漢書·地理志》汝南郡寢縣,顏注引應劭曰:“孫叔敖子所邑之寢丘也。”應劭之說并不可信。《韓非子·喻老》說:“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呂氏春秋·異寶》和《淮南子·人間訓》又說:“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汝南郡寢縣在今河南臨泉,既不在漢間,更不在楚、越之間。杜預解釋“沈尹”說:“沈或作寢”,把沈和寢看作是一個地名的分化,應該有一定的依據。杜預把汝南郡寢縣作為楚的沈縣所在,并不正確。我們認為,這個寢縣該是(沈)國原來國都被楚占有之后,向東遷移的都邑,猶如蔡國由上蔡向東南遷移到新蔡。此地為后來沈國所在,正當新蔡的東北。《春秋》定公四年記載為蔡國滅亡的沈國,該在此地。此地后來為楚占有,建立寢縣。
附錄四:楚國白公勝所在縣邑考
白公勝所在縣邑究在何處,從來說法不一。《左傳》哀公十六年載,令尹子西把公孫勝召來,“召之使處吳竟(境),為白公”。杜注:“白,楚邑,汝陰褒信縣西南有白亭。”《水經注·淮水》也說:白城“楚白勝之邑也”。在今河南淮濱西。《史記·伍子胥列傳》又說:“召勝居楚之邊邑鄢,號曰白公。”鄢即鄢陵,在今河南漯河東。我們認為,這兩種說法都不可信,因為白城與鄢陵都在楚的北境,與鄭相鄰,離吳很遠,和《左傳》“處吳竟,為白公”之說不相符合。《史記·楚世家》說:召公孫勝“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梁玉繩《史記志疑》以為《楚世家》有誤,“巢已為吳所取,安得勝為巢大夫?”他不知道春秋時有兩個地名巢或居巢,一個在今安徽桐城以南,為春秋時期巢國所在,先為楚滅,后又為吳所取。另一個是楚的邊邑,原為蔡邑,在今安徽壽縣以南,原為西周以來巢國的舊都。又或
陽,地亦與吳為鄰,白公勝的父親太子建的母家所在,《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載:“楚太子建之母在
,召吳而啟之。”《史記·楚世家》作“太子建母在居巢,開吳”。《史記·吳世家》又說:王僚八年伐楚,“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歸”。可知
或
陽又稱居巢,當在今安徽省壽縣南。壽縣三義集曾發現東漢居巢劉君墓,出土有窆石及石羊題字,白公勝為巢大夫而號白公,當即在此一帶。《楚世家》所說“居楚之邊邑鄢”,“鄢”疑即“
”字之誤。因“
”字不常見,與“鄢”形似而誤。
(原載《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4期)
[1] 《一橋論叢》,1957年10月號。
[2] 刊于1958年《一橋大學研究年報·經濟學研究Ⅱ》。
[3] 《禹貢》第七卷六、七合期,1937年出版。
[4] 鬥克字子儀,一作子儀父。韋注:“儀父,申公鬥班之子,大司馬鬥克也。”
[5]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蔣,“周公之胤也”。杜注:“蔣在弋陽期思縣。”《水經注·淮水》:期思縣“故蔣國。周公之后也。《春秋》文公十年,楚王田于孟諸,期思公復遂為右司馬,楚滅之以為縣”。
[6] 《左傳》成公十五年:“許靈公畏逼于鄭,請遷于楚,辛丑楚公子申遷許于葉。”葉從魯成公十五年到魯昭公十八年,除少許時間外,長期作為許內遷的國都。《左傳》定公五年有葉公諸梁。杜注:“諸梁,司馬沈尹戌之子葉公子高也。”
[7] 易本烺《春秋楚地答問》:“楚之武城,在今河南南陽北,又在方城之內,乃楚君有事北方駐次之所也。觀僖公六年蔡穆公以許僖公見楚子于武城,成公十六年鄭叛晉,子駟以楚子盟于武城,襄公九年楚子師于武城,以為秦援,與武王時郊郢相似。昭公四年靈王會諸侯于申,田于武城,曰:屬有宗祧之事,蓋田獵為祭而備,是武城有楚先君之廟在也。”
[8] 《國語·楚語上》有析公臣,《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子儀之亂,析公奔晉。”可知析公臣與申公鬥克同時。《左傳》昭公十八年:“楚子使王子勝遷許于析,實白羽。”析,一名白羽。《左傳》哀公四年載:楚“司馬起豐、析與狄戎以臨上雒”。可見楚曾在此地征發兵役出征。
[9] 收入拙作《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0] 《淮南子·覽冥訓》:“魯陽公與韓構難。”高誘注以魯陽公為縣公,恐不足信。《國語》作魯陽文子,《墨子》又作魯陽文君。《國語·楚語下》載:惠王以梁與魯陽文子,文子辭曰:“梁險而在境,懼子孫之有貳也。”又曰:“懼子孫以梁之險而乏臣之祀也。”韋昭注:“恃險而貳,將見誅絕。”由此可見魯陽文子乃一準備傳位子孫的封君。《墨子·魯問篇》載:魯陽文君曰:“魯四境之內,皆寡人之臣也”,這樣以寡人自稱,亦當為封君。根據《國語》賈逵注、韋昭注和《淮南子》高誘注,魯陽文君是楚平王之孫,司馬子旗之子,當即公孫寬。《魯問篇》載:魯陽文君談到“鄭三世殺其父,而天加誅焉,使三年不全”。孫詒讓《墨子傳略》(編入《墨子間詁》)以為“三”是“二”字之誤,“此指鄭人弒哀公及韓武子殺幽公而言。蓋在楚簡王九年以后”。查公孫寬已于魯昭公十六年為司馬,見于《左傳》,不應此時反而為縣公。
[11] 《戰國策·楚策二·術視伐楚章》載:“楚令昭鼠以十萬軍漢中”,又把昭鼠稱為“宛公昭鼠”。鮑注:“鼠為宛尹。”按戰國時楚設有宛郡,吳起曾為宛守,見《說苑·指武》。宛公可能是對宛守的尊稱,如果宛公是縣令,他不可能統率十萬之軍,可能戰國時楚對郡守也尊稱為公。
[12] 《史記·灌嬰列傳》載:“(灌嬰)受詔別擊楚軍后,……擊破柘公王武,軍于燕西”(《索隱》:武,柘縣令也)。又載:“東從韓信攻龍且、留公旋于高密”(《索隱》:留,縣。令稱公,旋其名)。又載:“項羽使項聲、薛公、郯公復定淮北,嬰渡淮北,擊破項聲、郯公下邳,斬薛公,下下邳。”《史記·彭越列傳》:“楚命蕭公角將兵擊越”(《正義》:蕭縣令,楚縣令稱公,角,名)。所有項羽所屬縣令都一律稱公,與當時封君、封號稱“君”的不同。
[13] 《史記·曹參世家》:“遷為戚公”(《索隱》:遷參為戚令)。《史記·夏侯嬰傳》:“轉為滕公”(《集解》引徐廣曰:令也)。
[14] 《史記·項羽本紀》:“鄱君吳芮”(《集解》引韋昭曰:初吳芮為鄱令,故號曰鄱君)。韋昭之說不可信。《漢書·吳芮傳》:“吳芮,秦時番陽令也,甚得江湖間民心,號曰番君。”
[15] 《國語·楚語上》:“昔莊王方弱,申公子儀父為師”,韋昭注:“儀父,申公鬥班之子,大司馬鬥克也。”
[16] 公子申為申公,見《左傳》成公六年。《左傳》襄公二年:“公子申為右司馬,多受小國之賂,以偪子重、子辛,楚人殺之。”
[17] 公子成為息公,亦見《左傳》成公六年。《左傳》襄公十五年:“楚公子午為令尹,公子罷戎為右尹,子馮為大司馬,公子橐師為右司馬,公子成為左司馬。”
[18] 《左傳》文公十年:楚子“田孟諸,……期思公復遂為右司馬,子朱及文之無畏為左司馬”。
[19] 沈尹戌見于《左傳》昭公十九年等,《左傳》昭公三十年、《左傳》定公四年作左司馬戌(杜注:左司馬沈尹戌)。
[20] 《左傳》昭公十三年:“公子比為王,公子黑肱為令尹,次于魚陂;公子棄疾為司馬,先除王宮。”
[21] 《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晉“敗申、息之師于桑隧,獲申麗而還”。申麗當即申公的族中人。陳厚耀《春秋世族譜》列申氏、申叔氏為兩支,顧棟高加以反對,認為“傳言叔展,杜注言叔時、叔跪、叔豫,皆連叔為名,則亦申氏也”。我們認為申叔展又稱叔展(《左傳》宣公十二年),當以申為氏。但是申叔時之子與孫,是申叔跪、申叔豫(《左傳》成公二年、《左傳》襄公十一年及杜注),該是以申叔為氏。《通志·氏族略》載:“申叔氏,楚大夫申叔侯食邑于申,此申叔時之后也。”申氏與申叔氏都出于申公,世居于申。《左傳》昭公十一年載:“楚子在申”,設計滅亡蔡國,使公子棄疾為蔡公,在陳、蔡、不羹筑城,“王問于申無宇”,是證申氏居于申。《左傳》成公十五年載:“申叔氏老矣,在申”,又足證申叔氏居于申。
[22] 例如白公勝之亂,令尹子西、司馬子旗被殺,葉公子高平叛亂之后,先身兼二職,待大局平定,就“使寧為令尹,寬為司馬”(《左傳》哀公十六年)。寧就是令尹子西之子公孫寧,字子國,后封于析。寬就是司馬子旗之子公孫寬,后封魯陽文君。
[23] 例如城濮之戰以前,“楚子入居于申,使申叔去穀,使子玉去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又如楚靈王“始得諸侯”,“合諸侯于申”(《左傳》昭公四年)。楚靈王后來又在申設計誘殺蔡靈侯,滅亡蔡國,使公子棄疾為蔡公,在陳、蔡、不羹筑城。
[24] 《史記·楚世家》載:靈王十年“使棄疾定蔡,因為陳蔡公”。又載叔向曰:“君陳、蔡,方城外屬焉。”
[25] 《史記·楚世家》:“平王以詐弒兩王而自立,恐國人及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復陳、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
[26] 《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