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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論托古改制說

托古改制之說,發自廖平、康有為。廖平著《知圣篇》,已略啟其端,及康有為著《孔子改制考》,益暢論之??凳舷日撋瞎琶C翢o稽曰:

杞宋無征說,凡三見。(按即《論語·八佾》《禮記·中庸》《禮運》)且著于《論語》《中庸》,引于《史記世家》《白虎通》,并非僻書,則孔子時,夏殷之道,夏殷之禮,不可得考至明。

“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傳政也,久故也。”(《荀子·非相》)后世一代之興名賢名士,傳述充棟,功績典章,志略彌滿,而五帝時人與政無一傳者,可見茫昧極矣。

“五經以前,至于天地始開,帝王初立者,主名為誰?儒生又不知也?!?span id="tuchbfq" class="kaiti2">(《論衡·謝短》)太古茫昧,孔子無從杜撰(案康氏主五經為孔子作,故云然),儒生安得而知?

孔子時已不能明考夏殷之禮,荀子時猶不能明考五帝之傳政與五帝以外之傳人,王充時猶不知天地始開帝王初立者為誰,何時代愈前而于古史愈不明?其茫昧無稽,固斷斷也!康氏因謂:

六經以前,無復書記;夏殷無征,周籍已去(《孟子》:“北宮锜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共和以前,不可年識;秦漢以后,乃得詳記。而譙周、蘇轍、胡宏、羅泌之流,乃敢于考古,實其荒誕。崔東壁(述)乃為《考信錄》以傳信之,豈不謬哉?

此可謂直截了當者!孔子已嘆夏殷之禮不足征,何后此載籍反甚詳備?自殷墟發現甲骨文字,經三十年來學者之研求,殷商之禮已可得而征,此固吾人有勝于孔子者。虞夏以前之為傳說時代,晚近史家已多公認,吾人試觀周初之《多士》《多方》《立政》諸篇,雖皆以夏殷相提并論,于殷較詳,而于夏則空洞無史跡;更觀《無逸》《君奭》,敘商史頗詳而于夏史則絕口未提,于此亦可見夏史在周初尚未有若何之傳說。《多士》謂“惟殷先人有冊有典”,蓋惟殷人有文獻,殷以前但傳說而已!

《墨子·節葬下篇》云:“二子者言則相非,行則相反,皆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也!”《韓非子·顯學篇》亦云:“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康氏據此因斷言先秦諸子無非托古改制,堯舜之道僅為孔子寄托之軌則耳:

同是堯舜而孔墨稱道不同,韓非當日著說猶未敢以為據,非托而何?不能定堯舜之真,則諸子皆托以立教,可無疑矣!

“皆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云云,則當時諸子紛紛托古矣,然同托于堯舜禹湯文武而相反若是與?《韓非·顯學》所謂“……皆自謂真堯舜……”可知當日同為托古,彼此互知以相難。

合比兩書觀之,借仇家之口,以明事實,可知六經中之堯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謂盡君道盡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為軌則,不必其為堯舜文王之事實也。

廖平《書經·大統凡例》更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成康不知有此人否:

書中帝王年號,如傀儡登場,不過裝飾儀表,借以立名。《韓非·顯學篇》言:“孔(指子思)墨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誰定儒墨之是非?!庇扇迥?span id="q2crolc" class="kaiti2">(儒家之堯舜美備,墨家之堯舜質野)推之諸子:道家之堯舜天神,農家之堯舜并耕,兵家之堯舜戰爭,法家之堯舜明察,各執一偏,言人人殊,皆非真堯舜也。善夫曾文正之言曰:“漢高祖不知有是人否?”茲為增轉一語曰:“書中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成康,不知有是人否?”故學說中之皇帝王伯,皆如六書假借之例,不宜以跡象拘之也。

廖氏竟疑及文武周公成康,實不免變本加厲!康氏之說,既以諸子論史為改制托古,而諸子中孔子尤為魁首,于是乃謂六經皆孔子之所制作,此亦不免變本加厲,未為當也!

法國漢學家沙畹(édouard Chavannes)譯《史記》第一卷,其《序論》亦以堯舜禹為模范人王之傳說,謂古史之形式不應整齊劃一至此!又以堯舜事跡不見于《詩經》為可怪。日本白鳥庫吉于一九〇九年(明治四十二年)在東洋協會演講“中國古傳說之研究”一題,其筆記刊載同年八月該會所發行之《東洋時報》第一三一號,創言堯舜禹為儒家思想之產物,乃本于天地人三才之說而造成者。后一九一二年四月,白鳥氏又刊《尚書之高等批判》一文于《東亞研究》,重申前說。其大要謂:

《堯典》專敘天文歷日之事。《舜典》將關于制度政治巡狩祭祀等人君治民之一切事業,殆全加于舜之事跡中,且以人道中最大之孝道為舜之特性,由此可知《舜典》之事跡為關于人事者。至于禹則治洪水,定禹域,為關于地之事跡,禹之事業之特性即在關于地之一點。由此點觀之,作者乃以天地人三才之思想為背景而創作者。(據田崎仁義《中國古代經濟思想及制度》錄白鳥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二日漢學研究會演講辭)

后橋本增吉氏著《書經之研究》(《東洋學報》二卷二號三卷三號四卷一號四號),亦信從白鳥之說。白鳥氏又嘗著《東洋史概說》一書,以三皇為三才思想之反映,五帝系陰陽五行家學說思想之反映,三皇五帝皆架空理想的人物,不必實有其人,無非假托古帝王為教祖,以夸耀其學說所自出。津田左右吉著《太一說》(《白鳥博士還歷紀念東洋史論叢》),又以泰皇本于“太一”。

近吾國錢玄同亦以堯舜為理想的人格之名稱:“堯,高也;舜借為俊也(《山海經》的《大荒東經》作“帝俊”),堯舜底意義,就和圣人賢人英雄豪杰一樣,只是理想的人格之名稱而已?!?span id="eed29ff" class="kaiti2">(《古史辨》第一冊)蒙文通著《古史甄微》,亦謂五帝之說起于騶子五運之義??婙P林著《中國通史綱要》,雖力言三皇五帝之為人王,然亦謂“三皇之說,蓋起于道家理想之世之具體化”。

衡以情理,傳說中因人而異之成分較少,展轉訛傳者為多,以一人一派之力而欲偽撰古史,以欺天下,天下何易欺?此托古改制之說所以不能盡通。古人好古亦誠有之,《墨子·公孟篇》云:“墨子謂公孟子曰:‘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逼錉幐胶霉胖椋S然紙上。故古人立言托之古圣賢古帝王者,亦誠有之。如《孟子》稱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痘茨献印ば迍沼枴芬嘣疲骸笆浪字硕嘧鸸哦v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黃帝而后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于論而尊其所聞,相與危坐而聽之,正領而誦之?!逼鋵懝湃送泄帕⒄f之情,又躍然紙上。

諸子意在立說求用,其引據古史傳說,無非欲以發攄己意,以申其說,其取舍有不同,亦誠有之。若《莊子》等固或虛造故事,所謂寓言十九是也。唯孔子自謂“述而不作”,《論語·八佾篇》云:“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雖常提及夏殷,而語焉不詳。此謂夏殷之禮文獻不足征,又曰:“吾能言之”,能言之者蓋傳說耳??鬃佑謬L謂“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其于古史材料取去之審慎,于此可見。今必謂其偽造古史以托古改制,吾人所不敢信!茍孔子既偽造古史以托古改制,而又謂夏殷之禮不足征,以自破其托古之根基,何孔子不敏至此?故晚近顧頡剛乃開脫孔子之罪,而以墨子為托古改制之魁首。

顧頡剛著《戰國秦漢間人的造偽和辨偽》(刊《史學年報》二卷二期),以為墨家之托古改制有三事:

(1)墨家尚賢,因生堯舜禪讓說。

(2)墨家非命,因以桀紂為命定論者。

(3)墨家節用,事物之創制歸之“古者圣王”,因生古圣創制事物之傳說。

尚賢節用之說,墨家首發之,有關尚賢節用之故事傳說,又突發于《墨子》書,墨家托古改制之嫌疑,固無可遁逃。

然此等傳說疑亦非絕無素地者。墨家本平民貧賤者之集團,墨子自稱其書為“賤者之所為”(見《墨子·貴義篇》),蓋貧賤之集團,目擊社會貴賤貧富之不均,富貴者驕侈無度,貧賤者痛苦不堪,故大呼其尚賢兼愛節用之口號;尚賢兼愛節用之思想,本平民貧賤階級所固有,其鉅子制度疑本亦貧賤階級所固有,猶今日下層社會之所謂“老頭子”也,一切皆不自墨子始發之,惟墨子始為之發揮光大耳。此等有關尚賢節用之傳說,或非僅起于墨子之托古改制,而民間早有此等傳說之醞釀。

趙貞信《評顧頡剛先生禪讓傳說起于墨家》考(此文尚未刊),嘗舉《書·無逸》云:“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湓谧婕祝涣x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饼R侯镈云:“虩虩成唐(湯),又(有)嚴在帝所,旉受天命,(剪)(夏)司,敗靈師,伊小臣隹(輔)?!币宰C周以前已有小人登王位,小人登相位之傳說(《天問》稱伊尹為小臣,《墨子尚賢下》:“湯有小臣”,《呂氏春秋·尊師篇》“湯師小臣”,小臣亦皆指伊尹)。而《西伯戡黎》曰:“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多方》曰:“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薄赌印し敲掀芬嘁吨衮持妗放c《太誓》,此等書遠在《墨子》前,命定論當非出于墨家之托古。器物創制之傳說,或亦不必起自墨家,人情本有推源之欲,故民間至今不乏“推原論”之故事也。

近人又群以孟子為托古改制之健將,以《孟子》證《孟子》,每多自相違反,蒙文通《古史甄微·自序》嘗列舉之。孟子既以伊尹為耕于莘野之人,乃又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泵献蛹纫园倮镛勺藻饔谇刂f為“好事者為之”,乃又曰:“百里奚舉于市”,其任情臆說,固所不免,然其說又非絕無根源者,其說與《墨子》固往往而同,蒙氏亦已證之,故蒙氏斷為三方傳說之源流本相殊。

諸子托古改制之說,吾人頗首肯之,但必非諸子之向壁虛造,無中生有也!

康有為著《孔子改制考》,既謂孔子遍造六經,諸子遍造古史以托古改制;康氏著《新學偽經考》,又謂劉歆遍偽群經,遍偽古史,以助新莽竊篡;“三皇之事興,少昊之事出,五帝之號變”,無非出之歆手,《左傳》郯子之少皞共工等說,既無非歆之偽竄,《國語·楚語》觀射父之論及少皞,又無非歆之竄入;羿促代夏之事,亦“歆入之于《左傳》,并竄之于《史記》”(皆見《偽經考》),“其實少昊羿促率多偽造,儒生不必知也”(此見《改制考》)。崔適著《史記探源》《春秋復始》,亦從康說,惟于羿促代夏事不言歆之偽造,謂“此寓言,非實事”。康氏“以《史記》為主,遍考《漢書》而辨之,以今文為主,遍考古文而辨之”,全用主觀,顯非科學方法,康氏以今文“遍考周秦西漢之書”,見有相合,遂證今文為孔門相傳之旨,亦即劉歆作偽古文經之證;遇有群書與古文合者,則曰“間有竄亂,或儒家以外雜史有之,則劉歆采擷之所自出也”(《偽經考·后序》語)。意為進退,初無證據,吾人無取焉??凳霞葥妒酚洝の宓郾炯o》《夏本紀》以證少皞羿浞之無其人,又謂《吳世家》之羿浞出歆之竄入;崔氏亦謂《史記·封禪書》之祀少皞事出歆之偽竄,意為進退,初無證據,吾人亦無取焉。崔適既以《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之五帝為歆所增入,《史記·封禪書》又本“為《三統歷》與《郊祀志》而后人削為《封禪書》者”,《左傳》郯子之言亦歆偽造,鄒衍五德終始之義,又“歆為莽典文章”而造者,然按之《漢書·律歷志》所載劉歆之《世經》,與《左傳》郯子之言既不合,郯子言共工水紀而《世經》在木火之間;與《封禪書》亦不類,《封禪書》秦金德,漢水德;而《世經》則秦在木火之間,漢為火德;鄒衍五德終始說一派又以秦為水德。夫《世經》五德之推移,欲以明新之代漢迫于皇天威命,非人力所能辭讓者,此為莽典文章之要義,而歆輩同時所偽之《左傳》等書,竟自相鑿枘若是,豈非自亂其典據,將何以取信于人?而崔適則曰:此乃“不出一手,國師公不及親覽,故不能畫一焉”。其他不能畫一尚不足怪,其首要之典據,而偽者竟不能畫一以堅人之信,則歆輩之遍偽群經固何為哉?崔氏以古籍之與歆說合者,謂此固歆之所偽;其與歆說首要之義絕不相容者,又謂此必歆之偽竄,曰此乃“其罅隙終不可掩!”意為進退,初無證據,吾人亦無取焉。

經學中今古文之問題,本非一言可決,晚清今文家必以古文說一切皆歸之劉歆作偽,則實失之武斷!近陳寅恪著《武曌與佛教》(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五本二分)以古文經比之武曌頒行之《大云經》,新舊《唐書》稱乃出偽撰以陳符命者,今幸得敦煌發現殘卷而辨其誣枉[2]。按新莽之所為,固不盡偽托,例如度量,據“新嘉量”以校洛陽金村出土周銅尺(四鐘尺)與商鞅量皆合,即此一端,已足見莽政之不盡無據[3]。惟劉歆之爭立古文經與武曌之頒《大云經》不類,武曌頒《大云經》在即帝位后,而歆之爭《左氏春秋》等四博士在莽竊篡前十年,時莽猶無竊篡之隙也,歆豈得預知莽之將篡,預偽群經以待莽篡而媚之?歆于漢哀帝時以爭立古文,為博士諸儒所憎惡,出京為郡守,及平帝時王莽柄政,歆卒賴莽之力以立《左傳》于學官,謂歆借莽力以表章古文可,謂歆偽古文以媚莽,則非其實也。疑少皞為偽托,劉為堯后說為漢人媚世之說,此隋唐時已有人在,隋劉炫于《左傳》范氏處秦為劉之說,“謂非丘明之筆”(《左襄二十四年傳》正義引),唐孔穎達又謂“尋討上下,其文不類”,漢人“插注此辭,將以媚于世”(《文十三年·正義》)。又謂:“《月令》‘秋其帝少皞’者,直以五行在金,唯托記之耳?!?span id="igoruiq" class="kaiti2">(《祭法正義》)然皆臆說,初無實證。及晚清今文家乃一切謂為莽歆所偽造。

徐中舒《陳侯四器考釋》嘗云:“今文家乃以己所不喜,或與己說抵觸之論證,一切謂為莽歆所偽造,此在邏輯上本不能成立,何況經典上問題至為繁復,亦非歆莽偽造一語所能解決,……當別尋解決而不能一概指為莽歆所偽造或竄亂。”(《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三本四分)此言誠然!惟徐氏因陳侯因稱“高祖黃帝”,與《左傳》《國語》以陳為舜后,《帝系》《五帝本紀》以舜為黃帝后之說合,遂謂“睹此一證,可見王莽并不能臆造何說,即其《自本》亦有依據”。此又未審。《世經》《自本》之說,以漢為堯后有傳國之運,固災異家之成說,眭弘于昭帝時已有此論(《漢書·眭弘傳》),但其以共工、帝摯、秦居木火間之閏位,由顓頊水而下,嚳木、堯火、舜土、夏金、殷水、周木,漢復為火,新復為土,既不合《左傳》郯子之所言(郯子言共工水紀,次第亦不同),又不同秦漢人之舊說(《史記·封禪書》記秦為金德,漢高祖祠黑帝,與《世經》不同),更相異于鄒衍五德終始之義(鄒衍以虞土夏木殷金周火,而鄒衍之徒又以秦為水德,與《世經》亦異),非臆造而何?《世經》以大皞、炎帝、黃帝、少皞、顓頊為次,實出于《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等之五帝說,然又不言據《呂紀》《月令》,必曰據《左傳》,但《左傳》郯子明以黃帝、炎帝、共工、大皞、少皞、顓頊相次,與《呂紀》《月令》之說不合,而《世經》乃謂郯子之言乃逆數,果為逆數,又何不由顓頊逆數至于大皞?乃先言黃帝炎帝,次逆數大皞,又次順數少皞顓頊,有是文理哉?

崔述《補上古考信錄》辨之曰:“且大皞少皞二帝不同姓,若其時又不相及,則何為皆以‘皞’名?而太皞紀官為龍,少皞紀官為鳳,亦似相比然者,然則少皞氏固當繼太皞而帝,《左傳》非逆數?!笔莿㈧А妒澜洝非f《左傳》明甚!《世經》不特曲說《左傳》,且又以《易·系辭傳》之包羲神農強與《左傳》之大皞炎帝相牽合,以包犧即大皞,炎帝即神農,亦歆之妄作新說爾,古無是也,崔述亦嘗明辨之。然則歆之曲說《左傳》,牽合《易傳》,意固何在?實無非欲借以表章《左傳》,故牽合《易傳》以壯《左傳》聲勢耳。《左傳》郯子之言,以黃帝云紀,炎帝火紀,共工水紀,大皞龍紀,少皞鳥紀,此實出于東夷神話,本不涉于五行。不然,以水以火可矣,以云龍鳥,何說焉?劉歆欲表章《左傳》,強加比附,此真“其罅隙終不可掩”也。

《左傳》一書,原本當著作于戰國之世,據高本漢(Karlgren)之推斷,在紀元前四世紀;據新城新藏之推斷,在紀元前三百四五十年間,其所載古史傳說本甚駁雜,有屬原始神話者,如昭公七年傳子產述鯀化黃熊事,亦有出于后世訛傳誤說者,如襄公四年傳及哀公元年傳羿浞代夏,少康中興事??涤袨椤秱谓浛肌芳纫浴蹲髠鳌肤噤飞倏凳聻殪鶄胃Z,然《天問》《離騷》亦述及羿浞少康事,康氏乃謂:“恐歆校詩賦,并《離騷》亦歆所竄入;不然,何此一事敘至十二句邪?”惟不知歆偽撰羿“代夏政”,“淫游”“鮮終”,而少康“能布其德”,“以收夏眾”,“復禹之績”,固何為哉?羿竊篡夏政而身為家眾殺烹,子死而妻為人奪,竊國者遭遇之慘痛,一至于此!少康生于異國,寄人籬下,以一旅之眾,一舉而復國,誠可使失國者發奮!歆之偽造此事,其又將懲莽之竊篡而期漢之復國耶?必不然矣!故晚近顧頡剛、童書業二氏乃擺脫劉歆之罪而以少康中興事為出于光武中興以后人所偽造。

顧頡剛、童書業二氏著《夏史三論》(《史學年報》二卷三期),疏證《左傳》少康中興事多出誤解與牽合《天問》《離騷》之說,周詳明晰,有如捕賊之搜得賊贓然!然誤解與牽合者未必為東漢人,戰國時非不能有此誤解牽合之說。顧童二氏據《華陽國志》引《光武與公孫述書》:“吾自繼祖而興,不稱受命”,《后漢書·竇融傳》稱張玄說竇融背漢,謂“一姓不再興”,以證前此無少康一姓中興事。然西漢甘忠可、夏賀良固已有“漢有再受命”之符之說,哀帝且嘗從之以改號陳圣劉太平皇帝。西漢災異家之言,雖獲罪于當時,而多見用于后世,眭弘“劉為堯后,有傳國之運”之說,雖以罪死,而新莽之竊篡,即用其說。甘夏之流,雖亦以反道惑眾之罪死,而光武之中興,時人又用其說,贊為博物道術之士(見《竇融傳》)。西漢災異家說本紛然雜陳,后世取其利于己者以為符命,一姓得再興與否,本無定說也。少康中興事,固不為西漢以前人所稱道,然東漢時亦未見有表章者,及曹魏之高貴鄉公始出表章之,當以少康中興事僅見于《左傳》,《左傳》初不顯于世,不為世人所注意,東漢《左傳》雖大行,治史者猶沿襲舊說未及注意于此耳!不然,果出東漢人之偽造,何東漢人未見有表章之者?造此固何為哉?童書業《夏史三論·后記》謂因光武中興之事已過去,故不為人稱道,插入《左傳》者乃“增加材料,以求適合于東漢人的胃口而已”。亦或因古書殘缺,表章少康中興事不為吾人所見。然少康中興事既為光武中興之護符,何光武中興之際,亦未見人稱道之者?竇融部下既稱光武有再受命之符,而不舉少康中興之護符,此又何故?茍少康中興之護符,非出光武中興之際而出光武中興之后,則“時代已過去”,作此又何用?若謂“以適東漢人的胃口”,何東漢人對此佳點又未見有如何適合胃口之贊美?若謂“古書殘缺”,吾人因此不得見東漢人表章之語,則吾人亦可謂“古書殘缺”,故戰國秦漢人之表章少康中興語,吾人并不得而見之也!

吾人不欲為《左傳》古史作辯護士,《左傳》一書今所傳者本非初相,惟此不僅《左傳》然,戰國時之著作無不皆然。若謂《左傳》古史有出歆之偽竄如晚清今文家所言者,要非吾人所敢信!別詳《劉歆冤詞》(見《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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