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黃帝與皇帝及上帝

黃帝傳說既非出于禹傳說之分化，然則何自來乎？曰：“黃帝”實(shí)出“皇帝”之變字。《易·系辭傳》云：“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而《風(fēng)俗通·聲音篇》云：“皇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又《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篇》亦以軒轅為皇帝：“周人之王，尚推神農(nóng)為九皇，而改號(hào)軒轅，是為皇帝。”崔適據(jù)以證黃帝即皇帝，謂《呂刑》皇帝“遏絕苗民”，實(shí)即黃帝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事，此說甚是。“黃”“皇”古本通用，如《國(guó)語(yǔ)·晉語(yǔ)》苗棼皇《左傳》宣公十七年成公十六年作苗賁皇，而《說苑·善說篇》作釁蚠黃，又《逸周書·王會(huì)篇》吉黃之乘，《說文》馬部作吉皇之乘，是其例證。《呂氏春秋·貴公篇》：“丑不若黃帝”，畢沅《校正》云：“黃帝《劉本》（按指明劉如寵本）作‘皇帝’，‘皇’‘黃’古通用。”此皆可證黃帝之即皇帝。

古“皇帝”本指上帝，師云：“皇帝亡（斁），臨保我氒（是）周（與）亖（四）方”，《呂刑》以“皇帝”“上帝”為互文，均可證（康有為已見及此，法人馬伯樂亦云然）。東西民族之上帝本有專名，及春秋戰(zhàn)國(guó)之世，既皆一變而為人世之古帝，上帝無專名以稱之，于是泛稱為皇帝，后乃字變而作“黃帝”，亦轉(zhuǎn)演而為人間之古帝矣。

黃帝傳說之出于上帝神話，《史記·封禪書》已明言之。《封禪書》云：

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秦文公夢(mèng)黃虵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秦靈公作吳陽(yáng)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

此足證黃帝與白帝、青帝、炎帝皆無非上帝也。《莊子·至樂篇》云：“昆侖之虛，黃帝之所休”，《天地篇》又云：“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穆天子傳》亦云：“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則云：“昆侖之丘，實(shí)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郭注云：“天帝都邑之在下者也。”《海內(nèi)西經(jīng)》同。昆侖為黃帝所處，而天帝亦都于此，此可見黃帝本即天帝也。《西山經(jīng)》又云：“是生玉膏，……黃帝是食是饗，……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yáng)，瑾瑜之玉為良，……天地鬼神是食是饗。”此文有韻，疑本民間歌謠，既曰“黃帝是食是饗”，又曰“天地鬼神是食是饗”，黃帝居天地鬼神之首席，非上帝莫屬也。《大荒北經(jīng)》既稱“黃帝女魃”，又云：“黃帝乃下天女曰魃”，是亦足證黃帝之本為天帝也（法人馬伯樂著《尚書中的神話》亦云：“至于黃帝，雖然人們不曾明確地說他來自天上，但既然‘天女’魃是‘黃帝女魃’，其來自天上，也極顯然”）。《呂氏春秋·十二紀(jì)》《禮記·月令》均以黃帝為中央之帝，其神后土，《淮南子·時(shí)則訓(xùn)》云：“中央之極，自昆侖東絕兩恒山，……以息壤堙洪水之州，東至于碣石，黃帝后土之所司者。”后土即地祇，后土本為皇天之對(duì)待詞，古人常以皇天后士連稱，此以黃帝后土相連，益足見黃帝之即皇天上帝也。《淮南子·說林訓(xùn)》云：“黃帝生陰陽(yáng)”，高誘注云：“黃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時(shí)，化生陰陽(yáng)”，則黃帝非皇天上帝而何？

黃帝既本即皇天上帝，而三皇中之泰皇本亦為上帝，故泰皇與黃帝之神話皆息息相通（見前《三皇》篇）。黃帝既即皇天上帝，此又黃帝之神話，于殷周東西民族之諸上帝神話，無所不包之故也。

《逸周書·嘗麥篇》云：“昔天之初，誕作二后，乃設(shè)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臨四方。……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乃命少昊清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zhì)，天用大成，至于今不亂。”

是少昊質(zhì)為黃帝之臣，而《呂氏春秋·古樂篇》云：“帝堯立，乃命質(zhì)為樂，質(zhì)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是質(zhì)又為堯之臣，可知黃帝即堯。《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云：“東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獸，……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而《堯典》等書乃以夔為堯舜之樂正，此亦可見黃帝傳說之同乎堯舜傳說，堯舜本即上帝（證詳下），黃帝猶上帝也。《楚辭·遠(yuǎn)游》云：“張《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王注云：“黃帝與唐堯也，《咸池》，堯樂也；《承云》即《云門》，黃帝樂也。”王逸以《咸池》為堯樂，而《莊子·天運(yùn)篇》亦稱黃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是亦黃帝即堯之證，實(shí)則《咸池》《承云》《九韶》在神話中無非上帝之樂耳。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帝俊生禺號(hào)”，而《大荒東經(jīng)》云：“黃帝生禺”，朱起鳳《辭通》云：“‘’乃‘號(hào)’之訛，然則帝俊即黃帝之別名矣。”（本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此說是也。案，《大荒東經(jīng)》云：“禺生禺京，禺京處北海”，郭注：“即禺強(qiáng)也。”《海外北經(jīng)》又云：“禺號(hào)子食谷，北海之渚，中有神，……名曰禺強(qiáng)。”“京”“強(qiáng)”乃聲之侈弇，禺京即禺強(qiáng)，則禺亦即禺號(hào)，而黃帝亦即帝俊也。帝俊本為殷之上帝，亦即舜，郭沫若已明證之，則黃帝之即上帝與舜又審矣。

《路史注》稱《董氏錢譜》引《世本》言“少昊，黃帝之子，名契”。按《左昭十七年傳》“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是少皞又名摯，摯、契本亦聲之轉(zhuǎn)（從郭沫若說）。摯、契，據(jù)《史記·五帝本紀(jì)》《殷本紀(jì)》皆帝嚳所生，而《世本》書等又謂黃帝之子，是黃帝又即帝嚳，帝嚳即帝俊，本殷之上帝也。

《國(guó)語(yǔ)·鄭語(yǔ)》謂黎為高辛氏火正，曰祝融；《楚語(yǔ)》又謂顓頊“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而《管子·五行篇》云：“黃帝得祝融而辨于南方”，是黃帝又即高辛或顓頊，蓋皆出于《書·呂刑》皇帝上帝命重黎絕地天通之傳說，無非上帝之神話耳。

黃帝之傳說出于“皇帝”之字變，初為上帝之通名，不為專名，故東西民族之上帝——帝俊、帝嚳、顓頊、堯舜——神話，無不滲入于其間。黃帝傳說其出較晚，故古書所載黃帝尚不脫神話性，如《莊子·大宗師篇》云：“夫道，……黃帝得之，以登云天”，《左昭十七年傳》亦云：“昔者黃帝氏以云紀(jì)，故為云師而云名”，《韓非子·十過篇》亦謂：“昔者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jìn)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

《大戴禮·五帝德》并云：“時(shí)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鳥獸昆蟲，（《史記》作“淳化鳥獸蟲蛾”）歷離日月星辰（“歷離”《史記》作“旁羅”，“離”即“羅”之假），極田土石金玉（“極田”《史記》作“水波”）。”如非上帝，夫誰(shuí)能歷羅日月星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