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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神祇稱號、祖先廟號與古史傳說中之人君稱號

古人之古史系統概念為:

三皇→五帝→三王→五霸

此古史系統之概念,亦即古人政治哲學之口號也。《孟子·告子上》云:“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孟子始別王霸之道,以王道為自然之統一主義,霸道為強力之統一主義。五帝之說見于《荀子》《莊子》及《呂氏春秋》。《荀子·大略篇》云:“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霸。”此于王上又添出帝,帝之德更高于“王”。《呂氏春秋·先己篇》云:“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德而后事,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強焉。”此以德、事、兵三者分別帝、王、霸三級之政治。《勿躬篇》《謹聽篇》及《莊子·秋水篇》亦稱五帝三王。他如《戰國策·秦策》亦云:“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

三皇之說首見于《呂氏春秋》,《禁塞篇》云:“上稱三皇五帝之業,以愉其意;下稱五伯名士之謀,以信其事。”《貴公篇》《用眾篇》《孝行篇》亦稱三皇五帝。《孟子》但稱三王五霸,《荀子》乃言五帝,《荀子·非相篇》又謂:“五帝之外無傳人”,“五帝之中無傳政”,猶不知有三皇也。及《呂氏春秋》于是知有三皇矣,而三皇之德更高于五帝。何載筆者其世愈晚而其知愈遠,古帝王為時愈古而為德愈高也?

西周或春秋以上之著作,如《書》之《召誥》《多方》《多士》《立政》《呂刑》及《詩·大、小雅》《魯頌》《商頌》,其涉及前代之事,僅及于夏與禹而止;春秋時之銅器如秦公、秦公鐘、齊侯镈,其涉及前代之事亦至于禹與夏而止,唐虞堯舜非所及也。及《論語》《墨子》《孟子》則上溯至于堯舜,《韓非子·顯學篇》稱:“孔子墨子俱道堯舜”,黃帝仍非所及也。騶衍為閎大不經之言,“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先序今以上至黃帝,為學者所共術”,三皇猶非所知也。是其世愈早而傳聞愈近也!六經以前,無復書記,孔子已嘆夏殷之文獻不足征,《荀子》亦嘆五帝之外無傳人,五帝之中無傳政,而后世所傳,既遠出夏殷以前,更遠出五帝以前,孔子不足征者,不知后人又何以能征之?荀子以為無傳人傳政者,不知后人又何以得傳之?古人未有考古發掘之學也,何處得來如許新史料耶?若謂純出偽造,何作偽能手之層見疊出也?故一言以蔽之,三皇五帝之古史系統,實出神話傳說之展轉演變,遂至相生無窮耳。其展轉演變相生之層次與規律,吾人由古史帝王之稱號與祖先廟號、神祇稱號之關系中探索之,則有如漫漫長夜中乍睹晨曦也。

“皇”“帝”“王”“霸”之稱謂,在古人之政治哲學中本為權威道德高下之等級,前已論之。如《呂氏春秋·諭大篇》云:“昔舜欲旗古今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正殊俗矣;……五伯欲繼三王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又《務大篇》云:“昔有舜欲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內矣;湯武欲繼禹而不成,既足以王通達矣;五伯欲繼湯武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賈誼《新書·威不信篇》云:“茍舟車之所達,人跡之所至,莫不率服,而后云天子;德厚焉,澤湛焉,而后稱帝;又加美焉,而后稱皇。”

古人之以“皇”“帝”“王”“伯”等名稱為權威道德之等級,亦有所從來。蓋“帝”與“皇”本皆天神之稱號。梁啟超《志三代宗教禮學》(《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云:

《詩》《書》所記,言必稱天,或冠以形容之語,曰皇天,以表其博大;曰上天,以表其崇高;曰昊天,以表其潔白;曰旻天,以表其森嚴。亦曰帝,曰上帝,曰皇上帝,曰皇,曰后帝。天帝一也,而有二名者,以天示抽象觀念,以帝示具象觀念。

郭沫若著《周彝銘中之傳統思想考》(《金文叢考》第一)亦云:

宇宙之上有至上神主宰,曰天,大豐:“王祀于天帝降,天亡尤王。”大盂鼎:“故天翼臨子,灋保先王。”曰皇天,大克鼎:“(友,讀為佑)于皇天。”毛公鼎:“不(丕)顯文武,皇天弘氒德,配我有周,應受大命。”又:“皇天亡(無),臨保我有周,不鞏(丕鞏)先王配命。”又:“用卬邵皇天,(綢繆)大命。”王義楚鍴:“用于皇天。”曰皇天王:宗周鐘:“我隹司配皇天王,對作宗周寶鐘。”亦曰帝,鐘:“先王其嚴在帝左右。”曰上帝,大豐:“衣(殷)祀于王。不(丕)顯考文王,事喜(熹)上帝。”曰皇帝,師:“皇帝亡,臨保我有周。”曰皇上帝,宗周鐘:“隹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

要之,“帝”之見于《詩》《書》《易》及甲金文者,無非指上帝,如《詩·玄鳥篇》亦云:“古帝命武湯”,《易·益》云:“王用享于帝”(《書》中證據更多,不備舉),皆謂天帝,非指人王也。

“皇帝”之名,本亦指上帝,如師云:“皇帝亡,臨保我氒(是)周,(與)(四)方。”毛公鼎云:“皇天亡,臨保我有周”,文例正與師同,是皇帝猶言皇天也。《書·呂刑》云: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

皇帝清問下民。

“皇帝”亦指天帝也。“皇”本“帝”之形容字,如《書·召誥》云:“皇天上帝”,《詩·大雅》云:“皇矣上帝”,《小雅·十月》云:“有皇上帝”,《魯頌·閟宮》云:“皇皇后帝”,宗周鐘亦云:“隹皇上帝”,“皇帝”本為天神之稱號,初非人王之稱,蓋斷斷也!

“皇”金文作“(毛公鼎),作“(宗周鐘),像“王”著冠冕形[1],“皇”為人王之冠冕,富麗堂皇,故引伸之為形容贊美之詞,用以狀偉大之神與人者。金文中之“皇”字皆形容“祖”“考”“妣”“母”“上帝”“天王”“天”“君”“后”之詞,如:

中辛父作朕皇且(祖)日丁皇考日癸(中辛父

叔角父作朕皇考宕公尊(叔角父

爰作皇妣君中妃祭器。

辛中姬皇母作(尊)鼎。(辛中姬鼎)

克享于皇天。(克鼎)

夜用享孝于皇后。(叔

皇尹不顯休。(史獸作父庾鼎)

其見于《詩》《書》中者,亦多為“帝”“天”“后”“王”“祖”“考”之形容詞,如:

皇帝清問下民。(《書·呂刑》)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書·召誥》)

皇后馮玉幾。(《書·顧命》)

皇王惟辟,皇王烝哉。(《詩·大雅·文王有聲》)

是剝是菹,獻之皇祖。(《詩·大雅·信南山》)

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詩·周頌·閔予小子》)

間亦有作動詞用者,絕未見作名詞用,換言之,即春秋以前,“皇”字無訓“王”訓“君”者。惟《書·洪范》曰:“惟皇作極”,“皇則受之”,皆作“王”字解,劉節《洪范疏證》(《東方雜志》二十五卷二號,又《古史辨》第五冊),因證《洪范》非春秋以前之作,然考《史記》《尚書大傳》均引作“王”,不作“皇”,今本作“皇”,當出后人妄改,非其本真也。

崔述《補上古考信錄》亦謂:“‘皇’為尊大之稱,‘王’‘侯’‘祖’‘考’皆可加之,非‘帝’‘王’之外,別有所謂‘皇’也。”王國維《說文講義》亦曰:“三皇五帝之稱頗晚,乃戰國時后起之義,皇祖皇考之稱亦大義。”(見劉節《洪范疏證》引)五帝固為“戰國后起之義”,三皇猶在其后也。廖平《經話甲編》并云:“‘皇’字從‘王’得聲,本為‘王’后字,三皇之世,文字未立,稱王而已,春秋以后乃有皇帝之說,本朝稱王,以皇加古帝。”此猶臆說耳!

“皇”字在戰國時尚為天神名,如《離騷》云:

麾蛟龍以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九歌·東皇太一》云:“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九章·橘頌》云:“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其云東皇西皇上皇,無非指天神,上皇猶言上帝,后皇猶言后帝也。“皇”之得由神名而為古史帝王之稱號者,亦猶“帝”與“皇帝”之演變為古史傳說中之古帝與黃帝也。殆戰國之世,“帝”已成為古史中之帝王,“皇帝”又音轉而為古史中之黃帝,一時無以稱天神,即以此贊天神之詞“皇”字轉名之,至戰國末及秦代此“皇”字又繼“帝”字演化而為古史中之三皇矣。

“后”本亦神之稱謂。“后帝”古往往連稱,如《楚辭》云:“后帝是饗”,“后帝不若”,《左昭元年傳》云:“后帝不臧”,言后帝不若不臧,亦同卜辭稱“帝不若”之例。《墨子·兼愛下篇》引《書·湯說》云:“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上天后亦即上帝也。然“后”初非上帝之稱謂,“后”與“土”蓋本皆社神之稱,詳言之曰“后土”,簡言之,或曰“后”,或曰“土”,《書·呂刑》稱“皇帝清問下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皇帝既為上帝,則所命之三后自為群神。《呂刑》又謂:“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棐(非)常”,益足證在上者稱帝,在下者稱后。故后疑為社神之稱也。卜辭中有“毓”字,節“育”字,從“女”從“”,或從“母”從“”,像產子之形,王國維謂即“后”字,甚是。蓋帝為上天之神,上天處高陽,故天帝又稱高陽(見《墨子·非攻下篇》);后為下土之神,下土處卑陰,故借“后”字以名之。后帝本皆神名,故可連稱,或稱上帝為“上天后”,蓋對文則別,散文或通也。

“后”“帝”“皇帝”“皇”既本皆神祇稱號,何故而得先后演變為古史中之帝王稱號耶?其關鍵又在古人于祖先廟號襲用神祇稱號一點。蓋古人神視其祖先,遂以天神稱之。如《曲禮》云:“措之廟,立之主,曰帝。”譙周有夏殷廟號為帝之論,而梁玉繩《史記志疑》斥之曰:

孔仲達引崔靈恩云:“古者帝王生死同稱,生稱帝,死亦稱帝,生稱王,死亦稱王。”斯言極為精核。觀《盤庚》三篇可見。若果祔廟稱帝,則《盤庚》何以稱先王先后而不稱先帝乎?《曲禮》漢儒所記,必周末變禮,如秦昭齊閔忽王忽帝,或追尊其祖而題帝于木主,或卒哭祔廟而子孫題稱為帝,違經背制,何所不有,記者特以著禮之變,烏得例諸夏殷哉?《戰國策》稱趙襄子為王,稱秦趙之先王為先帝,夫大夫也而謂之王,諸侯也而謂之帝,豈非衰周亂禮入廟稱帝之的證歟?

梁氏以廟號稱帝為周末亂禮之制。又謂:“《周易》《尚書》屢稱帝乙”,“帝乙乃其名,不得錯誤為號。”“《國語》衛彪傒以祖甲為帝甲,祭公謀父以紂為帝辛,并屬載筆之失,不可為訓。”此說殊非。殷王之稱甲乙丙丁,本以紀忌日,乃先王之廟號,死而后有,非生時之名。古籍往往以帝與甲乙丙丁廟號連稱,正足見帝為廟主之稱。《易·歸妹》云:“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書·酒誥》云:“自成湯咸至于帝乙”;《多士》亦云:“自成湯至于帝乙。”《左哀九年傳》云:“微子啟,帝乙之元子也,若帝乙之元子歸妹而有吉祿,我安得吉焉。”《左文二年傳》亦曰:“宋祖帝乙。”今本《竹書紀年》以帝乙名羨,不知何據,惟帝乙為廟號,乃死后之稱謂,要可斷言,亦猶紂死而稱帝辛也。《國語·周語》云:“帝甲亂之,七世而殞。”以《殷本紀》世系推之,祖甲至紂七世,是祖甲亦或稱帝甲,蓋死而后稱帝也。卜辭中稱殷王為帝者二見,一作“文武帝”,郭沫若斷為帝乙對其父文丁之追稱;又“己卯卜,貞,帝甲□其眾祖丁”,王國維謂“按祖丁之前一帝為沃甲,則帝甲即沃甲”。

惟疑殷商時“帝”為廟主之稱應用猶未廣,卜辭于今王稱王,于先王則多稱后。卜辭中“自上甲至于多后”一語最慣見,周初之載籍亦稱先王為后,《盤庚》三篇不必為殷人所著,要為周初之作,亦屢稱先王為后:

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

汝曷弗念我古后之聞。

予念我先神后之勞爾先。

高后丕乃崇降罪疾曰:……

古我先后既勞乃祖乃父。

其他尚有稱“高后”“先后”者多處,無非神視先王之稱;故曰“先神后”也。《詩·商頌·玄鳥篇》云:“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周頌·昊天有成命篇》云:“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大雅·下武篇》云:“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

梁玉繩《史記志疑》據之,謂是“商周亦稱后,不獨夏稱之,其義一矣”。非是也。殷王生前無稱“后”者,“后”本廟號而非王號,此在卜辭中清晰可辨也。周人亦無稱在世之王為“帝”者,周公云:“克奔走上下帝,無終令于有周”,郭沫若讀“上下帝”為句,以為周人有上帝下帝之分,于省吾非之,讀“克奔走上下”為句,“帝無終命于有周”為句,是也。蓋周人雖神視先王,初多僅以地祇相比擬,猶不敢常以上帝尊稱之也。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以“后”本母權時代之稱謂,其言曰:

余謂字(毓)乃母權時代之孑遺,母權時代宗長為王母,故以母之最高屬之生育以尊稱之,字在古當即讀“后”,父權逐漸成立,則此字逐漸廢棄,故假借為“先后”之“后”,其讀“育”而固定為“毓”,當系后來之音變,然卜辭于今王稱王,僅于先王稱為毓,則女酋長之事,似已退下了中國政治之舞臺,而相距當亦不甚遠。

郭氏以殷商為母權時代,唐蘭、森谷克己等俱已駁斥之(見唐蘭《卜辭時代的文學和卜辭文學》,森谷克己《中國社會經濟史》)。卜辭之稱“后”僅用于先王,此正為“后”為廟主之證。卜辭中祀上甲至武乙或多后者,皆屬第五期物(帝乙帝辛之世),所祀多后,自亦指上甲至武乙之先公先王,武丁祖庚祖甲廩辛康丁武乙之世,卜辭于今王無不稱王,及帝乙帝辛之世,于祭祀乃稱武乙等為多后,豈武乙等生時為男性,死后則為女酋長乎?此必不可通之說也!

“后”初為廟主之稱,盛行于殷周二代,后亦漸變為人王之稱,如《墨子·尚同中篇》引《書·相年》曰:“夫建國設都,后王君公,……”,“后”在“王”上,其地位高于“王”,亦猶后世以“帝”為人間最尊之稱駕乎“王”之上也。“帝”之為廟主之稱,雖曾一度見之殷代末年,入周以后,則未見盛行,及周末此制始盛,如《戰國策》稱秦趙之先王為先帝,是其例。“后”之廟號盛行于前,“帝”之廟號盛行于后,古史傳說亦先見“后”之傳說而后見“帝”之傳說,由此可見先王廟號與神祇稱號之混同實為神話演變為古史之最要關鍵。在殷周之際,先王既多稱“后”,與社神之稱后相混同,此所以神“后”之神話淆混而為先王。及春秋戰國之世,先王又多稱“帝”,與上帝之稱“帝”相混同,此所以上帝神話又淆混而為先王也。卜辭于上帝但稱“帝”,雖亦有一例稱“上帝”者(《卜辭通纂》三六八),然文字殘缺不能明其義,或出偽造,亦未可知。《尚書·多方》皆稱“帝”,《多士》稱“帝”者七,稱“上帝”者二,《立政》稱“帝”者一,稱“上帝”者三,《呂刑》稱“上帝”者二,稱“皇帝”者亦二,《大誥》稱“上帝”者二,《君奭》稱“上帝”者四,《盤庚》稱“上帝”者一,《康誥》稱“上帝”者一,《召誥》稱“皇天上帝”者一,《多方》《多士》著作年代本較早而多稱“帝”,《多方》且皆稱“帝”,是上帝稱“帝”較先,而稱“上帝”“皇帝”較晚,后之所以不單稱“帝”而慣用“上帝”“皇帝”者,或以別于先王廟主之稱耳。及“皇帝”音轉而為黃帝,成為古史傳說中之古帝,于是上帝又變名為“上皇”或“泰皇”“太帝”等,因此而起三皇之說,亦轉演而為古史傳說中之人帝矣。上帝之神話屢演為古史中之人帝,上帝之稱號屢變,而古史傳說中之人帝亦累增,此所以古史傳說時代愈后者,轉愈高而愈遠也。“后”本下土之神之通稱,為“帝”之對待名詞,“夏后”亦即“下后”,古“夏”“下”音同通用,如《楚辭·天問》云:“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即《海內經》稱羿“去下地之百艱”義;“夏民”亦即“下民”;是其例證。當殷周之際,“下后”既由社神演而為古史傳說中之“夏后”,于是社神后亦變名為“后土”,《左傳》《國語》稱共工之子曰勾龍,為后土,共工即鯀,乃音之急緩;勾龍即禹,乃義之引伸;禹本下后(即社神),故勾龍亦為“后土”;蓋禹既演而為古史傳說中之“夏后氏”,而社神乃不得不留禹之化身勾龍為之,勾龍乃始終未見盛傳于古史傳說中也。鯀即玄冥,亦即馮夷,“鯀”“玄”“馮”古音俱近(詳《鯀、共工》篇),本殷人東夷河伯之神,鯀與玄冥既皆入于古史傳說,乃獨使馮夷留為河伯,優游于大川之上,受人崇祀,此亦遭遇之異耳!

禹在《國語·周語》《逸周書·嘗麥篇》等書中皆稱伯禹,而《史記》稱為帝禹,《荀子·議兵篇》亦云:“是以堯伐驩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此四帝二王,皆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也。”古以夏商周并稱三王,此以文武為二王而以堯舜禹湯為四帝,《荀子·議兵篇》本屬晚出也。啟在《墨子·耕柱篇》《山海經·海外西經》《大荒西經》等書中皆稱為夏后啟或夏后開,《呂氏春秋·先己篇》又稱夏后伯啟,《史記》則亦稱為夏后帝啟。羿在《天問》稱夷羿,《左傳》稱有窮后羿,《左傳》引《虞箴》又稱帝夷羿,揚雄《上林苑令箴》亦稱帝羿。相在《左傳》中稱夏后相,《史記》并稱為帝相。少康在《天問》《離騷》《左傳》中但稱少康,而《史記》乃稱為帝少康。蓋本皆“后”“伯”,后乃進而“帝”矣。后人已不解“后”“伯”之義也。《國語》稱夏“賜姓曰姒,氏曰有夏”,及《史記》乃曰:“國號曰夏后,姓姒氏”,司馬遷以“夏后”為夏之國號,故又于“夏后”外加稱為“帝”,而不知“后”之本為君主之稱號也。后人既尊夏后為帝,亦尊殷為帝,故《荀子·議兵篇》稱禹湯俱為帝,《史記》于殷王亦多稱帝,與《孟子》等書之以夏殷周并稱為三王者絕異;《史記·殷本紀》且為之解釋曰:“周武王為天子,其后世貶稱帝號,號為王。”

近郭沫若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且從而據以解釋社會形態之轉變,其言曰:“這可見古人把第一次社會革命的時期,也看在殷周之際的時候的,這種見解,據我們最近的研究,可以說是得著實物的佐證,便是由原始共產制到奴隸制的轉變,到殷周之際,才真正的完成。”此殊附會!夏殷二代古無稱帝之說,貶號之說乃出漢人臆造;梁玉繩《史記志疑》已明辨之,其言曰:

自三皇五帝三王之遞嬗異稱,遂若因世會而有高下之殊,于是皇與帝之號容有互稱,而三代之稱王一定不易;歷稽經傳,無稱三王為帝者,司馬光《稽古錄》稱夏殷為王是也。既不稱帝,尚何貶號,史公之說奚據乎?《索隱》乃順非而為之詞,云:“夏殷天子皆稱帝代,以德薄不及五帝,始貶為王,故本紀皆帝而后總曰王”;《舊唐書·沈既濟傳》云:“夏殷為帝,周名之曰王”,何其誕也!若以周初貶之,則武王不過卑以自牧,如夏稱后之比,改帝為王而已,安得貶及夏殷?若以周末貶之,則戰國齊秦猶帝,更不應貶及先代,且即云后世貶之,則如《甘誓》“王曰:六事之人”,此真夏書也,其誰貶?《湯誓》“王曰格爾眾,夏王率遏眾力”,《盤庚》三篇,王凡十一見,《高宗肜日篇》王三見,《戡黎篇》王五見,《微子》一舉“先王”,三呼“王子”,此真商書也,《玄鳥》之詩曰:“武王靡不勝”,《長發》曰:“玄王桓撥,武王載旆,實左右商王”,《殷武》曰:“莫敢不來王”,此商頌也,又誰貶之?

《甘誓》《湯誓》《商頌》等篇本非夏殷之作,猶且稱王不稱帝,足證漢儒之妄!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篇》言春秋作新主之事,黜夏,改號禹謂之帝。此亦漢儒之臆說耳。夏之由“后”“伯”而稱“帝”,殷之由“王”而稱“帝”,此出于戰國末季或秦漢之世。蓋此時帝號既盛行,遂并夏殷亦加尊之。古史傳說之因時而演變,此亦可見。當“后”號盛行時,“后”之神話俱演而為古史;當“帝”號盛行時,“帝”之神話亦俱演而為古史;后且于已演為古史之“后”亦附加“帝”號,吾人由其名號之展轉演變,亦可見古史傳說演變之規律性矣。

古史傳說之演變規律,吾人由人王稱號之變亦可見之。自來人間尊號至于稱“王”而止,春秋之世,惟蠻夷之邦楚吳越稱王,中原霸主無僭稱王號者。及魏惠王始首稱王號。及秦昭王乃以王猶不足尊,自為西帝,畏齊之強,而致東帝于齊湣王,未幾,湣王欲天下愛齊憎秦,去帝號,昭王因亦去之。閱二年,齊湣王伐宋,蘇代見齊強,勸燕王乘機復仇,推秦為西帝,趙為中帝,燕為北帝,合力攻齊,齊湣王果為所逐;未幾,“帝”號又作罷。后秦圍趙,欲趙王尊秦王為帝,而魯仲連義不帝秦。此等“帝”制運動一再出現于戰國時者,蓋此時“帝”號已由神稱廟號演為古史中人王最古之稱號矣。及秦始皇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于是始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丞相王綰等上“泰皇”尊號而始皇不用者,蓋“泰皇”在此時猶有神話性,而“皇帝”即“黃帝”,固上古帝位號,為人間最尊之稱,故用之,亦猶戰國時諸侯但欲稱“帝”,尚無自稱“皇帝”者,殆由“皇帝”之稱在戰國時猶富神話性也。及乎新莽,更稱其女兒為“黃皇室主”,顏師古云:“莽自謂土德,故謂之黃皇室主,若漢之稱公主。”天鳳六年(西元一九年)王莽令太史推三萬六千歲歷紀,明年,即據以改元為地皇,此改年號為地皇,與自稱黃皇之事正相應。地皇三年,霸橋失火,下詔釋“霸橋”之“霸”即“五伯”之“伯”,謂其應在絕滅之列,又以皇帝王霸分配春夏秋冬,謂霸橋失火之翌日正為立春,地皇三年正是冬之終,即此可證霸道可滅而“皇”道可興,莽之不甘稱“帝”而徑欲稱“皇”,此亦可見。古史傳說由“王”而“帝”而“黃帝”而“皇”,古人王之稱號亦由“王”而“帝”而“皇帝”而“皇”,其轉相層累演進之跡,灼然可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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