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古史傳說中之朝代系統
《尚書》除虞夏書晚出外,《召誥》《多方》《多士》《立政》諸篇皆夏殷并舉,無及唐虞者。《詩·大雅·蕩篇》《商頌·長發》以及《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所引《詩》,亦上溯夏殷而止。《論語》雖或述及堯舜,亦僅夏殷周三代并舉,故康有為《孔子改制考》謂:“蓋古者大朝惟有夏殷而已,故開口輒引以為鑒。”《詩》《書》雖述及有夏,但多空泛語,夏代之王,亦僅《立政》一見桀,《長發》一見夏桀,雖春秋時銅器秦公、齊侯镈及《詩·大雅·信南山》《文王有聲》《商頌·殷武》《魯頌·閟宮》與《書·呂刑》《洪范》等皆及禹,猶不免有神話性,《呂刑》稱禹為皇帝(上帝)所命,乃降恤下民之“三后”之一,《洪范》稱天以《洪范》九疇錫禹,禹之有神性猶甚顯然。
《論語》雖稱堯舜,然亦空泛無史實。及《墨子》,乃盛稱堯舜事跡,而虞之一代亦開始出現,《墨子·明鬼下篇》云:“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又曰:“若昔者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者足以為法乎?”《尚賢中》《節葬下》《天志中》《天志下》以及《貴義》諸篇,皆稱“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虞夏商周明有四代而云三代,堯舜明在“三代”之外,而亦稱在“三代圣王”中,蓋時人慣稱“三代”,雖增虞一代,一時不便改口,故猶混稱“四代”為“三代”耳。《墨子》既言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又言三代之圣王為堯舜禹湯文武,明以堯舜同屬虞代,蓋《墨子》著者尚未知有陶唐一代也。案,《淮南子·齊俗訓》高注引《鄒子》云:“五德之次從所不勝,故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呂氏春秋·應同篇》述五德終始之說,謂黃帝之時土氣勝,禹之時木氣勝,湯之時金氣勝,文王之時火氣勝。禹湯文王為夏商周之始王,則黃帝亦虞之始帝,是不僅堯舜同屬虞代,即黃帝以下,舜以上無非屬于虞代也。
《墨子》稱高陽(即陶唐,詳下),高陽即高高在上之天帝。《左傳》《國語》等書始稱陶唐氏,《左傳》哀公六年引《夏書》云:“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而亡。”《夏書》稱彼陶唐今以失行而滅亡,明陶唐為夏前之一代,此《夏書》見引于《左傳》,其制作年代當較《左傳》為早,當與虞為夏前一代之說同時并行者。
《左襄二十四年傳》及《晉語》又稱:“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此謂自虞以上為陶唐氏,至夏而始變為御龍氏,明陶唐氏不特虞以上有之,即虞時亦有之,是陶唐氏為虞前及虞時之一諸侯,此則牽合虞與陶唐氏之說而為之調和者,猶不確以陶唐氏為虞前之一代也。《論語·泰伯篇》稱“唐虞之際”,《孟子·萬章上》稱“唐虞禪”,皆僅一見,除此以外之先秦古籍,未有連稱唐虞者,當出后人附益。以陶唐氏為虞前之一代,此說當起于戰國末季。
“夏后”即“下后”,“夏”“下”古通,“有夏”即“下國”,“有”“囿”與“國”“域”古音相通轉,禹羿等本為“下后”“夏后”(即社神),故其所處為“下國”“有夏”(證詳《說夏》篇);“陶唐”即“高陽”,堯舜等本為“上帝”“皇帝”,故其所處為“高陽”(證詳《陶唐、高陽》篇);“夏后”神話既演變而為古史傳說中之人王,故“有夏”乃亦演變而為古史傳說中之一國一代;及“上帝”神話既演變而為古史傳說中之人帝,“陶唐”乃亦演變而為傳說中之一國一代,后人見“陶唐”與“有虞”同為夏前一代,說相沖突,因復以陶唐為有虞之前一代矣!
古史傳說之先后發生,自有其層累,亦自有其演變發展之規律,非出向壁虛造,廟號與神祇稱號之混淆,實為神話轉變為古史之主要動力,此多出自然之演變;智識階級之潤色與增飾,特其次要者耳。古史傳說之產生與演變,由于無意自然者多,出于有意杜撰者少,出于時代潮流之漸變者多,出于超時代之突變者少,視大眾意識而轉變者多,出于一二人之改變者少。持托古改制之說者,竟謂少數諸子之力足以遍偽古史,此未免夸大其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