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有一段時間,安德魯·莫勞夫奇克[10]的《歐洲的選擇:社會目標和政府權力,從墨西拿[11]到馬斯特里赫特》(The Choice for EuropeSocial Purpose and State Power from Messina to Maastricht,1998)起到表率作用,受到廣泛推崇,被譽為自米爾沃德以來主要的綜合研究成果。莫勞夫奇克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歐盟項目主任,其妻安妮-瑪麗·斯勞特[12]在這座大學寫下了關于她本人的展望的《世界新秩序》(A New World Order)。莫勞夫奇克當下是這一領域最杰出的美國權威,是《新聞周刊》(Newsweek)專欄和《展望》(Prospect)專頁中關于歐盟事務的精力充沛的評論員。其著作的理論背景基于哈佛大學的羅伯特·基歐漢[13]——在哈佛,莫勞夫奇克當時是比他年輕的同事——以及其他人所提出的“國際機制”(international regime)觀念,它可理解為一整套為國與國的關系確定期望和行為的共同范圍的正式及非正式的原則、制度和程序。基歐漢的主要著作《霸權之后》(After Hegemony,1984)所提出的特別的問題是,一旦對戰后的機構——布雷頓森林體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貿總協定、北約——負責(他在70年代早期這么認為)的美國的至高地位消失,那么,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合作可以在怎樣水準上保持下去。

這種觀念所針對的對象是占統治地位的美國國際關系理論的現實主義學派,該學派源自漢斯·摩根索,[14]堅持認為在世界政治的競技場上,主權國家之間的關系具有難以消除的沖突性?;鶜W漢則認為,這種觀點并沒有闡明布雷頓森林體系解散后經合組織主要國家之間實用主義和諧的程度。然而,新功能主義理論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用基歐漢的話來說,它對共同理想以及經濟聯系的強調是“在權力和沖突方面是幼稚的”。[4]與此相反,他提出綜合現實主義和新功能主義,這一綜合將超過原有的二者,方法是創造一種可以說是與堅定的理性選擇[15]及博弈論進行國際合作的柔弱易受影響的局面。

10年后,莫勞夫奇克開始把這一思路運用到歐共體研究之上。然而,這一領域知識力量的平衡——至少在北美——全然不同于基歐漢所看到的狀況。在此,正是哈斯及其弟子們所發展的新功能主義擁有最大影響力,這種方法強調歐洲一體化的特性,將其視為一個基于功能性經濟的相互依賴,但受聯邦主義的政治理想驅動的過程。對新功能主義者來說,這是一個逐漸導致具有超國家性質的獨特結構的聯合體,用一種不同于任何其他戰后國與國之間安排的方式,削弱了國家主權。

莫勞夫奇克1993年的宣言《歐共體的偏好和權力:自由政府間主義者之方式》則直接以這種架構為目標。[5]他指出,理解一體化過程的正確的出發點并非歐盟特有的東西,而是歐盟內平常的東西。應當認為歐共體是國際合作常見模式的另一變體,除了國際機制理論提供的手段外不需要其他分析工具來精確刻畫它。在分析過程中,首要看重的方面并非布魯塞爾歐洲委員會的作用,亦非盧森堡的法院,更不是斯特拉斯堡的議會,而是各成員國政府間傳統的商討,其主要協議確定了歐洲合作的條件以及各種限制。標準的國際機制理論所需要的主要改進僅僅是把每個國家的國內政治納入這種理論之中。莫勞夫奇克指出:“政府基于效用函數評估可選擇的行動進程”,“政府的形成是對來自國內社會集團的多變的壓力作出的反應,集團的偏好則是通過政治制度而得以凝聚起來”。

因而,看待歐洲一體化的正確方法應當是以之為“自由政府間主義”之范式——自由是因為它認為個人和自愿組織在政治活動中充當基本的行動者,并假設日益增加的商品和服務的跨境流通將會大大促進“互惠互利的市場自由化和政策協調”。[6]這是一種由“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實質上是將新古典經濟學的步驟外推至生活的其他方面——所支配的方法,讓國家行為效仿企業行為。莫勞夫奇克強調:“作為達成重大決策的機構,歐共體的本質仍是其減少交易成本的職能?!?sup>[7]的確如此,這是一種與往常不同,使各國政府參與主權要素的集合與分配的國際機制。但是,各國政府之所以如此而為“是因為對未來一系列被認為由可選擇的制度設計必然產生的重大決策的成本效益之分析”,[8]這種設計導致各國政府傾向于讓歐盟獨有的措施來實現效益增進。既然各國作出了理性選擇,那么,它們必然很少會出錯。為了利益進行談判的國家總是毫不動搖地操控結果?!耙饬现獾慕Y果和誤判”至多——莫勞夫奇克如此認為——“在邊緣領域發揮作用,正如它們在社會生活中一直以來的狀況”。[9]

《歐洲的選擇》(The Choice for Europe)試圖通過把歐洲一體化的歷史看作各政府間五次“重大談判”的流程,來闡明這種設想。莫勞夫奇克詳細地講述了每一次談判:50年代的《羅馬條約》,60年代《共同農業政策》和盧森堡妥協的形成,70年代的歐洲貨幣體系,80年代的《單一歐洲法案》,以及90年代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論點是堅決的。莫勞夫奇克稱,歐洲一體化進程絕沒有受地緣政治考量——法國需要牽制德國,德國需要恢復聲望——驅使,也沒有受聯邦理想主義——莫內的超國家主義夢想——驅使,抑或受社會福利方面的考慮——如米爾沃德竭力主張的那樣,這令人遺憾地表明他并沒有很深刻地把握美國的社會科學——驅使。[10]而自始至終,建立今日聯盟的主要動機正是簽約各方的商業利益,各方理性打算的結果就是建立了“戰后最成功的國際機制”。

該論點有大量難懂的文獻詳加說明,其中,多數文獻內容圍繞著法德關系,并且對英國表示欽佩。戴高樂被披露為只不過是個代表法國農民的不誠實的說客。而麥克米倫則被吹捧成未卜先知的政治家,他(不成功地)爭取英國加入共同體的努力是“領導層非同一般的舉動”。[11]事實上,從一開始在墨西拿關于共同市場的首輪討論起,“英國外交就很有遠見,也頗有效率,他們消息靈通——幾乎就是理想的理性行動者”。[12]然而,莫勞夫奇克的敘述暗示,在接連談判的總體資產負債表中,正是德國在打造一體化進程中參與得最多。從《羅馬條約》到《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可以逐步地推斷出的結論是,波恩總體上要比巴黎更有塑造力。在這一敘述中,意大利的作用被無視了。事實上,這個敘述并沒有錯誤。莫勞夫奇克使我們確信,政府不僅僅預計到了其決策的當前結果,而且“他們也從沒有看錯未來變化的方向”。[13]

盡管有歷史學家們的諸多反對,《歐洲的選擇》純粹的厚度和自信使它成為持類似觀點的政治學家支配的領域的重要參照。然而,相當明顯的是,該著作并未達到其目標。因為從一開始,莫勞夫奇克的說明就未能解釋為何在西歐的戰爭之后,在不建立任何超國家制度聯合體和不損害國家主權的前提下,傳統類型的自由貿易協議不能夠實現如機制理論闡明的那樣的資本主義國家合作的一般性目標。為什么歐共體沒有更像北美自由貿易協議組織?[16]從一個“自由政府間主義者”的視角來看,在《羅馬條約》中被奉為神圣的歐洲委員會、歐洲議會及歐洲法院似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它們是50年代中期的六國政府如此謹慎和冷靜地前進的道路上遇到的不必要的煩心之事!

當然,這種觀點所置之不理的是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歐洲共同體的制度起源是有意在動態的和未確定的方面設定的——亦即,不像國際協議的其他形式,鑒于終極目標的確切形態沒有具體說明,制度起源被視為一種跳板。在那使得歐洲懷疑論者自那時起始終憂心忡忡的著名方案中,《羅馬條約》開頭的表述包括“歐洲各民族之間更為緊密的聯盟”。正是這種目的論之愿景將歐洲一體化與普通的國際協議區分開來。第一個煤鋼共同體以及隨后的共同市場沒有以穩定的平衡為目標。相反,它們啟動了一個不穩定的過程,有可能面向一種長遠的目標。若無讓·莫內及其同時代人的聯邦主義——不是政府間主義——的構想的塑造作用,這種結構是無法想象的。若無從一開始就植入歐共體的以不穩定為目標的驅動力,歐共體的歷史是難以理解的。

那么,隨后進程中的合理性又是什么呢?理性選擇的論調常常是空洞的,因為任何決定——不管看上去是多么離經叛道,比如,極限情況下,像瓊斯鎮[17]事件本身那樣的離奇之事——都可以從某些假定的偏好結構中識讀出。在《歐洲的選擇》中,選擇的相關參數足夠明確:商業利益。問題是,它們說明的模式是否與現實世界相匹配。文本本身的神經性痙攣暗示了答案。因為它堅定地認為,共同體歷史上的每一份重要的協議首先都是由——大都是部門層面的——經濟利益來決定的,這種堅持與不斷出現的提及相反證據的保留條款形成了鮮明對照,后者發揮著更好地將前者像許多殘渣一樣逐出人們視野的作用。

這種認同、否定在書中重復出現。它們總是出現在每一重要時刻:《羅馬條約》、歐洲貨幣體系、英國加入、《單一歐洲法案》、《馬斯特里赫特條約》。關于《羅馬條約》:“地緣政治觀念以及外部安全事務并非完全不重要?!丙溈嗣讉悹幦〖尤耄骸拔覀兛倸w不能把作為動機的地緣政治的聲望排除在外?!钡聡鴮Υ鞲邩吠镀狈駴Q英國的申請的反應是:“我不徹底排除地緣政治的動機。”關于歐洲貨幣體系的創立:“此并不會將歐洲象征主義和地緣政治的觀點完全貶低至無關緊要之程度?!标P于《單一歐洲法案》:“我們不應完全排除意識形態方面的考量?!标P于德國人支持貨幣聯盟:“國內的考慮和分歧使我們避免完全否定聯邦主義的思想?!标P于法國人尋求《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我們完全不能否定意識形態方面的解讀?!标P于四十年來的一體化:“我們不應當完全忽視地緣政治的利益和思想。”關于歐共體在各工業國之間的總體關系的方面典型特征:“盡管我們可以否定地緣政治環境是偏好的源頭,但是,我們不能完全否定觀念思想的作用。然而,直到這些思想被清楚地估算[原文]和更清晰地理論化時,關于思想重要性的申明才不只是推測?!?sup>[14]在它們之后從未伴隨著對所指對象的嚴肅的探究或反思。被暫時承認而又實際上被刪除的因素總是要么是地緣政治的,要么是意識形態的。它們的不斷反復所表明的僅僅是證據不能深入至修飾理論框架的程度。而一旦線頭被抽出來,裂縫和洞眼隨即出現。

在所有的這些內容中,最大的裂縫是莫勞夫奇克對戴高樂在歐共體事務中所發揮的作用的態度。他認為這位將軍在60年代拒絕讓英國加入歐共體是“渺小,不是偉大”——本質上來說,此舉與關上大門防止來自華盛頓的特洛伊木馬[18]進入毫無關系,而只不過是想抬高法國小麥的價格罷了。歷史學家對文獻的選擇性使用、不嚴謹的引用和強行提出產生這一結果的證據的做法毫不尊重。[15]然而,在這種為了扭曲一個眾所周知相當冷酷的特殊行動者的意圖以符合預先想好的模式的對記載的變形之外,存在著作為《歐洲的選擇》基礎的大前提:認為政治上的誤判和出人意料的結果通常被限制在——如莫勞夫奇克所指出的——“社會生活的邊緣地帶”。

一種不那么奇怪的觀點可能是,歷史的絕大部分是一張出人意料的結果構成的網。上世紀兩次重大事件亦即兩次世界大戰,可能是最引人矚目的記錄在案的例證。而相比之下,創立歐洲共同體的設想則主要出自避免重復舊世界的這兩場戰爭災難之目標。然而,這一龐大的結構完全史無前例,其設計師從未達成一致,方案更為復雜,進程延長到遠超任何一屆政府的持續時間。它怎么可能不是一片充滿誤判的雷區呢?

最近的這些失誤之一是撒切爾和德洛爾對《單一歐洲法案》所抱的希望——完全相反,但是同樣失望:前者憤怒無比,因為它為單一貨幣鋪平了道路;后者則感到難堪,因為它證明更加社會化的市場是沒有出路的。還有科爾和密特朗的信念:貨幣聯盟可以加快經濟增長,并且緩和德國和法國之間的緊張關系。莫勞夫奇克一寫到馬斯特里赫特就發起脾氣,以至于寫下“尚不清楚經濟效益是否確實超過了任何單一國家的成本,以及各國政府之期待是否可以完全相容”。[16]上述這些足以體現利害關系各方的可靠的合理性和預見性。至于德國力推的用以約束那些不大受到控制的鄰國的《穩定條約》,它卻是如此快地反作用于聯邦共和國,以至于柏林成為違反該條約的頭幾個政府之一。自1950年宣布舒曼計劃以來,這類反終極性[19]在歐洲的一體化進程中反復出現。

看不見上述這些狀況不只是因為理性選擇這種教條主義,而且還因為《歐洲的選擇》不知為何無關政治的性質,它的大部分內容讀起來就像是對布魯塞爾委員會和官員的技術統治言論加以擴充的補充性理論報道。當然,莫勞夫奇克本人決非與政治無關——很難猜想存在一個更加主流的新民主黨人。[20]他明顯厭惡戴高樂,不僅認為這個人物與他的理論主張明確相違背,而且認為這個統治者的追求法國獨立而無視大西洋的團結的“不連貫”的外交政策注定會失敗。然而,這種傳統的美國式的對威脅美國者的厭惡沒有促使他認真分析當時法國及其他任何國家內不同力量的平衡。依莫勞夫奇克之見,影響政府政策的國內利益團體只不過是不同生產者的游說團罷了,事實上,它們并沒有試圖重建或甚至是高度依賴于當時的政黨體制及意識形態面貌。其成果有多么缺少政治學成分可以從他對撒切爾政權的描述中看出——這只是諸例之一,他稱之為“中間派聯盟”,[17]這種說法會被撒切爾認為是誹謗,她的對手則會認為滑稽可笑。


醫治這種病癥的最好良藥取自另一位更年輕的美國人、來自俄勒岡大學的克雷格·帕森斯(Craig Parsons)。在《關于歐洲的某種思想》(A Certain Idea of Europe)中,這位年輕的學者十分精妙地分析了法國在一體化進程中的作用,展現了在塑造歐洲期間法國事實上所發揮的政治作用與各種經濟利益集團的作用之間的差距究竟有多大。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法國的精英們為了避免重復一戰后他們的失敗,當時面臨著——帕森斯主張——三種選擇:傳統的現實主義的外交,由法國和英國主導的國家之間的務實合作,以及在超國家的共同體之內直接的法德一體化。每一種選擇都深受一套在非共產主義世界分左派和右派的獨特思想的影響,而且都制定了決策議程?!肮餐w”式的方法戰勝了聯邦式抑或傳統式的行動方案,這不能歸因于來自國內工業及農業游說集團的壓力。這不完全是出于經濟方面的原因,而是“歷史上思想之爭”的結果。[18]

然而,即便一個接一個的領導人——舒曼,摩勒,吉斯卡爾,最后是密特朗——有足夠的(雖然幾乎總是短暫的)政治上的回旋余地以在不存在對一體化的有組織的要求的情況下推動一體化,他們也同樣沒有從中獲得益處。在與歐洲事務沒有任何關系的國內紛爭中,這些人是因為別的原因獲選成功,而且也因為別的原因丟掉了政權。事實上,每一個促成在走向歐洲統一的過程中的重大進展的政黨皆在投票選舉中遭受懲罰,不是因此受罰而是在此之后:煤鋼共同體(1951)之后的“人民共和運動”(MRP),《羅馬條約》(1958)之后的“工人國際法國支部”(SFIO),歐洲貨幣體系(1981)之后的“法國民主聯盟”(UDF),《單一歐洲法案》(1986)以及簽署《馬斯特里赫特條約》(1992)之后的社會黨(PS)。但每次一旦向前邁進,前進的步伐就成為對隨后的領導人的體制上的約束,他們本來是持反對意見的,不過執政后就轉而給予支持——1958年的戴高樂、1983年的密特朗、1986年的希拉克、1993年的巴拉迪爾及1995年再次當選的希拉克。這種“轉換機制”已是既成事實,而試圖反轉這一機制的代價并非溢出效應,[21]而是棘輪效應。[22]

在極為堅定地還原政治理念在歐洲一體化中的推動作用的同時,帕森斯還小心翼翼地避免去夸大作為一體化加速器的聯邦主義的成就。他指出,若無歷任法國領導人對共同體的奉獻,“今日之歐洲看起來會很像現代國際政治中的其他地區”。然而聯邦主義也不能完全代表政治理念,因為盡管聯邦主義方案在好幾個關鍵階段獲得了成功,但這些方案總是不得不與其他可選擇的計劃——聯盟式的以及傳統式的計劃——競爭,它們使聯邦主義方案的進展放緩或者限制住它,使聯盟成為一種在三者之間搖擺的產物。[19]《關于歐洲的某種思想》冷靜地把莫勞夫奇克的構架視為“將缺乏證據之論置于幾乎不曾被驗證的理論體系之中”,同時擯棄所有類似的傲慢,表明不受理性選擇之狂熱影響的明晰的政治學能夠取得何種成就。

* * *

圣路易斯的歷史學家約翰·吉林漢姆[23]的著作具有完全不同的靈感,他的《歐洲一體化,1950~2003》(European Integration 1950~2003)首次真實地描述了從舒曼時期到施羅德時期的統一歷程。其精彩的描述如同一道極光照亮該研究領域那通常是鉛灰色的天空。吉林漢姆決心“拋開官方語言”——他稱之為“布魯塞爾—沃拉普克語”[24]——“盡一切可能不采用這種語言,而是使用標準的術語和共同的度量制,以便使思想、事件和個人去神秘化”,[20]他始終如一地以其生動、簡潔——有時甚至他自己也注意到,過于直白——的語言描述了廣闊的區域內歐洲統一的復雜故事。該記述所囊括的領域甚廣,從對基本的經濟發展過程的理論分析,到政治手段的變動以及外交協議的令人稱奇之事,再到對各類人物的諷刺性描繪,其間始終對各種觀念——既有那些在歷史上推動主要行動者的理念,亦有那些他們擁有的后來得到發展的思想——懷有強烈的好奇心。其涵蓋范圍并非局限于幾個主要國家,而幾乎是整個歐陸。

主導吉林漢姆的敘述的思想信念來自哈耶克,在某種程度上還來自秩序自由主義者的弗賴堡學派,其代表人物瓦爾特·歐肯和威廉·勒普克皆為路德維?!ぐ碌念檰?。政治上而言,這是一種屬于堅定的右翼的傳統,吉林漢姆以絢爛的言辭,毫不掩飾他對左翼的一切充滿敵意。但作為認知共同體歷史的一種范式,較之充當理性選擇理論的基礎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奧地利經濟學理論具有明顯的優勢,因為正如吉林漢姆所指出的那樣,該經濟學理論假設市場體系原本就是不穩定的——一種信息總是不完備的發現的動態過程——而非一整套趨向平衡的效用函數。毫無疑問,意料之外或諷刺性的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

那么,依照哈耶克之視角看歐洲統一的歷史收獲究竟是什么呢?對吉林漢姆而言,一體化的兩個相反模式自一開始就同時存在。其中的消極模式消除了共同體內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的所有障礙,從而將經濟生活的統一交由市場自然而然的運作來實現,依哈耶克之言,此為一種“自發秩序”。而一體化的積極模式則是嘗試通過國家干預,精心策劃一整套統一的做法。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1/4個世紀以來,國家層面上居主導地位的社會治理結合資本控制、固定的匯率以及廣泛的福利制度,代表著一種幾乎遍及西方的“嵌入式自由主義”。[25] [21]換到歐洲層面上,其結果是積極和消極兩種模式的不穩定的綜合體,在如此一體化進程中,前者的支持者一開始就占據——盡管不是絕對的自主權——上風。從莫內1950年的煤鋼共同體的規劃到50年代后期及60年代早期哈爾斯坦擔任委員會主席的頭幾年,社會化的歐洲的設計者們期望按照法國的代表性的規劃和德國官僚的法治主義的精神塑造歐洲,他們占有先機,直到哈爾斯坦1965年因做得過頭而失敗,導致戴高樂將法國撤出理事會,進而突然終止了進一步的超國家方案。

然而,如果這種空位危機導致歐共體“錫利亞主義的莫內主義”的結束,那么,一種更為重大的改變在合適的時候打破了各種力量的平衡,從而使一體化的積極模式轉化到消極模式。這就是在70年代早期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出現在整個發達的資本主義世界的“體制變化”。此處“體制變化”之表述——吉林漢姆認為并非顛覆國外政府的委婉表述,而是一個出自研究現代意大利的美國史學家道格拉斯·福塞斯(Douglas Forsyth)和住在挪威的荷蘭政治學家托恩·諾特曼(Ton Notermans)[22]的作品的概念——意味著影響所有國家政府(不論它們是何種性質)的一整套系統性的政策限制。正如經濟衰退年代嚴重的通貨緊縮在一段時間內實施以充分就業為目標的新體制,70年代爆發的通貨膨脹最終將確立出于貨幣穩定需求的另一種全新體制。

隨之而來的是嵌入式自由主義的沒落以及古典自由主義原則的復興。在新體制之下,市場不受國家干預,資本恢復了國際流通性。社會支出被削減,工會被削弱,社團主義的做法被拋棄。這種巨變并非即刻——70年代是徒勞地嘗試與社團主義活動和解的時期——或者不自覺地發生的。達成國際共識需要強有力的觀念和政治意愿。在英國,這些歸功于撒切爾的治理,她受到哈耶克以及其他批評之前的秩序的學者們觀點的啟發和影響。80年代中期,在掃除了早就應當去除的共同體內單一市場的阻礙之后,歐洲一體化的條件終于成熟,從而駛入正確的軌道。由倫敦的外交人員制定的一攬子《單一歐洲法案》全面撤銷管制規定“說到底……是撒切爾夫人的孩子”。[23]作為唯一切實可行的選擇,一體化的消極模式最終獲得主導地位。

然而,它的成功也將是有限的。在擔任委員會主席之時,德洛爾不遺余力地反對自由化,甚至當他表面上屈從于自由化之時也明確反對之,其間他將結構基金——亦即那些無必要的地區性補貼——與《單一歐洲法案》掛上鉤,并且為組建貨幣聯盟運籌帷幄。吉林漢姆對個體人物評價的特別之處在于:盡管他斷定德洛爾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建構主義者”,認為他無法理解自發秩序的益處,其遺產在自發秩序起作用的情況下多半是有害的;但是吉林漢姆依然認定他是“偉大之處不可否認的人物”,其“非凡旺盛的精力、政治才能和思想信念”使之如同莫內那樣獨特。[24]最后,從《單一歐洲法案》到《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德洛爾通過向各國領導人施加壓力,激起撒切爾的強烈反對,這也導致她最終在國內倒臺。然而,他自己的社會化歐洲之夢與那位夫人關于真正的自由歐洲的夢想一樣不成功?!暗侣鍫柕慕洕媱澑吨畺|流。撒切爾的市場改革將會掃除掉社會主義和社團主義殘余的愿望也同樣落空。兩位領導人最終憤怒地離開那一事務的舞臺,而且他們均堅信對方是獲勝方?!?sup>[25]

因此,盡管體制改變不可逆轉,使歐洲一體化不僅獲得新生,而且也是首次獲得真實不虛的生命而非虛幻的生活面貌,不過90年代卻是一個錯誤方案輩出以及精力大量損耗的時期。在國家層面上,隨著私有化在各國的進行,存在著受人歡迎的進步。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各國的公共部門差不多減少了一半,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大幅度縮減。事實證明福利制度變得更難駕馭,不過吉林漢姆依然可以記錄下大多數國家的顯著進展,他贊揚了總體上表現最佳的國家:芬蘭、西班牙、愛沙尼亞。然而,在歐洲層面上,推行單一貨幣——畢竟,哈耶克主張相互競爭的私人事務——強有力的經濟基礎并不存在,而且并沒有因此產生共同體范圍的證券市場,這種證券市場要發展到一定程度不管怎樣都需要養老基金的整體私有化。歐共體的共同農業政策(CAP)并沒有被廢除,甚至東擴的歷史功績也被小氣的條款所玷污,后者要求新成員國“不得不買一張全場票,只是為了看半場演出”。[26]最終結果是持續的僵局。一體化積極和消極的模式依舊在聯盟內相互對峙,如同眼鏡蛇和貓鼬那樣。

這種令人不滿的結果該用什么來解釋呢?工會、公共部門的雇員和左派倒退性的對自由化的反對在意料之中。但是,不管如何程度的桀驁不馴,它們皆是沒有思想的群體,所以也沒有前途。各國政府要為自己沒有降服它們而承擔主要責任。事實上,如其敵人所指出的那樣,幾乎所有這些群體都成為新自由主義的代理人。然而,這種表述被高估了??傮w上,比起一種有原則的信念,新自由主義更是對體制變化的務實的依附,其踐行者多半聲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而撒切爾政府公開稱頌資本主義的美德,則是個例外。因此,從思想上說,既然它秘密而非公開地,更不用說充滿激情地采用了“親”市場的政策,那么“新自由主義是一件銹鈍的武器”,它無法消滅由工會和阻礙舊聯盟中變革的轉賬接受者組成的邪惡的同盟。[27]一個令人痛苦的事實是,自從撒切爾離開后,“今天歐洲任何地方都沒有認真且有組織的政治上的古典自由主義支持者了,就連在保守的右派中也沒有了”。[28]然而,如果不回歸到古典自由主義——此為最終審判——那么聯盟就會處于不和諧和衰退的危險之中。


吉林漢姆的著作由強有力的經濟理論構成,但仍然與其主題保持一致,因而它本質上是一部歐洲一體化的政治史。就各歐洲經濟體而言,權威研究來自任教于伯克利的巴里·艾肯格林。[26]在諸多方面,《1945年以來的歐洲經濟:協調資本主義及未來》(2007)與吉林漢姆的著作走向相似。而在其他某些方面,它卻與吉林漢姆的撰述完全相反。艾肯格林寫到了西歐和東歐,但是,他的時代分期是相似的。大陸的經濟史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70年代初期是分水嶺:第一個階段中,“粗放型增長”靠彌補戰爭期間資本的破壞和人力資源的轉移狀況,以及隨后利用充分的(主要是美國的)技術增長和仍然儲備充足的農村勞動力得以實現,目的是補償失去的時間,達到與美國的生產力和收入水平大體相當的程度。第二個階段中需要“集約型增長”,它要求對更快、更突然的技術創新形式進行更為大膽的投資。艾肯格林的著作講述了歐洲在前一階段繁榮昌盛而在后一階段跌跌撞撞的道路。

艾肯格林強調,使粗放型增長模式的成功成為可能的因素是一整套制度層面的規劃,包括合作的工會、負責任的雇主協會、給工業的長期銀行貸款等,最后但同樣重要的是積極管理經濟增長之需的政府,在有些情況下要以指示性計劃管理。從歷史角度來看,這一“協調資本主義”是當時值得稱道的模式。但是,粗放型增長模式達到極限后,它就會束縛歐洲適應集約型增長需求之能力。新時期的環境要求較低的稅率、較低程度的就業保障、更大的收入差別、更高程度的普通教育和研發水平,以及——也許是最重要的方面?——為各類創新性啟動項目所提供的更多的風險資本,為此應當從時刻準備一搏的金融市場里而非從墨守成規的銀行中獲取這種資本。歐洲人對這些變化的抵制源于對過去的依戀,此舉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1945~1973年和1973~2000年之間,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下降了半數以上。

至于造成粗放型增長結束的危機之初,盡管其中有工業上的急起直追已完成和農村勞動力用盡的因素,但艾肯格林還是重點強調了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早期歐洲勞動力限制的瓦解,因為沒有經歷過大規模失業的新一代工人引發了工資暴漲,而工資暴漲導致了十年的通貨膨脹。然而,作為經濟增長放緩的解釋,這難以自圓其說,因為在沒有類似的工會好戰精神的情況下,增長放緩在美國也出現了。在其他地方,這種劃時代的改變歸因于間斷性的技術革新和金融全球化等因素之影響。不過這些因素本身與類似于吉林漢姆所言的體制變化絕無因果聯系,它們只是描述而非歷史性的原因闡釋。[29]

毫無疑問,政治上而言,艾肯格林的研究顯示出他對歐洲整體上關愛有加。他的思想——在《資本全球化》(Globalizing Capital,1996)一書中體現得更為清晰——與波蘭尼[27]而非哈耶克一致。這位匈牙利人幾乎在各個方面均與這名奧地利人針鋒相對,這種未公開的差異在《1945年以來的歐洲經濟》一書里一目了然。戰后協議的嵌入式自由主義在吉林漢姆看來至多是暫時的權宜之計,現今它充滿了尚未暴露的缺陷,成為協調資本主義中成效顯著且想象力豐富的——非自發的——秩序,艾肯格林對它只有稱贊。這位學者對它所代表之物的尊重延續至結尾。歐洲最近的生產力水平記錄顯示并不比美國的差;如果美國人獲益更多,那么歐洲人未必情況更壞,因為他們獲取了更多的閑暇和安全,身邊有更少的貧窮和犯罪。歐盟必須作出調整以適應集約型經濟增長模式,不過,歐盟的一些國家難道不是正在遵從這種模式的引領而前行嗎?艾肯格林的言下之意是,荷蘭和愛爾蘭多少已步入正軌,它們實行財政自律、適度的工資和高新技術投資相結合的新社團主義。也許在歐洲資本主義畢竟不必宣布與協調的舊習慣決裂,只不過要丟棄一套習慣而采用另一套而已。

然而,這種言下之意是無精打采的——它更多的是憂心忡忡地回顧過去而非滿懷信心地展望未來。不僅在小的國家如荷蘭或者愛爾蘭,外部脆弱性總是有利于在他處不太容易獲得的集體團結。而同樣重要的是,艾肯格林在各事例中所篩選出的那些小國獲得成功的關鍵皆為工資限額政策,而且他為歐洲搭上集約型經濟增長快車所作的一般性的指導也同樣是這種限額政策。勞動者必須滿足于更少但更固定的收入、更高程度的工資分化以及更低程度的就業保障。[30]換言之,就是一種恰恰在吉林漢姆賦予該詞的諷刺性貶義層面上的標準新自由主義一攬子計劃。

艾肯格林在《1945年以來的歐洲經濟》的結尾處提出了一個問題,歐盟在不效仿英國式勞動力和產品市場的情況下是否無法采取英國式的金融市場模式——如同當今它多少正在做的那樣。他指出,那要取決于以后幾十年里的進一步的技術革新是漸進式的還是激進式的。若是前者,歐洲模式將有機會得到重塑;若是后者,國際競爭將有可能促成徹頭徹尾的美國模式。形式上而言,這一判斷懸而未決。然而本質上而言,何種前景存在于這一論點的邏輯里是毫無疑問的。更早的時候,艾肯格林就已經清楚指出,必須進行歐洲模式的“全面”改革;他詳細解釋,歐盟東擴給歐盟提供了一片可以與美國的南方相媲美的自由招聘員工的東部——很明顯,能產生比瓦森納或都柏林的目光狹隘的協議[28]所能帶來的更為廣泛的潛在動態效應。因此,他也承認,技術革新可能將繼續涉及激進、間斷性的而非徐緩、漸進式的變化。[31]雖然沒有明說,只有一種合理的結果是必然的:舊世界最終有可能被按照新世界的模式塑造出來。


有關聯盟的文獻中,從經濟學到社會學僅僅是一步之遙——只不過是在伯克利穿過大廳,來到尼爾·弗雷格斯坦[29]的辦公室,他寫了最雄心勃勃的研究歐洲一體化社會基礎的著作,其書名《歐洲沖突》(Euroclash)具有誤導性。[32]弗雷格斯坦批評許多關于歐盟的討論過度關注國家,他將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現實,即“歐洲社會的創建”。這不同于像戈蘭·瑟伯恩[30]以及哈特穆特·凱博[31]這類學者們所研究的對象,他們所探尋的是自從戰爭以來大陸生活的各個方面的社會變化。[33]通過大量精心匯集的統計學證據,弗雷格斯坦的目的是要闡明更為具體的新興事物的出現,亦即由歐洲一體化所產生的并且與之緊密聯系的社會交互作用之領域。這些社會交互作用會以何種形式呈現呢?首先也是最為重要的是市場:不斷增加的歐洲內部貿易之日常業務以及日益增加的歐洲內部的合并和收購通過布魯塞爾的指示得以實現,并受這些指示管理,各種商業利益團體聚集在布魯塞爾,敦促處理它們的官司和關注的事務,這些內容同樣也在增加。弗雷格斯坦寫道:“這些數字講述了一個”關于“貿易往來、提出訴訟、制定法律以及游說活動”——亦即“歐洲一體化的關鍵性指標”——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長的“引人入勝的故事”。[34]歐洲境內旅游業穩步增長,到1997年,歐盟東擴前總人口的1/4在過去一年里去過其他國家。歐洲范圍內的公民團體——專業的、科學的以及非政府組織——也成倍增加。在文化方面,每三個西歐人中就有兩個能說第二種語言;超過百萬名學生在國外讀過書;高等教育的學位漸趨協調。

然而,雖然與組成歐盟的各個特定的國家共同體迥異的真正的歐洲社會已經得以具體化,但它未被歐盟內全體居民所平等地享有。那些從一體化中物質上獲利最大的人、那些經常跨國進行社會交往的人以及那些對歐洲人這一共同性身份有著最強烈認同感的人,形成了上流社會的少數派,他們來自商界、政府、高收入的職業和高校。更為龐大的中產階級與本地之外的生活僅僅有斷斷續續的聯系,而最下層階級很少或者根本沒有聯系。因為這些階層最可能面臨經濟一體化的代價——無論是多么臨時的代價——所以他們是一體化潛在的反對者。不可否認,歐洲至今為止一直是——至少在社會層面與文化層面——“階級工程”。因此,在經濟危機的環境之中可能爆發有關它的利益沖突。[35]

盡管弗雷格斯坦在其著作的標題里打出了“沖突”旗號,但在書中,沖突的概念純粹是虛擬的,全書自始至終根本沒有出現沖突的字眼。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因為下層階級缺乏任何超國家身份的認同感,他們不屬于作為弗雷格斯坦著述的重點的歐洲社會,所以,這一階層存在于該書的框架之外。不過更為重要的是,這是因為在那一社會內部,存在著正在發揮作用的一種力量,它凌駕于任何利益沖突的可能性之上。構成這一力量的上流階層不僅由往往自私地執著于自身好運的富人組成,而且還包括一個不那么利己的群體,后者受理想所激勵——他們是一群受到教育的人。弗雷格斯坦指出,這些人是“歐盟真正的道德發動機”,因為“實質上,知識人士支持這一歐洲工程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所尊奉的歐洲價值觀同啟蒙價值觀是完全相同的,而后者是兩百年來接受教育者的一種標識。的確,若言歐洲代表著什么,那就是有關民主、法治、尊重他人的差異性以及理性交流和科學諸原則的啟蒙工程的完成”。[36]有了與這些一樣令人信服的道德準則,歐盟為何要害怕在關于相對優勢的普通問題上產生分歧呢?由于高等教育的拓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將出國學習,轉型經濟中“最好的新型職業”會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服務行業如銀行、不動產和保險業”以及要求更高技能、支付更高報酬的計算機編程行業之中??梢灶A見的社會學變化本身應創造出一個更加統一的歐洲,它將更加均衡地浸染著啟蒙運動的價值觀。

弗雷格斯坦對歐盟富有遠見的成就如此熱情,以至于他的著作應該更加恰當地更名為《歐洲沖刺》。如同他所詳細記述的那樣,他對“所發生之事的不可思議”多次“大感驚訝”。在一頁又一頁中,“非同凡響的”這一形容詞如強制性出現的副句一般回響。[37]然而,詞藻中的必勝信念與闡釋的連貫性并不匹配。一方面,“只有少數人每天與其他歐洲人有密切來往”,“僅僅有極小一部分人與其他歐洲人直接來往”,而“絕大部分歐洲人依舊與本國緊密相連”。另一方面,“在歐洲,與其他國家人民保持密切的經濟和社會聯系”的人數占歐盟居民的10%到15%——亦即不少于3800萬人到5600萬人,或者說其上限超過英國或意大利的總人口,且接近法國的總人口。至于那些“不完全是歐洲人”的人,占歐盟人口的40%到50%——接近2億人。[38]這些數字的不可思議性源自定義的改變。一個新興的“歐洲社會”是按照現實社會交互作用的強度來估算的,其衡量是客觀的,而這些夸大了的百分比僅僅來自詢問人們是否感覺自己是歐洲人的民意調查。不言而喻,這兩種方法之間有著天壤之別?,F實與弗雷格斯坦的第一種描寫相符,與第二種描寫不相符。每天與其他國家的人民密切交往的人只是歐盟居民中很小的一部分,而自東擴以來,這很少的一部分也在減少。聲稱這部分人構成一個“社會”,就好似他們是一個彼此相連的整體,實際上這只不過是比喻,而并非真相。

《歐洲沖突》的面貌顯示,甚至這小部分人也幾乎對它的存在沒有太多的自覺。美國在該研究領域的主宰地位再生動不過地表現出來。在一份大約260條的參考書目中,只有一本書用法語撰寫,一本書用德語著述。即便加上用英語寫作的歐洲人——絕大多數作者來自最接近美國文化的地區:德國、斯堪的納維亞、荷蘭——英語圈以外的作者大致是總數的1/7。文章主體部分所有關于歐盟研究的重要參考文獻均為美國學者所著。將此原因歸結為狹隘主義是錯誤的。弗雷格斯坦利用了一切來自歐洲大陸的對他的研究至關重要的調研結果。然而在這一領域,就像在其他研究領域一樣,歐洲人充當的是小工的角色,他們的工作始終被用于進行高于它們本身的綜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得荣县| 唐山市| 南平市| 寻乌县| 凤翔县| 顺昌县| 沛县| 鲁甸县| 游戏| 武安市| 安庆市| 田林县| 新源县| 邻水| 甘德县| 朝阳区| 乌兰浩特市| 色达县| 乌兰县| 南平市| 额尔古纳市| 兴文县| 蕉岭县| 昌宁县| 高要市| 上杭县| 景东| 水城县| 乌拉特中旗| 布尔津县| 彭州市| 舞钢市| 五寨县| 清镇市| 永嘉县| 景谷| 黄陵县| 灌阳县| 安泽县| 和田市| 齐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