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
- 楊寬
- 3541字
- 2020-07-15 14:15:49
第五篇 黃帝與皇帝
一 序說
春秋以前之著作,如《書》之《多方》《多士》《立政》等篇及《詩》之《大、小雅》《周頌》《魯頌》《商頌》等,其涉及前代之事,僅上溯及禹稷等而止。春秋時之銅器,如秦公有“鼏宅禹
(績)”之語,齊侯
有“處禹之堵”之語,其上溯之人物,與《詩》《書》同。皆止以禹為最高最古之帝王,黃帝堯舜非所及也?!墩撜Z》《墨子》《孟子》,亦惟盛稱堯舜禹稷之道,黃帝亦尚非所及也。
黃帝首見于《竹書紀(jì)年》,《竹書紀(jì)年》所載史事,迄于魏襄王之二十年(元前二九八年),舊說均謂為當(dāng)時魏之國史。《史記·魏世家》集解引荀勖曰:“和嶠云:《紀(jì)年》起自黃帝,終于魏之今王?!弊C以《山海經(jīng)》郭注、《隋書·律歷志》、《北堂書鈔》、《太平御覽》、《通鑒外紀(jì)》等所引古本《竹書紀(jì)年》,荀勖所引和嶠之言,似若可信。然據(jù)《晉書·束晳傳》稱“其《紀(jì)年》十三篇記夏以來”,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敘》亦云:“其《紀(jì)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是其書實(shí)亦不載夏以前事?!都狻匪髹谜Z,不知何據(jù)?崔述《竹書紀(jì)年辨?zhèn)巍吩疲?/p>
杜氏之《序》與《春秋》《經(jīng)》《傳》并傳,不容有誤。和嶠之言,特出于荀勖之口,荀勖之言又僅見于《魏世家》注所引,遞相傳述,安知其不失真?……今書之起黃帝,其非原書之文,顯然可見。(見《遺書》)
此說甚是。崔氏以此辨今本《竹書紀(jì)年》之偽,吾人更可據(jù)此進(jìn)而辨諸家所引古本之失真。且荀勖、和嶠,皆首次奉敕論次汲冢書,《紀(jì)年》當(dāng)亦為勖所親見,何勞更引和嶠之說?《集解》所引,其不足信甚顯。今本《紀(jì)年》固出趙宋以后偽作,即趙宋以前人所引,如朱右曾《汲冢紀(jì)年存真》、王國維《古本竹書紀(jì)年輯?!分嬩浾撸辔幢啬艽嫫湔?,其出后人附益者正多,其所紀(jì)黃帝事尤不足憑信也(案,吾師呂誠之先生極疑《竹書紀(jì)年》,此亦《竹書》有竄亂之一證)。
《世本》亦載黃帝事,《漢書·藝文志》稱為古史官所記,《意林》引楊泉《物理論》謂乃楚漢之際好事者所作,《隋書·經(jīng)籍志》謂劉向撰,要其來源出于晚周列國史記,已經(jīng)劉向之重編,亦非原始之史料也。
黃帝之名,始見于陳侯因。其銘有云:
其(惟)因
(揚(yáng))皇考,
(紹)練(綞)高且(祖)
,侎
(嗣)桓文。
銘“
”,《攈古錄》釋“勛庸”,孫詒讓《古籀余論》審其不類,改釋“堇啻”,云:“其義未詳?!惫簟秲芍芙鹞霓o大系》謂即“瑾嫡”借字,但經(jīng)籍亦鮮見“瑾嫡”連文。徐中舒《陳侯四器考釋》、丁山《由陳侯因
銘黃帝論五帝》(均見《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第三本第四分)俱釋為“黃帝”。案,“
”本“啻”字,“啻”“帝”古同,買
云:“用追孝于朕皇祖啻考”,亦借“啻”為“帝”,是其例證。近郭沫若著《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亦已改從徐說。陳侯因
稱黃帝為其高祖,高祖即遠(yuǎn)祖始祖,卜辭曰高祖夋、高祖亥、高祖乙,均遠(yuǎn)祖或始祖、太祖之稱;《書·盤庚》“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高祖謂湯,亦太祖也。
陳氏以黃帝為其高祖者,于古籍亦有征。《世本·帝系篇》《大戴禮·帝系姓篇》《五帝德篇》均以虞舜出于黃帝,《大戴禮·帝系姓篇》云:
黃帝產(chǎn)昌意,昌意產(chǎn)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產(chǎn)窮蟬,窮蟬產(chǎn)敬康,敬康產(chǎn)句芒,句芒產(chǎn)蟜牛,蟜牛產(chǎn)瞽叟,瞽叟產(chǎn)重華,是為帝舜。
是舜為黃帝之八世孫,而《國語·魯語》《左昭八年傳》又皆以陳氏為虞舜后:
昔武王克商,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魯語》)
楚公子棄疾帥師……滅陳,……晉侯問于史趙曰:“陳其遂亡乎?”對曰:“未也?!惫唬骸昂喂剩俊睂υ唬骸瓣?,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猶將復(fù)由。且陳氏得政于齊而后陳卒亡。自幕至于瞽叟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寘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span id="4xa4bzp" class="kaiti2">(《左昭公八年傳》)
《史記·陳杞世家》《田敬仲世家》,更有較詳之世系。丁山謂陳侯因即威王,威王本名因
,“
”古或作“
”,后乃省作“齊”,而日本高田忠《學(xué)古發(fā)凡》謂威王因齊之名,乃取得齊國之義,本字當(dāng)作“因臍”,“
”乃“臍”之異文,疑高田忠之說是也。因
乃陳完十二世孫,陳胡公之廿三世孫。黃帝及其世系之傳說,今既得戰(zhàn)國銅器銘文為之佐證,則此等傳說大體戰(zhàn)國時已有之。
不寧惟是,《漢書·王莽傳》及《新嘉量銘》載莽自述世系,亦以虞舜為黃帝后?!锻趺鳌吩疲骸坝枰圆坏?,托于皇初祖考黃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薄缎录瘟裤憽吩疲骸包S帝初祖,德帀于虞;虞帝始祖,德帀于新?!薄稘摲蛘摗の宓轮尽芬嘁杂菟闯鲇邳S帝,皆與陳侯因相合。徐中舒《陳侯四器考釋》嘗云:“睹此一證,可見王莽并不能臆造何說,即其《自本》,亦有依據(jù),故經(jīng)典種種問題,當(dāng)別尋解決,而不能一概指為莽歆所偽造或竄亂?!逼湔f是矣!惟王莽《自本》,本后出之說,萬不能因此一端之同而遽信之。
黃帝之傳說,實(shí)當(dāng)以陳侯因所見為最早。再次則鄒衍之終始五德說。鄒衍齊人,其年代據(jù)《史記》當(dāng)齊威宣之時,與陳侯因
之年代相當(dāng)或稍后?!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贩Q鄒衍作《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xué)者所共術(shù)”?!段倪x·魏都賦》注引《七略》云:“鄒子有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后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證以《呂氏春秋·應(yīng)同篇》《史記·封禪書》所述,鄒衍之五德終始說,確以土德為始,以黃帝為先。黃帝之傳說,乃初見于戰(zhàn)國時齊器及齊人之著作。最可異者,《史記》稱鄒衍序黃帝,為學(xué)者所共術(shù),而《荀子》生當(dāng)戰(zhàn)國末季,其《成相篇》歷述古帝王亦以堯舜為首,間亦上及堯舜以前之帝王,僅《成相篇》一見伏戲(“文武之道同伏戲”),《正論篇》一見大皞燧人(“何世而無嵬,何世而無瑣,自大皞燧人莫不有也”),黃帝仍非所及。此何故耶?徐中舒因疑黃帝本出齊國之傳說,并舉武王伐紂,封黃帝后于鑄之說,以為佐證。案《呂氏春秋·慎大篇》云:“武王勝殷,入殷,未下
命封黃帝之后于鑄,封帝堯之后于黎。”《史記·周本紀(jì)》云:“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迸f傳黃帝之后封于鑄或祝,“鑄”“?!蹦寺曋D(zhuǎn)??艰T公簠云:“鑄公作孟妊車母媵簠。”鑄之所在,舊說以濟(jì)北國蛇丘縣當(dāng)之,見《左襄公二十三年傳》“臧宣叔取于鑄”語下之杜注?!逗鬂h書·郡國志》亦云:“濟(jì)北國蛇丘縣有鑄鄉(xiāng)城?!辫T器之鑄公簠出于齊東,鑄子叔黑臣所作鼎簠出于青州,戰(zhàn)國時皆為齊地。黃帝之傳說初見于齊人之著作,所傳黃帝后之鑄亦在齊地,則黃帝傳說必嘗盛傳于齊國,故其事多近于齊東野語耳。
唯考《史記·封禪書》稱秦文公已祠黃帝,則黃帝傳說似戰(zhàn)國以前已有之,但為天神而非人王,及戰(zhàn)國而盛傳于齊,始由天神而演為人王也。
陳夢家著《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又以黃帝為禹之化身。其證有三:
(一)《大荒北經(jīng)》黃帝令應(yīng)龍攻蚩尤,大興風(fēng)雨,而《大荒南經(jīng)》“禹攻云雨”,《大荒西經(jīng)》“有禹攻共工國山”。
(二)黃帝號軒轅氏,郭沫若說軒轅即是天黿,金文如獻(xiàn)鼎皆署“天黿”二字以為族徽,案黿與鱉同類,《左昭七年傳》“鯀殛羽山,其神化為黃熊,入于羽淵”,《述異記》作“化為黃能”,《爾雅·釋魚》“鱉三足,能”,而《漢書·武帝紀(jì)》顏?zhàn)⒁痘茨献印贰坝碇硒櫵?,通轘轅山,化為熊”,“熊”亦“能”之誤。
(三)黃帝號有熊氏,而禹鯀皆有化熊之事。且所謂黃者,乃黃能之黃變化而來,而黃與玄色常相關(guān)及,如鯀為黃熊,又化為玄魚(《拾遺記》),黃帝號軒轅,軒轅即天黿,天黿即玄黿;又玄冥玄王(《詩·長發(fā)》)皆治水而有玄色,疑玄黃乃龍色,《呂覽·行論》“鯀化為黃龍”,是魚若能,亦可名龍,《易》“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是龍色為玄黃,是以黃帝、鯀、契、冥等,皆為龍屬(水蟲)之名,故皆稱玄若黃也?!短靻枴贰把捎屑m龍,負(fù)熊以游”,毛奇齡、徐文靖并以為黃帝事,其實(shí)亦可謂之禹事、鯀事。
按陳說殊非。茲亦分三端駁之:
(一)共工與蚩尤非一神之分化,黃帝攻蚩尤事與禹攻共工事,亦非一事之分化。
(二)郭沫若《殷彝中圖形文字之一解》(《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云:“其‘
’字余則以為當(dāng)讀‘天黿’,蓋古之軒轅氏也。余近證得古十二歲名本即黃道周天之十二宮,寅之?dāng)z提格為大角,其次為卯之單閼當(dāng)于軒轅(西方之獅子座),單閼一稱天黿,是則軒轅、單閼均天黿之音變也。軒轅不必即黃帝,蓋古有此氏姓,迄周初猶存而后已消滅,故后人遂附益之以為黃帝耳?!笔枪弦渣S帝號軒轅出后人附益。且郭氏釋此圖形文字為天黿,本屬臆斷,謂“天黿”即“軒轅”,尤無實(shí)證。天黿是否即能,益難言也(此類圖形文字,余別有詳考,此不暇深論)。
(三)陳氏既主禹鯀化能說,此乃又云皆化熊事。至于“玄魚”之說,蓋“鯀”一作“鮌”,附會其字而衍出。其說晚出。至《呂覽》“黃龍”之說則又“黃能”之誤。龍色不必皆玄黃,《墨子·貴義篇》稱龍有青赤白黑四色(鯀化黃熊、黃能、黃龍之說,當(dāng)從王引之以黃熊說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