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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地獄哲學

第一章 “我出生的城市”

背景幾乎是稀奇古怪的。這是一家劇院,座落于香榭麗舍大街的交叉路口。1988年1月9日清晨,一小群人早早地聚集在這座劇院的側廳里。盡管這次會議為避免張揚,頗具隱秘、神秘的色彩,但仍有百余人參加。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在各就其座之后,一位身材矮小的人站了起來。他已是84歲高齡,但聲音堅定而自信。他開始宣讀他的聲明:“與會者人數之多、行業之廣、所提問題之貼切合理使這次聚會在我們研究和探索米歇爾·??轮鞯墓餐聵I中成為重要事件……”喬治·康吉萊姆[1]在結束這番話之前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正如所有哲學家在謝世后都留下一部未完成的著作,使之成為失去作者的作品一樣,米歇爾·福柯現已成為人們驗證、比較乃至質疑的對象。在他生前即已如此。然而,他對囿于舊規的批評予以尖銳反駁,這并不僅僅出于自衛,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是對他無意識涉足的知識領域,對所提出的問題及其答案突發而生的一種頓悟。”[2]

自???984年6月25日溘然長逝到這個研討會的召開,相距四年之久。召集和主持這次會議的杰出教授康吉萊姆便是當年??碌摹豆诺鋾r代瘋狂史》這篇博士論文答辯時的報告人。這四年間,??碌拿质冀K是舞臺腳燈的聚光點。

1986年秋,吉爾·德勒茲[3]的《福柯》[4]一書好評如潮,這部書名平淡無奇的著作引起了異乎尋常的反響。與此同時,一些雜志紛紛發行專刊[5],所有的報刊都為此不惜花費整版篇幅刊登??碌闹鳎喝纭妒澜鐖蟆酚昧祟^版,《解放報》用了八個版面,《新觀察家》用了六個版面……吉爾·德勒茲在此書出版前幾天的一次采訪中毫不掩飾地說:“我認為??碌乃枷胧乾F代最偉大的哲學之一?!?a id="w6">[6]

“有朝一日,這個時代將是德勒茲的”,1970年,??略@樣寫道。因此,德勒茲試圖保留這一句型,反其意而用之:??略鴺酥局粋€時代,他也會永遠標志這個時代。這個時代就是我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福柯的形象似乎會被長久銘記,不容抹殺,并不像福柯在《詞與物》一書結尾時所說的那些沙灘上勾畫出的圖畫,隨著海水漲潮或死亡的突然來臨而消失。


“這就是我出生的城市:一些無頭的圣徒手持書本,企盼司法公正,城堡堅固〔……〕。這便是我的智慧遺傳特性。”[7]因此,米歇爾·??孪矚g談論普瓦捷,這座他度過了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城市。這座外省城市因有羅馬式教堂和15世紀的法院而起伏有致,富于層次,可惜,教堂的人物雕刻的頭像遭到破壞。這個城市在巴爾扎克筆下的某個故事中可能出現過。普瓦捷是美麗的。可能令人壓抑,但它是美麗的。整個舊城靜落在一個岬角上,似乎在藐視逝去的時光以及它所帶來的變遷。

乞求逝去的時光:或許這正是福柯家族從父輩到子輩都給男孩取名保羅的目的。祖父叫保羅·福柯,父親叫保羅·???,兒子也叫保羅·福柯……然而??路蛉藚s不愿完全屈從這個由她丈夫家族強加的傳統。她的兒子必須叫保羅,這無法改變,但她在保羅后面加了一個連字號和第二個名字:米歇爾。在正式文件如學校注冊表上,他叫保羅,僅此而已。而當事人自己不久便索性簡化為米歇爾。但對??路蛉藖碚f,他始終是保羅-米歇爾。直到逝世前不久,她也一直是用這個名字來回憶她的兒子。時至今日,全家依舊談論著“保羅-米歇爾”。??聻槭裁锤淖约旱拿郑扛?路蛉苏f:“因為他的姓名縮寫是P.-M.F.,跟皮埃爾·孟戴斯·法朗士[8]一樣”。這是她兒子向她作的解釋。但福柯對他的朋友們卻用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說法:他不愿再用他青年時代所憎恨的父親的名字。


保羅·??拢@是父親的名字。父親是普瓦捷的外科醫生和衛生學校的解剖學教師,楓丹白露一位外科醫生的兒子。他娶了普瓦捷另一位外科醫生和衛生學校教師的女兒安娜·馬拉貝爾。他們居住的白色寬敞的住宅外表平平,靠近市中心,這是馬拉貝爾大夫1903年建造的。房子面朝阿爾蒂爾—朗克街和凡爾登大道。凡爾登大道從城市的高處延伸下來通向克蘭河谷。保羅·??箩t生夫婦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弗朗西娜,15個月后有了保羅。更準確地講是1926年10月15日。幾年后,又有了二兒子德尼。他們都過著外省富裕資產階級家庭的生活。??录易迨歉挥械?。福柯夫人在離城二十公里的布瓦圖的旺德佛爾擁有一處住宅,建筑宏偉,花團錦簇,當地人稱它為“城堡”。她還擁有一些地產、農場和耕地。??麓蠓蚴沁h近聞名的外科醫生。他白天分別在普瓦捷的兩個診所看病,是該市的顯要人物。一句話,福柯家族的家業殷實,有保姆照看孩子,廚師料理飲食,甚至還雇了司機……與其說福柯夫人對孩子們教育嚴格,不如說她將父親的教誨變成自己的信條。馬拉貝爾大夫認為“重要的是自己管自己?!备?路蛉丝偸潜苊庵笇Щ蛞龑Ш⒆觽兊拈喿x。至于宗教,它似乎對這個家庭影響甚微。誠然,每逢周日,人們都要去市中心的圣·波爾歇爾教堂做彌撒。但??路蛉藚s不止一次忘記去教堂,常常是她的母親,弗朗西娜、保羅-米歇爾和德尼的外祖母帶他們去。有一段時間,保羅-米歇爾曾在彌撒中參加兒童唱詩班的活動。這皆因傳統所致。后來,很久以后,米歇爾·福柯在一次采訪中甚至說他家是反教會的。無疑,這兩種現象是并存的:尊重傳統和疏于信仰。

如果說保羅-米歇爾是在耶穌會教士的保護下開始上學的,那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或是一種歷史巧合,兩者常常是同一回事。因為當地的亨利四世學校有幼兒班和小學班,所以能接收很年幼的孩子入學。該校設在路易—列那爾街上的一座古老建筑中,過去曾屬于圣會。這是一所公立學校,但背靠一座小教堂,教堂的規模和外形更像一座修道院。福柯大夫的兒子第一次跨進學校的方形院子時還不滿四歲,正門里側上方刻有“創立者”亨利四世和“慈善家”路易十四的頭像,它們歷經幾個世紀,注視著過往的孩子。國王雕像至少能打動最年幼的孩子。另外,保羅-米歇爾不到法定的入學年齡,卻不愿與姐姐分開。??路蛉税堰@件事告訴了老師,老師非??蜌獾卮饝f:“您可以把他帶來,我們讓他坐在教室后面,給他一些彩色鉛筆。”1930年5月27日,福柯坐到了教室后面,拿著一些彩色鉛筆。“但他卻利用這段時間學習識字”,??路蛉私忉屨f。他在“兒童班”呆了兩年,直到1932年;后來又進入小學班,直到1936年,他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學生,上了中學班。1940年開學時,他離開了亨利四世學校。在那里,他度過了最糟糕的一個學年,隨后,他便進入了圣·斯坦尼斯拉斯學校。

因為在這之前,福柯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難題。他的數學成績不佳,但是他的法語、歷史、希臘語或拉丁語的成績卻足以彌補這一欠缺,并使得他每每榮獲“優秀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略谌昙墪r成績一落千丈呢?福柯夫人這樣解釋:在戰爭的新形勢下,校長的大腦受了刺激,不能再管理學校。確實,情形發生了很大變化。逃難者接連不斷地涌入城內,小學和中學都必須接待來自巴黎的學生和教師。亨利四世學校騰出一部分地方安置撤至普瓦捷的讓森·德·薩里中學的人。因此,普瓦捷的寧靜和安全的學習氣氛蕩然無存。學習名次也同樣發生了變化。一次,福柯對一位朋友談到,他為被那些新來者超過和替代而感不安,以前,他總是名列前茅,甚至獨占鰲頭……與??峦诘膸讉€同學提供了另一種解釋:法語老師居約先生非常討厭福柯,他不大喜歡資產階級子弟。作為激進派、伏爾泰的信徒和狂熱的“第三共和國”分子,這位老師毫不掩飾他對貴族子弟的蔑視。任何事情都會成為他憎恨班上來自巴黎富區的孩子們的理由。隨著仇恨的增長,他把普瓦捷這座可憐城市的后代中的一些孩子也視為這種出身的代表,把他們當作自己仇恨的對象。保羅-米歇爾·??聦Υ嗣H会葆?,不知所措,他感到他在學校的榜首地位在他腳下動搖,他的成績從此一蹶不振。在所有的科目中,他只能勉強保住拉丁語翻譯的桂冠。在這年學期末,學校作出了“參加十月補考”的決定,這在??路蛉丝磥砀侨虩o可忍。??路蛉藥е鴥鹤右蛔吡酥?,在一所教會學校圣·斯坦尼斯拉斯教會學校給兒子辦理了注冊手續。該校當時位于讓·熱萊斯街和老喜劇院的拐角處。它并不是該市最受重視的教會學校。只有圣·約瑟夫中學才是聲譽俱佳的學校,由耶穌會主管,學生大多是本地區高層資產階級和顯貴家庭出身的學生。圣·斯坦尼斯拉斯中學在這方面望塵莫及:它的學生多為富商和小工廠主的子弟,教學質量也遠不如眾所周知的圣·約瑟夫學校高。從1869年起,圣·斯坦尼斯拉斯中學改由基督教派的兄弟會掌管。人們稱他們為無知兄弟會。福柯是在1940年9月入校的,那時,德國人已占領該城達數周之久。自由區距普瓦捷城二十公里。在分界線的另一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要到那邊定居需辦安全通行證。二年級的學生因為年幼,不能去德國服兵役,留下繼續學習,至多干些農活。暑期里,他們需干六周農活,主要是清除馬鈴薯甲蟲。在優秀教師中,最令學生們難忘的是一位獨特的歷史教師——蒙沙貝爾神父。他是利古瑞修道院的本篤會修士和附近克魯代爾村的本堂神甫。他喜歡步行,人們常常能夠在普瓦捷通往利古瑞的路上看到他手拿朝圣棍,身著肥大、滿是污跡的棕色粗呢袍。盡管他塵垢滿面,人們還總是停下車,帶他一程。??路蛉苏f:“我帶過他一次,事后,汽車里就開始爬滿跳蚤?!边@個怪人學識淵博,散步時總是斜挎著裝滿書的褡褳。他授課是學校生活的重要時刻。一位校友在1981年出版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他的課使人難以忘懷。他掌握的有關事件和人物的知識,豐富得令人吃驚,因而其評論犀利、準確,當然其中也不是完全沒有輕率之處。他思如泉涌,縱情馳騁,猶如被文思雋永的形象所吸引。他有時會引起哄堂大笑,把課堂變成名副其實的集市。當他感到過分,難以恢復課堂秩序時,會像孩子那樣哭著走出教室,說:‘可憐的孩子們啊,我無能為力了,無能為力了。’但當大家許諾說一切已經過去,不再吵鬧時,他又會返回教室,在寧靜的氣氛中重新慢慢地講起課來。當他再度沉醉于他的話題和熱情之中時,聲調又漸漸升高,而且會因異常的表達再次引起哄堂大笑?!?a id="w9">[9]在??路蛉丝磥恚坪跏俏ㄒ粚ΡA_-米歇爾產生某些影響的老師,他使保羅-米歇爾很小就對歷史萌發興趣。保羅-米歇爾如饑似渴地閱讀雅克·德·班維爾[10]的《法國史》,并深深為書中的插圖所感動,特別使這年幼的孩子著迷的人物是:查理曼大帝。??路蛉苏f,福柯12歲起便開始學習弟弟和姐姐的歷史課本。干脆說,蒙沙貝爾神父的歷史課簡直可說是為滿足??露_設的。當然,這充滿軼聞、妙語連珠的歷史入門課也能激發起所有學生的熱情。上面的證人以這樣的評語結束回憶:“以這種方式講授的歷史不可能記不住?!?/p>

保羅-米歇爾就這樣在讓·熱萊茲街的中學讀完了二年級,一年級和畢業班。他的成績突出,期末頒獎時,常常名列前茅。比如在二年級時,他獲得法語作文第三名,法國文學史第二名,希臘語第二名,英語第二名,拉丁語翻譯第二名,拉丁文學第一名,歷史一等獎……但幾乎在各門功課中,他總是屈居于他的一個同學和朋友之后,這位同學的名字叫皮埃爾·里維爾。三十五年后,??略诓檎屹Y料時,發現久被遺忘的一篇題為《十九世紀的弒父者》的優秀論文,哲學家很高興。后來他將此文發表,并后附評論,這便是廣為人知的《我,皮埃爾·里維爾,殺害了我的母親、姐姐和弟弟嗎?》。誰能這樣說呢?然而,盡管兩個男孩在班上是競爭對手,但他們關系親密,共同具有對知識和閱讀的強烈欲望,他們曾一起去城里一位特殊人物家里,那就是埃格蘭修士,外號叫普瓦捷的啄木鳥。他是昂熱神學院教授。作為音樂評論家,他為幾家雜志撰稿,并在家中開辦了一個藏書豐富的圖書館。他接待大學生和中學生,主要向他們推薦、出借歷史和哲學方面的書。“在埃格蘭家,??潞臀乙粯涌炭喙プx”,皮埃爾·里維爾回憶說,“修士的藏書對我們至關重要,都是一些學校課程涉及不到的書籍。”課外讀物,??!多么具有誘惑力!這或許可以與后來的勒內·博尚為??绿峁┑膸椭嗵岵⒄?。勒內·博尚是??录业氖澜?,是最早的弗洛伊德派,為把精神分析學介紹到法國作出很大貢獻。

一年級時,保羅-米歇爾·福柯成績優異。1942年,他進入畢業班,并準備接觸哲學。他未來的哲學老師被公認為是最杰出的,系里的老師們總喜歡去請教他。所有的學生們都期待著他的到來。但是,這位迪雷司鐸在開學的當天早上被蓋世太保逮捕了,因為他是抵抗組織成員。此后人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另一位老師接替了他,可沒幾天,這位老師也病倒了,只好由一位利古瑞修道院的修士充當哲學教師。福柯大夫與不少修道院的修士是舊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同他們一起在東方軍隊效力。??路蛉诉B忙向他們求援,請他們為圣·斯坦尼斯拉斯學校派一名稱職的哲學教師。高級神父派唐·皮埃羅擔當此任??蛇@個皮埃羅只滿足于照本宣科,不敢越大綱半步。他的責任是讓全班準備中學會考,除此之外,他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不過在課余,他倒是愿意與學生們交談。當皮埃羅快結束他的“代課”任務時,還曾接待過“年輕的??隆钡陌菰L。他說,福柯是騎車來利古瑞看他的,他們談到了柏拉圖、笛卡爾、帕斯卡爾、柏格森……唐·皮埃羅對他的這位學生記憶猶新:“我把我所認識的學哲學的年輕學生分為兩類:一類,哲學于他們永遠是好奇的對象。他們向往認識宏大的體系、偉大的著作;而另一類,哲學于他們更多的是關心個體,關心生命的問題。笛卡爾代表第一類,帕斯卡爾代表第二類。??聦儆诘谝活?。在他身上,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非凡的充滿智慧的好奇心。”

然而,圣·斯坦尼斯拉斯學校的哲學課教學依舊十分混亂,所以,??路蛉苏埱笪膶W院的一位教授派一名高足,單獨輔導她兒子。一天,哲學系二年級學生路易·吉拉爾按響了阿爾蒂爾—朗克街十號的門鈴?!拔颐恐苋ト巍保貞浀?,“我在系里學的是某種按19世紀方式,按布特魯[11]方式安排的康德哲學,有些籠統模糊。我給他講的正是這樣的康德哲學。我對教書很熱心,因為我自己不過22歲。我還不曾在哲學方面獨立做過什么?!睂W生給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呢?他要求自己很嚴格,雖然我后來教過一些我認為比他有天賦的學生,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迅速領悟要點,并像他那樣嚴密組織思路?!?/p>

快畢業時,呂西安神父主管哲學教學工作,他是神學院教授,但卻遭受了與迪雷司鐸同樣的厄運。保羅-米歇爾·??碌恼軐W成績是第二名,第一名又回到皮埃爾·里維爾那里。里維爾現在是行政法院成員。福柯獲得地理、歷史、英語、自然科學等課的第一名。

我們不應因兩位哲學教師被德國人抓進集中營便認為圣·斯坦尼斯拉斯學校是一個“抵抗運動的堡壘”。在學校里高掛起貝當元帥的畫像,可這不是所有學校必須照辦的事情。此外,學生們還必須集合在校園里高唱《元帥,我們來了》,若情緒不夠激昂,就會受到嚴厲的訓斥。難怪有些人把這看成是校園處處“維希主義泛濫”,盡管有些抵抗小組好像有幾次曾把學校用作會面地點,在此交換身份證或遣散證明。有幾個學生后來還被捕了。


一次,米歇爾·??略谡勗捴幸蛳肫疬@段艱難歲月,透露了青年時代的一些個人隱私:“當我試圖追憶我的印象時,最使我驚訝的是幾乎我的所有情感回憶都與政治形勢密切相關。我記得,1934年,當陶爾斐斯[12]總理被納粹刺殺后,我首次感受到恐懼,這不會錯。這件事雖然距現在已很遙遠,但我還清楚地記得它給我帶來的巨大震動。我想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死亡的恐懼。我還記得那些來自西班牙的難民。我相信我這一代的男孩和女孩的童年都是由這些重大歷史事件所造就的。戰爭的威脅充斥我們的生存天地和空間。不久戰爭降臨了。這些事件給世界帶來的影響遠遠超過了對家庭生活的影響,它構成了我們記憶的質料。我說‘我們’,因為我敢肯定這一時期大部分男孩和女孩都會有相同的體驗。我們的個人生活受到了嚴重的威脅,這或許就是我迷戀歷史,迷戀個人體驗和我們所親身經歷的事件之間的關系的原因。我想這也是我的理論欲求的出發點?!?a id="w13">[13]


1943年6月,中學會考到來了。當時,考試分兩步進行。一年級期末,學生考法語、拉丁語和希臘語……畢業班考哲學、語言學、歷史和地理等科。1942年6月,??碌谝浑A段考試成績為“良好”,第二階段也獲得同樣評語。歷史10分制得8分;自然科學10分制得7分;而哲學只得了20分制的10分。

中學畢業后做什么?福柯大夫為兒子選擇了一條路,他想讓他兒子走他的路。保羅-米歇爾本該成為醫生。但問題是他無此愿望。他早就下決心反父道而行之。他熱愛歷史、文學,卻厭惡學醫。那天,當他宣布他的決定時,父子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父親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但他仍試圖恢復這個青年人的理智。不過??路蛉饲樵赣肋h恪守其父親“自己管自己”的信條。她勸丈夫:“算了,別難為他了,他是一個學習刻苦的孩子,應該讓他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备?麓蠓虿辉俟虉碳阂?。小兒子后來學了醫,使他得到了慰藉?,F在他已成為巴黎的外科醫生。保羅-米歇爾于是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準備進入巴黎尤里姆街的高等師范學校。為此,他要先上法國高等師范學校文科準預備班和文科預備班。當然,能進巴黎入學率高的名校的預備班是最理想的。然而,對??路蛉藖碚f,在戰爭歲月把17歲的兒子送到首都學習談何容易。所以,??略诮涍^了三年的宗教熏陶后,又回到了這所他毫無留戀的普瓦捷中學。他厭惡籠罩學校的氣氛,厭惡在學校所接受的教育。他厭惡宗教和那些善男信女。??庐敃r的一位好友說:“一談到這所學校,他既憤怒又反感”。

于是,1943年開學,保羅-米歇爾·福柯又走進這所學校的大樓,進入法國高等師范學校文科準預備班,著手準備入高師的考試。全班共有30多名學生,分為兩組,但準預備班和預備班的同學混在一起。兩年間,福柯懷著濃厚的興趣聽歷史教師加斯東·德茲先生和哲學教師讓·莫羅-雷貝爾先生的課。莫羅-雷貝爾曾是高師學生,先在克萊蒙—費朗公立中學教書,同時還兼任撤至奧維涅省會的斯特拉斯堡文學院的教師。起初,學生們對他的課不得要領,因為他講課無系統,無計劃,有些啰嗦、零亂。呂賽特·拉巴特還記得1943年9月初上課時的茫然不解的情景。但學生們漸漸跟上了老師的教學進度,較好地領悟了老師的意圖。然而,莫羅-雷貝爾先生這種散亂的講課方式卻沒能逃脫前來聽課的總督察的責難。他在1944年3月2日的報告中對??碌倪@位老師頗有微詞:“我聽的是‘社會意愿和價值’系列課的一部分,這個題目含混晦澀,對它的展開也似是而非。莫羅-雷貝爾先生平時講話隨便,大概上課也放任這種隨便態度。人們喜歡健康和嚴謹的結構,但這些指導思想似乎在他的課中消失了。細節有失準確,對缺乏特性的理論暗示過多。莫羅-雷貝爾先生應更加嚴于律己,少發些議論?!辈还茉鯓樱?麻_始入門,他對這位老師粗亂講授的學科越來越感興趣,并開始閱讀老師介紹過的作者的作品,如柏格森,他是莫羅-雷貝爾先生最欣賞的作者,柏拉圖,笛卡爾,康德,斯賓諾莎……據呂賽特·拉巴特回憶,因為莫羅-雷貝爾先生很喜歡以對話形式授課,他選中一位最善于提出異議的對話者——保羅-米歇爾·???,“其他人被冷落在一邊”,她補充道。

另一位對??掠绊懽畲蟮睦蠋熓羌铀箹|·德茲。他幫助編寫六年級的馬雷·伊薩克教材,定期為西部古物協會的簡報撰寫文章。1942年,他參加了題為“普瓦圖大觀”叢書的編輯工作。他的教學方法與他的哲學同行有天壤之別:他口述講義,吐字緩慢。由于他不按照大綱教學,結果他所講述的只是龐大內容中的一小部分,而學生們又有可能被問及尚未講過的內容。因此學生們想方設法搞到前幾年的講義。??虏粌H找到了這些講義,還抄寫了一遍,并自愿出借。

1943年到1945年,無疑是困難、動蕩的時期。冬天,取暖成了學校課堂生活的大問題。夜里,一些寄宿生冒著危險到中學附近保安區偷木柴。為避免懷疑,呂賽特·拉巴特和保羅-米歇爾·??虑巴iL家簽定一份木柴是由他們兩人提供的證明。這件事就過去了。呂賽特·拉巴特說:“幸好校長沒有問我們是在哪兒找到這些木材的,要不然我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北M管生活條件艱難,但是,班上卻洋溢著“當學生的快樂”氣氛。學生們去觀看每月在市劇院舉辦的“古典之晨”的演出。不知是戲演得糟糕透頂,還是學生們存心尋開心,悲劇演出時會爆發哄堂大笑。呂賽特·拉巴特回憶“在演出《昂朵馬格》時,福柯不停地開玩笑?!边@種快樂雖然有些勉強,但不管怎么說,她補充道:“我們避免談論重要事情,回避政治問題,因為同學們來自不同階層。比如,有一個女生,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死在集中營;而另一位同學的父親則被抵抗組織處決。因此,大家都相互提防?!备匾氖牵?逻^于孤僻,他埋頭學習,絕少與他人往來?!耙淮?,臨近會考時,我和他一起去學院住地了解情況,我們步行了一刻鐘,他對我說:‘這是我自今年以來第一次消遣’”。一刻鐘的消遣!

最嚴重、最可怕、最危險的是轟炸。它沒有放過普瓦捷城。英國空軍的目標是車站和鐵路。警報一響,學生們就躲進防空洞。為安全起見,1944年7月,車站附近的幾條街道需要疏散,阿爾蒂爾—朗克街也在其中。因此,福柯全家整個夏天都待在旺德佛爾。此外,那年,學校也早早停課:1944年6月6日,看門人跑進學校的走廊,邊跑邊喊:“他們登陸啦!他們登陸啦!”那時,盟軍剛剛踏上諾曼底海灘。學生們沖出教室,歡呼雀躍。當然沒有人再想上課。幾天后,戰斗在這個地區達到白熱化程度。所有學校都停了課。第二年,情況稍有好轉。


盡管如此,學生們還得準備會考。普瓦捷學區的14名考生來到法學院所在地的舍尼大街弗梅旅館,準備參加1945年5月24日和6月5日的考試。法語考試因種種違紀行為被迫取消了兩次。第一次是因為索邦大學的一名教師在會考前幾天向他的學生泄題;第二次則因為正式考卷沒有同時到達各考場。所有考生不得不重考:總共考了三次,共計六小時。7月6日公布了筆試結果。普瓦捷學校有兩名學生順利通過,??掳裆蠠o名,他的筆試考了第101名。只有前100名可以參加口試。保羅-米歇爾失去了進尤里姆街高等師范學校的機會。他曾像囚犯一樣刻苦讀書,但這還不夠。他極度失望,卻沒有喪失信心。他計劃來年再考。但他在普瓦捷的學生生活卻從此告終。1945年的新學年是??乱簧袠O其重要的轉折點:他遷居到了巴黎。


普瓦捷:令人窒息的城市。他有關這個時期的所有回憶中不斷出現這句話。“我認為,在這種氣氛中度過整個童年時代,福柯一定很不愉快”,??碌囊晃?944年來到普瓦捷的朋友說,“這是一座狹隘、平庸的城市”,一些想逃離這座城市的人這樣補充道??傊?掠?945年秋離開了普瓦捷。但他從未與家鄉斷絕關系。原因很簡單:他不能完全同他的家庭斷絕往來。正如人們看到的那樣,他一點也不喜歡他的父親,福柯大夫好像也極少有時間跟孩子在一起。他整個白天和大半個晚上都在工作,回家的次數極為有限。如果說他會同家庭決裂,也只能是同父親決裂。一次,米歇爾·??略诨貞浰麄儭皩δ承┚唧w事情的爭執時,曾談及這個問題,但這類事情在任何家庭都會出現,任何人都不能擺脫它們”,即使在??码x開家之后[14]。相反,福柯卻始終依戀于母親。在上學期間,他每個假期都要回普瓦捷。此后,他也總是按期回家探望他的親人。??麓蠓?959年去世后,母親便回到布瓦圖的旺德佛爾家中,??旅糠昙偃斩家タ此??!八偸前?月留給我”,她說,另外,特別是在圣誕節或春天,福柯也可能回來住上幾天。他在一樓有自己的房間,那是獨立的小套間,他喜歡在那里工作。通常他是一人回來,偶爾帶個朋友。??路蛉诉€記得曾在這里接待過羅蘭·巴特[15]。1982年,米歇爾·??麓蛩阍诟浇I座房子。為此,他同弟弟一起騎自行車跑遍了鄉村,逢村便停,察看每一座“待售”房屋。他選定了一座位于韋呂的房子,離旺德佛爾約幾公里,是一個神甫的舊居。“是韋呂的本堂神父”,??滦χf。他覺得這名字很有趣。他買下這棟房子,進行必要的整修。但他后來卻無暇享用這座住宅了。


[1] 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法國哲學家。(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所注,原注均排在每一章的后面。)

[2] 這是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1988年1月9日在巴黎召開的題為“哲學家??隆保?i>Foucault philosophe)研討會上致的開幕詞。該文未發表。這是康吉萊姆的講話稿,不同于他為研討會學報撰寫的《介紹》(présentation),Seuil出版社,1989年。

[3] 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1925—1995),法國哲學家。

[4] 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著:《??隆罚?i>Foucault),Minuit出版社,1986年。

[5] 見《文學評論》(Critique)n°471—472; 1986年8—9月;《爭鳴》(Le Débat)n°41,1986年9月;《學報·法律行為手冊》(Actes.Cahiers d'action juridique)n°54,1986年夏。

[6] 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著:《生活就像一件藝術品》(La Vie comme une oeuvre d'art),載《新觀察家》雜志(Le Nouvel Observateur),1986年8月29日。

[7] 標明1981年8月13日的明信片。

[8] 皮埃爾·孟戴斯·法朗士(Pierre Mendès France,1907—1982),法國政治家。

[9] 見由讓·沃代爾(Jean Vaudel)負責收集的《普瓦捷的圣·斯坦尼斯拉斯學校和圣·約瑟夫學校。歷史事件紀錄和校友的回憶》(Les Collèges Saint-Stanislas et Saint-Joseph de Poitiers.Notes historiques et souvenirs d'anciens),Le Bouquiniste出版社,Poitiers,1981年。

[10] 雅克·德·班維爾(Jacques de Bainville,1879—1936),法國史學家,著有《法國史》。

[11] 布特魯(Boutroux,1845—1921),法國哲學家。

[12] E.陶爾斐斯(Engelbert Dollfuss,1892—1934),曾任奧地利總理。

[13]Ethos,1983年秋,第5頁。

[14] 梯也里·沃爾柴(Thierry Voeltzel)著:《二十年及其后來)(Vingt ans et après),Grasset出版社,1978年,第55頁。

[15]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70),法國評論家、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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