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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盟的性質必定與它所包含的歐共體的起源有關——盡管通過特有的翻來覆去的司法轉變,歐盟并沒有全盤取而代之。一開始在政治方面為考慮其將來,厘清其體系起源似乎是可取的。此為一個依然存在著爭議的議題。自一開始,歷史專著就傾向于一種非比尋常的理論化的描述——一個明顯的跡象是,幾乎沒有多少人所熟悉的假設可以被想當然地接受。早期占主導地位的一種理論認為,支持戰后西歐一體化的力量應當在客觀上——不僅是經濟上,也是社會上和文化上——從最初組成的“煤鋼共同體”[1]及其后續組織的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性的深化過程中去探尋。第一波進行詮釋的“響亮聲音”是新功能主義。該理論強調體制方面遞進式發展的邏輯規律,亦即最為適中的功能變化,往往沿著一條無限延伸的不由自主的一體化道路導致增補性的變化。經濟往來、社會交往和文化實踐的跨國融合為逐步邁向全新的政治理想亦即超國家的大聯盟奠定了基礎。厄恩斯特·哈斯[2]認為,相對而言,這一過程的初期階段存在諸多偶然性情況,不過其后續階段發展的路徑已確立;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他發表了《歐洲的統一》(Uniting of Europe),該著可能仍是將這種觀點理論化的最佳作品。

相比之下,第二波聲音則強調了民族國家結構的快速恢復能力。此并非把戰后西歐一體化看作邁向超國家主權的一段滑翔路徑,而是相反,將它視為一種重振國家有效權威的有效手段。這種新現實主義論題呈現出各種不同的版本,但并非眾口一詞。迄今為止,最具權威和特色的是阿蘭·米爾沃德[3]的著作。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歐洲一體化貢獻最小的國家培養出了最透徹闡明歐洲一體化的歷史學家。歐盟內還沒有其他學者像米爾沃德那樣把對檔案的掌握和智力激情結合得如此緊密,米爾沃德將兩者結合起來探討歐盟的起源問題。

他的出發點并不與此議題完全吻合,且富有創意。他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洲的經濟復興沒有重復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出現的模式——初期由于資源重組而勢頭強勁,接著是突發性的增長與衰退?在《西歐1945~1951年間的重建》(The Reconstruction of Western Europe 1945~51,1984)一書中,他摒棄了傳統的闡釋——諸如凱恩斯主義[4]的出現、修復戰爭創傷、更大的公共部門、高額的防御開支、技術革新等方面的解釋——他認為,1945~1967年間完全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經濟繁榮,其基礎是這一時期大眾收入的穩步增長,其背景是長期壓抑且從未得到滿足的需求。這種增長模式反過來得到各國新近的措施支持,各國“追求狹隘的國家利益”[1]導致了貿易的自由化和舒曼計劃中一體化的頭幾項有限舉措。

米爾沃德后來的著作重點關注的內容正是這些催生“歐洲經濟共同體”[5]的措施,含有大量實證研究結果和日益犀利的理論要點。其名著《歐洲對民族國家的拯救》(The European Rescue of the Nation-State)和《國家主權的邊界》(The Frontier of National Sovereignty)的最后章節,都連續不斷地抨擊過高估計任何聯邦思想重要性的新功能主義,在充滿火藥味的“歐洲圣人的生活和教學”一章中,他認為那些思想不過是一種虔誠。米爾沃德的中心論點是,歐共體起源同相互依賴性的驅動之間極少存在聯系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聯系——這種依賴性在20世紀中期比在50年前更不明顯——而與少數聯邦主義精英們的異想天開也很少存在聯系或根本就不存在聯系。歐共體完全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共同災難的產物,而在二戰期間,比利牛斯山和北海[6]之間的每一個民族國家都遭受過失敗和被占領的苦難。

和平恢復以后,一種全新的機制從戰前各項制度深陷的極度虛弱和信用喪失的危機中被建立起來。米爾沃德認為,與戰前的狹隘和脆弱的狀況相比,戰后西歐各國的社會基礎更為廣泛,它們采取了一系列促進發展、就業和福利的措施,將農民、工人和小資產階級首次全部整合在一起,從而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政治生活。正是這些政策在各國所取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又一次促進了整合范圍的擴展以及國與國之間的合作。當它們在各自國家展開道義上的恢復重建之時,歐洲大陸的六個民族國家發現,通過共享對大家都有利的各自主權國家的某些元素,它們可以進一步加強各自的力量。這一過程的關鍵起因是早期的德國市場對其他五個國家出口商品的吸引力——再加上較為容易地進入法國和意大利市場對德國工業的吸引力,而最終會像比利時的煤炭和荷蘭的農業一樣,獲得獨特效益。在米爾沃德看來,歐洲經濟共同體本質上源自各民族國家的獨立考量,各國均認為國內正統性所倚靠的財富將通過關稅同盟得以增加。

把作為強國的德國包括在內的戰略需要也發揮了作用。不過,米爾沃德則認為這一作用實際上是次要的,因為用其他方法同樣可以實現。如果一體化背后的驅動力是追求安全,那么在50年代對西歐各國人民來說的確至關重要的安全便體現于社會和經濟方面:保證不再重復30年代的饑餓、失業和混亂。在舒曼、阿登納和加斯貝里時代,[7]政治安全的愿望——即防止德國軍國主義和蘇聯擴張主義,甚或由天主教會的精誠團結賜予“精神”安全的愿望——則是另類表達的同樣的基本訴求。“歐共體”(EEC)建立在六個新生國家社會經濟利益方面的“相似性和可調和性”[2]的基礎之上,它由每一個國家的戰后民主秩序的政治共識所形成,在米爾沃德看來,這一初衷延續至今,且并未因共同體的擴大或其機構的復雜化而有所改變。

歐洲一體化的又一大明顯進步亦即80年代中期的《單一市場法案》[8]展現了同樣的模式。當時,在全球經濟危機以及美國和日本日益加劇的競爭背景下,上述各國的政治共識發生改變,而選民們對于失業已經逆來順受,轉而要求解除貨幣管制以及放松社會管制。米爾沃德毫不掩飾他對“管理者的胡言亂語和出自抽象經濟原則的狹隘的權威推論”[3]的厭惡,它們導致前述觀念的變化。然而,正是因為完全轉向新自由主義(1983年,密特朗[9]放棄了最初的凱恩斯主義綱領,從而確立了新自由主義),使得包括撒切爾[10]全盛時期的英國在內的所有成員國的大聯合有了可能,伴隨著國內市場的完善——像50年代一樣,每一個成員國都在盤算各自可以從共同體內部進一步的自由化中獲得的商業利益。再一次,民族國家仍然掌控著這個歷程,其間放棄了某些司法特權,其結果是為了滿足國內民眾的期望而大大提升了物質生產能力。


久而久之,米爾沃德關于歐洲一體化的論述在接二連三的個案研究中得到充分體現,每一個個案研究皆釋放出巨大的驅動力——鍵盤上的制度詳述和理論抨擊一門心思地比試著,個人形象受到冷嘲熱諷——他的研究的影響力可謂無人可比。但其影響力也同樣引發了一系列問題。總的來說,米爾沃德的論述基于四個假設。也許,這四個假設闡述起來不會過于簡單,具體如下:

首先,最清楚不過的是,國際外交事務——國與國之間對權力的爭奪,亦即馬克斯·韋伯[11]所理解的那種“國際政治”——的那些傳統目標在通向戰后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中始終是次要的選擇。米爾沃德指出,這一不爭的事實,無論在過去還是當今,都是確鑿無疑的。他總結道,共同體國家是否加快一體化進程“完全[12]取決于國內各種政策抉擇的性質”[4]。米爾沃德將一句經典的普魯士格言倒置過來,以假設一種幾乎是無條件的國內政治之重要性(Primat der Innenpolitik)。而外交政策正如過去人們設想的那樣未被束之高閣,但只被認為是民族國家優先考慮的社會經濟事務的補充。

第二個假設——在邏輯上有別于第一個——則是,決策中衡量外部政治及軍事考量時是將兩者作為追求國內民眾幸福的延伸:這是一種補償性的安全。外交事務的目標是與之相關的,但它們只與國內輿論的關注點相連而不是相沖突。后者亦即國內輿論反過來——這里,我們得到了第三個假設——體現了投票箱所表達的民意。“國家利益以及國家政策擬定受到的壓倒性影響總是對選民要求的回應”,“正是通過他們的選票……選民在界定國家利益方面將繼續施以壓倒性的影響”。[5]這是因為民主共識在西歐各國很相似,工人、職員和農民的呼聲最終都能被適當地聽到,如此,受社會安全新目標鼓舞的民族國家足以采取為邁向一體化目標而進行的最初的重大步驟。在此——最不顯著,但仍可察覺——最后一條假設就是:在重要的情況下,構建最初的關稅同盟和完善國內市場的各國參與遵循一種絕對的對等之原則。

國內目標居于首位,與其外交目標相連;此外還有制定政策的民主機制,以及國內各種輿論的對等性。諷刺與壓抑密不可分,米爾沃德的研究工作是細致且復雜的,它包含諸多不一致的現象,其中一些還相當明顯。粗略說來,上述四個方面體現了他著作的要點。它們具有多么強大的說服力?了解這一問題的途徑在于關注米爾沃德怎樣處理他的出發點。歐洲一體化運動確切之起源就在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幾乎沒有人對此存有異議。然而,以獨到的視角來看,戰爭本身的經歷被認為是一場災難,在這場災難中,戰前政治結構的普遍脆弱性——缺乏廣泛的民主基礎——突然顯現出來,因為接二連三的民族國家在這場沖突的大熔爐里轟然倒塌。

這種看待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方式合情合理且富有建設性,它為戰后重建的故事搭起了一個舞臺,進而導致了米爾沃德所言的一體化。不過,戰爭肯定不僅是一場所有歐陸國家均經受了考驗并發現自身欠缺的災難,而且也是大國間的生死較量,其結果是完全不對稱的。挑起紛爭的德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幾乎從未垮掉過——這絕非由于民意支持的狹隘性。它的士兵和國民毫無顧慮地抵抗盟軍,直至最后。

戰爭記憶這段難以衡量的經歷——德軍霸權的規模及其導致的各種后果——同在戰后更加繁榮和民主的基礎上重建各個民族國家的可衡量的工作一樣,塑造了歐洲一體化。米爾沃德所關注的則是后者。重點關注的國家必然是法國,但它對歐洲各項常規制度的建設所作出的貢獻,就法國在西歐整體經濟中的比重而言,則是不成比例的。這絕非偶然。在六國取得關于一體化的商業利益的巴黎共識之前,一開始就從政治上和軍事上遏制德國是法國的優先戰略。一旦英美的反對排除了重新實踐克列孟梭[13]那種用主要力量控制德國的想法,那么,唯一一致的選擇便是與之建立最緊密的同盟,這伴隨著一項比臨時避難所似的傳統外交更為經久耐用的建設性規劃。

因此,歐洲一體化過程中的核心一直是兩個主要大陸國家亦即法國和德國簽訂的兩國間的特別協議。兩國之間持續不斷的協議,從形式上看主要是經濟方面的,但其根本原因則始終出于戰略上的考慮。對歐洲各項常規制度發展起決定作用的是巴黎和波恩之間的四項重大協議。第一項里程碑式的協議當然是1950年的“舒曼計劃”,它促成了1951年最初煤鋼共同體的成立。就法國而言,若言其依靠萊茵河的煤炭來作為其焦炭供應源的冶煉業的地區問題為“舒曼計劃”開始時的一個要素,那么,該計劃之用意則更為廣泛。在兩個國家中,德國擁有更為廣大的重工業基地,而法國則擔心其重整軍備的潛力。另一方面,德國擔心對魯爾區[14]持續性的國際軍事控制。資源合作的合資經營主權的確使法國對德國軍國主義復活的危險得以釋懷,并使德國免于來自同盟國的經濟監護。

第二個里程碑是阿登納和摩勒[15]之間的相互理解,這種理解使得1957年的《羅馬條約》[16]成為可能。在否決了波恩的財政部和巴黎的外交部的保留意見之后,兩國政府達成了一項協議,協議保證德國和法國的工業產品自由進入對方市場,雙方市場的繁榮都依賴于此,同時對增加法蘭西聯邦共和國農產品出口的前景也寄予厚望。面對來自自由派人士艾哈德[17]——他擔心法國較高的社會成本可能會蔓延到德國——的尖銳反對意見,阿登納對這項協議的支持顯然擁有明確的政治意圖。他希望西歐的團結成為一道抵御共產主義的壁壘,也是德國最終統一得到法國尊重的保障。另一方面,在巴黎的經濟顧問們依然在“共同市場”的規劃上存在意見分歧,直到倫敦提出建立自由貿易區,這些富有競爭性的建議看上去似乎更吸引波恩,威脅到了法德商業紐帶的領先地位。然而,左右這一議題的既非那些政府高官們的技術性判斷,[6]亦非摩勒本人的個人偏好——他一直支持歐洲一體化,但早在兩年前就不能領導他的政黨了,當時歐洲防衛共同體(EDC)已遭法國社會黨的選票扼殺。蘇伊士運河危機[18]的政治沖擊波使得平衡的局勢發生改變。

當時,摩勒所領導的政府正全力以赴地聲討阿爾及利亞戰爭[19],準備打擊埃及,而非展開任何類型的商業談判。鑒于親英派之背景,他與英國達成共識,在地中海東部采取聯合行動。1956年11月1日,蘇伊士運河遠征行動開始;五天后,當法國傘兵在伊斯梅利亞[20]郊外降落之時,阿登納到達巴黎,就共同市場問題進行秘密會談——當他正同摩勒和皮諾[21]會談時,艾登[22]突然從倫敦打來電話告訴他,迫于美國財政部的壓力,英國已單方面取消遠征。阿登納在一陣目瞪口呆后,靈機一動,向主人暗示了這種道義行為。[7]法國內閣吸取了這次教訓。美國因為印度支那改變了立場。英國已不可依靠。對致力于在非洲的帝國統治并計劃制造原子彈的法蘭西第四共和國最后幾屆政府來說,只有歐洲聯合才能實現對美國的必要抗衡。六個月之后,皮諾簽署《羅馬條約》,在法蘭西國民議會上,正是這項戰略主張——歐洲獨立于美蘇的必要性——獲得了批準。

第三大關鍵時期則伴隨著戴高樂[23]的執政一起來到,法國戰后首個真正的強大政權必然改變協議之條款。1962年年初,戴高樂簽署了有利于法國農民的《共同農業政策》,但卻未在六國之間建立起政府間理事會,之后他在秋天就正式的外交軸心問題與波恩開始舉行會談。當時,法國是一個核大國。1963年1月,戴高樂否決了英國加入共同體;2月,阿登納簽署《法德條約》。一旦確立外交同盟,戴高樂——眾所周知,他與布魯塞爾的以哈爾斯坦[24]為首的委員會敵對——只要權力在手,就可以阻止歐共體(EC)進一步一體化。新的平衡的制度性表達導致1966年的“盧森堡妥協”,阻礙了部長理事會[25]里的多數投票表決制,該理事會在以后的20年里為歐共體樹立了一系列的立法參照。

最后,在機構改革相對遲滯的一段時間里,1978年吉斯卡爾和施密特[26]一同創立“歐洲貨幣體系”,以抗衡“布雷頓森林體系”[27]的崩潰所造成的不穩定影響,那時在戰后第一次嚴重衰退期間出現了固定匯率瓦解之局面。歐洲貨幣體系創建于共同體框架之外,被法國和德國用來反對來自委員會內部的抵制,作為控制金融市場反復無?,F象的第一次嘗試,它為在六國內推行單一貨幣打下了基礎。

然后,在戰后的最初30年里,這一模式始終絲毫未變。這兩個最強大的歐陸大國以前是毗鄰的宿敵,此時在追求各自不同而又趨于相同的利益過程中,促成了歐洲各項制度的發展。法國始終保留著軍事和外交優勢,它決心要德國遵守共同的經濟秩序,如此可確保自身的繁榮和安全,同時使西歐擺脫對美國的屈從。德國在50年代中期已獲得經濟優勢,它的工業產品不僅需要共同體范圍內的市場,而且還需要法國支持它重新完全融入大西洋集團并且最終重新與——仍然是官方認定的中德——在蘇聯掌控之下的地區統一。這一時期居于支配地位的合作伙伴一直是法國,法國人構想了最初的“煤鋼共同體”,謀劃出共同市場的大部分體制機構。直到德國馬克第一次成為歐洲貨幣區的支柱,巴黎和波恩之間的平衡才開始改變。

較之選民們追求耐用消費品和福利性支出的歷史,以法德為軸心的高層政治更為古老。然而,如果這種政治既未重新給予兩國國內備受關注之事以首要地位,亦不能使兩國國內公眾輿論達成默契——其他成員國則幾乎無法與這兩國的重要性相提并論——這似乎恰好證實了米爾沃德所提出的純粹的政府間關系在歐洲一體化歷史進程中具有絕對重要性的論斷。但如果我們審視一下由此而產生的共同體的各項制度,就可以發現其存在著缺陷。即便是附帶農業基金的關稅同盟,也不需要擁有行政權威的超國家的委員會、可以推翻國家法規的高等法院和名義上擁有修訂或撤銷之權力的議會。米爾沃德認為,有限的國內目標是一體化的推動力,這些目標本可以在更為清晰的框架內實現——若是戴高樂在一年前掌權的話,他可以接受這樣的框架;而今,這種框架在美洲包括南美和北美,均可看到。若非憑借另一種力量的話,共同體的實際機制則是難以理解的。

當然,此即聯邦主義者關于超國家的展望前景,它主要是由莫內[28]及其團隊發展的,這支專家小組構想了最初的煤鋼共同體并草擬了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大部分細節內容?,F代政治人物中沒有幾個比莫內更難以捉摸,就像米爾沃德在謹慎地描寫他的幾頁中所論述的那樣。然而,自從他論及莫內以來,弗朗索瓦·迪謝納[29]的優秀傳記出版了,使莫內的形象更為明確。在沒有貶低莫內職業的反常行為的敏銳而體面的著作中,迪謝納給他描繪了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歐洲之父”的形象。

莫內那種外省的保守性和循規蹈矩是具有誤導性的。與喬治·杜哈梅爾[30]相比,他更是一個安德烈·馬爾羅[31]式的人物。這名個頭不高卻衣冠楚楚的夏朗德人是個涉獵范圍廣的國際探險家,在一系列驚天動地的開始于戰爭采購和銀行兼并行動的賭博中,他玩弄金融和政治,其賭博最終成為大陸統一的規劃和創造全球理事會的夢想。從關心加拿大白蘭地市場到組織同盟國小麥供應;從在華沙和布加勒斯特發行債券到在舊金山和賈尼尼[32]在代理人問題上斗來打去;從在瑞典與克魯格爾[33]的大公司結算到在上海給宋子文(T.V. Soong)安排鐵路貸款;從和杜勒斯[34]一道工作以便在底特律建立美國汽車公司,到與弗里克[35]打交道以處理德國納粹的化學公司——對戰后“規劃委員會”(Commissariat au Plan)和最高權力機構的主席職位以及“榮譽侍衛”[36]和“歐洲第一公民”等稱號而言,上述這一切皆為其準備性的工作。

莫內的婚姻也許是他生活的最好寫照,我們借此可以窺見他在兩次大戰間生活的一部分。1929年,他按照約翰·麥克洛伊[37]的要求,在米蘭發行一種城市債券,這時,他愛上了他手下的一名意大利雇員的新婚妻子。在墨索里尼統治下沒有離婚一說,而兩年以后,這對已婚夫婦已育有孩子;終止這段婚姻的企圖遭到已為人父的丈夫的反對,也遭到了梵蒂岡的拒絕。直至1934年,莫內的總部一直設在上海。某日,他從那里橫越西伯利亞去見他在莫斯科的情人,她也從瑞士趕過來,且一夜之間獲得蘇聯國籍,隨后解除婚姻,并且在蘇聯的各種禁令下嫁給了他。他的新娘,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尤為喜歡這些非同尋常的安排——莫內解釋道——而討厭里諾那些有損身份的辦事處。[38]斯大林政府為何允許他們如此而為,他永遠也無法知道。他們的結合發生于極為緊張的時期:兩周后,基洛夫[39]遭暗殺。結果,當與她分手的意大利前夫試圖重新得到在上海的四歲的女兒時,莫內夫人為免遭綁架而在蘇聯領事館避難——共產國際歷史上頗有名氣的機構。到1935年年底,她仍持有蘇聯護照,卻獲準住在美國,當時莫內讓她使用了一個土耳其移民名額而得以遷往紐約。在《斯坦布爾火車》及《上海快車》中,[40]我們可以感受到其間的場景。

作為一名國際金融家,莫內堪稱四海為家者,不過他依然是法國人,而且是一名愛國者。自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到結束,他先后在巴黎、倫敦、華盛頓、阿爾及爾為他自己的國家以及盟軍的勝利而不知疲倦地工作。1945年,戴高樂任命莫內領導一個新的計劃委員會,任命莫內可是個理性的選擇。這位“現代化和裝備計劃”的組織者,被米爾沃德描述為“法國民族國家在戰后復興的最有成效的促成者”。[8]不過,這時他并非孤身奮戰。使莫內與眾不同的是當時機到來時他擺脫原有的羈絆的速度和膽量。1949年年末,艾奇遜[41]要求舒曼對德國采取協調一致的法國政策,法國外交部沒有作出回應,此時他的機會終于來臨。正是莫內的解決辦法——提出煤、鋼資源的超國家聯營——使得歐洲一體化進程啟動。八年以后,歐共體較大部分的機制模式直接源自1950年莫內設計的“煤鋼共同體”。

毫無疑問,正如米爾沃德所說,這些年來莫內的倡議大多被歸結于美國的支持。作為一名跨越歐洲各國國界的政治活動家,他的決定性的優勢就是與美國政治精英——不僅僅有杜勒斯兄弟、艾奇遜、哈里曼、麥克洛伊、鮑爾[42]、布魯斯等——的密切交往,這是他在紐約和華盛頓期間建立起來的,迪謝納對此已有詳述。當時,莫內在這個霸權國家里,與最高權力階層的親密關系是獨一無二的,也正是與美國如此親密無間的關系才使得他日后在自己的國家里廣泛地不被信任。那時的國內同胞和歷史學家們一直在追問,在馬歇爾計劃[43]的戰略框架之內,他的歐洲熱情中究竟有多少是由他的美國贊助者所激發的呢?

事實上,結構的內在聯系是非常緊密的。莫內有可能是在美國期間的各種討論中首次形成了戰后一體化的想法,而可以肯定的是,他后來的成就的關鍵也在于美國的支持。然而,他的政治靈感與美國是相當不同的。美國政策受其對冷戰目標的不懈追求驅使。強大的西歐作為防止蘇聯入侵的一道壁壘為美國所需要,它是世界范圍內防止共產主義顛覆的最前線,而其外圍地區被認定在亞洲,從北部的朝鮮到南部的印度支那和馬來亞,這條防線由法國和英國把守。

令人奇怪的是,莫內對所有這些均不為所動。在他的祖國——法國,他和解放后的法蘭西總工會(CGT)領導人的關系十分融洽。他認為,由美國財政支持的印度支那殖民戰爭是“荒唐和危險的”;他擔心朝鮮戰爭會使美國對重整德國軍備一事施加的壓力升級,以至于法國公共輿論會反對“舒曼計劃”中設計的共享主權;他還認為西方對蘇聯威脅的執著分散了注意力。到1950年6月,他對《經濟學人》(Economist)的編輯說,煤鋼共同體的根本目的就是“建立歐洲的中立集團——如果法國不必擔心德國,那么也就沒有其他國家可擔心的了,比如蘇聯”。[9]其重要使命是塑造現代的和團結一致的歐洲,它能夠長期與美國保持獨立伙伴關系?!拔覀儗⒏淖冊械纳鐣h境”,他在1952寫道,“并且將會對我們目前對俄羅斯的恐懼付之一笑”。[10]美國強權設定了歐洲所有政治活動的限制,而莫內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處理。不過他又有自己的計劃,這種計劃則與美國的意圖保持一定的距離。


何以至此?莫內歷經了歐洲兩次毀滅性的沖突,其最高目標就是阻止再一次的沖突。但是,此即他那一代人共同擁有的執著追求,并未激發任何聯邦主義的構想。導致這種狀況出現的部分原因是冷戰的熱情迅速取代了世界大戰的教訓,那些西歐政治精英們要優先考慮其他的事務,而對那種構想或置之不顧,或將其視為一種負擔。莫內將這些都置之度外。他所從事的職業是那種當今已不存在的財政規劃員,這種職業使之游離于穩定的國家力量即國家各行領域之外,從而也使他在心理學的角度,總是擁有一種他那個階級常有的處事態度。正如迪謝納所指出的那樣,人們認為莫內“缺乏政治價值觀”,因為他絲毫不在乎“法國和俄國革命產生的經濟平等的斗爭”。[11]正是這種相對冷漠——與無動于衷迥然不同——使他自由地在超越國家體制的假設中有所作為,這些斗爭正是在國家體制內進行的。

雖然他為他的國家而驕傲,但他并未致力于構建民族國家框架的工作,他反對法國擁有核威懾,并試圖勸阻阿登納簽訂《法德條約》。自煤鋼共同體的設計構想之日起,他就為歐洲的超國家目標而不懈地努力。他最初對并非由他創立的歐洲經濟共同體的思想很冷淡,認為共同市場是一項“不甚明了的”計劃——不管怎樣,他對自由貿易的信條并無特別的印象。米爾沃德看來是大大低估了關稅同盟促進一體化的潛力,但莫內早在1955年指出的這一問題——“如果共同市場沒有聯邦社會的、財政的和宏觀經濟的政策,這樣的共同市場有存在的可能嗎?”[12]——在40年后依然是擺在歐洲聯盟面前的一個核心議題。遣詞造句的前后順序尤為關鍵。作為一名職業銀行家,莫內在經濟方面并不保守。他總是尋求工會對他的各種計劃的支持。甚至到了晚年,他還表達了對1968年學生運動的同情,學生運動對社會不公的警示是“人道事業”。[13]

另一方面,按照通常的理解,莫內對民主進程是陌生的。他從未面對過公眾,也從未競選過公職。他只是和精英們在一起,而未曾與選民們直接接觸。米爾沃德認為,歐洲一體化源自每一個民族國家內的公眾共識,如民意調查所表示的那樣——此本身就足以說明莫內對聯邦主義并無多大影響。然而,吸取相反的教訓似乎更加合情合理。莫內的經歷純粹象征了導致今天歐盟發展過程的主要特征。直到——表面看來——1976年的英國全民公決,民眾才真正參與到歐洲的統一運動中。

當然,議會多數派不得不團結起來,大公司的利益也要一致:機敏的游說團體以及行為乖戾的代表們要有說話之處。然而,從未有人與選民們磋商過。1956年1月法國共和陣線上臺執政的民意調查中很少提及歐洲——他們因為阿爾及利亞沖突和布熱德[44]的呼吁而爭吵不休。不過,經濟共同體命運最終發生改變的關鍵點是國民大會上法國社會黨幾十張選票的改變,這些選票阻止了歐洲防衛共同體,以應對蘇伊士運河危機后的風云變化。此處即包含了米爾沃德四種假設論斷中最為微弱的聲音,他把整個一體化過程歸結于依據想象的民主基礎。上層已經設計好和辯論過的計劃往往沒有公眾反對,他們只是消極地同意。在他新近的著述里,米爾沃德本人也承認了先前的許多誤判,而實際現狀則正如迪謝納所描述的那樣:“形勢并非革命性質的,選民既非發動機亦非剎車。”[14]

然而,果真如此的話,那么,究竟是何原因使得莫內及其同事們在和大臣們的談判中發揮了作用呢?如果我們要問,為什么歐洲一體化的結果并非像新現實主義的邏輯所暗示的那樣在各政府間千差萬別——換言之,這種結果也不是包括孟戴斯-弗朗斯[45]或者戴高樂(或者以后的撒切爾或者梅杰[46])可能會批準的某種框架,那么,答案則有兩個方面。首先,在六個國家中,小的國家傾向于聯邦制的解決方案。比利時、荷蘭、盧森堡三國關稅同盟早在1943年的流亡政府期間就已初現端倪,它們將在歐洲發揮重大影響的唯一期待寄托于一個超國家框架之內,正是來自低地國家的兩個外交部部長——荷蘭的貝恩(Beyen)和比利時的斯帕克(Spaak)——率先走出了關鍵的幾步,最終催生了《羅馬條約》。事實上首先提議成立共同市場的貝恩,沒有通過選舉成為政治家,而是飛利浦集團的前業務主管以及聯合利華公司的董事,他經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直接進入荷蘭內閣。米爾沃德忽略了他對莫內的責難,而是恰到好處地對其頌揚備至。

然而,另一個也是更為沉重的砝碼壓在天平的聯邦主義一方的秤盤上。毫無疑問,此即美國。作為一體化的建筑師,莫內的作用力并非對歐洲內閣施加特別的影響——即便他最終還是獲得阿登納的信任——而是在于他直截了當地站在美國一邊。在艾奇遜和杜勒斯時代,來自美國的壓力尤為關鍵,它用一種真實——不只是理想化——的力量推動著“更加偉大的聯盟”的設想,這種設想被《羅馬條約》奉為圭臬。而一旦忽視了美國的影響,米爾沃德的觀點就要受到指責,不是指責他過于實際,而是不切實際。

同時,美國的政策使得米爾沃德設想的最后部分顯得尤為突出,因為美國對著力推進的一體化始終如一的支持(在關鍵時刻是一種壓力)與重要的國內選民的利益及需求不一致。在已經作出的各種決策中,美國的選民無能為力。更為重要的是,當一個更加統一的西歐輔之以共同的對外關稅,其越來越強的經濟競爭力為美國財政部、農業部及聯邦儲備部門所留意時,這些部門的建議卻被白宮和國務院毫不留情地否決了。在與共產主義的全球性的沖突中,美國政治軍事之需絕對凌駕于那種商業考量之上。艾森豪威爾[47]對皮諾說,《羅馬條約》誕生之日是“自由世界歷史上最輝煌的一天,它也許甚至比軍事勝利還要輝煌”。[15]這位盟軍最高司令寓意深刻,所言極是。

米爾沃德完全清楚美國人的優先戰略,在這方面他以其慣有的語言加以描述。然而,他沒有繼續探討這些優先戰略考量在其詮釋方案中所引發的理論問題。至少在美國,國內議程與外交目標并無連貫性:這些議程與目標沖突明顯。若歐洲沒有類似狀況,美國只是個例外嗎?而米爾沃德本人所提供的證據表明,這并非例外。這是因為,畢竟有一個西歐大國尚未走上一體化之路。

為什么在工黨和保守黨治下的英國抵制六國的理念呢?可以肯定地說,不斷提升的大眾標準背后,基于對充分就業和福利國家的堅持,英國國內的共識甚至要比法國、意大利更加徹底(法意兩國仍然存在著不肯合作的大規模的共產黨團體),這種徹底性甚至也要超越擁有經濟自由主義強力支持者的德國嗎?在主要政治力量的棋盤上,英國沒有它自己的馬蒂[48]或者艾哈德,而在歐洲大陸的詞匯表上,也沒有巴茨凱爾主義[49]的對應詞。如果一體化的主要推動力是基于強大的國家共識下對社會經濟安全的一種普遍探索,那么,在艾德禮和麥克米倫時代[50]的英國,就不應該率先為之嗎?

雖然米爾沃德指出了使得英國頗有些不同于其他六國的經濟結構的元素——諸如英國農業補助金的構成、英鎊的作用、英聯邦市場的特點等——但他并不認為英國因而要置身于歐洲之外是明智之舉。相反,他認定英國“沒有簽訂《羅馬條約》是一個嚴重的錯誤”。[16]他對這個錯誤的解釋是英國那傲慢而狹隘的政治體制與認為英國“在某種意義上依然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其外交政策應該反映這種地位”的信念緊密相連。而它對周圍世界的無知通過哈羅德·麥克米倫與其知己們的交流談話活脫脫地表現出來,他認為正是“猶太人、規劃師們以及過去的世界主義者”才該為歐洲委員會超國家的發展潮流而受責難。[17]

米爾沃德的詳論表明,戰后15年來,在應對歐洲一體化方面,英國的政策基本上是由對其國家政治力量和威信評判——或誤判——經濟狀況評估之前的統治者來確定。此種模式與《歐洲民族國家的拯救》的整體框架之間的格格不入顯然逃脫不了他的關注,于是他采用一種比平常更為試探性的語氣而巧妙地暗示說,由于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以及戰爭年代,英國的危機與大陸相比沒有那么嚴峻,“因此1945年以后,對新的共識的探求就更加有限”,并且——盡管表面上看來并非如此——這種探求的結局“也許更加可憐”。他繼續寫道:“一體化所帶來的繁榮也同樣是更為有限的,最終,英國會對這種戰后共識進行抨擊,它僅僅是其中一個受益較小的國家?!?sup>[18]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保羅·艾迪生[51]的《通向1945之路》(Road to 1945)也許要進行大膽修正。然而,仍然存在那種假設: 社會共識的程度決定了經濟發展的步伐和歐洲政策的命運。不過“共識”實乃模糊之詞,近似于委婉語,它被用于炫耀而非框定民意。它的使用者限于喜好對此高談闊論的精英們。而從這一角度而言,英國的確存在著共識,并且——在此“對不住”米爾沃德了——是特別強的共識:但它卻與競選幾乎沒有或根本就沒有任何關系。

米爾沃德論述中的夸大其詞源于那種頗為誘惑人的政治沖動。他對戰后福利國家的成就——它使普通百姓生活在物質方面得以改善——瘋狂且極富同情心的依賴和迷戀是其著作的基本主題。如果這些成果就是各民族國家國內政策的民主化選擇的產物,難道就可以不因國家之間新的合作形式而持有同樣的壓力嗎?這項舉措的誘人之處是造就了古怪而具有啟發意義的混合物——強調其自相矛盾,可以稱之為外交上的民粹主義。[52]然而,若言米爾沃德是出于自己激進傾向的一面而對此作出讓步的話,那么,他那種激進傾向的另一面——亦即對任何偽善已是忍無可忍——則是反復地阻止他作出讓步。

所以,他近期的作品中存在著更為矛盾的觀點。“選舉及選民”,如今他承認,“比我最初提出假設之時的重要性要小”。[19]米爾沃德沒有依賴于共識的主張,此時提出忠誠——“所有那些使公民效忠于各種管理機構的元素”——的概念,將它作為理解歐洲一體化之密鑰。[20]這種代替是有意義的。與共識這種民主的外包裝相比,忠誠是一副更為古老、更為猛烈的藥劑。作為可以整合共同體發展涉及的各部分的要素而為米爾沃德所提出的這一詞語的封建特色,是再恰當不過的,它表明的不是全民參與而是出自風俗習慣的支持:以服從換取利益——更能體現霍布斯而非盧梭[53]之觀念。這當然更接近于西方的現實。

“自1945年以來,我們提出的保護國民政府的唯一做法”,米爾沃德寫道,“就是使政府比過去更好地代表公眾意愿,即使并非十全十美。對我們而言,此即政府得以幸存的歷史原因。”——不過,他認為其幸存已被“很好地抵消了”。[21]歐洲一體化的加強就使它遠離危險了嗎?決非如此。救援可能只是一種臨時的緩解行動。在保證了標題所述之事會發生之后,米爾沃德的這本重要著作的結語似乎撤回了自己原有的觀點:“歐洲共同體的力量”歸根結底存在于“民族國家的孱弱之中”。[22]

如果米爾沃德這些相互矛盾的觀點無法達到一致,其著作中豐富的史學內容優于理論假設方案,那么,部分原因是,他的后期著作——不像他早期的——是按照選題而非按照系統論述來安排組織的。如果不同時追蹤他原則上所承認的發揮作用的不同力量,那么依據對等條件,任何一種力量對一體化進程的相對貢獻則無法確定。如此論述要等到檔案資料更為全面開放之后。而沒有相關檔案,那什么樣的臨時性結論是合理的呢?

在一體化進程的背后,至少存在著四種主要力量。盡管這些力量相互交織,但其關注的焦點存在著差異。莫內身邊的聯邦制擁躉者的主要目標是要創建一種歐洲秩序,它將免遭災難性的民族主義戰爭,這類戰爭在1914~1918年和1939~1945年兩次蹂躪了大陸。美國的基本目標是要建造一座抵御蘇聯的強有力的西歐堡壘,以作為最終獲得冷戰勝利的手段。法國的主要目標是用一紙戰略性的協議拖住德國,使巴黎在易北河[54]以西的兄弟中成為老大。德國主要關心的是要重返已經建立起來的大國行列,并保持重新統一的愿景。把這些不同的目標整合在一起的則是——米爾沃德在此當然是完全正確的——所有黨派對確保西歐經濟穩定和繁榮的普遍重視,此為上述各方達到各自目標的前提條件。

這種格局有效地維持到60年代末。在接下來的10年里,出現了兩次重要的變化,第一次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作用的轉換:英國遲到的加入將名義上與法國和聯邦德國力量相當的另一國家帶入共同體之內;而與此同時,當尼克松和基辛格[55]察覺到西歐這一強大競爭對手的潛力之時,美國則退回到更為警覺的立場。第二個變化則是根本性的。戰后使得最初的六國凝聚在一起的經濟和社會政策因全球衰退的開始而出現崩潰,其結果是,官方完全改變了對待公共財政、就業水平、社會保障和競爭規則的態度,而此即80年代的晴雨表。

如此,迄今為止最后一個頗有成效的一體化措施,亦即1986年的《單一歐洲法案》[56],多少顯示出不同以往的模式,盡管它并非沒有繼承的一面。完善國內市場的倡議來自德洛爾[57]這位堅定的聯邦主義者,他最近被任命為歐盟委員會在法國的負責人。在政府層面上重大的變化則是,如同米爾沃德正確強調的那樣,密特朗政權在德洛爾的激勵下轉變為正統自由派——而不久前,在德國,向右翼的轉變促成了科爾[58]的上臺執政。不過在英國,這一次則是第三種力量發揮了重要作用——撒切爾為了解除對金融市場管制采取合作態度,英國銀行和保險公司在這片金融市場看到了獲取巨額利潤的前景,而在管理層面上,科克菲爾德[59]在布魯塞爾對這個項目起到了推動作用。

在這段時期里,委員會的高調行事證明,共同體內部由來已久的力量平衡發生了某種改變,通過在部長理事會內部推行(說恢復更合適)有資格的多數投票制度,上述單一法案本身也發生改變。另一方面,法國在布魯塞爾的最初聯邦制度方面所留下的印記從來沒有比在德洛爾統治期間更為明顯,而巴黎和波恩則在政府間關系網中保留著傳統優勢。30年一體化的結果是今天歐盟內各種機構的奇怪聚合,包括如下四個互不關聯的部門。

首先,最吸引公眾眼球的是布魯塞爾的歐洲委員會(The European Commission)——可以說——就像是共同體的“行政部門”。該委員會是由各成員國政府指派官員組成的機構,其主席工資比白宮主人工資高得多,但卻領導著一個工作人員比許多市政府還要少的官僚機構,并支配著和該地區國民生產總值的1%差不多的預算,而這些財政收入并非由該委員會而是由各成員國政府收取,委員會并沒有這種直接的征稅權。在一條美國的保守派只能做夢實現的規定中,《羅馬條約》嚴禁該委員會出現任何財政赤字,其費用支出依舊大量集中在《共同農業政策》[60]上,關于這一點,歐洲內外都存在諸多怨言——美國和加拿大對農業的支持并不比歐洲少很多,在這方面日本顯然要高得多。一些資金也用于“結構基金”,[61]以支持貧窮和業已衰退的地區。歐洲委員會管理這筆預算,發出調控指令,以及——擁有制定歐洲法律的獨有權——提出新的法規。它的一系列行動都是保密的。

其次是部長理事會(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一個完全誤導人的名稱,事實上,它是指每個成員國政府部門部長們出席的一系列政府間會議,涵蓋了不同政策領域(大約總共有30個國家)。理事會決議等同于共同體的立法職能:它是在布魯塞爾幾乎不間斷地舉行會議的多頭管理實體,其磋商是保密的,且大多數決定在低于與會部長的官僚層面上作出,其結果對國家議會具有法律約束力。自1974年起位居這一組織之上的是所謂的“歐洲理事會”,[62]它由各成員國的政府領導人組成,至少每年會晤兩次,并為部長理事會制定寬泛的政策。

再次是盧森堡的歐洲法院(European Court of Justice),其法官由成員國任命,法官宣布委員會的指示合法與否,對聯盟和國家之間出現的法律沖突發表看法,經過一段時間后,法官們把《羅馬條約》視同《歐洲憲法》(European Constitution)一般。不像美國的最高法院,歐洲的法庭沒有表決記錄,也從不在裁決中陳述異議;法官的個人觀點難以捉摸。

最后是歐洲議會(The European Parliament),作為唯一由選舉產生的組織,它在這種復雜的機制中可謂那種形式上的“大眾化的元素”。然而,它背離了《羅馬條約》,缺乏通常的選舉系統:其“居”無定所——如流浪漢般輾轉于斯特拉斯堡、盧森堡和布魯塞爾[63]之間;沒有征稅權;沒有財權——僅限于對共同體總體預算簡單地行使同意與不同意之表決權;沒有行政任命權,而在非常情況下只是威脅反對整個委員會;沒有立法權,對此只能修正或者否決。在所有這些方面,與其說它是一個立法機構,還不如說是政府部門的禮儀性質的機構,它所展現出來的僅僅是一個象征性的外表,幾乎與英國的君主立憲體制完全類同。

因此,歐洲一體化在制度層面上的最終結果是產生了一個關稅同盟,它擁有超國家性質的準行政部門,不過它缺乏任何貫徹其決策的機制;它有政府間部長會議的準立法機構,不受任何國家的監督,就如同上院那樣運作;它擁有準最高法院,捍衛著并不存在的憲法;亦有一個擁有偽立法權的下院,其形式是無所作為的議會,不過它仍是唯一經過選舉的機構,理論上是對歐洲人民負責的。所有這一切均疊加在民族國家之上,也決定著其各自的財政、社會、軍事和外交政策。但到80年代末,這些臨時湊合的眾多舉措已經固定下來。

然而,在90年代,這一聯合體所處的政局出現了三次巨變:蘇聯的解體、德國的統一以及《馬斯特里赫特條約》[64]的出臺推動了規??氨榷鸾Y束的重大進程。這一切表明,歐洲聯盟在將來很可能是集各種變化于一身的大舞臺:歐洲貨幣聯盟之路開啟;德國重回歐陸霸主地位;前共產黨國家爭相加入歐盟。而對于這些重大變化所產生的各種后果,又有誰能夠進行預測呢?

在此歷史的十字路口,回顧一下莫內及其團隊的工作具有重要意義?;厮葸^去的歷史,國家構建循著三條主線行進。第一條是國家版圖和政府權威計劃外的、漸進式且自然而然的擴展,如此發展之路就發生在——舉例來說——中世紀晚期的法國或近代早期的奧地利,它們的設計師很少甚至根本就不存在長遠目標規劃。第二條路則是有意效仿已有的模式,它率先出現于18世紀的歐洲,由普魯士人[65]及皮埃蒙特人[66]追隨仿效法國人的專制統治。第三條道路也是最晚的一條道路,它是深思熟慮后的革命性的創新之路——亦即在極為緊迫的時間段內創立一種全新的國家形態,如同在群眾性暴動下發起的美國獨立戰爭和俄國革命,或如同在精英推動下的日本明治維新。

聯邦式歐洲“規劃者”——這一伯克[67]的警告中所用之詞可以被視為致敬——所啟動的治理歷程偏離了上述三種道路。在歷史上,它根本就沒有先例:因為其起源是深思熟慮后的設計,然而它們既非對他者的模仿且在規模上又非總體性設計;同時,其所確定的目標不是近在咫尺,而是非常遙遠的。這完全是一種全新的組合:是那種既具有高度自愿同時又腳踏實地且零打碎敲的政治構建——歷經一個漫長的過程。憑借莫內所稱的“動態失衡”,他的戰略就是不斷地累加總量,朝著一個迄今為止沒有參照的目標——一個民主的超國家的聯邦而努力。他對其事業的意義可謂心知肚明。他寫道:“我們正在開始一個不斷改革的過程,這個過程能夠比廣泛存在于西方之外的革命原則更加長久地塑造明天的世界。”[23]迪謝納所著傳記的優點之一是十分明智地試圖衡量這項革新的重要意義,他稱這種“革新”——較之征服、調整或劇變——為“歷史上最為罕見的現象,一種經過慎重思考的政體之變”。[24]這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方案。當然,其中同時有某些夸大之說,也有一些過度的輕描淡寫。這些變化與其說是深思所得,不如說是臨時拼湊,而所探討的對象也不只是政體。

追溯過去,誰能否認這位擁有政治進步構想理念的天才——就像拿破侖[68]的勃勃雄心可以和塔菲[69]的方法結合在一起呢?不過另一方面,這種結合需要付出特定的代價。如果所有歷史性的事業的結局注定都會意想不到,那么越是過于深思熟慮,原先規劃與實際進程的差距就越是明顯。由莫內及其團隊所開啟的“歐洲建設”是一項規模與復雜性無與倫比的事業,然而它卻幾乎總是依賴那些乏味的體制發展進程及有限的社會支持。從歷史上看,它所做的——亦即那種擾亂并阻止規劃者們意圖的持久性的結果模式——是必然的。

一連串的困擾延續至今。在50年代,莫內打算成立歐洲原子能共同體(Euratom),也承擔了共同市場的任務,他本來的目標是建立超國家的聯盟,最后所得到的是一家政府間的國際財團,且被最反對他一切主張的政治家戴高樂所掌控。相反,戴高樂將軍認為他在60年代程序中的固定地位將會阻撓歐洲委員會官僚們那些自命不凡的主張——事實上,那些主張在70年代引起了比以往更為強烈的反彈。在80年代,撒切爾夫人相信《單一歐洲法案》會再現并擴展她在英國所倡導的撤銷了管制的國內市場——不料卻發現它正朝著她最痛恨的單一貨幣方向發展。雅克·德洛爾的希望依然在我們心中;它們的命運在90年代會有可能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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