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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史探微
  • 楊寬
  • 4461字
  • 2020-07-15 14:17:32

再論西周金文中“六”和“八”的性質

于省吾先生在《考古》1965年第3期發表《關于〈論西周金文中“六”“八”和鄉遂制度的關系〉一文的意見》的文章,否認西周時代有鄉遂制度,仍然堅持“六”、“八”是“以兵營田”的屯田制性質。我很歡迎于先生作進一步的討論,因為這個問題,涉及當時社會制度和政權的性質,對研究我國古代史關系很大。現在,我想再提出一些意見來商討,并請指教。

我還是認為,于先生對“六”、“八”設有“冢司土”等官,作出比較詳細的闡釋,對西周史的研究是有益的。但是,由此斷定這是“以兵營田”的屯田制,而且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典籍所稱屯田制開始于西漢的一貫說法,“提早到西周時代”,顯然是論據不夠的。首先應該考慮到的,在西周的社會制度下,是否可能出現像西漢那樣的軍事屯田制。

西漢時代在西北邊郡出現軍事屯田制,不是偶然的,是封建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自從秦漢統一中國,疆域遼闊,調發戍卒往返費時,運輸軍糧很為困難;西漢時在西北邊郡實行屯田制,就是為了解決這種困難,便于長期防守。這種屯田農戶受兵法部勒,墾種官田,實際是終身服兵役和受到封建剝削的特殊農民。如果認為西周是奴隸社會,怎么可能產生這種具有封建剝削性質的屯田制呢?如果認為西周是封建領主制經濟,也不可能出現這種軍事屯田制吧!

按照于先生的解釋,“六”是周人軍隊,因為周人興于西方,故也稱“西六”;“八”是周在克殷之后,將殷人投降軍隊改編而成,故也稱“殷八”;又由于“殷八”經常駐在成周,故也稱“成周八”。于先生又認為,“六”“八”是屯田兵性質,而“周人的軍事屯田,系在今黃河中游,不離乎豫西或陜南一帶。這一帶在當時還是地曠人稀的地區,便于墾殖和放牧”。這里有個問題,究竟“成周八”經常駐在東都成周呢,還是在地曠人稀地區從事屯田呢?如果是地曠人稀地區的屯田兵怎能經常駐在東都呢?如果經常駐在東都的兵怎能又在地曠人稀地區從事屯田呢?郭沫若認為“成周八”在成周,“殷八”在衛[1];徐中舒也認為“西六”在西土,“成周八”在成周,“殷八”在殷故都[2]。該是正確的。小克鼎說:“王命善夫克舍命成周、遹正八之年”,可知“成周八”即在成周。小臣簋說:“白(伯)懋父以殷八征東尸(夷)”,又說:“厥復歸才(在)牧。”“殷八”既然“復歸在牧”,而牧即武王伐紂至于商郊牧野之牧,可知“殷八”確在殷故都。

我所以主張西周“六”“八”的編制和鄉遂制度有關,主要是根據下列五點:(1)根據《國語》、《左傳》,春秋時代各國普遍存在“國”“野”之分和鄉遂制度,軍隊主要由“國人”(即近郊的“鄉”人)編制而成;根據《尚書·費誓》,西周初期就已有鄉遂制度。(2)“西六”、“成周八”和“殷八”,分別拱衛著西土豐京、東都成周和殷故都。(3)根據師酉簋、詢簋和師簋,西周稱為“師”的軍官,所屬有“邑人”和“奠(甸)人”之官,“邑”即“近郊鄉邑”,“甸”即郊外“治田”之區。這些軍官在統率大軍的同時,所以又要統率近郊“邑”和郊外“甸”的長官,因為按照鄉遂制度,軍中正卒和服役者即分別由鄉遂居民編制而成,“邑”和“甸”的長官亦即軍隊的武官。(4)“成周八”設有“冢司土”之官,掌管土地和徒役的事,當與鄉遂制度中分配耕地和調發民力的制度有關。(5)古代許多國家的主要軍隊,經常是由國家的公民編制而成,公民的地域組織,確是常常和軍事組織相結合的。這不僅是我國古代的鄉遂制度如此,古代希臘、羅馬等國家的社會結構也多如此。

根據《書序》和《史記》,《尚書·費誓》是周初伯禽伐淮夷徐戎所作。我曾引《費誓》“魯人三郊三遂”,來證明周初即有鄉遂制度。于先生則從近人余永梁之說,判定《費誓》是春秋時作品,從而否認周初已有鄉遂制度。我過去也曾信從余氏之說,但是現在想來,余氏這種用文章風格來判定作品時代的方法,是不可靠的。固然,《費誓》沒有像周初的《大誥》、《康誥》之類那樣渾噩崇奧,多用排句和排筆,有些文句和西周末年的兮甲盤和春秋時的《秦誓》相似,但是必須認識到,“誓”是當眾宣誓的一種文體,近乎口語性質,當然和《大誥》之類貴族間應用的典雅文章大不相同。至于多用排句和排筆,更是這種文體的特點,是為了加重語氣,便于記誦。《費誓》和《大誥》等篇文風差異很大,主要是由于文體的不同;《費誓》和《秦誓》詞例有些類似,主要由于文體的相同;兮甲盤中所以有相類的文例,因為其中主要內容與“誓”差不多,可能就是從一篇“誓”中摘錄來的[3]

于先生認為西周金文中沒有一處以“鄉”“”用作“鄉遂”者,“這是鄉遂制度不起于西周時代的一個有力的證明”;又認為《尚書》中除了《費誓》以外的周初的篇章都找不到鄉遂制度的跡象,“這又是周代初期沒有鄉遂制度的一個證明”。我認為,這樣的運用“默證”是難以成立的。西周金文多數是任命官職和賞賜物品時的冊命之辭,少數是記錄戰功和契約的。《尚書》中周初篇章多數是貴族間告誡之辭,而且大都只與周公有關。因此無論西周金文和《尚書》記載,內容都有很大的局限性,不能以為這些史料所未涉及的典章制度,就是當時不存在的。西周金文雖然沒有直接談到鄉遂制度,但是我已經指出,從“師”的主要官屬有“邑人”和“奠(甸)人”來看,可以推知當時已有“國”“野”之分,已有鄉遂制度。

所謂鄉遂制度,就是有“國”“野”之分,實質上表現為當時社會的階級結構。居于“國”中的“國人”屬于國家公民性質,有各種政治權利,有充當戰士之責。當時國家軍隊主要即由“國人”編制而成,所以軍隊編制常和“國人”的鄉里組織相結合。于先生則認為,西周時代已有“國”“野”之分,到春秋時代才有鄉遂制度,鄉遂制度“是由國野之分再度發展而形成的”。同時于先生又認為,西周時代的國家軍隊實行著“以兵營田”的屯田制,在地曠人稀地區從事墾殖和放牧。如果按照于先生的說法,當西周有國野之分的時候,國家的主要軍隊是屯田兵,實行著地曠人稀地區的軍事屯田制,到春秋形成鄉遂制度的時候,國家的主要軍隊才由“國人”編制而成,這里有個重要問題不容易解答,就是在“由國野之分再度發展而形成”鄉遂制度的過程中,地曠人稀地區的屯田兵是怎樣發展成為由“國人”編制的軍隊的呢?

我曾說:“統率這些的高級軍官稱為師氏,簡稱為師,又常連同人名,稱為師某。”于先生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說:“師簋敘王乎作冊尹冊命師,‘官豐還左右師氏’,師簋敘王乎內史吳冊命師,‘令女官邑人師氏’。可見師和師既可以管理師氏,則其地位一定高于師氏,是師某之師非師氏的簡稱,已明顯無疑。”其實,于先生根據近年新出土的兩件銅器,作出這樣肯定的論斷,還是不全面的。

事實上,西周金文中“師某”的“師”,多數是“師氏”的簡稱,其中也有些是“師氏”的長官“大師”的簡稱。師和師的“師”,該是“大師”的簡稱,因而他們可以管理“師氏”。師簋載:“王乎作冊尹冊命師曰:備于大左,官(司)豐還左右師氏。”郭沫若說:“備于大左,即就大左之職”,“《左傳》文七年,宋之官制有左右二師,此大左殆即左師”,“其職位頗高,故命之管理戍衛豐京之左右師氏”[4]。這個解釋很是正確。“大左”即指“大師”之在左者,故又簡稱為“師”,連同人名叫做“師”。此處所說“豐還左右師氏”,殆即“西六”的軍官。

當西周時,“大師”確是高級的統帥。《詩·大雅·常武》所說“整我六師,以修我戎”的“大師皇父”,分明是“六師”的統帥。《詩·大雅·大明》所載“涼彼武王,肆伐大商”的“師尚父”,“師”就是“大師”的簡稱[5]。“大師”是西周時掌握軍政大權的重臣,為天子的輔弼[6],所以《詩·小雅·節南山》說:“尹氏大師,維周之氐,秉國之均,四方是維,天子是毗。”《節南山》又說:“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師尹”即是“尹氏大師”,“師尹”的“師”,亦是“大師”的簡稱。

西周金文中稱“師某”的人不少,除了少數是“大師”的簡稱以外,多數該是“師氏”的簡稱。師望鼎和師望壺都說:“大師小子師望。”楊樹達認為“小子”猶言官屬,該是對的。這個“師望”的“師”乃“師氏”的簡稱,“師氏”正是“大師”的官屬。

我曾引彔卣和師遽簋等,來證明“師”是“師氏”的簡稱,于先生認為這種理解是錯誤的。其實,沒有什么不對。彔卣載:“王令曰:‘淮尸(夷)敢伐內國,女(汝)其以(與)成周師氏戍于。’白(伯)雍父蔑彔曆,易(錫)貝十朋。”這里,周王命令彔“以(與)成周師氏戍于”,又說:“伯雍父蔑彔曆”,而甗、卣和臤觶都說:“師雍父戍于(或作古)”,可知伯雍父官為“成周師氏”,與師雍父當為一人。郭沫若說:“古師氏之職本司軍旅,其位頗高。師氏即伯雍父,故又稱師雍父,師系其職,伯系其爵或字。”[7]這個解說很對。西周時貴族男子的“字”的全稱有三字,第一字伯仲叔季系其行輩之稱,“伯雍父”即是這個人的“字”的全稱。當時習慣上也可省去伯仲等行輩而連同官名稱呼,伯雍父官為“成周師氏”,“師氏”常簡稱為“師”,故又稱師雍父。所謂“成周師氏”,當即“成周八”的軍官。

當西周時,這些“大師”和“師氏”所統率的“西六”、“成周八”和“殷八”,是國家用來維護和發展奴隸制度的重要手段,是對內鎮壓奴隸和對外掠奪的暴力工具。這些“”所以要分別拱衛在西土的豐京、東土的成周和殷故都,因為豐鎬、成周和殷是西周所建立的三個統治中心。除了豐鎬原為西周京都以外,在成周和殷拱衛著大軍,不僅為了統治和鎮壓已被征服的殷人和東土人民,更是為了進一步征服和掠奪東方和南方的夷戎部落。如競卣說:“唯白(伯)(辟)父以成(即“成周八”的簡稱)即東,命伐南尸(夷)。”小臣簋說:“白(伯)懋父以殷八征東尸(夷)。”他們在軍事上的出征,目的就在對外掠奪,達到對“四方責(積)”的“政(征)(治)”。例如西周在以“成周八”伐南夷的同時,成周就成為征治“四方責(積)至于南淮夷”的統治中心。淮夷一經征服,成為“(賄)人(臣)”,必須“出其,其責(積)”,“其進人(指奴隸)、其貯”必須送到指定場所,否則“即井(刑)(撲)伐”(詳見兮甲盤)。西周“六”和“八”是為貴族服務的重要工具,由此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這和西漢時代的屯田兵,性質顯然不同。

(原載《考古》1965年第10期)


[1] 《金文叢考》,第64頁。

[2] 徐中舒:《禹鼎的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59年第3期。

[3] 余永梁認為夷戎之稱到春秋時才流行,《費誓》稱淮夷徐戎就是晚出的主要證據,曾用很大篇幅來論證這點。其實這個證據也不能成立,西周初期的班簋就有“伐東或(國)戎”的話,西周金文中談到“夷”的很多。

[4] 郭沫若:《長安縣張家坡銅器群銘文匯釋》,《考古學報》1962年第1期。

[5] “師尚父”即齊國始祖太公望,《楚辭·天問》又稱為“師望”。“師尚父”和“師望”的“師”是“大師”的簡稱,《左傳》有明文可證。《左傳》襄公十四年載周天子使劉定公賜齊侯的命辭,說到齊太公“師保萬民,世胙大師”。《左傳》成公三年載周天子使單襄公辭晉使鞏朔說:“夫齊,甥舅之國也,而大師之后也。”

[6] “師氏”之職既是師旅之長,又居師保之任,《周禮》所記師氏之職在這方面是不錯的。

[7] 《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第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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