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歇爾·福柯傳
- (法)迪迪埃·埃里蓬
- 3646字
- 2020-07-21 09:53:07
序言
死沒有任何秘密,也不開啟任何門。它是一個人的終結。在它身后留存的,是它留給其他人的東西,是長存在他們記憶中的東西。
——諾貝爾·埃里亞斯
為米歇爾·福柯作傳似乎不合適,他不是多次否認作者這個概念,結果排除了傳記本身的可能性嗎?當我開始寫此書時,許多人,包括一些朋友、一些福柯的親友都提醒我這一點。但是,盡管這種異議表面上合乎情理,我卻認為它本身站不住腳。福柯研究過作者這個概念嗎?是的。可這說明什么呢?他曾指出在我們的社會中,話語的流通必須服從作者、作品和評論概念所局限的形式。因此,他本人也不能脫離他所生活的社會:他要同大家一樣,接受他所描述的這些“功能”的約束。所以,他要在自己的著作上簽名,用林林總總的前言、文章和采訪錄把它們彼此聯系起來,努力一步一步地重建他的研究的協調或生命力;他參加評論的游戲和有關他的研究的討論會,回答各種異議、批評以及錯誤的或正確的闡釋。簡言之,米歇爾·福柯是一位作者,他的作品廣受評論。直至今日,在法國或在其他地方,仍在組織有關他的研討、對話和辯論活動。人們把在世界各國出版的文字匯總起來,編成“講話和著作”全集;人們進行評論以決定是否要發表這樣或那樣的從未發表過的作品,和他在法蘭西學院授課的錄音……為什么唯獨立傳的要求要遭到禁止呢?是因為如人所云,福柯總是拒絕談論他的生活細節嗎?不是。他在數次接受采訪時不僅提供過不少細節,還在意大利出版了《福柯訪談錄》,這一系列采訪文章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思想發展脈絡。他甚至在1983年還建議我同他一起另寫一本對所收集材料“編輯性”更全面、更突出的訪談論文集,以便人們從中可以追溯他們的研究的形成和由來。
反對立傳的真正原因顯然不在于此。真正的原因在于談及同性戀至今仍會被視為丑聞。在我的整個采訪過程中,人們總向我提同一個問題:“這本書是否提到同性戀?”一些人擔心這會引起誤解,另一些人則懷疑在1989年人們能毫無顧忌地談論同性戀。顯然,這本書注定會引起截然對立的反響:一些人會認為我講的過多,另一些人則會對缺乏細節和生動描述,諸如福柯在美國的生活感到遺憾。我該怎么辦?我個人傾向于后者,也不想得罪第一種人。我不想掩飾事實,也不想寫一本嘩眾取寵的書。我難以做到調和。我準備迎接隨時可能降臨的種種溫和的壓制和審查形式,更因為這是一部關于福柯的書,他的每一部著作都可能被看作對諸如“規范化”權力的反抗。但是,自我標榜和暴露癖難道不是一種識辨這些權力和這些權力包含的觀淫癖的力量的方式嗎?為了避開這雙重障礙,我決定據實陳述,尤其是當敘述有助于理解這樣或那樣的事件,理解福柯的生涯、著作、思想、生活——死亡——這樣或那樣的現象的時候。但當這些事實涉及隱私范圍時,我會悄悄地放過它們,因為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會有自己的秘密。然而有必要說明一點:福柯本人無論在法國還是在國外都曾在接受同性戀雜志的采訪時做過長篇表白。但愿那些準備對我的“曝光”大動肝火的人們明白它們大多是譯文和引言。
福柯喜歡引用勒內·夏爾的這句話:“發展你們合法的怪癖吧。”但愿它成為這本為他寫的書的標志,寫這本書只是出于對一個人及其作品的仰慕,這個人和他的作品近三十年來一直為法國和國外的知識活動增光添彩。
還要克服調查中會遇到的特有的困難。首先,在這類調查面前必然會出現種種障礙:在采訪和反復討論的過程中,證人有時記憶不清,追憶事實需要很長時間。為了解決有時互相矛盾的說法,就應該重新找到交接點。還有一些材料無法找到,或者塵封在檔案之中,不知要經過多少審批手續,得到多少官方同謀的幫助才能看到。為了收集所有這些資料,為了同所有這些證人談話,需要四處奔波:這項研究促使我從突尼斯趕到普瓦捷,從里爾到舊金山,從克萊蒙-費朗到烏柏沙拉或華沙……同時還需走訪屬于截然不同的文化領域的人物:從科學史學家,索邦大學赫赫有名的教授,到《解放報》社社長;從瑞典的外交官到先鋒派作家;從愛麗舍宮的前秘書長到萬森大學籌建時的左派領袖等等。然后還要將文字素材同所有從親屬、朋友、同事、學生、對手那里收集來的證明進行比較和對照。
但研究福柯,還存在著特殊困難。他是個復雜多變的人物。“他戴著面具而且經常更換”,最最了解他的杜梅澤爾這樣形容他。我不試圖揭示福柯的“那個”真面目,因為在一個面具下面往往還有另一個面具。我不認為在連續改頭換面的情況下可以找到其個性的真實性。有許多個福柯嗎?或者像杜梅澤爾所說有上千個福柯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那么,他們怎么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怎么介紹他們。他們通常與我在1979至1984年間熟識的那個福柯截然相反。但我在進行判斷和建立主觀秩序時格外謹慎。
最主要的障礙則更加隱蔽,潛伏得更深。為了完全確定事實,首先應該打破環繞在福柯周圍的種種神話。這些神話如此貼近福柯以至于反映時常超出資料和口述記載的范圍。福柯在1966年發表《詞與物》之后,走到公眾舞臺的前沿。但他的名聲很快與他70年代的政治活動緊密相聯。從這時起,有關福柯的文字常常帶有后來的“介入哲學家”形象的痕跡,似乎改變了福柯以往的形象。
但愿人們不要誤解我的意圖:如果說這本書力圖重建歷史事實以駁斥約定俗成的神話,那它并非為了消除福柯作品中蘊含的改革力量,貶低它博大精深的內涵。恰恰相反,是為了使之恢復本來的奇光異彩。四十年來,對福柯思想的解釋多種多樣,但它們被遺忘、埋沒和忽略了。它們消失了。把對福柯的研究從單一和殘缺不全的解釋中解救出來絕不是在損害它。還其歷史本來面目,重建它的多種多樣的權力,這樣只會加強它的力量。
敘述人的一生確切地說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任務。你就是為它花費二十年時間,也還有可發現的東西。你就是寫出十卷書,也還會有補篇。譬如,在這里要列出自1970年至1984年所有經福柯簽字的請愿書的名單是不可能的。報道出他所參加的每一項政治活動更是不可想象。克洛德·莫里亞克在《靜止的時間》一書中用幾百頁的日記介紹福柯的政治活動,也只涉及其中的一小部分。要整理福柯在全世界各大學舉辦的所有講座,或者列出他接受報紙、期刊、雜志采訪的目錄也實難做到……我也不可能指出所有與米歇爾·福柯見過面的人的名字。人數實在太多了。而且往往都是一些沒有特殊意義的私人往來。友誼固然重要,但不適合評論。還有,顯然對許多人來說,他們同米歇爾·福柯的往來非常重要。但既然我寫的是福柯傳,我不得不關注那些對米歇爾·福柯產生決定性影響的人們,而不是那些受福柯影響的人們。
同樣,我對我所談論的事件、文章、日期也有所選擇。如果我給這個事實比給那個事實更多的篇幅,這是因為我認為它更有意義;如果我引用的這段文字比那段文字長,這是因為我覺得它更好地表達了福柯當時的思想,或者因為它不容易理解,或者只是因為沒有它的法文版……
至于每一個有關的時期,我試圖重建福柯著作發展的思想環境。很顯然,一種哲學不是從一個孤立的專門進行思維實踐的思想中一產生出來就具有完備的概念和發現的。人們只有在參考某一理論、制度和政治空間時才能理解一種思想的計劃及其發展……這就是皮埃爾·布爾迪厄稱為“場”的東西。因此,我試圖在本書中收集和容納一些哲學家的證明。他們在福柯的學術生涯中或者與他并肩同行或者同他交臂而過。他們目睹了他的著作的形成,追蹤著它的演變。我會見他們,并一連幾個小時向他們提出問題,而且這種提問經常是不止一次。他們是:亨利·古葉、喬治·康吉萊姆、路易·阿爾都塞、熱拉爾·勒布倫、讓-克洛德·帕里昂特、讓-圖森·德桑弟、吉爾·德勒茲、雅克·德里達、于勒·維也曼、米歇爾·塞爾……還有一些人給我提供了證明、事實、信息或重要資料,首先是喬治·杜梅澤爾,當然還有保羅·維尼、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皮埃爾·布爾迪厄、保羅·拉賓諾、羅貝爾·卡斯代勒、讓-克洛德·帕斯龍、馬蒂厄·蘭東、莫里斯·班戈……我不能在此一一提到所有予我惠助的人。人們可以在本書后面看到他們的名字。涉及的人很多,因為本書首先希望成為一個群體的歷史。它不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意義的傳記,即某個時代的寫照,而是若干時代、若干文化記載的縮影:戰后幾年間尤里姆大街高等師范學校、60年代法國文學、結構主義之爭、1968年后極左派所處的環境、作為法國大學生活中特殊機構的法蘭西學院等等。
我曾多次參加或被牽連進我所報道的事件之中。我始終避免使用第一人稱。除了在極個別的我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想有兩次——,我都是用其他參加者或知情人的證明替代我的證明的。
這是一部傳記。因而它不是一部研究福柯作品的書。然而,如果說有人為福柯作傳,這是因為他曾寫過一些作品。我試圖介紹福柯的主要著作,并將它們置于其產生的時代之中。我忠實原文,避免對它們進行評述。相反,我卻花費許多篇幅陳述每個作品所受到的歡迎。對作品的接納是作品歷史的一部分。如同《精神病和精神失常》的情形一樣,它逐漸被接納就形成了它的歷史。
寫這些歷史的歷史:這個計劃或許更貼近福柯寫有關賓斯萬格爾文章時的想法:“思想的原始形式是自行引入的:形式的歷史是思想支持的唯一注釋形式,思想的命運就是批評的唯一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